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c)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美人难养》作者:摧山白   文案   京中无人不知国公府有位身份卑微的表小姐姿容清绝、姝色无双,皆想纳之为妾。   七夕之夜,方云蕊遭人设计,险被一浪荡纨绔轻薄,然国公府为保声名,竟要将她送给此人。   方云蕊不想做妾,更不想再受人摆布,   当晚,她便攀上墙头,求到了国公府长孙楚岚的榻上。   她并不贪图荣华富贵,只想趁早了断这桩亲事,拿着自己攒下的银钱一走了之。   起初,方云蕊担心楚岚误会,再三保证:“表哥放心,只要婚事一了,我别无所求。”   却不想后来,反是她这位光风霁月的表哥拽紧她的手腕,心有不甘地问她:“你当真别无所求吗?”   -   国公府长孙楚岚俊逸清举,年纪轻轻已是圣人钦点的探花郎。   那寄人篱下的表妹求上门时,他虽允了,但对她从不入眼。   献媚上位的手段他见多了,想来表妹也是如此。   直至一日,只会躲在他怀里的表妹笑容明丽,对着他道:“多谢表哥关照,我嫁人去了。”   一向冷静自持的楚岚眸色骤沉,坐不住了。   1v1,双c   高岭之花为爱发疯男主x有点心眼但不多的绝世美人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天作之合 甜文 成长 轻松 高岭之花   搜索关键字:主角:方云蕊,楚岚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招惹表哥后他不肯放过我了   立意:在逆境中也要自强不息 第1章   方云蕊从未想过自己会陷入这般境地。   乞巧佳节,闹市灯会,她被国公府一大家子围在松英堂,商定她的终身大事。   “云蕊。”松英堂是二夫人所在,自从老夫人过身后,内宅一直是二夫人当家,此刻云蕊的婚事自然是由她过问的,“我知你不愿,可眼下并无别的法子,今晚的事虽然国公府已然尽力按捺下了,可保不准日后又闹出什么流言来,到那时整个国公府的女眷都会因你泥足深陷,这是你愿意看到的吗?”   方云蕊低着头,细碎的刘海遮住她一双乌黑俏丽的狐狸眼,从上往下看过去,只瞧见半张小脸,搭在膝上的手紧紧攥着帕子,手指尖攥得通红。   今夜灯会,她只是寻常与别的姐妹一同看灯而已,只是走得慢了几步,不想旁边的深巷中突然窜出一个男人来将她掳走,辗转就被带入一间暗室要对她强来,幸亏当时有人出手相助救下了她,否则等国公府的带人过来,她今夜怕早就凶多吉少了。   轻薄她的那个男人,就是刘善,此人乃忠勇侯的第三个儿子,因为年纪最小,被纵得无法无天,是出了名的浪荡子纨绔,方云蕊早就听说过他。   可是她万没想过,有朝一日她会被这样的一个人毁了这一辈子。   忠勇侯府门第高,她不过是个父母双亡寄居国公府的表小姐,毫无背景,刘家要她过去,是做妾。   做妾,还是给这样混的男人做妾,方云蕊这辈子都别想好过了。她被刘善压在身下之时发了狠,险些咬下刘善一只耳朵来,当时她看着刘善凶光乍现的眼神,就告诉自己千万别再落到他的手里。   只怕她此番一旦应下,刘善绝不会让她好过。   见她不语,二夫人神色倒也没什么变化,她在这里不过是为了搏方云蕊一个情愿,将来说出去也是方云蕊自愿要嫁过去的,可她到底情愿与否,都不会改变什么。   “这几年,你一直住在国公府,老夫人生前一直待你如亲孙女一般,转眼她老人家已经过身一年了。”二夫人道,“临去前,老夫人一直挂念你的婚事,可叹你双亲俱已亡故,实在没什么根基,说破天也只能嫁一个寒门士子,这还是嫁得好的,不好那便是农户家也有可能,你去了这种地方,老夫人怎么放心得下?”   方云蕊死死攥着手心,指尖都开始泛白。   她道:“寒门士人也好,庄稼农户也好,二夫人,我不想做妾。”   “这忠勇侯府的良妾,那可比寻常人家的正妻还要气派风光,且那刘三郎都许了说会待你好的,他也是喜欢你,才一时情不自禁犯下错来......”   方云蕊纤弱的身子狠狠颤了一下,几乎颤出她眼底的泪来,什么喜欢!说着都不嫌恶心!他刘善犯下的错,凭什么要她来偿?她自知寄人篱下,平日处处谨小慎微,甚至连门都不出,这回若不是楚苒硬要拉着她去,还从她手里抢了娘留下的镯子不还给她,她才不会出这个门。   她心中自有千万句话来辩驳,可方云蕊知道,这些话她便是说出来,也不会改变什么,没准还要背一个忤逆长辈的名声,再成了她爹娘的罪过。   “所以啊。”二夫人笑道,“这还真是一门不错的亲事,你如此高嫁,想必老夫人和你爹娘泉下有知,也会很高兴的。”   二夫人冯氏,是国公府现在内宅的掌事人,平日方云蕊不免要同她打几回交道,她往日只觉得二夫人不苟言笑,今日见她露出笑脸来,才知她是何等的伪善之人。   从坐在这松英堂的那一刻起,方云蕊就知道,这国公府无人会在意她的死活,他们都只想拿她去填了这个火坑,好周全国公府女眷的名声。   见她不再说话,二夫人才露出一丝满意,道:“你放心,到时候你的嫁妆我会亲自办的,国公爷定然也希望你嫁得风光,这国公府和忠勇侯府成了亲家真是喜上加喜。”   如此彻底定死了方云蕊的婚事。   从松英堂出来的时候,方云蕊脚下都是虚的,险些一步软倒下去,亏得海林眼疾手快急忙扶住了她。   海林是方云蕊的贴身丫鬟,两个人是一齐长大,又经历过生死的,她看着自家姑娘这样,心中苦涩难当,哭腔道:“姑娘,咱们再去国公爷那里求一求罢,咱们去求一求。”   “没有用的。”方云蕊道,此事处理不好,就会干系到他们自己嫡亲的孙女,国公爷难道还会为了庇护她这个外人,去做对自己亲孙女不利的事吗?   “难道咱们就这样认命了吗?姑娘,那刘善今日是如何,您不是没瞧见......”   “不必再说了。”方云蕊生怕隔墙有耳,海林再掺和,被人言语几句拖出去打死,她身边早就没有一个亲人了,海林不能再出事。   只是......只是她方云蕊,也不会做那引颈受戮之人。   黑压压的夜里,两个小姑娘互相搀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这样深的夜里,前院却突然热闹起来,很快点亮了灯火,照亮了她们脚下的路。   方云蕊循着光望了一眼,看到几条人影簇拥着往前院去了。   海林道:“奴婢前几日听说,好像楚岚少爷要回来,莫不就是今日?”   楚岚的二房长子,亦是国公府的长孙,国公爷生了三个儿子都不争气,唯有二房出的这个长孙是最有出息的,年纪轻轻便连中两元,听说今年还会再考,文采斐然加上出身国公府,今后怕是前途无量。   方云蕊点了点头,停下脚步道:“咱们也去迎迎罢。”   虽然她现在全无心情,可她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表小姐而已,能让整个楚家都兴师动众的人回来,她若不去,很轻易就会传出闲话来。   国公府不缺有权有势的公子小姐,她通通都开罪不起。   主仆二人先后去了前院,今日楚岚少爷回来,她看见许多小姐都换上了自己最好看光鲜的衣裳,唯有她只有前年夏日做的淡蓝色小衫,湮没在人群中毫不起眼。   以前方云蕊想,她这是在别人家呢,什么都做到最不起眼,定是能保个周全的。今日才知,灾祸来时就会来的,随随便便什么灾祸都能将她这样一个无足轻重之人压垮。   人若想站稳脚跟,要的还是有个坚实的靠山,能来国公府的,哪个后头没有坚实的靠山,唯有她浮萍一般。   想着二夫人在松英堂那些话,想着今夜刘善那副淫邪嘴脸,想着自己今后可能的水深火热,方云蕊那对素来冷清的狐狸眼中头一回腾起一片火来。   要来的,她躲不过去,没有刘善还会有别人,说到底还是她太过人微言轻。   只听前方传来一阵骚动,楚苒站在最前面,满脸的得意之色,三房的那两个姑娘只不屑地看着楚苒,同住在国公府的几位小姐们像是看直了眼,齐齐往那边望着,方云蕊年纪小,她抬头什么也望不见。   “我儿终于回来了。”二夫人站在前排抹了抹泪,方云蕊垂着眼,只听见一道清悦的声音回了二字,宛如玉弦波动。   “母亲。”冷冷淡淡的,并不怎么热切。   方云蕊自到了国公府,就没见过这位楚岚少爷,听说他很早就离家了,多年未归,本以为母子相见必是激动难耐,没想到竟然是这样清冷寡淡的性子。   “表哥!”嘉宁郡主早知此事,夜里专程候在这里等楚岚回来,听说她与楚岚是青梅竹马,两家的长辈早有说婚的意思。   人群簇拥着,方云蕊被人挤了又挤,在间隙之间得以往那边看了一眼,只瞧见一双寒凉如水的眸子,仿佛能瞬间逼退这足以浸湿背心的暑热,她后颈子一凉,下意识便错开了视线。   “你不认得了?”二夫人笑着,“嘉宁如今是大姑娘了,你的郡主表妹!”   然楚岚并没有再看嘉宁第二眼,只凉声道:“走吧,还要去荣寿堂拜见祖父。”   他一动,顷刻便有一条路被让了出来,前面的人退让时自然顾不得后面的,方云蕊被重重踩了一脚,一丝轻哼从唇间溢出。   她出声很细微,旁人都并未注意,可走在前面的楚岚脚步却忽然一顿,回身看了过来。   方云蕊只觉得浑身血液一凝,连最简单的动作都让她僵硬起来,她木着退了两步,鼓足勇气抬眸看去,只看到一个清逸脱俗的背身,仿佛刚刚那两道泛冷究问的视线只是她的错觉。   刚刚那人,是在看她?   方云蕊很快站好了,继续退在不引人注目的角落,耳边听闻几声窃窃。   “少时便觉得楚岚表哥芝兰之姿,没想到现今愈发惹眼了!”   “你可小心你这句表哥,要是让嘉宁听见,她必然撕了你的嘴!”   被说到的女孩子想起嘉宁面色一白,“有表哥在,她还不知收敛?”   “这谁知道。呵,不过也说不准,我爹娘常说楚岚少爷光风霁月,在外颇有盛名,人又生得这样俊俏,若是他来做夫婿.......”   “异想天开,国公府的长孙,岂是你我能想的,我早听说嘉宁已然与楚岚表哥定了亲了!”   两人的对话,一句不落传进方云蕊耳中,她轻轻闪了下乌俏的眸子,随同所有人前往荣寿堂拜见荣国公。 第2章   荣国公今年已有八十九的高龄,他历经三朝,年轻时随开国帝征战立下汗马功劳,后又任过太子太傅,至今在朝中的威望无人能及,便是今圣也对他礼遇有加。   虽然高龄,荣国公身子骨却很硬朗,想必与他常年习武有关,对于这个稍微沾了一些亲的外祖父,方云蕊只觉得敬畏,万万没有亲近之心。   她跟随大家一同来到荣寿堂,荣国公坐在正中很是板正,他须发尽白,双目却炯炯有神,正慈爱地看着楚岚这个孙儿。   不知是不是因为荣国公风头太盛的缘故,楚家的子孙大都没什么出息,荣国公本是看中嫡支的人,可他的嫡长子一心问道出家去了,连个子嗣都没留下,现在荣国公则只是盼着能有个有出息的孙辈好继承他的衣钵。   楚岚拜见过了祖父,便被请坐下说话,她们便也各自寻着位置坐了,看这架势怕是会说一会儿话的。   方云蕊心思有几分飘忽,面上却不显,只静静听着他们交谈。   “你此番游历在外,也算是长了一番见识,我听说你已连中两元,今年一考可还有信心?”荣国公道。   那道清冷的声音便又响起,回话的声音不大,然每个字都掷地有声。   “孙儿自会尽力,祖父不必挂怀。”他神色自然冷静,荣国公见了便知他是胸有成竹,笑着点了点头,心中却是发愁。   他这唯一的孙儿文试去了,那他的衣钵怎么办?   计较了一番,荣国公见老二媳妇一直闷声不曾说话,便主动问道:“岚儿出了远门,他的起居用度可安排好了?”   二夫人冯氏便道:“都安排好了,公爹安心,便安置在铃兰阁,那处僻静,鲜有人来往,正好能让他安心读书了。”   铃兰阁,荣国公偌大一个,起的名字众多,荣国公一时半会儿也没想起来这是个什么地方,只听说了僻静,又想着人家亲娘还能短了自己的儿子不成,便点了点头没再过问了。   满堂之中,唯有方云蕊指尖微凝,绞紧了自己的帕子。   她便是在铃兰阁。   准确来说,她是在铃兰阁后头挨着的那个小院里,因着实在偏僻,连个正经的名字都没有。   怎么会......二夫人为何要将楚岚安排与她的住处一起?难不成是打定了主意让她速速嫁去忠勇侯府,便也不差这几天日子了?   事关自己,方云蕊忍不住抬眸看了冯氏一眼,然冯氏回完话便面色如常,好似也没有什么别的意思。   方云蕊想,若非如此,那就是二夫人压根不记得她住在哪里,她那处实在偏僻,日照不大好,周围都没有什么人住,确实是没什么人记得,也的确没什么人在意。   “原不是说后日才来?”荣国公问询,“怎么今夜就到了,倒让家里的措手不及。”   “益州水患,孙儿见势头严重,便加急赶了回来。”楚岚道。   他虽是晚辈,坐在下首,可周身气度不容忽视,本就是仙玉之姿,托着一副文人风骨,实在是好看。   在座的年轻女眷们不少时有偷瞄。   嘉宁郡主坐得离楚岚最近,闻言惊道:“那真是好险回来了!要是被困住可就糟了!表哥,你这次回来,有没有带什么礼物给我呀?”   听闻楚岚回来的马车上有好几箱礼,都是送给各房备的,眼下嘉宁既然问了,也不缺她这一份,没有人会莫名搏了她的面子。   楚岚道:“他们正在卸货,你自己去挑。”   嘉宁闻言努了努嘴,没太高兴,二夫人见状笑道:“带了带了,你表哥哪儿会不给你带呢?放在我那儿,你一会儿来拿。”   嘉宁这才又笑了,得意地往姑娘们这边哼了一声。   国公府无人敢惹嘉宁郡主,她是康王爷的独女,康王爷老来得女,宠她宠得厉害,嘉宁的性子便也火辣骄纵,就连到了今圣面前她也是放肆的,地位堪比公主,方云蕊平常都是要躲着她些的,一旦不慎招惹了,她这样卑微的身份,说不定便是性命之忧。   方云蕊称不上讨厌嘉宁郡主,相反她极是羡慕,人一旦低着头久了,看什么都会觉得是天上的太阳一般遥不可及。   本就是夜里,时候也不早了,说过几句话后荣国公便让大家都散去,小姐们三三两两走着,兴高采烈地议论着灯市上买到的好东西,她们俱是开心,唯有方云蕊一人眉心凝着散不尽的愁绪。   海林自然也在挂心着方云蕊的事,可她更是人微言轻,根本帮不上什么忙,她家姑娘稳重,遇上这么大的事还能一直面不改色,她早就白了脸色了。   “或许......”主仆二人走在安静的小道上,方云蕊忽然轻轻说了一声。   她年纪不大,出落得十分标致,身子还是少女模样却已玲珑有致,一双狐狸似的乌目水灵灵的,仿佛能看进人的心里去。   “您说什么?”海林迫切地问,她真是太希望姑娘有什么自救的法子了。   可方云蕊只吐露了那两个字,便没再往下说了,她无声往回走着,指尖却被自己掐得像是要滴血,很多道声音混在她的脑海里,杂乱的像一锅粥。   “你出身低微,能去忠勇侯府已是高嫁,做妾也是好的。”   “表哥真是光风霁月,年纪轻轻连中两元,在京中早有盛名!”   “你也不想因你累了国公府的名声罢?”   “看啊!方云蕊和那个浪荡子刘善在一起,衣服都被扯破了,他们不会早就有了什么罢?”   “别胡说!别为了她讨了国公府的嫌!”   “小贱人!你敢咬我,我弄死你!”   刘善的声音像是在她耳边炸开,惊得方云蕊一股寒意瞬间窜上脊椎。   不行!她不能嫁!她会死的!她绝对不能嫁!   “姑娘!?”海林大惊失色,怎么好好地走着路,姑娘就出了这样多的冷汗来?   分明是酷暑,夜里风也灼热,方云蕊通身寒意,面色却冷。   她道:“海林,咱们屋里,有梯子没有?”   海林不明所以,还是道:“虽然没有,不过这种东西,哪里都借的来。”   “不,不要借。”方云蕊道,她语气格外冷静,慢慢顺了口气,“你现在即刻出府,买一架能折叠的梯子来,越轻越好,选在子时末刻回府,那个时候守卫长都会躲到厨房去吃几盏酒。”   这便是不让外人知晓了。   海林虽不知她要干什么,但都一并应下,即刻出府去了。   方云蕊回到居所,一言不发足足在凳子上板正坐了一刻,反正都是一死,她凭什么不能求生?这国公府千浪万浪,人人都有靠山,凭什么只她没有?   若她豁出这条命去,也为自己寻一个呢?   一面高墙之隔,隔壁院子收拾得很快,又很安静,几乎没有惊动任何人。   可他们窸窸窣窣的声音还是一分不落落在方云蕊耳中,她静静听了一会儿,起身进了内室。   海林回来的时候没在院里见到方云蕊,等她放下梯子进了屋,才听见内室隐约传来水声。   她正打算进去服侍,刚踏进去就见方云蕊已经洗好了,她攀在桶沿,身上被照得雪白,正从里面起身更衣,美得仿佛月下仙子。   海林恍神了一瞬,才忙去拿干净的寝衣,却听身后道:“不必,你去将我那身蝉翼纱衣拿来。”   海林愣了一下,梯子加上纱衣,她心底似乎是有个答案要呼之欲出,可又觉得不可能。   怎么可能呢?她家姑娘是那么谨慎又稳重的人,怎么可能会想出这种法子来。   纱衣做得贴身又轻薄无物,分明是纯色,却因它精巧的设计引人遐思。   方云蕊穿上它,在伏热中轻轻打了个寒颤。   她让海林为自己梳了个不易散开的发髻,一张纯稚绝色的脸蛋染上些风情。   “把梯子搭好。”方云蕊道。   海林其实已经猜到了,可她还是急急握住了方云蕊的手。   “姑娘,您可要想清楚了,这事......可不是小事。”   “我想清楚了。”方云蕊回答道。   “今夜就去,会不会太急了些?”海林面色发白,她比方云蕊自己还要紧张。   方云蕊道:“此事最怕夜长梦多,倘若二夫人性急,明日一早便将我送去忠勇侯府,怎么办?”   海林满脑子想挽留,她觉得这样不对,怎么能用这样玉石俱焚的法子?再说,姑娘怎么就敢断定,楚岚少爷会留下她过夜呢?   她急得眼珠子都发疼,目光却落在方云蕊精致小巧的鼻尖上,进而入目整张娇艳欲滴的脸。   姑娘平日里为了低调不起眼,总是把前额的头发梳下来,她那双勾人的眼睛便被紧紧埋没,可今夜姑娘的头发都梳了上去,海林只觉得她再也找不到一点瑕疵了。   是夜,方云蕊攀上竹梯,越过了那道高墙。   与此同时,刚浴后的楚岚听见底下人禀报:“公子,咱们墙对面住着的那位表小姐...好像要过来了,要不要将她拦下?”   回家之前楚岚早就打听好了国公府的现状,知道现在府上的学堂里念书的有哪些人,其中自然包括那个方云蕊。   她是祖母姐姐的女儿所生,随父母入京时遭遇匪患,双亲被杀,留下的只有她的和身边一个叫海林的女使,寄养在国公府已三年有余。   不过楚岚第一次听说她,并不是自己的人探听到的,而是在一张席面上。   他不止一次地听同僚们提起她,说容貌惊艳,实可纳之为良妾。   “不必理会。”楚岚淡声道。 第3章   头顶月明,清清冷冷的光辉落下来,方云蕊落地的时候,没在院子里瞧见一个下人。   分明是盛夏,她穿一身纱衣,外面还披着夏衫,并不至于寒凉,可她腿上就是虚得厉害,这种事情本来就是下定决心是一回事,真实去做了又是一回事。   只是奇怪的是,直至走到了门口,方云蕊都没在院里瞧见一个下人,她过来的时候都想好了说辞,可一个都没用上,就这么长驱直入进了屋子。   屋子里黑漆漆的,一盏灯都没有,唯有前方隐约有光。   每向前走一步,她身上的力道好像就被抽走一分,心口扑通扑通地跳,可她想起二夫人那一脸的厉色,想起刘善那令人作呕的嘴脸,便只得继续往前走。   周围静得连一声蝉鸣都听不见,方云蕊只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和浅浅的呼吸声,她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步子已经迈出来了,千万别回头。   直至到了门外,方云蕊才知楚岚是在书房,她在窗户上看见一点残影,听见里面隐约传来翻出的声音,一颗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脚下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向前一步了。   外面的动静很细微,像是路过了一只猫,却逃不过楚岚的耳朵,他翻页的手随着那一声声脚步近了,也愈发缓慢下来,之后那很轻的步子停下,他也不觉听了翻书的手。   然而等了许久,都不再传出什么声音来了,他目光冷冷,继续投在眼下的书页上,并未再分心。   方云蕊在外面足足站了一刻钟的时间,她甚至开始有些后悔,想转身回去了,就当今夜什么都没有发生。   可是窗外突然传来两声下人说话的声音,惊了她一瞬,等她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跨过了那道门,站在了楚岚的书房门口。   案上摆着两盏灯,光晕交相辉映在一起,暖色的柔光扑在他高挺的鼻梁上,楚岚正斜倚着看书,姿势慵懒又随意,那双压抑感极强的眼睛也没有朝她望来。   便是这样,便是他没有看她,便是他们两人之间还隔着数步的距离,方云蕊都能明显感觉到自己在害怕。   她害怕眼前的这个人。   但与此同时,方云蕊又在绞尽脑汁地想着,以色侍人时,该当如何?   她该开口说些什么?她该如何称呼他?   方云蕊想起在去往荣寿堂的路上,那个姑娘唤他楚岚表哥,她想起嘉宁郡主亲热地唤他表哥,若是论辈分,她也是要唤楚岚做表哥的。   方云蕊心中又狂跳起来,她鼓足了勇气,一双乌溜溜的眸子看着楚岚,出声道:“表哥安好。”   楚岚指尖微顿,他很是随意地瞥了她一眼,忽觉她哪里有什么不对,然而他已经不想再去看第二眼了,只是脑子里又浮现出同僚说过的话——容貌惊艳,可为良妾。   见楚岚没有理她,方云蕊反而大着胆子又往里走了几步,至少她没有被赶走。   她这身夏衫的下面就穿着那身不成体统的纱衣,她缓缓向前,一步比一步迈得坚定,声音中的那一丝颤意被娇甜压了下去。   “表哥。”她又唤。   楚岚终于正眼看向她,第二眼,他才发现她的不对之处,原是她将额前的头发梳了上去,露出光洁的前额,那双乌俏的狐狸眼仿佛有灵光在闪,熠熠看得人心痒。   他多半知晓这位远房表妹的来意,多半是谢恩来了,只是楚岚头回看见有人谢恩是空着手来的,还是在这样一个深夜。   然而方云蕊的再次开口却扰乱了楚岚的思绪。   “我有一事...想求表哥帮我。”方云蕊小声道。   她每说一个字,便离楚岚更近一步,几乎站在了他的脚边。   她仍是怕楚岚的那双眼睛,可她知道自己眼下只有往前这一条路可走。   “你想求我什么?”楚岚道。   他的声音清冷疏离,明明近在咫尺,方云蕊却仿佛听见远处的神佛低喃。   “想、想求一件,表哥无论如何都要答应的事。”方云蕊习惯性垂下眼帘去,楚岚便看见她的睫毛如小扇一般扑闪,雪白的肤色上生着自然浅淡的薄红,纵是宫里的画师也调不出这种角色。   分明生得宛如神妃仙子,私底下却是这样贪得无厌的。   楚岚心中冷嗤,冷薄的眼色又淡了几分,不耐出声:“说。”   方云蕊攥紧了手指,“求表哥帮我推了...和忠勇侯府刘善的亲事。”   “作为报答,我愿......”方云蕊说着轻轻抬腿,在楚岚审视的目光下,主动跨坐在了楚岚腿上。   她荷青色的夏衫被自己亲手褪下,袒露出精心刺绣着银丝样云纹的蝉翼纱衣,勾出本就未被遮挡多少的玲珑身段,仿佛一枝含苞绽放的白荷在楚岚怀里摇摇欲坠,灯影之下她一双美目凌波潋滟,身形好似轻颤的蝶翼。   当真是万般绝色,楚岚只觉得自己腿面上一软,轻得都没有什么分量。   眼中只余她肤白胜雪,朱唇轻启:“表哥帮我。”   她的小臂带着轻微的凉意,细软的触感攀在了楚岚耳畔,楚岚当真以为她得心应手,直至在她逐渐靠近的胸腔里听见扑通不止的心跳。   也无非是强作镇定。   只是那纱衣实在是透薄得没有什么分量,一团莲香在楚岚鼻尖晕开,混着淡淡的脂粉气息,此时此刻,楚岚在想——他这个莫名多出来的表妹,实在是比他想象的还要胆大不少。   屋里默了几息,方云蕊身上颤得更厉害了,她实在是不知这位楚岚少爷究竟是个什么意思,他为何一直看着她,却又不说话......   就在她想开口再问一遍时,终于听见一声:“及笄没有?”   方云蕊才顿时从窒息中活了过来似的,轻声答:“还不曾,但也快了。”   她的生辰是在冬日里,并非什么好日子。   “谁让你来的?”   方云蕊声音更轻了,“是我自己。”   她边回答边想,是不是还要问她为什么选择来求他?她独自在脑中想着对楚岚的赞美之词,可楚岚又不问了,而是伸手掌住她的脸。   方云蕊有种错觉,好似她是一只任人把玩的鸟雀,她战战兢兢,实在是想求个结果。   “那......”楚岚的声音散漫又无情绪,“我凭什么帮你?”   方云蕊扑朔着眼睛,睫毛也随之颤了颤,低头看了自己一眼,原来是这些还不够......   她脑袋里飞快地运转着,可她的身份实在低廉,也实在没别的什么能给了。   她颤声答:“我还可以为表哥做事,我什么都能做,都听表哥的。”   她能做什么?楚岚暗嗤,一个连刀都握不稳的弱质女子,被逼急了能做的也不过是咬人而已,她还能干什么呢?全无用处。   楚岚失了兴趣,又觉得弃之可惜,喃喃道:“不够。”   方云蕊睁大双眼,可是她实在没有别的能给了呀。   楚岚看出她的难处,自如别开了脸,“不够,就出去。”   方云蕊决计不能出去。   她攥紧了手心,猛地闭了闭眼,豁出去一般道:“我还知道......表哥与二夫人不合。”   楚岚一顿,再度正眼看向她,她便慌着心口解释:“不是关系冷淡,也不是恭敬有度,就是不合,表哥不亲近二夫人,二夫人也不亲近表哥。”   她嘴上说着不亲近,楚岚却从她的表情里读出其他的意思来——讨厌。   “所以呢?”楚岚的声音冷了冷,国公府上下,恐怕除了松英堂,没有人知道这一点。   “所以......”方云蕊眨了下眼睛,“国公府现今是二夫人主内宅之事,二夫人逼我嫁给刘善,二夫人...并不喜我。”   言下之意不言而喻,若是让冯氏得知自己的儿子和府里这个最不成气候的表小姐混在一起,恐怕要气个半死。   楚岚笑了一声,他的笑也让人觉得冷冷的,寒意一阵阵地往颅顶窜。   顷刻间他因为这句话改变了主意,“好啊,你留下。”   方云蕊如蒙大赦,心里那块石头像是落下,她不确信地追问:“那...我的亲事......”   “不急。”楚岚收回捏着她脸颊的手,转而用指背贴着她的脸颊摸了摸,所触肌肤滑腻如脂,真是爱不释手,“总要等你及笄。”   这话是什么意思呢?是说刘家纳她进门,至少要等她及笄才能纳她进门?还是说今夜的事,今夜接下来的事,要等到她及笄之后再来讨呢?   方云蕊竭力揣度着楚岚的意思,她不愿让楚岚觉得她太笨了,可是这个人就在她眼前,她的确是怎么也摸不透。   好在楚岚没有再让她继续猜测,而是指给她一条明路。   “继续,把你要做的事做完。”   方云蕊整个后颈子都热了起来,她依旧是坐在楚岚的腿上,将那件夏衫完全从自己身上剥离了去,仿佛是蝶在蜕变,生出下面粉嫩的枝芽来。   那件夏衫滑落在楚岚脚边,他甚至嗅见自己鼻尖的莲香更重了,幽然若梦,眼前这一方景色美得近乎虚幻起来。   方云蕊颤得厉害,她急急去扯楚岚身上的腰封,使了很大的劲也岿然不动,她整个人都显露无遗地在楚岚眼下绽放着,一切的不得要领都会逼红她的眼眶。   楚岚耐着性子等了几息,修长的手指包出她发红的手。   而后慢慢扯着她的手,来到了腰侧,引她去摸那个环状的暗扣。   方云蕊一下子了然,顺利解下了他的外衫。   勾引这种事,方云蕊不曾做过,更没有见谁做过,然她懂事早,也不至于一窍不通。   她看见楚岚掩着的领子下面露出肌肤来,便下意识错开眼去,又想到自己不能是停下的那个,只好倾身上前一点点用温软的唇印在他的脸颊上,像是恳求他帮帮她似的。   饶是如此,楚岚也依旧不为所动,他只是用自己凉薄的目光注视着她,像是在注视着一个什么物件。   方云蕊露出一丝无措来,她呆了一瞬,又学着方才楚岚引她的样子,握住楚岚的手指,牵着他掌在自己腰上,眼底却因此泛起一层微光。   她没有哭,只是觉得热。   腰上的手指瞬间收紧,像是默许一般,多少给了方云蕊一些鼓励。   她不敢直接去碰楚岚的东西,便只好又捉起他另一只手,而后抬起自己的身子,款款坐在了他的掌心。   楚岚眼神逐渐暗了,他亲眼看着细嫩的花苞泌出透色的汁液来,娇艳欲滴,诱人采撷。   而他还有闲心评论,声音淡得像一汪水:“像这样莽撞地进去,明日你都别想好过了。”   方云蕊简直羞愤欲死,她紧紧阂着双目,听楚岚的意思,似乎是不能这样,可她不知道还能怎样。   “睁眼。”他说,命令似的口吻,叫方云蕊立刻睁开了眼。   两相对视,谁也没有说话,可方云蕊却从他深色的眼瞳中读出了他的意思,她浅声抚乱,娇声哀求:“哥哥帮帮我。”   这回连表哥都不叫了,叠着字音唤他。   那双淡漠了整晚的眸子渗出一点笑意,手下的动作徒然一重,方云蕊惊呼一声,紧紧抱住了他。   ......   这夜方云蕊过得实在不算畅快,往前越深,她便愈发觉得自己像是一个物件,被楚岚捏在手中肆意把玩着,他的力道控制得极好,像是碰过了无数女人得出娴熟的经验一般,留给方云蕊就只有索求不得的羞耻。   她头一回知道,原来如此清俊端正的文人欺人起来竟是这样磨人的。   月亮不知何时落了下去。 第4章   翌日清晨,方云蕊是在楚岚的榻上醒的,除了她身上盖的那条被子,其余地方都是整齐不曾动过的模样,方云蕊便知昨夜只她一人在榻上待了。   快到了开课的时候,方云蕊急急穿着衣服,可她身边就只搁着被她脱下的那件夏衫,连纱衣都不知晓去了何处。换句话说,方云蕊都不记得那件纱衣是何时从自己身上离开的。   她看了看自己的鞋子,看了看那件唯一的夏衫,面上涨红一片,这个样子要她怎么回去?她听得见外面有下人洒扫的声音。   楚岚也不知去向,若非她身上那股难以忽视的惫懒感是真的,方云蕊甚至都要恍惚自己昨夜究竟有没有成事。   她也有些怕楚岚就这样不管她了。   好在很快,门外传来一个小厮的声音:“姑娘收拾好就离开罢,公子白日不回院里。”   方云蕊视线四处流转着,然后她在柜子上发现了一把剪刀,她眼神一亮,出声应了句门外,急急起身拿剪刀裁下一片布帘来用于束胸,裹了脚踝后才敢穿上夏衫鞋子出了房门。   那小厮就在门外候着,见她出来便转身引路,都没有多看方云蕊一眼,这样的态度让方云蕊放松下来,她心知肚明自己昨夜做了一件怎样离经叛道的事,走出那道门前,她满心都在在意楚岚院里的下人会以怎样一副眼神看她。   本以为早上回去可能是还用那副梯子,然而她经过那面高墙时,梯子已经不见了,前面引路的小厮带她从一道小门走出,来到了东侧的暗巷,一个人在没有,只能瞧见一侧深深的竹林,静悄悄的。   方云蕊无声跟着走,她在想楚岚会不会留了什么话给她?譬如她的亲事......她藏着期待看着引路的小厮,然而直到她回到了自己的居处,那小厮都没有说什么,甚至都没有说一句话,转身便按照原路回去了。   方云蕊站在门口,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姑娘!”海林等了她一夜,见她早上回来就知已经事成,惊喜地问,“楚岚少爷答应帮姑娘摆平此事了吗?”   方云蕊沉默着,他没说。   她甚至压着耻意,仔仔细细回忆了一遍昨夜的事,最终得出的结论很确定——楚岚就是什么也没说。   他根本没有提此事要如何解决,也没有给方云蕊应下切实的话,好像一整夜过去,除却她不再是完璧之身,什么都没有改变。   方云蕊扶紧了门框,她紧紧抓了一把,指尖被木刺扎到了,刺得她一疼,她道:“准备梳洗更衣罢,要上学了。”   海林一怔,这是...没成?那昨夜姑娘怎么没回来呢?难道是被留在那儿睡了一晚,也不知做了什么没有。   不过她听说,女子初次都是极疼的,看姑娘今早都能自己走回来,想必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这、这该如何是好?今后要如何面对楚岚少爷啊......   海林心事重重,方云蕊面上倒是静静的,她更衣梳洗完毕便去了学堂,和没事人似的继续着自己往日的生活。   荣国公府请的是当朝大儒郑学究过府授课,放眼京城若非宫里,怕只有荣国公能请得动这位先生了,方云蕊知道自己能读书不易,从未落下过一日的课。   今日她去得有些晚了,到的时候发现嘉宁郡主竟然也在,往日嘉宁郡主虽然也在学堂听讲,但她向来都是下午才来,从未这么早就到了学堂过。   她提着自己的书框进去,本以为是个和平常一般无二的早晨,谁知楚苒对着她便喊了一声:“云蕊,你今日真是光彩照人!快过来让我瞧瞧!”   一句话将原本只是在闲谈的众人目光都引到了她的身上,她提着篮子的手一紧。   嘉宁郡主一顿,也朝她看了过来。   昨日那件青荷夏衫落了灰,她今日换了淡色的粉裳,也是极为低调的颜色,刺绣都不花哨,可今日她双颊俱映着自然的薄红,好似天然的胭脂,一双眼睛潋滟有光,像是往日只知收着的花骨朵绽开了一半似的,露出半遮半掩的风情来,的确是光彩照人。   晃得人移不开眼。   嘉宁郡主面色微沉,她今日穿了自己最喜欢的红纱裙,自认是最耀眼夺目的那个,可凭什么这人只穿了这么一件不起眼的粉衣,就好像轻松压过了她去?   “你是什么人?”嘉宁郡主语气不悦,她刺人的眼神钉在方云蕊身上,叫方云蕊手心不觉出了汗。   楚苒快道:“她是我祖母那边亲戚的女儿,住在府上都三年多了,日日都来上学,你怎么好似今日才看见她?”   嘉宁郡主听见楚苒话里的嘲意更加不悦,可楚苒是楚岚的亲妹妹,她不好冲着楚苒发作,便是愈发黑了脸盯着方云蕊。   “听不见本郡主问你话吗?还不快过来回话!”   楚苒的两句解释已然让嘉宁郡主认定方云蕊地位不高,国公府老夫人早就驾鹤西去了,遑论是她的亲戚,能有什么威风?   方云蕊便不敢耽搁,上前回话道:“郡主,我在学堂念书许久了,住得又远,实在不怎么显眼。”   “不显眼?”嘉宁郡主伸手捏紧她的脸,她那保养十分得意的指甲近乎刺进方云蕊肉里,语气阴冷冷的,“我怎么瞧你这张脸显眼得很呢?往日知道不出头,怎么我表哥一回来你便知道打扮了!?瞧你那副登不得台面的心思,当我嘉宁郡主是傻的不成?”   方云蕊略皱了皱眉,她脸上被掐得生疼,怕是皮都要破了,可满学堂的人她都并不亲近,只能将求助的目光投向楚苒,盼着她能为她说几句话解围。   楚苒看了她一眼,笑道:“嘉宁你这是干什么,你不妨看仔细些,她脸上可是连粉都没擦。”   嘉宁郡主一愣,闻言仔细打量起方云蕊的那张脸来,才发现她确实粉黛未施,就连脸上那两团自然的红晕都是天生的。   她心情更加不爽,此女容貌也太盛了,从前竟没发觉,可见她是知道要收敛的,还是个有心思的小贱人。   眼看嘉宁郡主盯着她的眼神愈发阴毒起来,方云蕊简直如芒在背,其余几个女学生见状纷纷朝方云蕊投来怜悯的目光,她们并非都与嘉宁一条心,只是碍于康王府权势不得不虚与委蛇,嘉宁郡主得罪的人不在少数。   正僵持着,眼看嘉宁郡主就要发作,不知谁喊了一声:“学究来了!快坐好!”   方云蕊才觉得自己脸上那股生疼的劲道一松,她连忙脱身出来,急急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可嘉宁郡主的眼神并未从她身上离去,让方云蕊觉得自己好像被一条毒蛇盯上,随时都要扑上来咬她似的。   她手心里全是汗,只盼着上午的授课长一些、再长一些,别让她独自再碰上嘉宁了。   嘉宁这个人,她认定了谁,就一定要将对方打压得再无翻身之日,刮花一个人的脸也好,做些更致命的手段也好,她根本不在乎这些,只图自己顺心。   方云蕊这样的人,在嘉宁面前是绝无还手之力的。   郑学究治学严谨,无人敢在他的课上交头接耳,水榭尽头,正有几道人影。   “你的年龄在京中不算大,婚事倒也不急,只是你母亲早已看中康王府的嘉宁郡主,言语之间颇多暗示,不知你是怎么想的。”   孙儿多年未回,宫里特准荣国公今日休憩在府与孙儿团聚,除了边上有楚岚跟他说话,后面还站着两个儿子和三房的两个孙儿。   只是他们自然比不得楚岚这刚回来的香饽饽,三房的两个子嗣又不是什么出息之辈,考了三年连乡试都没过,眼下见荣国公对二房的儿子那么亲近,老三早就是一肚子不满。   “还是二哥你命好啊,膝下虽就这么一个儿子,可出息得很,想必今年再考一定能中状元罢?”   荣国公的嫡长子进道观修仙去了,老二和老三昔年为了这个爵位没少明里暗里地争斗,感情早就淡了,还是最后认清荣国公是不可能将爵位传给他们这两个儿子的,这才各自熄火,多年下来没反目成仇还能说两句话已是不错。   往日里老三没少冷嘲热讽老二真是养了个好儿子,这么多年不见人影,有种就不要回来了,谁知人家的儿子回来时已是连中两元,狠狠打了三房的脸。   这今后再娶了嘉宁郡主,他们三房可算是别想翻身了。   三房难得恭维,本以为楚为怀定然会好好还一份口舌,谁知他只是看了看自己儿子的背影,又沉默着偏过了头。   怪了,楚为民想,他这二哥今日是吃错了什么药不成?竟不出声呛他了。   提及婚事,楚岚淡淡的,“孙儿对郡主无意,不会娶她。”   荣国公意外地看了楚岚一眼,他这个孙儿从小就是个闷声的,事事不说尽,还是头一回听他如此坚决地拒了这门亲事,看来是真对郡主无意了。   荣国公半生戎马,从不对子孙的儿女之事插手,闻言也只是点了点头,道:“那你须得尽快对你母亲说清才是。”   几人走着,忽闻一阵朗朗读书声,清一色的女声动听悦耳,叫人心旷心怡。   荣国公年纪大了,很是喜欢孩子们,这也是他在府中办学的目的,每日都听着这些孩子们读书,都会觉得年轻不少。   他驻足观望水渠对岸,盛夏炎热,学堂便设在湖心,可以清心提神。   来国公府上学的大都是女儿家,男儿也有,只是多半年纪不大,够了年纪的都是去外面读书了,里面清一色的娘子们都是十五六岁的模样,望过去轻盈盈一片,实在养眼。   三房两个儿子巴巴望着,眼神殷切。   “我听娘说了,让我平日多注意着些这些娘子们,将来我的正房大娘子就是要从这里面挑的。”楚平得意道。   这些姑娘的娘家都是在京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娶哪个回来都不赖,楚平素日好流连烟花柳巷,他虽好美女,但也清醒得很,正暗中揣度着这些姑娘的性子,打算娶一个好欺负的回来,免得婚后管着他。   楚平是三房正室所出,身上穿的衣裳料子就要比他的庶弟楚江好上许多,此刻提起亲事,无非是在楚江面前卖弄。   楚江也遥遥望着对面,不过他不是凭空望着,而是在看一个人。   学堂角落里,坐着身穿粉裳表小姐方氏,楚江曾不经意听过她说话,声音宛如莺啼一般清灵动听。   他觉得此女,便是嘉宁郡主也比不上的。 第5章   正念完了一页书,方云蕊忽然觉得好似有人在看着自己,她下意识回过头,就在右侧大开的竹窗里瞧见了那个身影。   一行人,楚岚的风姿格外出众,他就站在荣国公身侧,长身玉立,与面上须发粗犷的荣国公瞧着压根不像是亲生的祖孙俩,但细细看去,又觉得两人神韵颇为相似,听说荣国公年轻时的风度在京城也是数一数二的。   “哟哟!有个小美人看过来了!”楚平忍不住调笑一声。   楚为民回头瞪了一眼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在祖父面前还这么不正经,真是没救。   两岸相隔不远,那坐在床边的少女面如芙蓉绯玉,双目含春,只这么一眼,风姿竟轻易压过周遭几只青涩去,叫人移不开眼。   楚平看得眼睛发直,他怎么不知道府上还有这般绝色的美人?   观察到楚平的神色,楚江暗叫不好,那位方表妹是他看中的人,早就想着让娘说动父亲为他说亲了,只是一直碍于她不曾及笄迟迟没有开口,怎能让楚平抢了先?!   然而他一抬眼想法子催祖父走,却见连楚岚都驻足看着那边。   “是表哥!”嘉宁郡主很快注意到这边的动静,激动地喊了一声。   其他人也纷纷回头,只是畏惧郑学究的威严都没有出声。   郑学究看了嘉宁郡主一眼,道:“既然郡主心思不在学堂,就请出去罢。”   这便是不悦了,然而嘉宁郡主没听出学究的情绪,还真当郑学究是通情达理,当即放下手中的书本就迎了出去。   荣国公瞧见这一幕后,暗暗摇头。   “表哥!”嘉宁郡主再唤了一声,满目欣喜,迈步朝桥上走,她只觉得楚岚也正在看着她,走得格外端庄,脚背绷得很紧。   楚岚的确是在看学堂的方向,只不过他看的是他另一个表妹。   其他人都看过来了,偏偏她又回过头去,白日里竟有着夜里没有的娇羞不成?   他还以为她会因着昨夜的事告假,没想到这么早就过来读书,看来是他昨夜太过照顾她了。   即便是一个侧颜,也远比其他人夺目,她今日又将额前的头发放了下来,像往日一样藏着,然而楚岚早已见识过她极盛展开美不胜收的模样,看过那副场景后,好像别的都入不了眼了。   方云蕊攥紧了书本,手心又开始冒汗,被这样盯着的这种感觉她昨儿体会了一夜,无论如何也忘记不了。   好在很快,楚岚抽离了目光,淡看了一眼走近的嘉宁。   楚平笑道:“听闻郡主平素上学都是下午才来,怎么今日早早就来了?”   嘉宁郡主很是厌恶三方这个嫡子,楚平不仅常年在纨绔堆里厮混,还是出了名的没出息,长得又一副肥头大耳的模样,她一看见他就要厌恶得皱眉了。   可眼下是在楚岚表哥面前,嘉宁不好将这种情绪显露出来,只是无视了楚平,对楚岚笑道:“表哥真是有孝心,大早上便陪国公爷散步,可去见过姨母没有?不若我陪你去?正好姨母说表哥给我带来的东西还放在松英堂呢!”   嘉宁郡主与楚岚并无亲缘,她称楚岚一句表哥是因为两人的母亲是十分亲近的姐妹,而她又自幼与楚岚青梅竹马,表哥这么亲近的称呼自然是要她来叫的。   楚岚淡淡的,“祖父与我还另有事宜需要私议,你独去松英堂罢。”   嘉宁听闻自己被拒了,当下就不高兴起来,可楚岚的目光还在她身上,她便又觉得许是真的有要事也说不定,她也不能太过任性了,反正今后有的是时间与表哥在一起。   她脸上的不悦稍纵即逝,很快道:“那我先去,表哥今后可要多来看看我。”   说完嘉宁便独自择路回去了,荣国公看在眼里,暗道这郡主属实是被康王府宠坏了,他们这么多人在这儿,她像是瞧不见似的只与楚岚说话,来去都没有什么表示,也难怪孙儿瞧不上她。   听见楚岚的话,后面跟着的几个更是求之不得也要走,楚为怀道:“既然父亲与岚儿还有话要说,孩儿就先回去了。”   后面的几人依次行礼告别,荣国公看在眼里,等人走尽了,才冷笑道:“看看你这些父辈兄弟们,避我如虎狼一般,如此窝囊,叫我如何放心将爵位交给他们。”   话锋一转,欣慰地看着楚岚道:“倒是你,你从小就是个闷葫芦,而今真算是有了出息。”   荣国公有三个儿子,子孙开枝散叶下来,后辈中竟然只有楚岚这么一个有出息的,他实在是觉得可悲可叹。   “祖父过誉。”   正说着话,学堂那边下了学,女孩子们结伴两三地走过了长桥,都主动来荣国公面前见礼。   方云蕊隐在她们之中,略低着头,很不起眼。   荣国公笑着让她们起身,眯着眼睛仔细从里面寻摸了一阵,最后眼神一亮,指着方云蕊道:“这是你祖母姐妹所生的女儿,你不曾见过,如今住在府上,你认一认。”   方云蕊意外非常,国公爷为何特意介绍她一回?   她只好走上前来,顺从又别扭地见礼,“见过楚岚少爷。”   那道熟悉又冰凉的视线再度落在她身上,这次更加不加掩饰,方云蕊发间花钗的流苏颤了颤。   “何必如此生分。”荣国公道,“你与他是平辈,他长你几岁,唤声表哥也未尝不可。”   方云蕊默了一瞬,硬着头皮改口:“表哥。”   而她心中又在意另外一件事——为何国公爷见她宛如没事人似的,难道与忠勇侯府的亲事国公爷并不知情?   她的心思是极敏锐的,一个人正常看她的眼神,和藏着事看她的眼神,她一眼便分辨得出,如此说来,将她嫁去忠勇侯府为妾,全然是二夫人一个人的主意了?   “嗯。”楚岚应了一声,算是见过了,他的视线从不在某处多留,只轻飘飘看了方云蕊一眼。   提及过世的妻子,老国公不免露出几分悲色,叹道:“自你祖母去后,连个陪我喝茶的人都没有。”   楚岚道:“孙儿陪祖父就是。”   两人瞧着像是要走,方云蕊既希望这二人能快些走了,又希望楚岚能帮她在国公爷面前提一句她的亲事,阖府能越过二夫人给她做主的,也就只有国公爷了。   身上那道沉甸甸的视线一轻,是那二人离开了,方云蕊轻轻松了口气。   “呀,今日我比昨日站得更近些,看楚岚少爷更好看了!怎么会有如此好看的人啊!”   “小心着些,要是让嘉宁郡主听见,仔细你那张脸。”   “怕什么!她又不在......”   姑娘们四散了,方云蕊将书箱交给海林,正打算择一条僻静的道路离开,然而从前方来了位女使,她认出就是跟在楚岚身边的那位,瞧着好像是要对她说什么话。   方云蕊停住了脚步。   “表小姐。”女使开口道,“少爷让您过去奉茶。”   方云蕊睁大双眼,奉茶?可是她的茶道才刚开始学习,并不精进。   然而拒是不好拒的,她分明应了楚岚可以为他做任何事的,眼下她的事情还没有解决,她不能就这么放弃。   “嗯,我知道了。”方云蕊应声,跟着女使走了。   荣寿堂是国公府最中间的地方,往日方云蕊来时都是随同其他姐妹一起拜会国公爷,从未进过内室,只见进门摆着两株迎客松,养得很是葱郁,正对一方山水屏风,座下放着木刻的棋盘,荣国公与楚岚便坐在棋盘的两端手谈。   见她进来,荣国公道:“萧家是风雅世家,茶道一向出众,你想必耳濡目染,可会点茶?”   萧家便是方云蕊的祖母之姓,也是国公府已经过身的老夫人之姓,只她那时年纪还小,祖母又去世得早,哪里有机会耳濡目染。   思来想去,方云蕊说了实话:“我的茶艺实在不精,怕是在学堂中随意一位姐姐都比我点得好。”   荣国公闻言露出可惜的神色,又仔细掌了眼,道:“你的年纪的确是最小的,罢了,学过便好,你随意点几盏就是。”   这就叫方云蕊有些受宠若惊了。   她这还是头一回近距离与国公爷接触,一颗心紧张得揪成一团,连碾茶饼的手都是抖的,只觉得怎么也使不上力气,鼻尖上也沁出汗来,正费劲着,旁侧又落下一声闲谈来。   “祖父并不爱茶,今日可谓雅兴,依孙儿看,祖父不是真想吃茶,只是想品味萧氏的手艺,怀念祖母而已。”   是楚岚。   方云蕊不禁侧目张望,那人玉冠清正,坐得颇端,荣国公闻言笑了起来,可方云蕊好似觉得,这话好像是说给她听的。   她紧绷着的心弦因这句话竟慢慢放松下来,手也不再抖了,只尽力将自己所学的茶艺一一施展,最后奉了两杯过去。   荣国公的确不爱茶道,只因妻子萧氏喜欢,他在旁看着多少耳濡目染,会品一些。   他从方云蕊手中接过茶,原是不抱什么希望的,只是与孙儿一起随性同饮而已,拿到手中品味了一番,讶然道:“你还是过谦了些,你这茶滋味上是欠些火候,但茶色茶香都很出众。”   方云蕊听了道:“多谢国公爷赞赏。”   她余光见自己那杯茶也被楚岚拿了去,薄唇搭在杯沿很浅地啜了下,像是多嫌弃似的,随后清声开口:“不过徒有香气与颜色而已,不值祖父一句夸赞。”   荣国公佯怒,“你这是什么话,人家才刚开始学,她是那些人里面年纪最小的,能一同跟上就不错了。”   方云蕊没有抬头,只是心里却暗暗哼了一声,她听得出来,楚岚这不是在说她的茶,是在说她这个人呢。   荣国公斥了楚岚一声,转而又道:“她的性子你不知晓,她是府上这些小女娃里头最乖巧懂事的一个,你调笑的话,她会当真。”   话音未落,方云蕊立时觉得落在自己脸上那道目光愈发刺人了些,她耳朵烧得厉害,重新取了桌上的茶盏撤了下去 第6章   又奉了几盏茶后,荣国公才与楚岚下到第二盘棋,方云蕊不大懂棋,不过还是知道这两人的棋下得不大顺畅,她抬头看了几次,每次都是国公府眉头紧锁,一副思索的模样,楚岚却一脸云淡风轻。   好不容易下完了第二盘棋,荣国公坐得实在疲累了,他年纪大了腰背自比不上楚岚,便说要回去歇着。   方云蕊闻言连忙起身相送,荣国公笑道:“你可懂棋?可知道今日我们谁赢了?”   方云蕊知道是谁赢了,但还是摇了摇头,回道:“我并未学过,看不懂棋局。”   “嗯,你年纪是还小。”荣国公想着她那几盏香茶,对楚岚道,“青出于蓝,下棋我是比不上你了,有空你教教她罢。”   楚岚看了她一眼,没有应声,只走到外厅,荣国公就让他二人止住了脚步不让再送了。   方云蕊福了一礼,再起身却没在身侧看见楚岚,正想回身去找,腰上却被一只手臂紧紧一揽,她直接就被揽到了楚岚怀里。   她大惊望了眼外面,低声急道:“这是荣寿堂!”   楚岚没有理会她,他好整以暇地像是抱了只猫那么轻松自然,揽着方云蕊就坐到了棋盘边上,方才他与荣国公手谈的位置。   “想学棋?”楚岚淡声问她。   他身上有股隐约的兰香,夜里灯烛模糊看不清楚,白日里她又从不敢抬头正眼去看,此刻她结结实实坐在楚岚怀里,倒是才将他的面貌看了个真真切切——仿佛四君子之兰化为了人身一般,冷澈的眉目清晰映在她眼中。   “学堂里没有教过。”方云蕊道,能多学一点东西就能多一条出路,她自然是想学的,但是这件事不是她能强求来的,眼下她还有更重要的所求,不能将自己的努力白费在学棋上,便只能这样表露了一句,希望楚岚能够不计回报地教她一点。   楚岚并未再应答,而是从桌上执起一枚白子,这副棋的白子是用上好的美玉制成,方才他与荣国公对弈时所用的便是白子。   方云蕊看着他修长如竹的手指夹着那枚剔透的玉子,正以为他要大发慈悲地教教她时,他却将手中的玉子丢进了她的掌心。   声音依旧是凉薄的:“你觉得你能吃下几枚?”   方云蕊看着手心那枚白子,愣了愣,不解地问:“什么?”   因着暑热,她掌心泛着薄红,映得那枚白子愈发纯洁,楚岚一只手臂紧紧箍在她腰上,另一只又拾起一枚白子,同样地丢进了方云蕊手中,而后那只手顺着她小腹摸了下去。   方云蕊面色一白,看着那两枚棋子心底发寒。   昨夜虽是没受什么伤,可仍然很是红肿着,关键是从头至尾,楚岚都是不怎么主动的,他就是要勾着她去求他、诱她,慢条斯理地把玩着她......   她清楚这都是自己求的,可那是在楚岚的房中,而不是在荣国公的荣寿堂。   此刻荣国公还在内室休憩,棋室距离外院不远,甚至还能听见下人断断续续的交谈声,方云蕊震惊地望着楚岚,他竟要她在这方才与自己祖父手谈过的地方,吃下这几枚棋子!?   昨夜过后,哪怕是今天早晨,方云蕊都认外人说他楚岚是端方君子、俊逸清举,可现在......她对楚岚的认知全然崩塌下来,甚至暗悔了一丝她选择楚岚求救会不会是个错误?   可事实由不得她后悔,这整个楚家除了楚岚之外,她根本无人可选。   大房无子,三房嫡长子楚平是个与刘善不相上下的浪荡子混账,庶子楚江本就无权插手这些,她能选的人只有楚岚一个。   楚岚并不出声催促,他向来都是最有耐心的那个,只会无声等着方云蕊的答案,他问什么就是什么,不会给转圜的余地,方云蕊只有拒绝或者答应两个选择。   良久,方云蕊捏紧了手中的棋子,睫毛如蝶翼般轻颤起来。   她动作着要从楚岚怀里下去,刚起身又被楚岚按紧。   “就在这里。”他吩咐。   方云蕊喉间噎了噎,她没有哀求和讨价还价的筹码,只是身上这件浅粉色的夏裳的确不便,她紧紧攥着棋子,在楚岚幽凉的目光下解开自己腰上的系带。   少女是清晨沐浴的,她一解下衣服便散发出一阵淡然的香味来,就像昨夜的荷香。   屋里错落着阴影,交织在少女雪色的肌肤上,她半褪了衣衫,藏于衣下纤柔的身形完全显露出玲珑丰腴来,她眼角含着热意的湿红,尽可能地满足着楚岚的要求。   只是她想的有些轻易,那玉子小巧,外表还很光滑,任之处之便会掉落下来,方云蕊知道楚岚的意思,那就是不能掉下来的。   她绷直了自己的脊背,尽力周旋着,斑驳的光影在她绝色的面容上闪动,像一副出世的仙作。   楚岚懒懒靠着椅背,无声地欣赏着,案台上的冰渐渐消弭成水,屋内的温度一点点回温,有什么滴落在了他的衣摆上,晕出一个深色的水圈。   快要一炷香的时间,方云蕊终于将那两枚棋子安置妥当,她正要松一口气,却又听头顶传来一声:“不够。”   细白的手背绷起,她没再多话地从桌子上又捏了一枚棋子。   “不够。”楚岚道。   他淡声置评着,纵是方云蕊面上红霞如血,也感染不了一丝他的冷然。   “......”方云蕊咬了咬牙,忍辱负重又放下一枚。   “还是不够。”又是一声落下。   这两个字就像是警钟一般在方云蕊耳边炸开,每响一次都要使她颤抖一分。   无边的耻意滚滚而来,她甚至觉得楚岚是要存心弄坏了她,赌气一般从棋篓子里抓了一大把出来,眼神中带着倔强。   然而还没等她开始动作,那只修长的手却一把将她手中的棋子尽数卷走。   “太多了。”他评价着,又丢回去几枚。   方云蕊看了一眼手心,是四个。   八枚......当真放得下八枚吗?   方云蕊鼻尖沁出了汗珠,可她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从楚岚手中接下全部的棋子,进行更深一步的尝试。   她莹白的贝齿不由咬上下唇,行动一次比一次艰难。   手中还剩下最后一枚棋子时,忽然被楚岚拿去了,方云蕊微微一愣,对上他了然的双目便知这是已经不必再吃的意思。   她难受得紧,跪着也不是,坐着也不是,一双秀眉紧紧蹙起,略显急促地吐息着。   说实话,这种感觉一点也不舒服,她被硌得没有一处是舒服的,却又不知道自己还能这样跪着坚持多久。   这件事,远比她想象中的要困难许多,她从不知道男女之事,居然有这么多折磨人手段和方法。   她力气本就不大,方才一番更是脱了力,跪也不能怎么跪得住,双腿都打起颤栗来,心中不断祈求着楚岚能快些放过她。   从昨夜至今,她心里挂怀的无非就是她的亲事,可昨夜楚岚什么也没说,今日亦然,他好像什么也不打算说。   方云蕊张了张口,又觉得此时开口万一搅扰了他的兴致,他不肯了怎么办......   她用的本就是刀尖上的法子,从一开始就没有万全的保证。   这点心思,她本以为自己隐藏得够好了,却听楚岚开口:“不到半日,你觉得就能办成你要的事?”   方云蕊哑然,这件事确实颇为麻烦,双方俱已通过气了,必须得找个名正言顺的法子拒绝才行,她其实也不是急着当下就求个结果,只是从昨夜至今楚岚一直都未表态,她心中不安且惴惴罢了。   不过现在楚岚这样问她,应该就是答应了的意思罢?他既然答应了,就不会反悔罢?   屋里愈发得热了,没有了冰,方云蕊便难耐起来,她的身子怕是随了自己的母亲,虚得很,既受不了热,也受不了冷。   更何况眼下还有更麻烦的东西磨着她,她当真是一点也不好受。   足足坚持了一盏茶的时间,她实在跪得辛苦,无意识攀上楚岚两肩,他竟也没有拒绝。   只是那双寒凉如月的眸子始终寂寂的,方云蕊丝毫未从他的眼神里瞧出半分兴致来,莫说是现在,便是昨夜也未见得半分兴致,这便让方云蕊忍不住怀疑自己。   她当真引诱成功了吗?楚岚当真觉得她可以一用?还是说他只是为了拿她气二夫人的,实际上对她没有半点兴趣?   这一点方云蕊其实也并未过分在意,她在国公府三年,唯一的期望便是今后的婚事能嫁一位忠厚老实的正直夫君,至于家世容貌她都是不在意的,更没想过高攀了谁。   她谨慎了三年,始终藏着自己所有的东西,一直守着性子,只为了一门好亲事,却不成想一次意外,她就要被嫁给忠勇侯府那个腌臜的烂人做妾。   无人在意她今后会过着什么样的日子,无人在意她的辩驳,更无人在意她的性命。   就在方云蕊凝神对付着那七枚棋子时,楚岚伸手抚弄了她一把,惹得她小腹一紧,跟着那些棋子就全数落到了楚岚掌着的手心里,一枚不落。   她先是震住,而后看着楚岚将棋子握住,抬眸对上她呆滞的眸子,慢条斯理道:“祖父很珍重这套棋,每次用过之后,都要清洗干净再收好。”   方云蕊眼睁睁看着,楚岚将那些棋子收进了自己的袖子里,她再次震惊于他的过分,耳畔火辣辣地烧过一片。 第7章   之后,方云蕊终于如愿从楚岚怀里下来,她双腿还是有些发抖,等走出了荣寿堂,还是海林紧紧扶着她才敢往回走,她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羞耻极了,尤其是在这样明媚的白日,即便方才的事已经过去了,她还是觉得自己好似没穿衣服走在人前一般。   什么光风霁月、在京中颇有盛名,呸!   方云蕊冷着脸把楚岚骂了一遍,转而想起他收起来的那七枚棋子又觉得脸热,在她走出荣寿堂之前,她都没看到楚岚再把那它们放回去。   虽然她也不想那些棋子再留在荣寿堂,可更不愿意被楚岚留着。   “姑娘,方才在荣寿堂没出什么事罢?”海林见她神思恍惚,禁不住问了一声。   方云蕊哽了一下,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下午还有一个时辰的课,她素来有午睡的习惯,可眼下不但没能休息,反倒因为楚岚弄得又累又乏,等走到铃兰阁的居所时,方云蕊破天荒开了回口:“海林,下午你帮我去学堂跟学究告一声假罢。”   海林心里意外非常,要知道这三年来,姑娘可都是风雨无阻的,哪怕是后面有了葵水,难受得下不了床时也是照常会去的,今日竟是要告假?   她瞬间想到方在荣寿堂,国公爷早就出去了,姑娘和楚岚少爷可是足足在里面待了半个多时辰。   海林暗自咋舌,想不到楚岚少爷看着如此斯文,这方面竟如此频频,可怜她家姑娘尚且年纪轻,这如何受得了啊。   海林比方云蕊要虚长两岁,一时看向她的眼神里全是关切爱护,温柔道:“姑娘先歇一会儿罢,奴婢先去准备吃食,然后马上就去找郑学究,姑娘放心就是。”   方云蕊的确是累了,只是她身上也不爽快,便让海林先去备了水。   她今日告假,自然也不全是为了疲累一事,她还没有娇气到如此地步不能忍耐困意的,只是她时刻记着上午嘉宁郡主的事,万一下午她还来,十有八九又会起一场风波。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先躲躲罢。   她刚让海林出去,没一会儿又见人进来了,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两个青白色的瓶子。   “姑娘,奴婢刚才出去的时候,早上来过的那个小厮给了奴婢这两个瓷瓶,说是上好的药,想必是楚岚少爷送来的!”   方云蕊抬眼,懒懒瞥了一眼那两个瓶子,表面嵌着银丝暗纹,看着似乎是上等好药,她从海林手中接过,打开盖子闻了闻。   的确是好药,是用来消肿化瘀用的。   方云蕊面色暗暗,将海林支了出去。   这是什么意思?让她现在即刻便用了,夜里再过去吗?   其实她自己本就想过要过去,只是下意识觉得昨夜分明刚有过,且那是她的初次,多少要让她歇一歇才好说,她不清楚楚岚的度在哪里,但很清楚自己的度在哪里。   但是既然给了药,就是要让她尽早见好,尽早过去的意思罢?   方云蕊捏紧了瓷瓶,深吸了一口气,将自己身上洗干净之后,剜出一块冰凉的软膏来,一点点涂抹上去。   她下午告假,自己心里却不怎么清静,一直惦记着明日的事,生怕今日的课业讲了什么要紧的被她落下了,明日又被学究叫起来提问。   一面又在担忧嘉宁郡主要是还没忘记她的事怎么办。   她既没有睡着,也没有养好,只觉得转眼就到了天黑,实在觉得有些饿了,才想起来自己沐洗完昏昏沉沉就睡着了,连午饭都没有用过。   幸好海林一直给她备着,见她醒来,海林道:“姑娘一定饿了,奴婢这就去把下午的桂花冰酿拿来,这会儿入口是刚好的。”   方云蕊点了点头,轩窗大开,她望着院子里撘在墙根的梯子出神,晚上还是得过去的。   其实这件事也没那么难受,她听说女子初次都是会很疼的,可她昨夜好似也没觉得有多痛楚,不知是她天赋异禀还是传闻里到底有了夸张的成分,她最受不了的其实是楚岚那双冰凉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让她从始至终都觉得自己好似一个物件,既没有让他动念,反倒是她自己被把玩得屡屡失态。   他也太会玩弄女人了,不知是出过多少回风月场的人,外人说他端方君子,可方云蕊看他与那些登徒浪荡子也没什么区别,不过是...格外好看些罢了。   这世上很多男子各有好看,像她第一回 见荣国公时,就觉得他年轻时必是万里挑一的英武男子,这样的男人很受女人喜欢,听说荣国公和夫人也是颇恩爱的。   可楚岚跟荣国公的感觉丝毫不像,他就像是一尊玉像,被人精心雕琢而出,简直一丝瑕疵也没有,若他看向你,起先感觉到的不是春心萌动的羞涩,而是像做错了事被盯上一般,不由自主地心虚起来,每每都弄得方云蕊极不自信。   她看着楚岚那张脸,对上他不带情绪的眸子,甚至会觉得自己恐怕自不量力,去勾引一个比自己还要好看不知多少的男人。   总之,方云蕊觉得怕,她第一次被荣国公叫着问话时,都没有这样的怕。   海林将桂花冰酿呈了上来,这会儿太阳已落,没有午后那般炎热,桂花冰酿入口的温度刚刚好,方云蕊一边用着,一边听海林问她:“那姑娘今晚还去吗?”   “得去。”方云蕊道。   她既已经迈出了这一步,就全然没有中途退缩的道理。   从江南赶至京城,海林是方云蕊唯一相依为命的人,看她宛如看着自己的亲妹妹一般,凡是女子,哪个不希望自己能嫁个如意郎君,哪个会想到用这样的手段以色侍人的?   若是老爷和夫人还在,姑娘一定能嫁得很好的,只可惜......   海林看着方云蕊这样便想要落泪,只她不会当真在方云蕊面前落泪,而是道:“姑娘可有想过嫁给楚岚少爷吗?”   方云蕊拿着勺子的手一顿。   海林以为是被她说中了,忙道:“楚岚少爷人中龙凤,若是姑娘能嫁给他,一定会过上好日子的!”   “海林。”方云蕊神色郑重地将勺子搁了下来,“你坐。”   海林一愣,听话地坐下,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了话。   “我去找他,不是因为生了非分之想,才去找他,是我走投无路,整个国公府能求的就只有他。”方云蕊道,“我与他的这段关系长久不了,只等他腻了我,便做不了数了,我便在他腻了我之前,求一份庇护而已,能够保证今后你我过得下去日子,你明白吗?”   海林呆了呆,她素知道姑娘是看得开的,可没想过她看得这么开。   “可姑娘,您不嫁人了吗?您已经......”   她没有说下去,然而方云蕊知道她要说什么,她已非完璧之身,多半是嫁不出去的,这种事又瞒不住。   “我嫁不嫁人,还有什么意思呢。”方云蕊懒懒说了一句,“这世间大多数的女子嫁人,无非是为了把日子过下去,可我现在这个处境,若是平嫁成别人的正妻,嫁妆还要国公府替我出,便只能选择寒门农户,若是运气好遇到个好郎君,日子便能过得下去。但我的运气大都是不好的,嫁得不好,不光是要低眉顺眼看人眼色,连吃穿用度都要大大削减,嫁了还不如不嫁过得好,否则你觉得二夫人为何要塞我去做个妾呢?妾是不需嫁妆的。”   只是生怕她不肯,二夫人便说要为她准备一份嫁妆,这份嫁妆究竟有多少那就不得而知了。   海林细细思量着,“那姑娘今后是如何打算的?”   “楚岚不会娶我。”方云蕊道,“他的正妻,那必然是个风光体面之人,家世也会是极好的,便是他的妾,也会是抬进来的贵妾,总之,都不会是我。等平定了忠勇侯府一事,咱们就找机会,离开国公府罢。”   她需要一个暂避的靠山,能够保她一段时日的无虞,然后她便可积攒下一些银钱,带着海林离开国公府生活,哪怕是去庙里做姑子也好。   瞧方云蕊主意已定,海林便道:“不管姑娘去哪儿,奴婢都跟着姑娘一起。”   只要不是那忠勇侯府那样的龙潭虎穴,她们哪里去不得呢?   吃过了桂花冰酿,海林还想再取些饭菜过来,被方云蕊拒绝了。   “我晚上还要去,就不多用了。”方云蕊着海林为她梳头,重新把额前的头发梳上去,等着四方灯落了,不再有人四处走动时,她再次登上梯子,攀在了楚岚院里的墙头。   一回生二回熟,今夜方云蕊穿得十分周正,她早上过来的时候并未寻见自己的纱衣到哪儿去了,更不知道昨儿楚岚是什么时候给她脱的,又急着去上学,便没有在意。   国公府每季都会给府上的姑娘们裁两件新衣穿,为保公平,都是先用料子做好了各自的身形再送过去的。   是以方云蕊这里也有些花色时兴颜色漂亮,平时不会拿到外面穿的衣服,她今夜穿上了,顺着梯子一点点下去。   当时她让海林千万买一把质量轻的梯子就是为了方便挪动,否则即便她上了这边的墙,也下不去那边的。   铃兰阁屋里还亮着灯火,方云蕊已知楚岚屋里除了他自己不会有别人,便放心大胆地走了进去。 第8章   这个时候,楚岚都是在温书的,以他现在的学识,早已不必同其他士子一般出入学堂,中榜于他并不是难事。   他冷薄的目光快速扫着书页,手边堆了几本医书古籍,几本兵法杂志,只当增长见识来看。   本就是金尊玉贵的世家公子,涵养不必说,举手投足之间尽是矜贵,他这几年在外历练,周身气势更加稳重迫人令人不敢直视,冷白的肤色更叫人觉得难以亲近。   方云蕊进去的时候,便看见他还是那样坐着,与昨夜一般无二,他看书很快,只在她走过来这段时间里便翻了两页,方云蕊身穿烟色云霞锦,轻软的料子衬着她白皙的肌肤,配上她那双霎是灵动的狐狸眼说不出的清妩动人。   她照旧在几案前站定,望着楚岚唤了一声:“表哥。”   世上的美人不少,但凡美人,或多或少都有几分瑕疵,有人容貌风光骨相却差,总不见得耐看;有人容颜昳丽声音却不尽人意;有人生得都好,只是称不上精致,无法叫人处处满意......   然方云蕊不一样,她天生娇艳,又因着年纪小的缘故,双目带着纯然的清澈,在骨在皮在声,在每一处,她都是无比出色的美人。   楚岚大约知道一些她的家世,听说当初是她的阿娘非要嫁给她爹,都与家人闹僵了,最后是私奔了的,又因家中实在不舍,后来慢慢又缓和了关系。   方云蕊的母亲在当年是很有名的美人,她的父亲也是出了名的翩翩佳公子,只是家世差些。   有这样一对双亲,方云蕊的长相不会差,何况她自己也很争气,刚入京城的头一年养在深闺时,就美得京城皆知。   听说垂涎她要去做妾的男人有很多,都在蠢蠢欲动待她及笄。   楚岚每次看见她,就不由自主会想起那晚的酒席,几个同僚坐在一起大谈京中的美人,他们说了许多美人,从张家说到李家,滔滔不绝。   唯独等说到方云蕊时,再也没换过别的女人。   他们不约而同,都表露出想要纳她为妾的意愿,甚至有人还想将之迎为正妻,言语之间还颇有竞争之意。   说破了天,最后都叹惋一句——只可惜还未及笄。   “坐罢。”楚岚出声道。   他没有抬眼看她,而是先放好了自己的书,昨夜玩得太过,最后他的几页书都湿了,毁了套珍藏的琴谱。   方云蕊闻言,四下到处看了看。   坐?   坐哪儿?   她并未在这间屋子里寻见别的凳子。   “怎么不动?”等了片刻,楚岚有些不耐。   方云蕊动了动唇,实在不解地问:“没有地方坐。”   楚岚这才抬眼来看她,这身水烟色对她来说好似是有些成熟了,不过此刻晚风习习,掠进她宽松的袖中带起衣袂飘飞,折出上面粼粼的波纹来。   她肤若凝脂,雪色的肌肤便隐在这片烟色之中,就好像她整个人寸缕未着,沉在一片浓浓的水雾之中,精致挺俏的眉眼便是这副水墨的重笔,唇上一点朱色,透出清冷又勾人的滋味来。   仿佛一只艳色的水妖。   楚岚一袭雪衣正坐,却像不近人情的神佛。   廊外正有晚风,带来不远处塘里的荷香,沁人心脾,不觉让楚岚想起昨夜那对勾缠在他身上的藕臂,想起她不盈一握的楚腰......   头一回,楚岚觉得一个人穿上衣服,比她不穿还要万般魅惑。   她分明还未及笄......   “昨晚你坐哪里?”楚岚开口提醒。   方云蕊顿了顿,这才算是明白了楚岚的意思。   她轻咋舌,顺从地走上前去,可今夜楚岚翘着二郎腿,这个高度于她有些困难。   她努力地抬起一条腿,一点点往上蹭着,如此三四次,男人终于不耐烦了,他有力分明的手指分别掌在她的腰侧,一撑将她抱到了腿上。   他的腿面斜着,衣料又滑柔,她整个人便不受控制地往他身上扑去,迫不得已伸出双手来撑在他的胸口。   就在方云蕊想着今夜不知又会何等折磨,就听耳边传来一声凉丝丝的问询:“今夜又来,不会受不住?”   他的声音又轻又懒,根本听不出来是个问句,还是方云蕊对上他的眸色,细细猜出的。   方云蕊被这么一问就有些恼,不是他送了药来,暗示她今晚又来的吗?怎么这会儿倒问得像是她急不可耐似的。   她还没有回答,楚岚又道:“送你的药怎么没用?”   方云蕊怔了怔,只知道答一句:“用了的。”   “撒谎。”他却道,言行之间十分笃定。   “真的用了!”方云蕊认真解释,“一拿过来我便用了,想必已经消肿了,差不多了。”   她回答着话一点点又低下头去,实在有些不好意思,心想若她额前的发没有梳上去,她还能略微把自己这副窘态藏起来一些。   楚岚看着她,注视的视线一点点有些微妙起来。   “你用哪儿了?”他突然问。   方云蕊一噎,此刻她几乎笃定这是楚岚存心在捉弄她了,昨夜他沉默寡言,恨不得一句话都不说,只知道磨她各种软处,今夜话多起来,便存心要来磨她的心思让她难堪了?   她热着耳根,坚持面不改色地答:“自然是用在该用的地方。”   耳畔一声轻笑,轻得方云蕊都听不出来是他笑了,只捕捉到他唇角一点细微的弧度。   楚岚向后一靠在了椅背上,方云蕊失去了胸前的支撑,整个人往前一坠,不得已全部趴在了他身上。   还没准备坐好,就听耳畔又来了一句:“可你脸上的红痕还在。”   ......   一句话,方云蕊震惊地双目圆睁,她明白了,那药是用在她脸上的!今天早晨她脸上被嘉宁郡主掐出个红印来,当时疼得厉害,然而下学后便不怎么疼了,她就忘了。   她这下才是羞窘到了头,彻底把脸埋在自己手里不动了。   楚岚也不动,就着这个姿势让方云蕊趴了好一会儿,他才道:“那你回去?”   “不!不回去。”方云蕊连忙坐起身来,她来都来了,总不能白来一趟。   她如此坚决,倒让楚岚有几分意外,他问:“确定受得住?昨夜我可没出力。”   方云蕊露出惊异,没出力?所以昨夜,他当真是顾念着是她初次,所以格外手下留情了么?   其实今夜于她的确是有些勉强的,再怎么她也没法当做无事一般再伺候一回,真的需要歇歇才好,否则只怕是真的要不好了。   可她都已经来了,怎么能再回去?   方云蕊适时露出难色,她不知道要怎么办,她暗暗希望楚岚能在看到她为难之后帮她出主意,出一个最好能令双方都满意的主意。   拇指,按在了她殷红软薄的唇上,用了几番力气,碾磨着她。   方云蕊眸光颤颤,她觉得后颈被覆上一片温凉,那人的力度在迫她一点点向下,低下头去。   等落到了实处,头顶才传来他淡漠的低喃:“不行,就用这处。”   麝香的气息在口鼻之中越来越浓,方云蕊收紧五指,美目中露出一丝挣扎,最后又只能顺从下来。   足足半个时辰,最后方云蕊几乎是瘫倒下来,险些从楚岚身上跌落下去,好在关键时刻她被一把捞住。   楚岚盯着她,看着她朱色的口脂已然散作乱红,浑身上下透着股被凌.虐之后的美感,眸光水润眼角通红。   他又淡然地笑笑,拇指擦过她的眼角,轻声道:“太娇气了些。”   只是这样,她嘴角都红肿起来,他分明从头到尾都没有使什么力的。   然而这样评价了一句之后,楚岚又补充了一句:“不过你这样,也是应当的。”   他像是很满意她这样的娇气,连着摩挲了好几遍她通红的嘴角。   方云蕊抬眸望着他,她从始至终都没感觉到楚岚有一丝的波动,整整半个时辰,他在继续看着他的书,整个人端正得仿佛只是在看书。   最后还是云淡风轻地扫了她一眼,觉得她好似是实在坚持不住了,才迁就她的一样。   方云蕊开始怀疑,她真的能在楚岚这里讨到自己想要的吗?这个男人看起来好像全然没有欲望一般,他比神佛还要可怕,因为他近在咫尺,知道她心里的秘密。   “怎么了?”楚岚连着说了两句,也没见她回话,见她一副眼神涣散的模样,禁不住问了一声。   方云蕊擦干净自己嘴边,平复着几度起伏的胸口,道:“表哥今夜心情似乎很好。”   她声音不大,却很娇腻,勾人得很。   楚岚坐正了身子,开始看她,她连头发都没有散,即便狼狈,还是极力维持着自己的体面。   他眸光暗暗,评价着:“你很擅长观人心思。”   这是自然。方云蕊心道,靠这个,她不知躲过了多少次不必要的麻烦,她见楚岚同她说话了,这是一件多么不易的事,也许她可以借机问问她的亲事,楚岚究竟准备怎么办。   于是她开口道:“表哥是因为什么心情很好?”   她状似不轻易,分明掩饰得很完美,却被楚岚一眼看穿心思。   他修长的指尖掌住她的双颊,最后食指勾了一把她的下巴尖,又施施然坐了回去。   “后屋给你备了水。”   一句话打断了方云蕊所有的后话,她垂下眼来,倒也不再追问,攀下他的身子去了后屋。 第9章   本来藏了一些心思,坐在热水汤池中时,方云蕊突然格外平静下来,她望着窗外的月色,此时此刻既不担心忠勇侯府要她去做妾、又不担心楚岚会出尔反尔不帮她,只是格外平静下来。   因为担心楚岚会突然进来,方云蕊尽量洗得很快,然而楚岚一直都没有进来,她突然就明白了楚岚那句给她备了水是什么意思,那就是说他不会来。   她比寻常同龄的女子要丰腴一些,这些在穿上衣服时自然看不出来,一旦衣衫褪下,都会叹她长得很好。   方云蕊坐在池边等着把头发晾干,她想自己不能贸然披着湿发出去,需要时刻注意自己在楚岚面前的形象,不能露出一丝不好来,让楚岚厌弃了她。   她白皙的脚趾精致圆润,不见一点瑕疵,紧紧抓着木制的地面,长吁了一口气。   她其实已经到了待嫁的年纪。   她早就及笄了。   只是当初进国公府时,是她自己多留了个心眼,将自己的年纪说小了一岁,也没什么坏心思,就觉得是以备不时之需。   现今方云蕊真是要多谢自己的这一点小心,若是去年她就及笄了,国公府哪里还会容她养在府上?她又怎么可能去求得楚岚的帮忙?怕是早已不知因为什么事嫁了过去,做着什么人家的妾,讨着自己的生活,按照她这样的身份,恐怕过得凄惨。   寄人篱下是要提起十二分的警醒的,不过方云蕊懂得这些,并不是因为她阿娘的经历不好,相反,当初她阿娘虽然是在家里人极力反对的情况下和她阿爹在一起的,但是两个人一直颇为恩爱。这些道理是阿娘在闲时教给她的,说女子在这世间生存,本来就是千般不易的,自身有父母在时尚且能得着几分倚仗,可一旦离了自己家,就别想着再靠着什么人。   哪怕是自己的郎婿,也会有背叛你、伤害你的可能,一个女子就该将自己十之八九的心思都放在保全自己身上。   方云蕊进楚家的那日便是,她知道荣国府的老夫人不是她自己的亲祖母,只是自己外祖母的嫡亲姐妹,人家能收留她便已是恩德了。   于是在这些年里,她都极力将自己藏起来,极力做一个乖巧懂事的孩子,连喜欢的漂亮裙子也不穿了,也不会去外面凑热闹了。   她就这么安安稳稳地过了三年日子,最后却因楚苒硬要拉着她去乞巧节灯会,险些赔进自己的一条命去。   事已至此,她早就不盼着嫁人了,京城的水深,不像她在江南,邻里之间都是知根知底的,万一她一个不小心踏入进去,能不能剩一副齐全的骨头出来都难说。   方云蕊早就拿定了主意,她不嫁人,除非是当真遇见好的,只是这种可能性实在微乎其微。满京城有那么多名门贵女,有好男儿哪里轮得到她呢?   这些年来虽然她能拿的钱很少,她也尽力攒下了一点,只是不多,若要带着海林一起去外面生活,还远远不够。   等头发上的水干得差不多了,方云蕊才穿好衣服出去,书房的灯已经熄了,卧房的灯却亮着,她站在门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进去。   按理说,今日她要做的已经完成了,已经完全可以回去了才是,可她又怕楚岚还有什么吩咐,她却擅自走了,会惹得楚岚不悦。   就在她纠结的时候,门内的声音给了她答案:“进来。”   方云蕊推门走了进去。   不得不说,她觉得楚岚实在是个过于冷清的人,这些年她在府里看着,谁家公子不是身边四五个小厮女使跟着伺候,可她从昨日到现在,唯二看见他身边的人一次是早上小厮送他从小道回去的时候,一次是一名女使唤她去荣寿堂的时候。   两次都与她有关,好像楚岚这个人天生就不需要其他人伺候一般。   她走近了床边,果然见他是在一个人坐着,显然他也方才沐浴过,发尾还晕着水滴,往下浸湿了床铺。   方云蕊便取了手边架子上的巾帕,道:“我来帮表哥擦发罢。”   楚岚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话,方云蕊只当他是允了,靠了过去轻轻擦拭起来。   少女沐浴过后身上独特的幽香萦绕在楚岚鼻息间,他听着身后窸窸窣窣的声响,感受着她因为格外小心而不敢用力的样子。   等擦干净了水渍,方云蕊便将帕子如方才那样搭好,站在一旁不知是要立时歇了还是做点别的什么。说实话,她今日确实是有些累了,明早又还需去学堂,她实在不想再伺候楚岚一回。   一想到今夜她在书房的那阵伺候,她只觉得嘴里满是苦味。   听闻愈不喜洁的男人便愈会腥膻难闻,可是楚岚身上的味道轻薄又淡,几乎没什么旁的滋味,甚至都未掩过他身上原就有的兰香,可方云蕊还是不喜欢。   不过通过这件事,她生出一分庆幸来,好在楚岚是个好洁之人,否则她要忍耐的东西恐怕会更多。   房里暗暗的,窗户却开着,天边的月色泠泠散落进来,正照在楚岚身上。许是因为铃兰阁的确偏僻不常住人的缘故,楚岚这间卧房算不得大,虽然也很宽敞,但方云蕊就是莫名觉得这样的规制到底是衬不上他的。   这是方云蕊第一次进楚岚的卧房,她还以为书房那边布置简陋是为了静心,谁承想这边卧房里也没有多花什么心思。   她便立刻想起来——二夫人和这个儿子关系不好。   方云蕊很是好奇,她听说过不少老子和儿子关系不好的,却还是头一回见儿子和为娘的关系不好,但这点好奇也只被她牢牢藏在心里,她既没有多问一句话,也没有多打量楚岚一眼。   “表哥,需要现下就歇了吗?”方云蕊问,她的声音自然而然带着一股娇腻的味道,与她清冷的面向并不十分相称,但她的语气并未刻意逢迎,只是寻常说着话而已,又不免有些勾人。   她就站在楚岚面前,眉眼微垂着,两截细白的腕子从袖口露出,连手指尖都透着粉。   楚岚看着她的腕子,眼神却像落在别处,他淡声问:“你如此殷勤,便只要这一件事?”   方云蕊微顿,她听懂了,楚岚是觉得她所求的事于他来说并不算什么,便觉得她这样是殷勤,觉得她还有别的心思。   她便回答道:“表哥放心,我只求这一件事,只要表哥能帮我绝了忠勇侯府的心思。”   她很聪明,知道楚岚与二夫人不和,便绝不会在楚岚面前提起二夫人,但她明白楚岚心里清楚,此事有一端的根源在松英堂。   莫名地,方云蕊觉得楚岚的脸色像是好转了些许,看来她猜得果真没错,楚岚就是生怕她惦记呢。   人还站着,楚岚也不再浪费时间,直言道:“歇罢,想必你明日又是要雷打不动地去上学。”   方云蕊有些莫名,这话被楚岚说得轻飘飘的,好像没有含什么情绪,可被她听在耳朵里,就是觉得有些奇怪。   见楚岚一直坐在外围,她迟疑一瞬便脱鞋爬上了里侧,这屋里的床实在算不上是宽大,一个人睡颇是绰绰有余,可两个人无论如何都会挨上的,铃兰阁距离松英堂很远,看来是二夫人不愿意见他,故意安排了这样一个地方。   难道二爷对此也没有意见?这夫妇二人都对膝下这个唯一的儿子不满意么?为什么呢?方云蕊想不通。   自打楚岚来了之后,学堂里的姐妹们经常会谈到他,有时是按捺不住爱慕倾诉而出,有时是碍于嘉宁郡主的面子,专挑些她爱听的话说,三三两两、七嘴八舌的,方云蕊也听着一些。   她知道了楚岚从小便是风骨很正的,少年人的顽皮性子在他身上全然没有,为人沉静内敛又寡言,功课也铱驊是一等一的,活脱脱一个别人家的孩子,而今又连中两元,究竟有什么理由能让爹娘对自己的亲子这般离间?   方云蕊躺在楚岚的床上,此时此刻她不至于游刃有余到满脑子都想着自己的事,所思所想皆是与楚岚有关。   很快那黯然的灯熄了,旁侧一重,一个男人的份量压了下来,结结实实躺在她的身侧,不由让她的心跳快了几分。   她的呼吸声更轻了,她面朝里侧身睡着,尽可能给楚岚留出最多的位置,闭上眼睛佯装自己已经入睡。   然而楚岚仿佛早就知道似的,一只大掌忽然落在她的腰侧,一点点箍紧,耳后很近的位置传来他笃定的询问:“躲我?”   “没有。”方云蕊连忙否认,耳朵根子又烧又痒,她实在怕惹了楚岚不悦,自己的事也生了变数,转过身去正欲细细解释,却不想楚岚距她离得这样近,她仅仅是转了个身,就险些擦碰在他的唇上。   话说回来,方云蕊忽然想起,楚岚从未吻过她。   他甚至都没有主动抱过她,都是她自己禁不住贴上去的,大约在他心里,她不过就是个身家底细干净些的奴婢?自然是不可能与奴婢卿卿我我的。   两人的呼吸交相在一起,方云蕊正欲后退,却听见外廊传来了说话声。   “公子,松英堂有动静。”   小厮说得隐晦,方云蕊没有听懂,还以为是楚岚派人盯着松英堂那边呢。   楚岚回了一声:“说。”   小厮得了命令,却还是有些吞吞吐吐:“公子,是......有关老爷和夫人的事。”   如此说来是家事了?方云蕊这便明白过来小厮是顾虑着她在这才没说,想必是不大方便。   她即刻起了身想走,恰衣服的领口松了,露出一片白皙柔美,宛如羊脂玉一般,她立刻感觉到楚岚盯了过来,他都没开口说话,她却立刻不敢再动了。   “说。”楚岚再度道。   得了第二遍允准,小厮这才开口:“公子,是老爷在外面吃醉了酒,正在松英堂发脾气,传话的人说二夫人挨了两巴掌。”   床幔微动,坐在里侧的方云蕊瞬间睁大双眼。   她明显感觉到身侧的楚岚沉默下来,虽然他素日就是沉默寡言之人,但方云蕊能感觉到这回他的情绪明显不佳起来,她瞬间收敛好了自己的神色,同样无声地坐着,等待着楚岚的决断,只是心中不免还会惊异——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这是在荣国公府,这府上的二爷居然动手打自己的夫人?!   要知道男人打女人虽然不算什么新鲜事,但是越是守礼门第高的人家,越做不出这等粗鲁野蛮之事,因为在他们眼里,这显然是乡野村夫的作为,显然是下等人的表现。   别说堂堂荣国公府,就是一个寻常士人,但凡是有点头面的人家都不会做出这种事来,传扬出去那就是莫大的耻辱。   然而楚岚的反应比方云蕊想象的淡多了,他眸底一片沉静丝毫不见惊讶愠怒,这不太像是他城府深或过于冷静的表现,而更像是他早就知道这件事。   可他不是才回府不久吗?   方云蕊抿了下唇,她好像明白为什么他们关系不好了,大约是从小楚岚便见证过这一幕,所以与二爷关系不好。与二夫人关系也不好,那大约是二夫人非但没有同自己的夫君理论分说,反而逆来顺受,惹恼了楚岚。   如此就能解释得通了。   屋里安静了好一阵,久到坐在床上的方云蕊后背都有些僵直,才听见楚岚开口:“更衣。” 第10章   看来他还是决定要过去了。   方云蕊连忙爬起身来,越过外沿随意踏着自己的鞋站好了替楚岚更衣。   她做得还算谨慎,只是头回替男人穿衣服,并不怎么熟练,楚岚好像也不着急,就等着她自己摸索一点点穿好。   “你先回去。”他道。   方云蕊点点头,她自然是想要回去的,这样明日赶去学堂也不至于太匆忙了,便也快速穿好了衣服,与楚岚一道出了房门。   见着方云蕊出来,小厮先是一愣,以为她一同要去,方云蕊见着他的表情就知是他误会了,主动选择了一个方向先走。   松英堂。   方至门外,就听见里面摔碎茶盏的声音,夹杂着男人的谩骂和女人的呜咽,楚岚始终神色淡淡,越过门槛走了进去。   屋里的风光一览无余,楚为怀醉酒醉得满面黑红、衣冠不整,宛如一头蓄势待发的野兽,冯氏缩在角落,脸上不知被落了几个巴掌,满目惊恐,看见楚岚进来仿佛瞧见救星一般,呼救道:“岚儿!你父亲他要打死我!快救救我!”   如此荒唐的场景,楚岚都没有往冯氏的方向看上一眼。   楚为怀听见声音,恶狠狠地转过头来,酒气冲天地道:“我呸!你还敢打你老子不成?连中两元又如何?我永远是你老子!”   楚岚并未说话,他只是动了动手指,身后便有数个仆从拿着麻绳冲上前来将楚为怀绑住。   “干什么!干什么!你还想捆我不成?黑了心肝的白眼狼!”楚为怀大叫着,他通身戾气冲天,丝毫不顾形象地挣扎着,险些将一个仆从的耳朵生咬下来,他还得意地大笑起来。   然而下一瞬,等他对上楚岚那双冰寒沉寂的双眸时,浑身上下竟渗出一丝寒意,都叫他不觉打了个冷颤。   四目相接之时,楚为怀脑子里突然就只剩下一个念头——他这个儿子是真的动了杀心的。   他突然安静如鸡,从头彻尾地清醒过来,竟就这么被捆着拐去扔进了柴房。   “大胆!”楚为怀气得大叫,“我也是你们的主子!你们有几条命竟敢如此对我!”   然而那些仆从像是什么也没听见一般,关上了柴房的门,甚至还上了锁。   楚为怀以一个极其扭曲的姿势躺在干草堆上,方才那一下撞到了他的腰,这会儿疼得他龇牙咧嘴,一个念头渐渐在他脑中升起——楚岚长大了,不再是从前那个根本阻拦不住他的孩子,竟敢对自己的老子做出这种事来。   这会儿他独被关在柴房,方才的胆寒仿佛是错觉,楚为怀又开始口不择言地大骂起来。   松英堂中,冯氏先是被儿子这般魄力惊得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她像是受了什么深刻的打击似的,冲着楚岚尖叫道:“你这孽障在干什么!那是你的亲爹啊!”   楚岚没再听她说话,转身就出了松英堂,没有多留片刻,只是松英堂的闹剧终于平息下来,松英堂的下人们都纷纷松了口气。   这种事,他们根本就是难做,连上前拉着都是不敢,第二日还要承受主子的怒火。   从松英堂到铃兰阁的路上,青墨始终小心观察着楚岚的脸色,不过从头至尾楚岚都没有什么异样,像是去处理了一件稀松平常的事一般。   青墨暗暗松了口气,心想也对,他家公子现今可是不同往日,哪里还会为这种事牵动内心。   只是回到铃兰阁,楚岚已了无睡意,他独自静默坐着,鼻尖却好似还萦绕着那股淡然的幽香,将他不平的内心渐渐抚平下来。   “人回去了?”他忽然问了一句,候在门外的青墨先是一愣,随后道:“是,已经回去了。”   楚岚本是了无趣味,只他突然觉得有些口干。   便道:“青墨,茶。”   这都深夜了,公子这会儿要茶,今夜怕是又要不睡了。   青墨缓缓叹了声气,他本就是今夜当值,睡不睡的倒没什么打紧,只是公子素来浅眠,在外多年很少能有个安生觉,没想到回了家也是不得安生。   他转而就进了厨房烧水煎茶,等过了一刻将茶水送来,楚岚抿了一口在嘴里,却紧跟着皱了皱眉。   滋味不对,这不是他想要的茶。   有些涩了,香味又不足。   只啜饮了一口,茶水又被他放下,那点渴意非但没有缓解,反而更盛了。   青墨看在眼里,自然知晓了自己的茶没能让公子如意,那公子是想要什么茶呢?他就只会这一种,侍奉了这么多年,也从没见公子在茶上面挑剔过。   踌躇半晌,青墨灵机一动,道:“要不,奴去将方姑娘找来?”   楚岚掀眸,看了他一眼。   青墨不免心虚,他没得法子,只是觉着方姑娘那般的美人陪在身边,公子心里一定会快活许多,迎着楚岚冰凉的视线,青墨只得硬着头皮道:“方才奴见方姑娘一人回去,很是低落的模样,就......”   低落?她能低落什么?今夜她已尽到了自己的本分,能回去她怕是求之不得。   只是既然提到了方云蕊,楚岚便想起来自己究竟是想着什么了。   是白日里,方云蕊奉给祖父和他的那盏茶。   滋味清淡茶香却醇厚,最要紧的是她能调得一丝涩味都没有,的确是一盏足够解渴的香茶。   楚岚有些意动,他想着这会儿人多半是睡了,去叫未免扫兴,他不爱看人以一副怏怏的脸色过来侍奉。   只是青墨未免太会察言观色,楚岚还未开口,他便会意一笑,转头出去了。   方云蕊被叫醒时已过了子时,她刚睡着没一会儿,听见青墨的话后便开始自如穿上衣服。   海林站在旁边,淡淡打量着这个来传话的小厮,试图从他身上窥见几分楚岚少爷的品性来,只是从头至尾他都十分安分规矩,都没有抬起头来打量周围一眼,海林渐渐熄了心思,只觉得楚岚少爷身边的人有规矩。   一刻钟的时间,方云蕊便穿戴完毕了,她不太爱走那条偏僻幽长的小路,何况这会儿还是深夜,便还是照着墙头翻了过去,她虽曾是大家闺秀,但眼下也只是卑微讨生,没有那么多的体面和讲究。   “姑娘,我们公子想喝茶,您会么?”青墨问道。   他平时多在房里伺候,白天方云蕊去荣寿堂奉茶的时候,青墨并不在。   方云蕊自然不知道楚岚是专想喝她调的茶,只是自如应下去了厨房,没多久端着茶盏再度进了楚岚的卧房。   今夜真是波折,不过他竟这么快就回来了,也不知事情解决得怎么样了。   她是能藏住自己心思也能按捺得下好奇心的人,只会在自己心里偷偷想想,决计不可能去问楚岚。   方云蕊进去的时候,楚岚就坐在床边,她唤了一声“表哥”,然后将手中的茶递了过去。   屋里暗得没有点灯,好在今夜还算晴朗,月光将两人几步间的距离照得清晰可见。   楚岚伸手接了过去,鼻尖又浮现特有的茶香,仅仅是闻了闻,他喉间的渴意就消了下去。   茶抿在口中,全然没有涩意,正是觉得口干时想要的那品滋味。   方云蕊在旁看着,她头回见一个男人饮茶险些入神,行云流水又清雅养眼,然而楚岚就只是坐着而已。   她连忙收回了视线,等着楚岚用完之后又把茶具接了过来,细声问:“还要么?”   她实在是困了,眼角都微微耷着,显出不大精神的模样来,但楚岚没有看见她一丝的不快,想必是常年寄养在府里,连怎么生气都忘了。   “睡罢。”楚岚道。   方云蕊如蒙大赦,这会儿丝毫不知客气,收敛好了茶具便上了床。   等躺下阖上眼睛的时候,她听见楚岚道:“明日的学堂告假。”   这话不像是在同她商量,倒像是命令似的。   方云蕊心里一空,轻声询问:“明日...学究要将新课,我怕跟不上。”   她本就是年纪最小的,又难得有上学的机会,她并不觉得自己聪明,若是头回新课不去听,后面难说听得懂。   学问这一事她只能靠自己,既没有办法私下问学究请教,也没有办法同别的姐妹讨教。   楚岚看了她一眼,神色淡淡的。   “我教你。”他道。   方云蕊愣住了。 第11章   许是昨夜到底是没歇好,又许是这些日子方云蕊不论是身心都确实累着了,等第二日她醒过来时,只见得外面天已大亮了,楚岚早已不知去向。   方云蕊先是一慌,随后又想起昨夜楚岚说不让她去学堂了,只看这会儿的天气,方云蕊都不用问便知她已错过了早课。   昨儿下午她就没去,上午又不去,她心里总觉得不安,但楚岚既然开口留了她,想必今日又有什么事情要她做的。   她自己梳妆完毕,正踱步在院子里,就听见高墙那头急急传来海林的声音:“姑娘!姑娘你在吗?”   方云蕊快步走近,“我在,怎么了?”   海林顿时松了口气,道:“二夫人派人来过,说是传您去松英堂见面。”   二夫人......方云蕊莫名想起昨夜的事,她虽寻了楚岚帮她,但也只央求楚岚帮了她一件事,总不能就此躲着不去见二夫人,她想了想,先去找到青墨知会了一声,才回到了自己院里,换了身格外朴素的衣裳。   松英堂早已恢复原状,一切井井有条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般,冯氏正襟危坐等着方云蕊过来,桌上备了两盏白茶。   迈进松英堂时,往日只会低着头的方云蕊状似随意地看了二夫人一眼,才拜身下去行礼,她的动作自然又轻,冯氏全然没有注意,只开口让她落座,不过这一眼方云蕊就发现,今日二夫人的妆容明显厚重不少,想必是为了遮盖痕迹。   “云蕊,好孩子。”见她坐好,冯氏露出笑来,“听说你昨儿下午告了假,今日又告了假,是不是身子有什么不爽利?尽管跟我开口才是。”   方云蕊回道:“多谢二夫人挂念,只是前日夜里凉着了,头疼得厉害,不是什么要紧事。”   “快别这么说,你的事哪里不要紧?这要是等出嫁的时候还病着,连累不能好好侍奉夫君,说起来就是国公府的大过错了。”二夫人两句话又在提点方云蕊要时刻谨记国公府予她的恩情,转而又道,“我命人取两副安神补气的药来,你先用着,头疼这种病看似是小事,拖不得的。”   方云蕊没有理由拒绝,便应了一声,多谢了二夫人的好意。   说完了这不要紧的,冯氏便将话题转到了正题,她掌了眼方云蕊的模样,一眼便觉得这丫头肉眼可见地娇艳起来,才几天日子便又生得夺目许多。   “找你来也没有别的事,就是来量量身段,嫁衣还是要做的,你放心,嫁衣我都会亲自盯着,会由最好的绣娘来做。”   方云蕊听着二夫人说话,她不知为何冯氏明明知道这是一件怎样的事,还能表现得这般喜气洋洋,亲切得仿佛是嫁自己的亲闺女一般。   于她一个寄养的外人,她根本无需假笑,她却非要做到这一点,和她脸上那张厚厚的水粉一般虚伪。   “不过你也知道。”冯氏还在喃喃,“这妾是无法穿正红的,你上回一点头答应,刘家三郎就很是高兴地等你过去,说是不用你的嫁妆,你人过去就行了。”   说到此处,方云蕊终于知道冯氏今日为何找她了。   因为上回说定给她的一点嫁妆不肯给了,便找了这样一个由头。   谁人不知这嫁妆本就是留给女子傍身用的,跟夫家全无半点干系,方云蕊觉得有些好笑,冯氏一开始就不对她提嫁妆的事,她又能如何呢?还非要来这样一套,存心恶心她似的。   她本就是寄养在楚家,楚家供她吃穿用度,甚至准她上学,已经是很大的恩德了,这些她会永远记着,将来有朝一日结草衔环报答,可她没想过要用这条命报答。   “都听二夫人的。”方云蕊应了声盈盈抬眸,她看见冯氏顿时松了口气的模样,那双眼中竟还流露出几分愧疚来。   她脸上的伤几乎被盖得一点也看不出来,便知她手法已很纯熟了,便知松英堂不是头回出这事,方云蕊看着她,心里隐隐有了猜测——难道是丈夫把持着财权,她真是手头紧张得什么也拿不出来了?   方云蕊又觉得冯氏有些悲哀,她还以为荣国公府的正妻,都会是风光体面的。   由此看来,就算嫁入高门,女子也不见得有多好过,唯一的解法是嫁得一位好郎君,可好郎君人人想要,怎么就见得让她挑了去?   出身高贵的女子尚且有几分机会挑选夫婿,剩下的那便只能是摸着石头过河了。   两相对比,方云蕊竟觉得自己所选的道观寺庙成了绝佳的去处。   “公爹说得没错,你果然是最乖巧懂事的孩子,既然身子不适就赶紧回去歇着罢,你的婚事就放心交给我来办。”   方云蕊这便起身拜别了二夫人,转身的时候她在想,荣国公是说过她懂事,可那是在荣寿堂只有她和楚岚的时候说的,二夫人怎会知晓?难不成,荣寿堂这等地方也被二夫人安插了眼线?   她为何会设法探听自己儿子与祖父的谈话呢?还是为了防着她求情阻拦这桩婚事?   方云蕊收敛着神色出了堂屋,刚走出去就见迎面走来一人,身姿俊逸若仙、眉目精雕细琢,正是楚岚。   她便在檐下站定,远远唤道:“表哥。”   楚岚略点了点头,不曾分予她半分视线,方云蕊便也低下头走了,并未表露什么情绪。   只是将要越入门中时,楚岚的身形顿了顿,回头又看了一眼那个纤弱又窈窕的背影。   楚岚应当是去拜会二夫人了,许是因着昨夜的事过去宽慰。   方云蕊想着,她虽不明白这样的事为何会让母子关系弄得这样僵,毕竟于她来说,若她的阿娘能回来,那让她做什么她都是情愿的,可这毕竟是二房自己的事,她不会多问,也并不值得在此事上费心神。   “姑娘,您觉得这事楚岚少爷管得了吗?”海林悄声问了一句,毕竟二夫人可是楚岚少爷的母亲,怎会悖逆自己的母亲来帮助她们呢?海林实在担忧。   方云蕊倒觉得此事关键不在他们母子的关系,毕竟这桩婚事就算是作罢了,于二夫人又没什么损失。   她正要开口让海林安心,余光就瞥见一个红色的鲜明身影大步越来,抬眸看清了来人后方云蕊眸光微颤,是嘉宁郡主。   方云蕊瞬间低下了头装作给嘉宁郡主见礼的模样,然而为时太晚,嘉宁显然已经注意到了她,趾高气昂地朝她走了过来。   “是你啊。”嘉宁看着她显露出来的那一角下巴尖便想到此女是何等绝色,果然居心叵测来到松英堂勾引表哥,看她今日不好好收拾了这个贱人!   嘉宁故技重施,愈发用力地掐紧了方云蕊的脸颊,这回她用了十足的力气,本就被打磨稍长的指甲直接刺破了方云蕊的脸颊。   “这两日你都没来学堂,是心里有鬼,故意躲着本郡主了?”嘉宁冷笑,暗道这小贱人脸上的伤倒是好得快,昨天早上留的伤,这么快就不见影了,她一边暗骂一边又忍不住眼红这小贱人脸皮生得真好,皮肤吹弹可破,捏在手里又细又滑,真是个天生的狐狸精!   “不是的郡主!”方云蕊连忙解释,“是我受不得热,这两日实在头疼得厉害......”   “少扯谎!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嘉宁郡主满目狠厉,“咱们都是女人,何必藏着你那边龌龊心思呢?你倒是消息灵通,如何知晓我表哥要来松英堂?贱人......”   “嘉宁。”   楚岚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惹得方云蕊后背一紧,她下意识不愿让楚岚看到她如此卑微狼狈的一面,在楚岚面前,她尚且能单纯将他当做一个男人献媚勾引,然而放到大庭广众之下,她只觉得自己耳根火辣辣得烫。   嘉宁郡主虽是刻意出言羞辱她,可事实究竟如何,她与楚岚都一清二楚,她的确是存了龌龊的心思,勾引了楚岚,两人还有了首尾,正因如此,眼下她便更觉得尴尬难耐。   “表哥!”嘉宁郡主面上的阴毒登时一松,看着楚岚露出个笑脸来,道,“这奴婢好生没规矩,竟敢顶撞我。”   方云蕊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   楚岚的语调还是平淡无波,“我还以为,你会是温婉贤淑的女子。”   嘉宁郡主一愣,她下意识就撤了自己的手连忙与方云蕊拉开了距离,瞬间暗恼自己真是冲昏了头,怎么能在表哥面前露出这种姿态来?   她连忙道:“表哥,我可没有把她怎么样,只是略微提点了几句而已!你可不要误会!”   嘉宁一边解释,一边自己心里又觉得委屈,明明她是受了委屈,怎么表哥不来安慰她,反倒来指责她?   都怪这个小贱人,现在表哥对她的印象也变差了。   堂屋传来二夫人的声音:“是嘉宁来了吗?快进来。”   嘉宁郡主连忙撇下方云蕊进了堂屋,楚岚这才将目光投向那个角落将脑袋压得低低的身影,她并没有抬头,只是快步离开了这里。   楚岚了然,原来昨儿脸上的伤,是这么来的。 第12章   正值休沐,楚为怀也在松英堂,正因如此他昨夜才去与友人饮酒,喝得烂醉回来。   此刻自然已是酒醒,出来撞见一屋子的人先是一愣,看见楚岚的身影后面色又不可抑制地阴沉下来。   这个孽子捆他去柴房的事他自然是还记恨着,只是白日一到,周围不免有许多下人走动,这该有的体面便都只能有了。   就像见他出来,楚岚也只能若无其事地唤他一声“父亲”。   楚为怀没有应声,只是看向嘉宁,笑道:“郡主又过来坐了,不知老王爷身子可还好啊?”   楚为怀虽然一直知道嘉宁郡主经常会来松英堂,不过俩人这还是头回碰上面。   嘉宁郡主道:“我爹一切都好,特地嘱咐我多陪陪姨母呢!”   两家的长辈心里跟明镜似的,康王爷知道自己这个女儿一心都扑在楚岚身上,楚岚离京这么多年都巴巴等着,眼下好不容易回来了,自然是想赶紧办了婚事。   康王爷本就高寿,只盼着自己能快些抱上孙儿。   康王府的意思,楚为怀和冯氏自然也一清二楚,这婚姻之事都是父母之命,他们看中了康王府的儿媳,如此优秀,想来楚岚也不可能有什么异议。   这会儿四人正好都在,楚为怀给夫人使了个眼色,二夫人便只能开口:“岚儿,你这么多年在外,为娘一直放心不下你,心里始终牵挂着,更是牵挂你的终身大事,这次回来就安安稳稳成个家罢。”   听到这句话,嘉宁郡主立刻凝神起来。   楚为怀也连忙帮腔道:“正是,你娘与我年纪都大了,都想早日抱上孙子,总不能一切都由着你的意思来。”   起了这个话头,后面的话就好说了,二夫人一脸殷切看向嘉宁郡主,正要说话,楚岚便开口道:“祖父已为我定好了婚事,就不劳你们费心。”   一句话把楚为怀与冯氏噎了个彻彻底底。   “你......什么时候?”二夫人登时觉得自己面子上有些挂不住,嘉宁更是张皇失措,站起来就问了一声:“谁!?”   楚岚无视了这堂内脸色俱变的三人,道:“自然是祖父相中的人家,与我提了一句,我便应下了,其余的没多问。”   他口吻淡薄,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却惹下嘉宁几滴泪来。   “表哥,你怎能这样草草答应你的婚事呢?万一那女子一点都不好,怎么办?”嘉宁眼巴巴望着他,以为自己本是捷足先登的那个,却不成想被她人占了先机!   究竟是哪个小贱人!?嘉宁气得心肝都在发抖。   楚岚道:“怎会不好,祖父只说她家世清正,亦在府上的学堂读书。”   在府上读书?一时间嘉宁脑中浮现了无数张脸,能来荣国公府的家塾读书的,哪个不是出身名门望族?家世清正这四个字,根本无法筛选出人选来。   楚岚搬出了荣国公来,楚为怀自然不敢再多说一个字,冯氏如今掌家也是她的公爹看重才给予的职权,更不可能越过自己的公爹去做决定,可......可她想要的儿媳是嘉宁郡主啊!   真不知公爹看中的究竟是什么人,那满家塾的小娘子,谁家的家世能盖得过康王府去?什么门户出身的女子,竟敢烂了他们二房的婚事,真是岂有此理!   冯氏心中抱怨了万分,却一分都不敢显露出来,只是丢了魂似的坐在原处。   “不早了。”楚岚起身,“孩儿温书去了,你们歇着罢。”   冯氏强挤出个笑容来正要说话,却见楚岚已经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松英堂陷入一阵诡异的沉默,最终冯氏被楚为怀呵斥了一声:“瞧你养出来的好儿子!没规没矩的东西!”   他哼了一声走了,嘉宁郡主更是哭得双眼通红,“二夫人这是什么意思?你分明说表哥心悦于我,会娶我的!怎么现在又多出一个别人来!”   可怜冯氏先是后怕丈夫的怒气,现在又要哄着嘉宁郡主,她连忙道:“你别急,你也知道你表哥这人最是孝顺,这是他祖父定下的婚事,他又能怎么办......”   “那又怎么样!”嘉宁忿忿道,“表哥若真心喜欢我,就该为我们的婚事拼一拼,荣国公一说他就答应了不成!?我不管,这些年我康王府贴补你们二房不知进了多少真金白银,你要是没法让表哥娶我,就全部给我吐出来!”   嘉宁郡主像是要当真撕破脸皮,连这种不顾体面的话都说了出来,吓得冯氏脸色一白。   其实,这荣国公府的内宅虽是她在把持,可她却实在不是个能干的人,个把月的看管还说得过去,长年累月下来这国公府内部早就事堆成山,一笔一笔的烂账,偌大一个国公府干什么不需要银钱,冯氏手上的账目常常出错,自己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有次无意中说漏了嘴,叫嘉宁郡主知道了,嘉宁郡主便做主从家里拿了银钱来填平了冯氏手中的账目。   并且在头回开过先例之后,便时不时拿些东西过来孝敬,当真是把冯氏看做了自己的亲婆母。   冯氏粗陋,嘉宁到底往她这里拿了多少银子她心里没底,只知道数目不容小觑,然而嘉宁手里却有本账记得清清楚楚,这若闹到人前去,冯氏不光是在家族面前丢了大脸,还是犯下大错,因此绝对不能叫外人知晓。   她即刻道:“你这孩子,急什么,咱们凡事都能商量着来,横竖你表哥现在还没成婚,一切都有转变的可能,我们从长计议便是!你放心,姨母一定会帮你的!”   听了这话,嘉宁面色稍霁,不放心地补充道:“这可就说好了,姨母一定得帮我的,但这件事,私底下可不能叫表哥知晓!”   “你放心吧!”冯氏满脸堆笑,“你表哥一定丝毫不知情的。”   嘉宁今日哭得妆有些花了,便不打算再在国公府久留,跟冯氏说完话就坐马车回去了,送走了嘉宁,冯氏算是松了一口气,同时又疑虑起来——她这公爹,究竟看上了哪家的姑娘呢?   ·   脸上犹然火辣辣地疼着,方云蕊让海林去为她取了楚岚送的药来,那药她最初瞧不上,却没想到是闹了出乌龙,然而用在脸上效果却是奇好,不到一日她昨儿的伤就基本好全了。   只是今日脸上又伤了,远比上回还要严重,女子的容貌本就格外重要,嘉宁却专爱做毁人容貌的事,方云蕊还记得去年有个小姑娘也是因为得罪了嘉宁郡主,被划破了脸留下一道长长的疤。   不过这并非是在荣国公府发生的,方云蕊也就不知道那位姑娘具体是什么人,在荣国公府,嘉宁郡主会格外收敛一些,不会去惹不必要的麻烦出来。   海林取了药来给方云蕊上药,看见她脸侧甚至被剜破了一块皮,心疼得抱怨起来,“这嘉宁郡主是什么没礼教的疯子不成?竟敢把姑娘的脸弄成这样!好恶毒的女人!”   即便如此的气头上,海林的说话声音还是压得很低,只有她们两个人听得见。   方云蕊微叹一声,她本来偏安一隅过得还算顺遂,只是今年夏天也不知楚苒是怎么回事,好似是因为什么和三房那两个姐妹闹了矛盾,不与她们来往了,便将注意力放到了她身上。   那天早晨在学堂,若非是楚苒喊了一声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嘉宁郡主不会注意到她。   只是眼下嘉宁郡主算是盯上她了,楚岚又偏生说了那样一句惹人记恨的话,回头嘉宁郡主岂非是把账算在她的头上?现在方云蕊是打心底里害怕去学堂,她可再经不起第二回 的闹腾了。   可是已经连请了两日的假,就已经把二夫人都惊动了,她怎么好再不去呢?这种事就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她满心愁绪,这世上最不好对付的就是嘉宁这种人,家世又好,还油盐不进,她一旦认定了要把谁怎么样,就一定要做到,无论如何都不会转圜的。   海林很快替方云蕊上好了药,看着方云蕊,她试探着问:“姑娘,嘉宁郡主的事,咱们不能去求楚岚少爷帮帮咱们吗?”   “我求他替我摆平的那桩亲事,本就是不易做的,怎好再贪心又去求他一桩。”方云蕊道,只是她虽然这样答着,心里却又忍不住流露出渴望来。   万一呢,万一楚岚答应了,那她就不必成日提心吊胆了。   人最要紧的不是好好活下去吗?顾及这些无关紧要的脸面干什么......   她一遍遍说服着自己,只是人本就是贪心的,这个念头起来的时候,她便再度忍不住去思量这件事的可能性,开始度量楚岚来做这件事的难度。   嘉宁郡主对他唯命是从,或许没有那么难?   方云蕊捂住自己的心口,强迫自己摆脱掉这种想法。   “快午时了,一会儿怕是有人会送饭过来,你去迎一迎罢。”方云蕊说道。   海林闻声出去了,只是没去多久又很快折回,对着方云蕊道:“姑娘,铃兰阁的青墨在唤呢,楚岚少爷回去了,唤姑娘过去伺候。”   方云蕊默然,不免又想起自己方才在楚岚面前的难堪。   “我知道了。”她也只能重新更衣过去。 第13章   方云蕊进屋的时候楚岚又是在书房,但这次不是在晚上,她便才算看清了楚岚身后那个架子上摆着的书目有多繁杂,且看楚岚虽比她年龄要大,但也大不了很多去,这么多书目实在有些令她叹为观止。   “表哥。”方云蕊唤了一声,她刚唤完,舌尖就莫名觉得一苦,不可控制地想起上回她伺候楚岚的事来。   那样的事,方云蕊实在不想来第二回 。   “嗯。”楚岚正在研墨,应该是准备写字。   方云蕊走过去,用自己的手替了那块墨锭,道:“我来罢。”   少女白皙的手指握在乌黑的墨锭上,被衬得白柔好看,楚岚没说什么,由着她弄了。   楚岚落笔写字,字风落拓清正,颇具风骨,方云蕊看了两眼,忍不住在心底夸赞,字的确是好字。   闲暇之余,她还偏头看了看书架上的那些书目,很多、很杂,有一大半都是她不曾见过也不曾听说过的,有些字她都不认识。   她一本本看着,想着哪本是她看过的,哪本她没有见过想拿来瞧一瞧,看了一会儿,耳边很近的忽然传来一声:“多了。”   方云蕊一愣,才发觉砚台里的墨汁快要满出来了。   她连忙收回了手,只是那墨锭却没能立稳,倾斜着砸了下去,将墨汁溅了出来,这便污染了纸张,将他方才写下的那幅字都损毁了。   方云蕊暗惊于自己的不小心,真不该如此大意。   “表哥,实在抱歉。”她下意识退了半步,正满心思索该如何赔罪,因自己一时疏忽耽误了人家不少时间。   楚岚垂眸看向她,少女乌俏的双目中透着惶恐,像是犯了什么天大的错一般。   他想了想自己,似乎也并未凶过她,也从未因何事对她问过责,怎么就让她怕成这般?   “你来写。”楚岚说着搁了笔,指了指桌面上已被损毁的那幅字。   只是空白的地方被沾污了,但其实字并未受到什么影响,所以不会耽误辨认。   方云蕊懂了,这是让她照着自己写一幅。   她有些惶恐,道:“我的字太小了。”   她写不出像楚岚这样大气苍劲的字,叫旁人看去只怕一看便知是个女子所写。   楚岚却道:“不打紧。”   他素来话少,周身气势也冷,叫方云蕊根本分辨不出他究竟是生气了还是没有,不过能以自己的行动弥补这场过错,多少让她心里好受了些,眼下只担心自己写得不好。   方云蕊自己用的笔,笔头都很小巧,楚岚的这支笔于她来说有些大了,不过也不太影响,只是她自己有些手抖。   她能感觉到那道冰凉的视线正注视着她,一旦知道了这一点,那她干什么都会瞻头顾尾,生怕自己的字太小太瘦,让人笑话。   只落笔写了两个字后,那道被注视着的感觉突然消失了,方云蕊抬头,才见楚岚折身往后屋去了。   她握着那支笔站在原地,心里又开始暗暗觉得楚岚好似是专门为了令她好受些才走开的,她虽有个这样的念头,但最终却不这样想,她是什么人,楚岚何须在意她呢?   想必是有什么别的事罢。   方云蕊安心将楚岚的那幅字誊抄下来,等抄完了,她才有闲心去看,只是看着看着,她突然发现这不是今日学究会讲的那篇新文章吗?是关于著书立说的,她只在两日前草草看了中间几句,现在仔细一对,竟是对上了。   她便又想起昨夜楚岚说,他来教她。   方云蕊正愣着,身后又传来他清悦的声音,在炎炎夏日听着彷如冰雪一般。   “抄完了?”他问。   “是。”方云蕊回答着,心跳不由自主快了几分,愈发好奇想要印证自己心中的那个猜想。   而后她便感觉楚岚慢步走了过来,距离她越来越近,直至站在她的身侧。   她现今的身高,只能够到他的胸口,望不见他的表情。   “可认出来这是什么?”他道。   他身上的兰香搔过方云蕊耳畔,她双耳热了起来,点了点头。   “这是前朝张鸿儒所著,直言著书立说如入立命之境,终得布道天下......”   楚岚的声音清清冷冷,他只是淡声讲着就能引方云蕊仔细去听,而且听得要比在郑学究课上还要认真。在家塾学堂时,她总是会低下头去,做一个无人在意的透明人,从不敢抬头直视学究的眼睛。   然而此时此刻,她却忍不住想要追随着楚岚的身影,听得入神。   方云蕊在书房待了一个半时辰之久,却丝毫不觉漫长煎熬,只觉得时间飞逝,回过神来时楚岚已然拿着手中的竹简,轻轻敲了一下她的脑袋,问她:“可听懂了?”   方云蕊细细品味,过后才认真点头回答:“都懂了。”   其实有些地方还是较为模糊的,因为她实在不是什么聪颖之人,但是迎着楚岚那样微凉幽暗的目光,她说不出口,便撒了谎。   但显然这是方云蕊的一个错误,楚岚似乎顷刻看出她的心虚来,然后大笔一挥在一页空白纸张上写下一个题目。   “这是留给你的功课,做好之后再拿来给我。”   方云蕊目光落在纸张上,只见上面写的正是益州水患的议题。   方云蕊没去过益州,就连这个地方她头回听说还是在楚岚刚来的那日,他说自己是因为益州水患所以回来得早了几日。   不知道地理位置便不晓得地势环境如何,也无法因地制宜去出谋划策,关键是这些还不是最紧要的,最紧要的是,方云蕊实在想不明白,他们不是在讲著书立说吗?此事与水患又有什么干系?   她还想再问楚岚是不是写错了,然而等她抬头时书房里已不见了人影,徒留她一个人在书房里,大有就让她在这儿把功课完成的意思。   转而方云蕊又想,楚岚怎么会错呢?他不可能会犯这样的错误,所以给她的题目就是水患,既然出在今日,那便一定是有什么共通之处的。   经过一下午的学习,少女的鼻尖其实已经沁上细细的汗珠,可她是很想多学些东西的,便一刻都没有歇,连一口茶都没有喝,立即投入到思索题目当中去了。   过了大约一盏茶的时间,有女使送来了一盆冰和几碟冰酪果子,青墨说是公子吩咐叫她来送的,女使起先还觉得有些奇怪,因为平时她们这些婢女都是不准靠近书房的,书房里只会是青墨伺候。   进书房前她有些迟疑,怕自己撞见什么不该看的,站在门口足足停顿了几息,听着里面一直静悄悄的才敢推门进去,见到书房里只有方姑娘一个时明显松了口气,只是凑近见方姑娘在翻书查阅足叫她吃了一惊。   “多谢这位姐姐。”方云蕊听见动静回头,发现是跟在楚岚身边的婢女后便报之一笑。   她生得本就美极,又带着一丝不谙世事的纯然,即便是之前早就见过了,这一笑也叫女使有些惊艳得失神,忙笑着回道:“表小姐客气了,这些都是公子嘱咐奴婢送来的。”   方云蕊扫了眼桌上的东西,有白白一块冰,其余果子也是红彤彤的好看,光是瞧着就觉得周身的暑气消退了不少,心里忽然又起了一种怪异的念头——今日,好像她和楚岚就是再寻常不过的表兄妹而已,他们连指尖都不曾触碰过,就只是完成了一场教习。   他浑然从一个令她有些畏惧的对象变得有些敬畏,他讲的甚至比郑学究还要好......   那个清正如竹的身影全然无法和他在榻上时的放纵重叠在一起,让方云蕊生出无数虚幻来。   她浅浅呼了口气,强迫自己暂且抛下这些杂乱的念头,对女使道:“不知姐姐如何称呼?”   女使干脆答道:“奴婢珊瑚。”   “珊瑚姐姐。”方云蕊唤了一声。   珊瑚笑道:“奴婢下去了。”   方云蕊点了点头,转身又投入那一架子书目之中。   快黄昏之前,方云蕊勉强写了一份答案下来,她正想去寻楚岚来,却见这人好似掐着点似的又过来了。   “来用饭。”楚岚道了一声。   方云蕊指了指书案,道:“表哥,我已写好了。”   她心底莫名有些期待,不知出于怎样的心情,她的确是有些想要楚岚的肯定的。许是因为他们之前的开场并不算好看,也许是想向楚岚证明她也并非那么一无是处,又或许是因为在嘉宁郡主那里她丢了脸,总之她有些不想与楚岚之间就剩下那些东西。   “出来吃饭。”楚岚却道,他神色依然很冷然,像是并未听见方云蕊的话。   方云蕊喉间哽了哽,她低头放下自己花了整整一个下午写的功课,那张纸上是她最满意的东西,她还用心誊抄了一遍令其看起来干净整洁,可是楚岚没有看。   她想,也许楚岚本就是不在意的。   她走出书房,无声地跟在楚岚身侧,一句话也不说了。   一路上静得厉害,连树都纹丝不动,一声蝉鸣都没有。   少女的脚步也轻轻,走得一丝声音都听不见。   楚岚望了眼院墙,忽然无声地叹了口气,素常淡漠的眸中糅杂了一丝无奈。   “吃完饭,就去看你的作业。”   方云蕊身形一颤,她抬起头来看向楚岚,然而他却并未看她,还是端着那副矜贵淡然的神色......只是很奇怪,她心里好像因此欢快起来,显而易见地瞬间轻松了起来。   “嗯。”她重新低下头去,矜持地回答,眸光微颤。   在这时,楚岚低头掠了她一眼,他想,这心性分明还如孩童一般,是怎么想着要来求他庇护的呢。 第14章   铃兰阁的菜肴没有方云蕊想象中的那么奢靡,不过还是能看出是精心准备过的,她自然不会认为这是国公府的疏忽,只想着应该是楚岚口味清淡,底下人细心观察才慢慢演变成如此。   她吃得不多,碗里的饭下去三分之二的时候就已经饱了,然而这是在铃兰阁,又不是她自己的院子里,方云蕊还是强将那碗饭都吃完了,放下筷子的一瞬都情不自禁轻呼了口气。   她吃得慢,总不好让楚岚等着,这餐饭她是尽快吃的,吃完后背都生了一层薄汗,从始至终都没敢抬头,现在放下筷子才敢抬眼看向对面。   原本方才是那样渴望着楚岚能看一看她写的东西,然而一旦这个看的时间有了定论,她心中就不受控制地赧然起来,开始觉得自己班门弄斧,还有些沾沾自喜。   方云蕊没有考过院试,自然不知道这究竟有多难,可是她听说过不少人,年过不惑了都考不过乡试去,一个举人都中不了,那想必是十分之难的罢?   而她面前坐的这位不光年纪轻轻过了乡试会试,还是魁首,当真是十分厉害,想必入秋后的廷试他也是胸有成竹的。   方云蕊这边搁了筷子不到两息,珊瑚和青墨就进来送了茶汤供他们漱口,她很少在旁人面前做这个,只是漱口而已,还要用帕子半遮住自己的脸,耳根又禁不住发热。   做完了这些,她才觉得自己又松了一口气。   珊瑚和青墨正在撤菜,才撤了两样,就听院外传来一声高呼:“哥!你这些日子怎么静悄悄待在这破院子里?当真在用功读书不成?”   是楚苒!   方云蕊瞳孔骤缩,惊得一下子从凳子上站了起来。   比起楚苒的到来,楚岚更意外于方云蕊这惊弓之鸟一般的反应,他尚且安逸,就见方云蕊张皇无措地转了两步,而后向他投来求救的眼色。   一向淡漠冷然的楚岚,忽然觉得眼前此景过分有趣起来。   他如墨的眸中含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叹气似的道:“去我卧室躲着罢。”   方云蕊逃也似的向后奔去,在灿金的夕阳里留下一抹青春明快的背影。   楚苒快步进来时,只见她这位兄长正盯着外面的长廊出神,她道:“在看什么呢?瞧你那么入神,你......”   楚苒目光极快地扫了眼桌上,猜测道:“有客人啊?”   楚岚回过神来,看见桌上还没有来得及被收拾掉的另一副碗筷,毫无负担道:“嗯。”   “谁?”楚苒说了摸了摸碗底,“这都还是热的,人刚走?是见不得我的客人?”   楚苒猜了个七七八八。   “贡院认识的同僚。”楚岚道。   “那为何我一来他就走了?”楚苒满脸神秘。   “我不知道。”楚岚淡声道,“我只说你未嫁,他就逃也似的走了。”   楚苒闻言笑了两声,只是笑着笑着她觉出不对劲来,立时道:“什么叫一听我未嫁就跑了?我堂堂国公府的二小姐,难道还会缠着一个贡院的士人不成?我呸!”   楚岚道:“他生得十分貌美,素日没少因此受困。”   楚苒动了动嘴,说不出话了,只是她怎么觉得有些别扭呢?这貌美是形容男子的吗?   “有事?”说了半天话,楚岚这才抬眼正视向自己这个妹妹。   楚苒快至二八,正是待嫁的好年纪,她长相很是随了冯氏,细白的皮肤、眉眼却小,透着一股子精明感。荣国公府有三个小姐,大小姐和三小姐都是三房养的,分别唤作楚姒和楚玥,楚苒排行第二。   三个姑娘年纪相差不大,便是楚姒也才十六岁,均未成亲。   国公府门第之高,寻常人家是高攀不上的,然而爵位又不曾传授,二房和三房都不是什么有出息的,将来前途实在堪忧,故而真正门第高的也许谨慎考量一番,三个姐妹中也只楚姒定了亲事,还是当年老夫人在的时候定下的。   楚苒扭捏道:“我还能有什么事,不就是来看看你呗。”   楚岚并不吃她这套,“有事就说。”   楚苒嘟了下嘴,迟疑着道:“我听说祖父给你说了门亲事,是哪家的姑娘啊?我实在是好奇。”   院外又响起一片蝉鸣,重叠聒噪得惹人心烦,楚岚看着自己这个妹妹,自然算得上是好看,自然也养出了一身矜贵,只是内里实在与她外表显露的精明不大相符,大约是在母亲身边待得久了,或是受了楚为怀的影响耳濡目染,透出几分自作聪明的愚蠢来。   “他们不曾跟你说过,祖父并未向我透露名姓吗?”   “是吗?!”楚苒先是一愣,随后又惊觉自己说漏了嘴,连忙找补道,“这也是娘打发我来问的,可不关我的事!”   “去问祖父罢。”楚岚道。   “我不去。”楚苒摇了摇头,“祖父只跟楚姒亲近,我才不要去荣寿堂自讨没趣。”   “那就快走。”楚岚毫不客气地逐客。   他们兄妹二人年岁差得远,并不怎么亲近,且看楚岚来了铃兰阁许多日都不见楚苒登门就知道了。   然而这关系不好被摆到了台面上,楚苒就有些不悦了,她不高兴地努了努嘴,道:“急着赶我做什么?你真有那么多书要读不成?还是这屋里藏了什么人?你好急着找哪个小贱人私会呢吧!”   她的口吻令楚岚不悦,瞬间冷了脸质问:“你跟谁学来的这种话?”   楚苒惊觉自己失言,捂紧了嘴道:“不不不,我不是有意的,就是总听嘉宁郡主挂在嘴上,禁不住就脱口而出了!”   她本以为自己搬出了嘉宁,哥哥多少会给一些薄面,谁知楚岚犹是冷着脸,盯着她道:“若是松英堂管教不了你,我不介意插手一试。”   一句话将楚苒吓得连忙退出了房,连告退都是草草了之,“我错了!我再来不来你这儿了!你别去找娘告状!”   见人走了,楚岚眸中的冷意才渐渐褪去,他虽并不与这个妹妹亲近,亦讨厌松英堂那边,可他并不讨厌楚苒。   她不过是一个被宠坏的女孩子,松英堂有什么污糟在里头她一概不知。   楚岚并不在意妹妹的放肆与大胆,高门女子就是要有脾气,将来到了夫家才不会受苦。   即便是称不上聪明,只需选个门户低些的夫家,有娘家撑着,也不会吃什么苦。   只是她......那就丝毫不一样了。   幼年失怙,被寄养在人生地不熟的京城,偏生这国公府还不是什么安生人家,来往的高门贵女数不胜数,还设了家塾,她隐在这样的一片葱郁花丛中,自己却像一株伶仃浮萍,什么也抓不住,只能靠自己飘着。   即便她嫁了人,怕也是要小心翼翼地讨好着夫家,因为她到了哪儿,哪儿便是她全部的倚仗,再无回头的可能。   楚岚清楚明白这些,本是淡然无波的,然而脑海中不觉浮现出在他怀里,她是怎样宛如一朵振翅的蝴蝶一般轻颤,生来就像是要招致风雨,他不过是回京参加了几场宴,在座的男人无有不提起她、对她垂涎的。   只要稍一想到,她若在别的男人怀中绽放出那等姿态......楚岚眸色暗了暗,他所想的这些,方云蕊自己知道么?还是说她只想着解决眼下,丝毫不曾顾虑到将来?   她用这样的方式求得他的庇护,总不能还痴心妄想要嫁给别人罢?   楚岚沉默着,而后他想起人还在自己房里,那点微妙的不豫便开始烟消云散了。   ·   方云蕊待在房间里,一丝声音都不敢发出,她凝神听着外面的动静,生怕楚苒会突然进来。   楚苒说话的声音不小,两人的话题也便有八.九成都落在她的耳中。   楚岚要成亲了?是荣国公给他选定的人。   想必是个十分出色的女子罢?方云蕊想着,心里莫名多出几分惹烦的毛躁,可是她的事还没有办完,也不知道婚期定在了什么时候,既然连松英堂都知晓了,双方恐怕也都通过了气?说定也就定下了罢?   方云蕊长长吁了口气,然而这烦躁却并未因这一举动消解半分。   她不知道楚岚什么时候才能替她了结了与忠勇侯府的婚事,只知道距离她的婚期还有一年的时间。   若是这一年中,楚岚成婚了呢?   难道她要背着楚岚的正房妻子,再与楚岚不清不楚吗?   她越想脸色越白,这样的事,她做不出来。   可万一真的到了那个份上,她又该怎么办呢?   卧房的门被轻轻推开,方云蕊身形微颤,抬眸对上楚岚那双眼。   “走吧。”楚岚侧身看她,身形如玉,姿若谪仙,“去看看你今日的功课如何。”   他说完便走在了前面,方云蕊只得随后跟上,可眼下她已然没有半分心情再去考虑那份微不足道的答卷了。   她只知道,若楚岚成婚,她再也没勇气迈过这道墙来,再也没勇气求他什么东西......因为他已经成了别人的丈夫、别人的倚仗,而她本就是为着不给人做妾才来求他。   她自己不能再做出连妾也不如的事。 第15章   两人前后来到书房,方云蕊写下的那页纸还好好被镇纸压在桌子上,楚岚将其抽离出来开始细看。   纸张上面的字极隽秀,落笔清晰,可见人练字的时候是下了功夫的,一番言论下来虽未切中要害,但胜在条理清晰有据,于她这样的年纪实属难得。   楚岚看了方云蕊一眼,评价道:“虽有不足之处,但你能想到查阅典籍因地制宜还是好的,此处......”   话没说两句他便发现,方云蕊眼睛望着这边,眼神却空洞,明显心不在焉。   他静默着将纸张放了下来,端起问责的模样看着她。   好在方云蕊并未走神太久,她很快回神,对上楚岚那双凉丝丝的眸子后颤了颤身形,忙认错道:“表哥,我不小心走神了。”   若说是在下午,因暑热走神也在常理之中,可她下午那么难捱的时候都听得聚精会神,这会儿却听不进去了。   分明在吃饭前还揣着一副期待的神色要他看看她的作业。   楚岚道:“看来表妹心里藏了事。”   方云蕊浅吸了口气,这是楚岚第一次唤她表妹,然而她从这般语气中觉出楚岚应该是不大高兴了。   也是,花费着时间精力来教她,她却没有认真听,这换作是谁都要生气的,而且入秋后他就要再考了,这时间更是比任何人的都要宝贵,她必须给出个交代来。   “我......”方云蕊淡淡眨了下眼睛,面不改色想好了一套说辞,“我只是想到明日去学堂,两日没去,学究怕是要点我提问。”   楚岚看着她,道:“郑学究不会因你答不上责罚你。”   “可是......”方云蕊浅咬了下唇,“嘉宁郡主也在。”   她悄悄下了个赌注,只是浅提一句,想试试看楚岚会不会因此帮她......若是不帮,她也没什么损失,毕竟早上那会儿嘉宁是怎么对待她的,楚岚也是看在眼里的,学堂里惧怕嘉宁的人不少,她怕也是理所应当的。   但若是帮了,要么她解决掉了一件心腹大患,要么她也能得几日松懈的机会,横竖不管怎么样,她亏不了。   楚岚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了然原来是在想这个。   她今日脸上的伤显然要比上回的还要重,可见嘉宁是一点都没留情,动辄毁人容貌,可谓心肠歹毒。   不过楚岚并没有接她的话,只是道:“那这份课业你还要不要听?”   口吻中似乎夹杂了几分不耐。   “要听,要听的。”方云蕊急忙走上前去细听,悄悄按压下心里的失落。   楚岚并未理会她的难处,想来也是,一个是嘉宁郡主,一个是她,怎么可能会为了她去招惹嘉宁郡主呢。   看完作业后,楚岚大发慈悲让她今夜回自己的院子去歇,方云蕊只觉得浑身都松了一口气,只是想起明日可能要经历的东西,她横竖无法真正痛快起来。   沐浴过后,方云蕊早早便睡了,第二日一大早醒来时,她睁开眼的第一个念头竟是今日也不想去学堂了。   这种事就是会越拖越不想去,但这是她自己任性的想法,决计不可能真的不去,还是很快下床着海林帮她梳洗了。   今日的天气不是很好,天空中浸润着丝丝湿凉,是下了毛毛细雨,几乎让人感觉不到,但地上却全湿了。   方云蕊并未撑伞,这点雨根本不会打湿她的衣衫,只是更显得她这边冷清了。   她正和海林慢慢走着,突然听见旁侧的竹林中有什么动静,方云蕊一颗心瞬间提到嗓子眼,一把拉住海林想要快步离开。   “云蕊妹妹!”身后传来一声唤,是一个叫她陌生的男人声音。   方云蕊加快了脚下的步伐,并没有回头。   可身后的男人却并未善罢甘休,两个小厮截住了她们的去路,方云蕊不得不回头,对上一张平方敦厚的国字脸,这张脸她有印象,是三房那个庶子楚江。   她一直以为这个庶子平凡内敛,没想到竟敢在府中就这样拦人。   方云蕊神色淡了淡,正色道:“不知楚少爷有何事?”   她叫得格外生分,甚至连名字都没有叫,只唤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姓,但还是叫楚江开心了许多,他大步上前想近些与她说话,然而他走多远方云蕊就退多远,就是要隔开数步的距离。   楚江有些急了,“我只是听闻你病了几日,给你送些药来,你不要躲着我。”   方云蕊道:“多谢好意,我并未病,也用不上你的药。”   她低着头,眉目却更加肃冷了几分。   楚江闻言却更加高兴了,他觉得这是方云蕊愿意同他说话了,跟着攀谈道:“那你这两日怎么没去学堂?我路过几次都没有看见你,托人去打听了才知你是告了病假。”   这几句话说得方云蕊心底生出一股寒意,就像自己被人监视了一般,她掐了掐自己的手心没再接话,只是冷道:“我去家塾要晚了,耽搁不得,楚少爷请自便罢。”   她说完转身就要走,可楚江身边的那两个小厮就是挡着路不让她过去,方云蕊额头沁出了一层薄汗。   “你怎么叫我叫得这么生疏?”楚江慢慢走近,“那日我分明听见祖父让你称长兄为表哥的,那你也可以唤我一声表哥。”   方云蕊背对着他,听着他一点点近了的声音,眼底漫上一层寒。   她几乎顷刻就在心底生出厌恶,可是她又能如何呢?楚家一个平平无奇的庶子,那也能重重压过她一头。   她真不明白自己究竟做了什么招惹到这样一个人,他们从前分明从未相见过。   “国公爷抬举罢了,我到底非亲非故的,还是谨记着自己的身份才好。”方云蕊此刻连声音都冷了下去,“我说过了,我要去学堂,耽搁不得。”   楚江还不放过她,只笑眯眯地道:“那你唤我一声表哥,我就放你走。”   他靠得越来越近了,方云蕊只打心底里觉着恶心,就在她正迟疑着要不要叫这一声时,身侧的海林突然发力撞开其中一个小厮,一把拉住她的手。   “姑娘快跑!”   方云蕊当真拼尽全力跑了,她生怕楚江再派小厮来拦住她们,可只听见楚江在后头大声地笑,那笑声中充斥着对弱者的鄙夷,让方云蕊心底一阵恶寒。   海林抓着她一直跑到距离书塾不远的地方停下,才狠狠“呸”了一声,“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我呸!”   方云蕊垂眸,或许以她之前的身份,的确是看不上楚江这种人的。然而现在,若让别人知晓楚江看上了她,谁不说一句是她高攀了楚江?   她只希望在自己攒够银子之前,再也不要发生这样的事了,她就是想求个安稳而已,只是想求个安稳。   “咱们过去罢。”方云蕊深吸了一口气,“刚才的事不要同别人提起。”   海林道:“姑娘放心,奴婢知道的。”   方云蕊自然是放心海林的,只是谨慎起先又嘱咐了一句。   楚江的事在方云蕊心里留下了不小的阴影,待她走入学堂时才想起还有嘉宁郡主找她的麻烦,一时觉得绝望无比。   正忧心着此事,抬眼就见嘉宁郡主大步向这边走来,还是一如既往的趾高气昂,方云蕊正想低下头去,嘉宁郡主却很快看了过来。   她心口一震,已经开始想对策了,却见嘉宁郡主的视线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又很快移开了,仿佛当她不存在似的。   方云蕊有些讶然,但提到嗓子眼的心并没有因此落回原处去。   郑学究来了之后便开始上课了,方云蕊注意到整整一堂课嘉宁郡主都有些坐立不安地向周围环顾着,像是在找什么人。   她在找谁?   书房跟楚岚那句她担心学究提问虽然是一时搪塞的话,但方云蕊心里的确有些顾虑,她不是怕学究问她什么,而是怕点过她的名字后又把嘉宁郡主的注意力吸引到她身上。   好在这一堂课上得十分安稳,整整一堂课,嘉宁郡主都没有再往她这边看过了。   方云蕊松了口气,看来嘉宁郡主似乎是被别的什么事牵绊住了心神。   下学的时候,郑学究留了方云蕊问话,左不过是问她身子如何,这两日可有看过书,今日教习的内容可能跟得上了,方云蕊往日只觉得学究严谨威严,今日感受到他对自己一个小辈的关心不免有些受宠若惊。   “身子已大好了,劳学究惦记,今日的文章我昨日看过一些,还能跟得上。”   她的年纪在学堂中是最小的,郑学究怕她不敢求问,还挑了几处问题问她,见方云蕊一一对答如流才安心下来。   “以后有什么不懂的,尽可私下来问我。”郑学究年逾半百,看着方云蕊的目光格外和蔼,“我知道你平素很是用功,身为女子,就是要多懂一些,有时候学到的知识是能救命的。”   这话中蕴含的道理方云蕊怎会不知,她心中感动,再次拜谢过了学究才走出了学堂。   其余人都已经走了,平安度过了今日,方云蕊很是松了口气,也不知道今日嘉宁郡主是被什么事牵绊住了心神,连多一分的心思都没花在她身上,真希望能就此把她忘了。   她和海林刚走出学堂的连廊,就见嘉宁郡主身边的婢女守在那里,见着她二人先是指着她们喊了一声:“站住!”   方云蕊哪里可能就此听话地站住,扯着海林就往另一个方向走,急急躲进了一处隐蔽的花丛里。   所幸那个婢女并未追过来,方云蕊便知这婢女不是被刻意留下来守她的,还被安顿了别的差事在身上。   过了一会儿,后面传来一阵子交谈声,其中一个便是嘉宁郡主,听上去有些气急败坏的。   “我着人浅打听了一番,家里没定过亲的就有十六人!想也知道,这里可是荣国公府,谁会把自己已经定过亲的女儿送进来?而今我表哥回来了,这些人定然是都想着怎么攀高枝呢!”   另一个声音响起,听着俨然就是方才那个婢女。   “郡主,奴婢方才瞧见了那个方云蕊,您说会不会......是她?”   “她?”嘉宁郡主冷笑一声,“徒有颜色而已,做妾都是不够格的,这桩婚事既然是荣国公亲自定下的,怎么可能给自己孙儿定下一个无权无势的表小姐?本郡主才懒得搭理她。”   方云蕊与海林藏身在花丛,互相对视了一眼。   她心下终于有些了然,原来嘉宁郡主是因为知道了楚岚的婚事,急着要在学堂找出是谁许给了楚岚呢,这种大事当前,自然顾不上分精力在她这么一个小角色身上了。   “走吧。”方云蕊起身,与海林顺着花丛朝另一个方向回去。 第16章   上了一趟学,嘉宁郡主的事突然被解决了,方云蕊心里的石头落了下来,照此看来,在嘉宁郡主把自己折腾成楚岚的正妻之前,应当是不会再打她这边的主意了。   只是楚岚这桩婚事今已闹得有些人尽皆知了,看来的确是真的,外人想当然地觉得她这样的身份,连给楚岚做妾都不配,想来所有人应该都是这么想的。   两人回到了居所,海林见方云蕊还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劝道:“郡主的话姑娘也不必太放在心上,她又不知道咱们姑娘已然与楚岚少爷有了来往,咱们姑娘貌美,这可是郡主也比不上的。”   方云蕊道:“大户人家娶妻只看端庄门第,不看美貌。”   只有纳妾,才看美貌。   海林惊觉自己说错了话,忙来认错:“奴婢只是不想姑娘因此伤怀,想姑娘松快一些,是奴婢多嘴了。”   方云蕊摇了摇头,“其实对我来说,在这荣国公府里,能做楚岚的妾已经是我最好的去处了。”   海林以为她动了念头,有些惊喜地问:“姑娘这是想开了?要留在楚岚少爷身边吗?”   海林是婢女,上过学,却也不多,她自然是觉得女子当然要找个男人依附,这后半生才会过得美满,作为男人来说,楚岚自然是最好的那一个。   只是她虽然有这样的想法,也很是忠心,既然方云蕊说到了她不愿嫁人,她便决心到哪儿都会跟着侍奉,只是心底里还是盼望着姑娘能有个男人来疼惜着。   这世道,女子要想靠自己活出一条路来,谈何容易啊。   然而方云蕊摇了摇头,“我不做妾。”   她抬起头来正色补充,“我不求荣华富贵一生,只求安稳顺遂就好,哪怕是平常人家,只要他人好,我就是愿意的。若这人是楚岚,我只能做妾。”   父母俱在时,她也是本分的大家闺秀,是正经的官眷,清正人家,如今虽寄人篱下,那也不可能去给人做妾的。   即便这人是楚岚,也不可以。   海林听着这话仔细想了想,将府上剩余的男丁过了一遍,三房的嫡子楚平是个酒囊饭袋,是决计无法考虑的,庶子楚江......想到他今天早晨的行径,海林狠狠“呸”了一声。   方云蕊好奇地看向她,海林才嗫嚅着道:“不瞒姑娘,奴婢之前一直觉得楚江少爷虽才干平平,但到底是个老实的,私心里暗暗生过给姑娘牵红线的念头,只觉得若姑娘用些手段,或许做他的正妻也未尝不可,只是今早......呸!都是些人面兽心的东西!”   男人不会不明白名节对于女人来说有多重要,像楚江这般迂腐的更是一清二楚,只是他若对方云蕊是纯然的爱慕,那必然会想心生呵护,而非大清早在无人的时候冲过来拦人,胁迫着人要唤他一声表哥。   这样的人,即便心机算尽做了他的正妻,得不到应有的尊重,那又有什么好处呢?   方云蕊摇了摇头,“无碍,有些事情你看得不透,我却明白。”   “什么事?”海林问。   方云蕊知道若眼下不与海林说清,海林怕是还会存着要给她牵红线的心思,倘若被有心人利用了去闯出大祸来,那可就什么都晚了。   海林虽然心思不通透,但是个机灵且聪明的,她只需稍稍一说,海林便会明白。   “我现今寄人篱下,若这家族中有一个与我真正沾亲的,也不会拘谨害怕到如今这步田地。你想,倘若老夫人还在,她看在自己嫡亲的姐妹份上,也会帮着奔忙为我操心一份妥当的婚事,婚丧嫁娶,嫁一个女儿去别人家里做正妻,那是需要心力与磨合的,是很要费一番周折与心思的,现在老夫人已经不在了,你且看这府中可还有哪怕一个人肯为我如此打点考量?”   海林被噎住了。   国公爷向来不插手小辈的婚事,想必根本是忘了府上还有这么一个表小姐的婚事要操心,他只觉得还是个孩子罢了,哪里会细心思量?这回能插手楚岚少爷的婚事,应该也是看在自己的子孙后辈上难得能有一个这样出息的,才破了例。人家是嫡亲的孙子才能得一回破例,她家姑娘又算得上是什么呢?   二房又是如此,上赶着要姑娘去忠勇侯府做妾,怎么可能相助?三房那边人情淡薄,说都说不上一句话,就更加指望不上。   大房倒是有一位夫人,听闻很是和蔼可亲,只是她的丈夫出家求仙问道去了,她平日也鲜少露面,心里不知是何等凄苦,又哪里来的心力分给这边呢?很是犯不上的。   偌大一个国公府,细细看下来果真是一个人也没有,空荡荡地叫人心里害怕。   海林这才猛然慌了,无怪乎她家姑娘要如此小心讨生,但这一切又只能怪自己命苦,国公府吃穿用度没有苛待她们的,还供了学堂,早已是仁至义尽了。   观海林神色,方云蕊便知她是懂了,平静道:“所以,我若一直安于室内,能得着的最好一个结果,就是做妾。”   她一直都很清楚这些,只是念着倘若运气好了,掌管后宅的夫人能好心替她看一门正经婚事呢?只是她忘了,她素来都是运气不好的,否则也不会因为赴京探亲一趟,就失去了自己的双亲,成为一个无人可依的孤女。   “奴婢知道了。”海林长长吐了口气。   她以往一直觉着,她家姑娘貌美,放眼家塾都挑不出一个胜过去的,凭什么不能得着一门好亲事呢?现今想来若非是姑娘如此小心低调求生,只怕因为这张脸,就能惹下无数祸端来。   她也不再想着楚岚少爷了,也不再想着楚家的任何一位少爷,满心只盼着姑娘能得偿所愿,早日脱离这国公府。   没了念想,海林转身去拾掇午饭了,方云蕊坐在妆镜前,看了看自己脸上被嘉宁掐出来的那道伤,打开面前的药罐又取出一些,清清凉凉地涂了上去。   不得不说,楚岚送来的这药,不止是好药,简直就是奇药。   昨儿早上还有那么深一道红痕,都出血了,一日过去竟消了大半,许是晚上就会好全了。   想到楚岚,方云蕊心里竟生出一点宽慰来,她想她这辈子唯一运气好的一回全用在了乞巧节那日——一是刘善轻薄她的时候,有个人出手相助,救下了她;二是当晚,楚岚便回了国公府,让她寻着了一份出路。   否则,她恐怕只能含泪去给刘善做妾了。   被楚岚欺负的时候,她只觉得这人真不是个东西,表面上装得那般斯文君子,私底下却是这样龌龊。   但是慢慢,许是因为经过了昨日教学一事,她突然开始觉得楚岚其实当真算得上是君子了,他不会诋辱她,且说话算话,在那样容易困倦疲乏的夏日里,站在书房足足给她讲了一个多时辰的课。   他可是连中两元、大考在即的人,国公府上下无不捧着他,其实很不必在她身上浪费这个时间。   后来还在留她一人在书房的时候,送来了取凉的冰块和解渴的果子点心,他其实......是很不错的。   方云蕊想,若做了楚岚的妻子,或许当真会很美满罢。   吃过午饭,方云蕊小憩片刻,下午还要再上半个时辰的课。   下午的课通常会比上午轻松许多,大多是对上午内容的巩固,有时学究也会布置下课业来让她们写完。   郑学究从不会留课堂以外的作业的,说是觉得那样的作业没有意义,若是学生好学,自然不缺这点作业来巩固知识,不好学的便是逼着写了也没有用,说不定还要四处借鉴,交上来的都不是自己的东西,实在很没必要。   方云蕊凝神坐着,等着学究布置今日的作业,只听郑学究开口道:“近日益州水患实为朝廷所忧,你们便结合上午所学的内容,谈一谈治水之策。”   话音未落,方云蕊就怔住了,这题目不就是昨儿楚岚出给她的那个吗?怎么做到一模一样的?   在座的小娘子们发出一片不解之声,有人问道:“先生,我们都是女子,怎么也要学这治国之策吗?”   郑学究道:“知识就是知识,学了便是有用的,哪里有什么男女之分?”   “先生,可咱们上午讲的内容是著书立说啊,和治水又有什么关联呢?”   郑学究却已不再答话了,只道:“下学后,要交了作业才能走人。”   方云蕊只觉得庆幸,这样一个题目,若让她同这些人一起当堂写,半个时辰是绝对写不出来的,可这题她昨日写过,之后又是被楚岚指点过的,这会儿自然成竹在胸。   就是不知为何会有这样的巧合,楚岚和学究怎么会出同一道题呢?难道这著书立说之学本就是与治水相关的不成?   正想着,耳边乍起一片轻呼声,她闻声抬头,正见楚岚走进了学堂,同郑学究颔首示意,那双凉薄的眸子好似还掠过她的身上,错觉一般。   “表哥!”嘉宁郡主见了他,眼睛都亮了起来,“学究留的作业我不会,你教教我罢?”   郑学究对楚岚道:“今日你这题,出得真是妙思啊。”   原来就是楚岚出的,他是跟郑学究说过的,怪不得呢......方云蕊了然。   然而嘉宁郡主却像是被当众打了脸一般,面上烧红起来,这题怎么是表哥出的?她竟当众说了不会,那岂不是很显得她配不上表哥吗?真是该死......   不过表哥为何会出现在这儿?难道是借故来看自己未过门的妻子不成?   嘉宁面色僵了僵,哪里还有什么心思弄这作业,满满都是在观察着楚岚,看他究竟看谁多看了两眼。   众人都在为看到了楚岚而欢喜,唯有方云蕊低低埋下脑袋去。   楚岚来了,那她还怎么把昨天的作业照搬上去?这未免也太奇怪了,她又不是文曲星转世,可想不出第二套答案来。   怎么办啊? 第17章   学堂里躁动了一会儿也很快安静下来,小娘子们都在专注于自己面前的答卷,只方云蕊脑袋空空。   她昨日写的那一篇,已经是穷尽所学、绞尽脑汁了,怎么可能再想得出第二个版本来?不过她想了又想,开始怀上侥幸的念头,万一这卷子收上去,只有郑学究一个人过目呢?   反正又不是让她们朗读出来,楚岚未必就会看得见她写的东西。   再者说,今日楚岚过来,说不定就是为了来瞧一眼未婚妻的,与她根本没什么干系。   横竖是不会再有别的答案了,方云蕊自我安慰了一番,动笔写了起来。   半个时辰很快过去,她坐在很后排的位置,郑学究让她们写完之后就各自散去,方云蕊求之不得,都没从楚岚面前走,依着离自己最近的那个凉亭出去了。   站在前面的楚岚,淡淡往那个方向一瞥,仿若无意地掠过那个逃也似的身影——躲他?   嘉宁郡主这会儿子才写完自己的答卷,根本没有注意到楚岚在看谁,她放下笔算是松了口气,走上前来便对楚岚道:“表哥,咱们一道去松英堂坐坐罢!”   楚岚回她:“你们写的东西,还要在我这里过目。”   “啊?”嘉宁郡主吃了一惊,想了想自己写的那堆东西要是让楚岚看见,恐怕很难给人留下什么好印象。   然而楚岚已经没有打算再同她说第二句话的意思了,嘉宁不好强行缠着,只能一脸不甘地出了学堂。   今日的嘉宁有些不对劲,从早上过来便不曾与人交谈,更是对谁都一脸防备之色,一同上学的小娘子们颇有共识地认为还是不要莫名招惹,便四散着打算回去了。   同行的路上,由于嘉宁郡主不在,倒也有人愿意与方云蕊说几句话。   率先开口的是楚姒,她是楚家大姑娘,生得亭亭玉立又端庄,面相也很是沉稳。   “郡主最近这段时日应该都不会为难你了,你大可放心。”   方云蕊自打到了国公府之后,就甚少同楚家本家的小娘子们说过话,这位大姑娘更是要比她们还忙,说是已经与人定了亲,下学后便会去学习插花茶艺、掌管后宅、管理铺子等,没有时间如她们小娘子一般地玩耍,所以只要一下学,方云蕊便基本见不着她。   没想到楚姒竟是第一个主动与她说话的。   方云蕊回道:“这事我并未放在心上,多谢大姑娘。”   楚姒见她这般拘谨,笑了笑道:“你又不是府里的奴婢,正常唤人便是,我长你一些,你若愿意,同他们一般喊我大姐姐便是。”   大姐姐......这三年里,她称谁都是客客气气,能不说话也会尽量不说话,何曾有人要她唤过这么亲切的称呼,激得方云蕊眼眶有些发热。   她极力压下自己心头翻涌的情绪,依言唤了一声:“大姐姐。”   大姑娘楚姒与三姑娘楚玥都是三房所出,这两人平时走得极尽,见楚姒与她说话,楚玥走上前来道:“阿姐,你与她有什么话好说,一个白白在楚家吃饭的表小姐罢了。”   方云蕊有些难堪,她纵是再怎么收敛隐忍,这也是不争的事实,她的的确确是白住在楚家的。   只是未料到楚姒竟会维护她,道:“小玥,你好歹也是国公府的姑娘,难道气量只在那几碗饭上不成?这种话以后不要再叫我听到了,若要别人知晓,只会说你眼界低。”   楚玥努了努嘴,倒果真不再说话了。   因着自己让三姑娘挨了句训,方云蕊心里有些不安,楚姒对她道:“前面这段路我们一直顺路的,一起走罢。”   方云蕊点点头,便走在了她们左侧。   两个亲姐妹在一起,自然是无话不谈,楚玥平日在这个姐姐面前有些放肆惯了,倒也没有避讳方云蕊,道:“我已经偷偷听见有三个姐妹说有意于楚江了,想不到他一个庶子,倒比楚平要受欢迎许多。”   楚姒没什么表情,道:“楚江虽是庶子,容貌却是不差的,何况外面都说他忠厚老实,年纪又是最轻,他在书塾成绩也很过得去,只需更加勤勉些,将来中个什么不成问题。”   楚玥很是赞同地点了点头,“楚家的风骨自然是不会差的,就是楚平那个呆子把自己吃成了一头肥猪,谁会看得上他!”   听见妹妹的鄙夷,楚姒竟并未出声斥责,反而平静地道:“今后在外人面前,你还是要称他一句兄长的。”   “知道了知道了。”楚玥随意应和着。   方云蕊听着两姐妹的对话,心下有些讶然,原来在别人眼里,楚江的外貌算很是不错了吗?她的父亲生得极是俊美,长年耳濡目染之下,她对男子容貌的要求其实是很严谨的,如此退出去看来,楚江生得的确不错,可若是和楚岚比起来......那是远远不够比的。   不过看上去,这二人与楚平的关系并不算好,大约只要是女子,都不会喜欢那种爱出入风月场的淫贼罢。   那楚岚呢?方云蕊禁不住想,他在面对她的时候,那般得心应手,怎么可能只碰过她一个女人?士人之间需要应酬的场面也不少,是不是也会时常选在青楼这样的地方呢?   “妹妹?方妹妹?”楚姒连着唤了方云蕊两声,她才回过神来。   “大姐姐!”方云蕊忙回了一句。   楚玥笑道:“她就是个呆子!走在一起也能走神,阿姐你同她说什么话!”   楚姒也笑,不过她笑起来温温和和的,叫人觉得如沐春风。   “我平日很少回来,府里姐妹多,不经意就会把你忘了,瞧你身子如此单薄,又时常穿着素净,想必过得不大顺畅,这内宅财权都在二夫人手中,我也很不能帮你什么,莫如每月从我那份拨五两银子给你罢,你收着便是,不必再分说。”   方云蕊眸光颤了颤,既是感动又是受宠若惊,她之前并不曾与楚姒单独说过话,只是因着楚苒实在是怕了荣国公府的小姐们,怎么也没想到楚姒竟然会是这样一个温柔的善人。   更加令她难堪的是,她的确急着要筹钱,楚姒答应每月拨给她的五两对她来说是不小的数目,她私心里是不想推却的。   只是再怎么样,这钱她也不能要。   方云蕊摇了摇头,道:“大姐姐能与我说话亲近,已是很好了,我并不缺吃穿,荣国公待我很好,实在不用特殊照顾。”   楚玥轻哼一声,“给你你就拿着呗,五两银子于我们来说并不算什么,你一个孤女,难道只顾着周全自己就够了,不想着攒嫁妆不成?”   楚玥生得很娇气,光看着便觉得她会是那种不讲理的骄蛮小娘子,方云蕊方才还在担忧自己会不会惹得她不悦了,没想到她转眼已不计较了,反倒顺着楚姒往她手里塞钱。   楚姒道:“这点银子,全是在我私账里出,二房那边不会知情,你尽可安心。”   听着二人的话,方云蕊眼眶忽地又热起来,她早就习惯了这府上的人对她冷淡又不闻不问的,突如其来的关怀反倒令她有些受不住。   楚姒虽不能设身处地,但多少也明白她的难处,只拍了拍方云蕊的手背。   楚玥笑道:“你若实在觉得过意不去,就帮我们留意着三房的动向,听说楚岚要娶妻了,你帮我们注意着他究竟是要娶谁!”   楚姒无奈地看了妹妹一眼。   ·   嘉宁郡主还等在学堂外,日头晒着,她等得已然很是急躁了,可是表哥还未出来。   郑学究看了眼楚岚,这孩子小时候同样是他的学生,几年不见,见到他年少有成,郑学究也很是欣慰。   他道:“你可是关心你妹妹楚苒的成绩,今日才来了这一趟?”   说着,郑学究去翻找楚苒的卷子,然而还未寻得时,楚岚便伸手按住一张,道:“这张字写得不错。”   郑学究看了一眼,很是赞同道:“这方云蕊似乎是你们府上的表小姐,是个闷声的,同你小时候一般,很不爱说话。”   楚岚已经抽出她的答卷看了,郑学究并不知情,他心中却是门清,看见方云蕊将他所讲的内容都记下了,还都条理清晰地写了下来。   还算是好学。楚岚心中轻轻置评一句,然后面不改色将卷子放了回去,淡然道:“写得不错。”   郑学究一愣,什么样的答卷能得着他一夸,便也禁不住拿起方云蕊那份来细细端详,连连点头道:“不错!当真不错!条理清晰、思虑周全,竟还想到了因地制宜,这满屋子里能知道益州形势的恐怕挑不出几个来。想不到她竟有如此见识......”   郑学究当真觉得不错,这样小的年纪,能写出这样周全的对策来,那比之男子可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有几分你的影子。”郑学究叹道。   听了这话,楚岚无声轻嗤,她的第一份答卷可没有这般出色,这分明是掺了水分的。可转念又想到,那也是他替她掺进去的水。   “找到了。”郑学究这才抽出楚苒的答卷交给楚岚。   楚岚垂目扫了一眼,简直答非所问、凌乱不堪,比之方云蕊写下的第一份还要糟糕。   他看了一眼便不想再看第二眼,目光早已从楚苒的字迹中抽离出来。   今日他来,自然不是为了别的,只是想看一看,他在教习讲授的时候,她究竟有没有受教聆听,若实在是个不中用的愚笨脑子,即便生得再美,也不免叫人心生厌恶。   不过现今看她不但全部熟记了,还细分了条理一一道来,的确是有慧根的。   那之后再教教她别的什么,也未尝不可。 第18章   与楚姒与楚玥分开后,方云蕊就和海林独走一条路了,她禁不住心情好起来,这是三年来第一次她和同龄的姐妹说这么多话。   “三房的两个姑娘都很好。”方云蕊这样说了一句,她是真的很欢喜。   海林道:“二姑娘与她们关系不好,姑娘,您说这会不会......是二姑娘的问题?”   方云蕊看了海林一眼,她其实并不愿意这样猜测的,她对楚苒并没有十分了然,自然不晓得她的为人。可她回想起来,总觉得那日在学堂楚苒是故意叫她惹得了嘉宁郡主的注意,加上今日对楚姒和楚玥的改观,她也控制不住地偏心了。   “以后少与二姑娘走近罢。”方云蕊道,毕竟她唯二的两次同楚苒亲近,都没有什么好结果。   她是很耐得住寂寞的人,然而再耐得住寂寞,也会渴望和同龄人的亲近,自打来到京城之后,她便一个朋友也没有。因着怕麻烦别人,也很少给江南的朋友去信了,三年时间下来,她就成了真正的孑然一身。   海林答应下来,又问:“那姑娘以后要同大姑娘与三姑娘多亲近吗?”   方云蕊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保持如旧就好。”   二房三房向来是很不和的,别再折腾出什么事端来,她心里记着这两位姐妹的恩情便是,她并非是那种能单凭自己喜好就去做事的身份。   明日是学堂轮下来休沐的日子,不必再去上学,方云蕊的心情格外轻松。   她与海林回到了居所,刚坐下没一会儿想要歇一歇,楚姒就命人给她送了好些糕点过来。   来的小丫头很是伶俐,见到方云蕊后生怕她不收,特意叮嘱道:“表小姐安心收着便是,这是我们房里应有的份例,只是回回都太多了吃不完,您帮着分一些罢。”   如此,方云蕊也不好再有推辞,只好收下了。   她打开食盒,里面放的点心很是精致,说是吃不完剩下的,可外形都很完好漂亮,一点磕的碎的都没有,方云蕊忍不住伸手掰下一小块来放在嘴里,淡淡的甜味,又香又好吃,她是很爱甜食的,只是她这边经常会短,很多时候即便送过来也是次品。   吃食这种东西口味差些还可以将就,然而甜食本就是为了消遣愉悦吃的,若是口味再差了,那还不如不吃。   所以她有很久没有吃过了,上次吃还是过年的时候,她鼓起好大的勇气,才从饭桌上拿了一块来吃。   “味道很好。”方云蕊道,是她在江南时就喜欢的那种口味,但要更加精致些,供给国公府小姐们的点心自然马虎不得。   海林也高兴,“她们说三五日都会来送一次呢!”   方云蕊惦念起来,这便是恩情了,她要记着,这是入国公府以来,第一个对她好的。   夏日糕点放不住很久,好在三房送来的没有很多,方云蕊将糕点和海林对半分了。   她正吃着糕点,面上却投下一道阴影,方云蕊指尖一颤,糕点的碎渣就掉在了她的裙子上。   “表哥。”她连忙起身,怎么也没想到楚岚会来她这儿。   楚岚没有应声,他目光掠过桌上的点心盒子,只是府上寻常的糕点而已,他并不好甜,所以从不会吃,可方才看见她好似很珍惜地捧着,一点一点吃着,突然也想尝尝这点心是什么滋味了。   从未有客人涉足过她的居所,方云蕊一时不知该怎么办,只是局促地站着,然后道:“我给去表哥奉茶。”   “让海林去。”楚岚一句话拦下了她,而后细细打量着楚家安排给她的这间屋子,陈设很简单,院子也不大,不过被收拾得很干净,还能看见一些女儿家装点的心思,明明很小,反倒让人觉得温馨。   方云蕊承了话,便只能在原地站着,她看着楚岚左右看了看,然后捻起一块盘子里的糕点放在了口中。   他吃得慢条斯理,眸中并无甚情绪,好似是对这糕点的滋味不甚满意,只吃了一点就没再继续用了。   不好吃吗?方云蕊想,可对她来说已经很好吃了。   “过来。”楚岚道,声音泠泠清悦,让方云蕊不免又想起他是怎样用这样的声音给她教学的,影影重重之间,他长身玉立、端方君子;可也是他,亲手按住她的后颈往下,让她用唇舌侍奉,脸不红心不跳,仿若是在说着最稀松平常的事。   方云蕊真想不明白,一个人怎么会有如此割裂的两端。   方云蕊只能依言上前,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嘴里突然被塞进了一块糕点,楚岚的动作很快,她都没反应过来,只是本能地收紧双唇,便自然而然裹住了楚岚的手指。   即便是她反应很快地就松开了,可还是在上面留下了一点淡色的口脂。   她不知道楚岚这是什么兴致,或许就是单纯想欺负她一下吧,她没多问,只是默默吃着嘴里的糕点,楚岚便看着她吃,又从盘子里摸起一小块含在口中。   他细细咀嚼着,终于不满地皱起眉头。   还是觉得不好吃,可为什么看见她吃又会生出一股也想尝尝的欲念?   刚吃完嘴里的糕点,方云蕊就马上又被塞了一块,她终于惊异地睁大双眼,不明白这究竟是楚岚的什么乐趣。   这次的比刚才的要大块些,她一次吃不下去,露在外面的那半块便轻擦过她的嘴唇,落在了楚岚手里。   他的神情依旧很淡,像是在做一件很稀松平常的事,然后在方云蕊惊异的目光中把那半块糕点放到了自己嘴里。   这、楚岚吃她咬过的东西?   方云蕊脸上有些烧了。   却不想楚岚皱紧的眉头这才慢慢舒展开了,他甚至有些满意地点了点头,无甚感情地称赞道:“府上的点心做得不错。”   “......”方云蕊说不出话来,她觉得楚岚这就是在故意欺负她。   “表哥来此,是有事?”方云蕊尝试着问,既然半天都没有进入正题,那想必不是为那事来的......何况,现在还是白日。   楚岚看了眼她惴惴不安的样子,颇有闲心地反问:“怎么,只需你进我的院子?”   他说着竟是更为悠闲地在屋子里转了起来,一点点地细看,窗户上贴着一张红纸飞燕的剪纸,似乎是自己裁剪的;桌上放着一个镂空的木制小球,旁边还有一个红色的布老虎,绣工精致,像是女孩子会喜欢的东西;纱制的床幔是藤萝紫色,在乌木床上偶然浮动,偏又招人浮想联翩。   外间看着还像是小孩子的布置,卧房却更具少女气氛,两种感觉交织在一起,就好像她这个年纪,正是转变的时候。   他止步于卧房外,背身对着方云蕊道:“我看过了你的课业。”   方云蕊一愣,是今日在堂上写的那份吗?可那份是她完全照搬的之前的答案,楚岚看了会不会觉得她这个人很急功近利,刚学到一点什么就要全部都用上去?   她藏着自己的心事,一时没有说出什么话来。   楚岚继续道:“记性不错,可见也是用了心的,想要什么?”   方云蕊愣了愣,这是要奖励她?反而要奖励她吗?楚岚给她讲授知识,她都还没来得及感谢,反倒要被他奖励?   她不确定,因为没有人这样对她过。   等了半晌,没有等到回声,楚岚转身看了眼她呆滞的模样,进一步道:“衣服、珠宝、首饰,或是别的。”   这便是让她选择了。   “那便......衣服罢。”方云蕊支吾着说出一个答案来,这奖励来得太突然,她都来不及想到底要什么。   只是珠宝首饰这类东西,她的的确确是用不上的,若是拿去换了钱,日后被追问起来又会麻烦。   眼下她最缺的就是银钱,但如果直接跟楚岚要,她又觉得实在有些像......皮肉生意。   她虽然做下了这等不知羞耻的事,但她这是为了给自己谋求一条活路,不是为了卖身求荣的。   只是横竖,她在楚岚心里已然成了不成体统的女子罢?看他们如今这样的相处,抛开昨日的讲授不提,她与楚岚之间从来都是解决需求的关系,平日都不会多说两句话,今日楚岚心情好了,便赏赐她一些中看不中用的玩意,这样的相处模式跟不正经的相好有什么分别?   方云蕊并非此刻又开始清高起来,只是觉得楚岚这样直接地问她要什么,让她觉得有些难堪。   不过她这样的人,又有什么资格讨论这份难堪呢?   方云蕊神情淡淡的,并未因为这件衣服表露出多欢喜的模样。   楚岚看了她一眼,暗暗想着——是不喜欢?可分明是她自己开口要的衣服,若是不喜,又为什么要呢?   女子大都心思玲珑,楚岚并未再多想,左右他只需解决了她的婚事,并不需要费心去研磨她的心事。   正事谈完了,他原本是该走的,纵然他们之间的关系早已不同寻常,不过也不该如此不知收敛。   楚岚这样想着,脚下却纹丝不动。   他再次瞥向她的卧房,那紫藤萝的床幔微微拨动,好似顷刻间就能想象得出她坐在里面是什么样子,若再唤他一声‘表哥’......   没来由的,楚岚喉间有些发紧。   往常都是方云蕊主动,他本觉得此事做与不做并没什么分别,自然也瞧不上她笨拙的勾引。   可这回,是他头一回自己动了念头。   他转了方向,本来要离开的人转而向内,清冷的声音在方云蕊耳边落下:“过来。”   方云蕊看着他去往的方向,呼吸一紧。 第19章   还没有吃饭,方云蕊肚子里只垫了几块糕饼,她想着一会儿就要用饭,并没有吃很多。不过楚岚素来在此事上寡淡,想来也不会磨她太久。   海林被打发去煎茶了,还没有回来,不过海林是她的贴身婢女,早就知道她与楚岚的事,又素来机灵,她并不担心会被海林撞破。   那她究竟在担心什么,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是没来由地有些惧怕楚岚突然的亲近。   莫不是又有了什么欺负她的主意?   楚岚走在前方,伸手揭开了一角床幔,里面陈设简单,一方软枕、一床被子而已,枕边还放着一个毛绒的小兔子,看上去像是自己做的。   很生动,楚岚甚至分神去想了想她做着这个兔子时的神情和模样。   方云蕊见他拿起自己的兔子,解释道:“那是娘教我做的。”   因着两人这样的关系,不论是谁都没有动过与对方细谈的心思,她有求于楚岚,拿了些看得过眼的条件去换他的允准,仅此而已。   不过上次意外,反倒让她猜去几分松英堂的家事,也不知道楚岚事后想起有没有对她不满。   她的母亲,楚岚多少听说过一些,都说是个倔强性子,看着软和,其实自己有主意得很,一直温养在闺中,不知怎的就与方氏结识爱慕,非君不嫁与全家都闹翻了。   不过结局却不是个笑话,这二人夫妻和睦、琴瑟和鸣,当真是神仙眷侣,只是运气不好,在赴京路上遇到了山匪。   小姑娘也是躲过了山匪才活下来的,她那时才几岁?十岁出头的年纪,已经懂事了,双亲亡故想必对她打击不小罢,现在却能心平气和诉说她的母亲,可见心性尚算坚韧。   楚岚想她的性格大多是随了自己的父亲,总是百依百顺的,稍微做些什么就能让她惊惧起来,像一只娇养的小雀,想来只有过分谦和的男子,才会被一个女人拿捏住。   什么情爱、什么盟誓,他是从来不信的,即便一开始是真的,随着时间的推移总会消散,是这世间最无所谓的东西。   楚岚拿着她的小兔子看了很久,方云蕊都想要开口说要不这个就送给他了,他又把小兔子放了下来。   这屋子里奉给她的都是最最寻常之物,实在没什么能拿到楚岚面前的,方云蕊正想着自己真是有些招待不周,就听楚岚道:“你躺在这里。”   方云蕊蓦然回神,就见楚岚指着床沿处一臂长的位置。   她身形颤了颤,那段地方并不能躺下全部的她,只能躺下一半,另一半大约只能搁在地上......可这到底是个很不雅的姿势,方云蕊面上有些难堪,但还是照做了。   她先顺着床沿坐稳,而后慢慢躺下身来,尽量让自己看上去正常一些,只是这个姿势的确不舒服,她觉得自己后腰有些被硌着了。   楚岚注视着这一切,位置被他选得刚刚好,她这样躺着,拉上这藤萝紫的床幔之后,便恰好会有半截藕臂露出,与他想象中的模样近乎重叠起来。   床幔被放下,并不足以将床内的风景全数遮住,他还是能瞧见方云蕊的脸、瞧见她的反应,但就是多出了一种朦胧模糊。   “别再动了。”他说着下达了自己最后的命令,然后两手掌在了她腰侧。   方云蕊震惊着,她怎么也没想到今日是这样的磨人法子,楚岚让她不要动,却又给了她双手的自由,让她抓着自己。   她眸中噙着水光,影影绰绰在床幔后的身形极为诱人,他却足够克制,一分也不叫自己越界,穿过那道床幔去。   可今日的时间实在不大克制。   海林在外伺候,眼瞧着日落了、眼瞧着天黑了,里面足足叫了四次水。   她站在外面,心中暗自惊讶着。   最后还是方云蕊唇间溢出一丝哭腔,她实在是受不住了,一双手紧紧推拒着楚岚。   “我想歇歇了,要歇歇。”她喃喃着,已经有些使不上力,前面她一直生生忍着,从未表示过自己已经够了不想再来的意愿,然而眼下当真是忍不住了。   她不明白今日他怎会有这样可怕的兴致。   “表哥......”她近乎是呜咽出声,才感觉到楚岚稳住了身形。   “我还要上学。”她连嗓音都沙哑了,说话也吃力,额间的乌发都被汗水浸开,泛起一层泠泠的光色来,白到发光的肤色染上薄粉,好似一朵极尽绽放的粉莲,叫人挪不开眼。   如此艳色,也并未化开楚岚眼中的冷意,他低声落了句:“明日你休沐。”   休沐,那也是需要休息的,难道就因为她明日休沐,便要让她在床上歇一整日吗?连地都下不了?这决计不行。   见她一脸被惹到的神色,楚岚觉得有趣,当即起了身,决定放过她这回。   “后日,自会有人去郑学究那里告假。”楚岚道。   方云蕊抬眼看着他,看他慢条斯理用她褪下的裙子擦着自己的手,她只觉得自己身上烫得厉害。   “那我的课业......”她还想挣扎。   “我教你。”楚岚道,他一掸衣摆,瞬间周正下来,一息功夫不到就又成了光风霁月的君子模样。   方云蕊却没有一丝力气再动了。   她只知道自己眼皮重得厉害,想即刻睡去,可腹中却又空得难受,她可是一下学就只吃了几块糕饼撑到现在啊......眼见外面天都黑了,方云蕊第一次觉得后怕。   她从来都认为楚岚是个十分淡漠的人,哪里想得到原来之前都是他装的,他真正起来竟然是这样的。   不是说,清俊文人吗?这是清俊文人吗?   方云蕊近乎要咬碎自己一口银牙。   看见她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楚岚心情又很好了起来,他悠然地站在窗前,望着窗外月色如许,忽然出声问:“楚家那么多人,为何求我?”   方云蕊尚在喘息平复,想也不想便答道:“因为外人都说你光风霁月,十分清正。”   “撒谎。”楚岚打断她,“你若当真如此觉得,求我的方式不该是这样。”   既然清正、既然光风霁月,又怎会允准一个陌生女子爬床呢?   这本来就是自相矛盾的。   默了瞬,方云蕊强撑着坐正了身子,她勉强把自己收拾得体面了一些,微吟一声,只好说了实话:“二郎楚平不堪,三郎楚江不堪用,我实在别无选择。”   楚岚身形一顿,这才回眸看向她,月色里,她同样是美得惊人,那双纯然的眸子映在楚岚眼中,他负手而立,忽然反问了一句:“所以,没有一丝其他?”   闻言,方云蕊有些不解,自然是没有其他,还能有什么?难道楚岚现在还疑心她别有用心不成?   她笃定答道,摇了摇头,“没有。”   却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随着她这句话落下,楚岚的眸色似乎更冷了些。   他没再说话,转身出了屋,在他的后脚,海林连忙走了进来。   “楚岚少爷怎么突然走了?”海林道。   方云蕊也生出几分无措,这是......生气了?   夜里方云蕊歇在自己房中,她唤海林烧了热水,沐浴过后吃了些东西,等再次躺到了床上才觉得浑身的骨头好似被拆了一遍一般。   楚岚怎么了?她竟有些想不通楚岚生气的缘由在哪里,只能劝自己是多心了,眼下她只想好好睡一觉,什么也不愿想了。   第二日到了日上三竿,方云蕊才醒,她睡得毫无知觉,又沉又深,好像连梦都没怎么做。   不过身上的酸胀疲乏感终于消了大半,甚至因为好好睡了一觉,她容色更加光彩照人起来。   海林听见动静进来伺候方云蕊起身,一边问道:“姑娘饿了罢?今日早晨备了些桂花粥,想即刻就用一些吗?”   方云蕊点了点头,又禁不住打听一句:“早上没什么人来叫过我罢?”   海林摇了摇头。   顿了顿,方云蕊又问:“今日...楚岚在做什么?”   昨夜是她惫懒的缘故,自己用了些缘由说服了自己,现在她清醒过来,怎么想都觉得昨夜楚岚走的时候脸色不对。   她虽实在想不明白究竟是那句话触怒了他,但横竖跟楚岚问她的那几句话脱不了干系。   方云蕊细细回忆着,第一句楚岚问她,为什么要向他求救,他素来善断,她交代了实话,这好像也没什么错处。难道关键在于第二句?楚岚问她是不是只是因此,没有别的缘由,她答了是。   的的确确是因此,她这也是实话,那又是哪里触怒了他?难道他想听她说一些,什么久慕公子品性之类的话不成?   可方云蕊又觉得,旁人或许迂腐,爱听一些好话奉承,然而楚岚这样的人,他是很清楚他们之间的这段关系是如何开始的,她想透彻如楚岚,应该不会想着这些才是。   那他究竟是为什么生气?他真的生气了吗?   自己的婚事还掌在他手里,方云蕊实在无法不去在意。   不单是她还惦记着这事,她的贴身婢女海林也惦记着,等吃过了早饭,海林便踌躇着问道:“奴婢见昨儿楚岚少爷走时神色不大对,姑娘今日去铃兰阁吗?”   方云蕊默然,若连海林都能看出,那就是真的有问题了,她叹了声气,只能自己服软讨巧,道:“我一会儿就去。”   虽是腰上酸软,但方云蕊还是尽心沐洗了一遍身子,又换了身不那么死气沉沉的衣服,只是大白天爬墙未免太过惹眼了,横竖这边都不会有什么人来,她便只身走在了那条竹径上去见楚岚。   她的院子里很冷清,只有海林一个人守着,她怕自己带海林走了万一有什么人找过来自己会不知情,就一个人去了铃兰阁。   铃兰阁同样的冷清,她出入这么久了,也只见过青墨和珊瑚。   出现在门口时,青墨先是一愣,随后快步上前,低声道:“表姑娘怎么这会儿就来了?”   方云蕊素日都是晚上会来,可虽是如此,她也不是没有白日在铃兰阁待过,青墨为何会如此紧张?她看了青墨一眼,问道:“我有事想找表哥说话。”   青墨道:“公子今日不见客。”   想了想,方云蕊那处一些细银放进青墨手中,“我是真的有事,表哥素不会拦我的,可否通融一二。”   这是楚岚交代下来的,青墨哪里敢收这个银子?连忙将银子退了回去,苦哈哈道:“表姑娘,小的也知道这些,可今日实在是不方便。”   果然,方云蕊了然,是楚岚特意嘱咐了青墨,不让她见的。   “好罢。”方云蕊没有勉强,转而道,“那小哥可能告诉我表哥现在在做什么?”   青墨见她不再坚持,松了口气回道:“大考在即,公子在书房读书。”   他在书房,快到午时了,再过一会儿就该到了青墨吃饭的时刻,他要伺候楚岚的吃食,自然会提早去吃,他若是走了,这院里也就没有人了。   方云蕊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叨扰小哥了。”   她转身便走了,也不见留恋。   青墨被她一口一个小哥叫着,十分不好意思,这位表姑娘虽在府中微不足道,但好歹也是主子,他还是头一回遇上这么客气的主子。   想了想,青墨还是将此事禀告给了楚岚。   “这便走了?”楚岚问。   青墨抬眼,见楚岚神色淡淡,这话问得好似是没什么情绪,然而久在公子身边侍奉的他还是觉得公子似乎心情有些不佳。   “是,奴说完以后,表姑娘就走了。”   楚岚又慢条斯理翻了一页书,道:“嗯。”   青墨张了张口,没了别的话禀告,只能离开了。   他走到前面,对正在煎茶的珊瑚道:“姐姐,我去吃饭,即刻回来,公子那边劳烦姐姐看着些。”   珊瑚点点头,应道:“放心去罢,这副茶马上好了,我就过去。”   青墨放心走了。   而这会儿功夫,方云蕊已经来到了楚岚书房外,她推了推门,竟没有推开,还想再尝试的时候听见里面飘出一声:“不必费力,出去。”   是楚岚!   方云蕊有些不可置信,她快步跑到书房窗外,扒着窗外看着那道冷然疏离的身影,问:“你知道我会再来?”   为防着她来,居然还特意反锁了门?   楚岚没有回头,只道:“门没有锁,是你不会开。”   这样一说,方云蕊就有些明白了,青墨和珊瑚自然不会开这扇门,站在门外的自然只能是她。   不过眼下,方云蕊终于确信,楚岚是真的生气了。   可因为什么呢?她想不通。   “表哥......我想进去。”方云蕊低低地道。   她想,自己要哄好楚岚,单站在窗外自然是无法哄的,外头日头正盛,她还无法在光天化日之下就能说出些能哄男人欢心的话,自然都要等进去了再说。   这样一个机会,她想楚岚一定是会给的。   却不料楚岚自始至终头都没抬,而是说了句:“不必,你回去罢。”   方云蕊哑声,只觉得自己从头到脚都被一股羞耻浸染,她主动跑上门来,可是楚岚连门都没让她进。   “......我知道了。”方云蕊轻轻低语一句,珊瑚马上就要来了,她实在没有法子当着珊瑚的面还能继续在这里站下去,等过会儿青墨回来了,又不知会有何等的难堪......   她只知道,今夜楚岚大抵是不需她过来伺候的,楚岚拒了她,但明日她还得继续过来。   方云蕊按照原路返回了居所,海林见她这么快便回来了,心里咯噔一下,尝试着问:“姑娘,楚岚少爷不在吗?”   方云蕊摇了摇头,她不是很想向海林诉说自己方才的难堪,刚刚在竹径往回走的时候,她突然明白,若头晚她第一次去铃兰阁时,楚岚也这般坚定地拒了她,那她现在怕是已经被敲定了要做忠勇侯府刘善的妾了,不知过着怎样绝望的日子。   这些日子来小心翼翼侍奉着楚岚,让方云蕊无暇细思,眼下她却回想起来——是啊,那晚楚岚为何没有直接拒了她呢?他分明只需动动口,就足以令她无地自容。 第20章   怀着重重心事,方云蕊在床上辗转了一夜,这一夜她睡得并不算好,翌日就又要早起去上学了。   她稍微盖了几分眼底的憔悴之色,携海林到了学堂才被告知——郑学究今日告假了,昨天傍晚就命人通知了各家小姐今日不必来学堂,然而那么多人里,唯独无人通知方云蕊。   倒也不妨,左不过是早起了一会儿。   她正预备带着海林回去,路上恰遇迎面走来的楚姒与楚玥,见她们盛装而待、光彩烨然,不由露出疑惑。   “咦?你怎么还在这里闲逛?”三姑娘楚玥率先开口,飞快地扫了方云蕊后又迟迟补充,“还穿得这么寒酸?”   方云蕊不明所以,楚姒看了她实在困惑的神情,有些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因着昨儿傍晚学究告假不来,二夫人做主办了场茶会,借着立秋赏菊的名头,聚了些世家贵族的公子小姐相看,看来是没人通知你了。”   方云蕊面色微滞,这么大的消息,她就待在国公府中,竟然未得着半分音信。   既然是二夫人办的茶会,那自然是不愿她出来与人相看的,毕竟已经说定了要她去忠勇侯府做妾,只是二夫人多半没想到,她未曾通知她这场茶会的消息,也未曾有人通知她郑学究告假的消息,终究还是撞上了。   见她不说话,楚姒便道:“你速回去一趟,换身亮丽些的衣服过来罢,女子出嫁乃是大事,你这样的情况,府上大约也不会有人真心为你谋划,一切还是要看你自己。”   方云蕊低下头道:“嗯。”   楚姒见她答应得勉强,一副不情愿的样子,却又想不出她能有什么理由不来,想了想又问:“你可是因为没有好衣服穿才为难?”   “不是的。”方云蕊摇了摇头,她抬眸对上楚姒关切的眼神,心知楚姒又不知道她已被许给忠勇侯府做妾的事,自然不会知道她为什么不能去。   可这事她是存心要解决的,不能再让第二个人知道,便自己想了个由头,对楚姒道:“二夫人没有请我,我贸然过去,怕是不好。”   原来是为这事。   楚姒了然,“这有什么,你也太乖巧了些,同是在国公府,二夫人大约是一时疏忽才没有叫人通知,到时候宴会上人自然许多,兴许二夫人都注意不到你,不然,我和玥儿在这里等你一会儿,一会儿我们一道进去,便说你是我带来的,谁又能说什么呢。”   这话赶话的,都让方云蕊有些不好拒绝,按寻常来看,她的确是没有理由拒绝的,眼下拒绝不去,本就很是古怪。且请她过去这人是楚姒,因着上回,她并不是很想拒绝楚姒。   而且,她也或许不该错过这样一个机会,万一呢?万一她当真遇见一个倾心之人,万一那人愿迎她为正妻?她的爹娘恩爱,她又不是泥菩萨存心要到庙里去,对夫妻生活从来都是向往的。   若她有得选,谁会愿意去寺庙道观过那清心寡欲的清贫日子呢?   “那我去了。”方云蕊眸底燃起些希望来,还不望对二人一谢,“多谢你们。”   待方云蕊走远了,楚玥忍不住问:“阿姐,你为何忽然对她这么好?”   多少年在学堂,虽然楚姒是去得不多,但也没有很少,之前就见过无数面了,怎么最近突然热络了起来?   楚姒淡然道:“宫里的嬷嬷教我的,说身为当家主母,要时刻关注在这府里最不起眼的人,稍稍帮扶一把,说不定将来会有大用处,这叫投饵,我想在她身上试试。”   楚玥听着,好似是懂了,继续追问:“那她要是没什么用,你不就白忙活了吗?”   楚姒摇了摇头,“我给她的都是于我们来说无足轻重的东西,对她来说却是实实在在的恩惠,即便将来她确实没什么用处,我也不会有什么损失。退一步来讲,就算她没什么用处,但她会记得我的恩情,便会对我有好印象,我留下了贤名,也已是益处。”   “哇。”楚玥不由露出钦佩之色,“阿姐真厉害,我什么时候也能入宫跟随嬷嬷学艺?成日在这学堂待着,偶尔还要看嘉宁的脸色,我真不想待了。”   楚姒轻笑一声,“康王府只余下这一个孤女,她成不了什么气候了。”   回到居所,方云蕊翻出自己的几件衣服,心中细细思量着——她自然不能打扮得太过惹眼,这样反而会生祸端,最好能清秀些,又不显得寒酸就好了。   换好衣服出来时,方云蕊下意识往铃兰阁看了一眼,虽然只有一墙之隔,可两处的正门却在天南地北,楚岚不会知道,然而她却莫名有些心虚。   但是又想,她与楚岚之间也不过是交易而已,她尽心侍奉楚岚,楚岚替她免去那场宛如灾祸一般的亲事,两不相欠。   回到原处时,方云蕊还有些担心那两姐妹已不在原地了,不成想非但人还在,旁边还多出一个楚苒来。   看见她,方云蕊心里先是一个咯噔,转念又想到她的婚事楚苒又不知情,二夫人必然不会将这种事同自己的女儿通过气的。   等她走近,楚苒道:“你们说要等个人,就是等她?”   她随意扫了方云蕊两眼,本是寻常的打量,却轻易移不开眼了。   只见方云蕊肤色胜雪,齐眉的碎发尽显乖顺柔美,偏生一双狐狸眼又好似会勾人一般,看得楚苒皱了皱眉,有些沉下脸来。   “你们以为自己姿色很出众不成?带着她去,你以为席上的人还能看得见谁?”   楚苒说话从不遮掩,楚姒神情淡淡,楚玥冲楚苒轻哼一声满不在乎。   反正她阿姐已是许定了人家的,她年纪还小,并不着急,家中急着待嫁的只有楚苒一个PanPan,又关她们什么事!   “她还没及笄呢,你怕什么?”楚玥与楚苒本就不对付,此刻说话也不必好听,“倒是知道你成日想着男人,眼里连个未及笄的小姑娘都容不下!”   “你!”楚苒面色愈发深沉,但也不好在大庭广众之下发作,冷冷看了眼方云蕊转身走了。   方云蕊看着她的背影,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但这点不对劲压不过她心里的担忧——楚苒不会去找二夫人告状了罢?   若是二夫人一不做二不休,将她的婚事闹得人尽皆知怎么办?那可就当真没有回天之力了。   方云蕊指尖冰凉。   “不必担心。”楚姒看着她道,“这会儿茶会怕是已经开始了,当着众人的面,楚苒想必也舍不下面子说这件事,传出去于国公府的面子不好。”   楚家这三个姐妹,虽然各有脾气秉性,但都是识大体的,自不会在外人面前丢了自家的脸面。   听楚姒这样说,方云蕊也放心下来。   三人齐齐赴了茶会,远远见几位长辈坐在一起吃茶,二夫人一身绛紫,笑得很是亲切,不过许是方云蕊看多了她,此刻只觉得那张脸颇是伪善。   三夫人柳氏她也是偶尔能见的,柳氏在三位夫人中年纪最小,身子也单薄,听说是生三姑娘的时候月子里落下了病根,到现在还没好全。   至于另一位,就是大房的大夫人了,就是丈夫入了道观求仙问道去的那位,方云蕊来国公府三年之久,也就只远远见过她一面,今日才算是见到了正脸。   与她想象中不同的人,大夫人面容细白,红润有光,虽然神色淡淡,但却是三位夫人中最有神采的一位,以前听说她守活寡,又不常出来见人,方云蕊一直以为她是心里发苦,不好意思出来与人相见。   可现今看着,哪里有半分苦楚的模样,分明处处都是得意快活。   她们虽然不必要跟前去见礼,然而方云蕊跟着楚姒与楚玥进来,那必定是惹人注目的,二夫人冯氏余光瞥见她的身影,神情一滞,手中的茶水险些洒了出来。   “怎么了?”三夫人回头问道。   只有大夫人江月容顺着冯氏的目光看了过去,她瞧见了一位脸生的小娘子,生得唇红齿白,在并排走着的大姑娘与三姑娘之中姿色脱颖而出。   “我怎么从未见过她?”江月容道。   冯氏眸底闪过一丝恼怒,又只好先答了江月容的问话,道:“嫂嫂有所不知,她是老夫人那边的亲戚,投奔来的。”   三夫人倒是惊讶,“这方云蕊已经在府上住了三年了,嫂嫂竟没见过?”   已有三年了?江月容落眼在她的穿着上,还算得体精致,看来过得不错。   江月容虽甚少外出走动,但并不至于消息闭塞,既然是老太太那边的亲戚,又是姓方......江月容知道她是谁了,原来是那个双亲亡故的孤女。   只是什么时候,冯氏也有了这样好的心肠,让一个孤女也来相看,今日不是她专门为二姑娘备下的相亲宴么?   此女若在,二姑娘怕是抢不到什么风头。   凭借江月容对冯氏的了解,又见此刻冯氏面色明显不佳,她便再度回头看了方云蕊一眼,多了几分仔细——那衣裳虽新,绣工也精致,可款式却不时兴了,想必是压箱底的东西,平日不敢轻易穿的。   只她容色实在盛丽,远胜过旁人精心打扮,穿什么衣裳好像也就没那么重要了。   再看她神情畏缩、体态拘谨,一看便知平日里是低微惯了的做派,容色虽盛,却难叫人觉得大气,看来这个孤女平日的生活也不怎么样。   看她年纪,好像也快及笄了。   江月容突然对这个孤女生出几分怜悯来,这楚家看着也是外头气派,私底下却缺管少教,奴才爬到主子头上作威作福的大有人在,实在是因为没个得力的后宅管事。   想当年她新嫁,丈夫丢下她跑了的时候,她在这府中的日子是何等艰难?   倒也不短吃穿,但一人一口的唾沫星子就能把她淹死。   现今算是熬过来了,她也在府中有了一定资历和手段,这偌大的国公府中,只有有能力的人,才能过上清闲日子。   而今她看着方云蕊这般吞声踯躅,不免想到了自己。   “你们先聊着,我闷得慌,自己转转。”江月容起身,借口离开了席面。   冯氏与柳氏自然出声相送:“嫂嫂慢走。”   这江氏的娘家很是得力,初嫁时娘家还不在京城,在府中受尽冷眼,后来娘家迁居到京中来了,她这才算是有了扬眉吐气。   冯氏与柳氏虽都不喜欢她,但也不讨厌,这江月容连个男人都没有,更没有子嗣,便不会与她们争什么,说到底,还是冯氏与柳氏之间的龃龉更多些。   这会儿茶会才刚刚开始,面子还是要做一做的,不可能直接放开了让男女双方会面,江月容过来时只见方云蕊一个人坐着,冷冷清清的,而其他的小娘子早就在一处说笑热闹去了,根本注意不到这边。   身后传来脚步声,方云蕊回头一看,竟是大夫人正在看着自己,她连忙起身行礼,“见过大夫人。”   江月容见她懂事,声音也如娇莺似的好听,道:“你随我走走罢。”   “是。”方云蕊虽觉得莫名,但也很快应了下来,跟在了江月容身后半步的位置。   走了几步,她发现大夫人似乎在有意将她带往僻静的地方,心中暗暗生了警惕,可大夫人是只身一人,她身边还有一个海林跟着,都是女子......似乎也没什么好怕的。   “你在国公府过得如何?”   就在方云蕊出神之际,江月容这般问道。   “回大夫人,一切都好。”方云蕊恭声回答。   “而今是老二夫人掌家,我不常出来走动,她管家管得如何?”   方云蕊如实答道:“我对管家的事不甚清楚,不过既然是国公爷看中的二夫人,想必不会出错。”   江月容听她说话就知这是个谨慎的孩子,心中多了几分满意,道:“我不喜出门,膝下也无儿女,你若愿意,今后每日都过来我那儿拜见罢,最好能备上新鲜的露水,我爱喝茶。”   方云蕊愣了愣,道:“是。”   今日是冯氏突发奇想准备的茶会,然而这茶会却颇是周到,请来的名门公子都像是提前专门精心挑选过似的,都是京城出挑的青年才俊,反倒是请来的贵女,要么就是年纪太小,要么就是家世不甚起眼,简直就是专门为二姑娘备下的。   因着是二房准备的,楚玥并不屑去其中捞一杯羹来,不过是看在脸面上露个面,始终都与自己的阿姐待在一起。   嘉宁郡主自然也在场,不过这些人再好她也是看不上眼的,从来了之后就与冯氏坐在一处,等着商量自己与楚岚的事,三夫人柳氏坐了一会儿,她与冯氏也是面和心不和,没多久也就离开了。   茶台上只剩下嘉宁与冯氏二人,嘉宁急道:“姨母怎么在府里就叫了这些外面的人来?若是让表哥瞧见,又生出什么事端怎么办?”   冯氏宽慰道:“这些都是不入眼的,你堂堂一个郡主,还怕被这些人争去了光辉不成?不必害怕。”   嘉宁郡主想想也是,这些人不论容貌,单家世就没有能比过她的,怎么能做国公府长孙的正妻?   这些日子她的母亲也叮嘱她,说一定要抱紧楚岚这棵大树,荣国公膝下没有争气的儿子,爵位最后多半会落到楚岚身上,即便是落不到,楚岚今已中两元,今秋便会再考。   倘若中了,那又是无量的前途。   嘉宁虽不看重这些,但这些东西有总比没有好,她总也不能嫁个身无长物之人,那会被京城这些贵女笑话死的。   “我方才似乎看见了方云蕊。”嘉宁忽提起一句,坐直了身子即刻往周围瞧了瞧,而后又对冯氏道,“姨母可要警醒着她,这小贱人生得一副狐媚子模样,专挑时候往表哥面前凑!我瞧她就没安什么正经心思!”   “还有这种事?”冯氏紧了紧眉头,方云蕊的确来了,只是方才她没顾得上,这会儿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这丫头是她要送去侯府的人,可不能在这个时候节外生枝,不过方云蕊素来胆小怕事,想她不可能有这么大的胆子。   冯氏严肃道:“这个人,你放心,我已经有了安排,挡不着你的路。”   听了这话,嘉宁安心下来,有了冯氏在这边,方云蕊便是做妾也不能,彻底不必她再费什么心思了。   三房的楚平和楚江陆续来了,还未正式入席,楚平便忍不住左顾右盼起茶会上的美人,楚江亦左顾右盼的,只是那样子好似不在打量,而是在寻着什么人。   “奇怪。”楚江暗暗嘀咕,“明明说她来了的。”   嘉宁看见这二人就烦,道:“姨母,表哥怎么还不来?”   冯氏听她问这个,尴尬地笑了笑,道:“这个时候没到,恐怕就是紧着在温书了,你也知道,他向来不喜这种热闹场面。”   嘉宁努了努嘴,到底没说什么,她虽见不着表哥了,可这些莺莺燕燕自然也见不着,她常来国公府,这些人还能如她一般地常来不成?   茶会已然进行了一半,方云蕊却还被大夫人带着在边缘走,这里摆着的几簇菊花开得正盛,大夫人好似欣赏不够似的,一直在此处徘徊。   方云蕊也只好跟着。   须臾,江月容瞥了她一眼,道:“分明是以赏菊为名,真正开得好的菊花这里却鲜有人至,这人心你可明白啊?”   方云蕊似懂非懂地抬眸。   “你可知冯氏今日办这茶会是干什么的?”   方云蕊想了想,道:“是让府上的姐妹相看如意郎君的。”   江月容笑了一声,轻轻摇了摇头。   不是?可是楚姒与楚玥分明就是这样讲的。   江月容道:“今日到场的青年才俊都是家世顶好的,中间连个庶子也没有,然而名门淑女却要么就是门第低下,要么家世清流式微,要么就是家中庶女,没有真正登对的。”   方云蕊眨了眨眼,她很少外出,旁人都是赴宴惯了的,可她整整三年几乎从未出过国公府,谁家的儿郎、谁家的女儿,她根本不认得,也不晓得对方家世如何,怎么可能会知道这些呢。   “所以,是二夫人特地为府上的三位姑娘所办的茶会?”   “三房与二房素来不和,楚姒又是早就定了人家的,你说呢?”江月容似笑非笑。   “是专为二姑娘准备的!”方云蕊明白了,怪不得那会儿在外面,楚苒看她是那副表情,想来楚苒心里是清楚明白的。   那么楚姒和楚玥心中也是清楚明白的了,她们明知二夫人不叫她的缘由是什么,却还是告诉了她这件事。   江月容看她表情就知她明白过来了,道:“这天底下不会有人无缘无故对你好的,你既是一个人在此,就要多长几个心眼,你想想,今日若你一直留在席上,会怎么样?”   她若存心留在那儿,那就是故意往冯氏眼里揉沙子了,冯氏那般伪善的人,说不定会记恨讨回的。   “有些人的私心重,便只顾着自己眼下的事,不论她眼下到底在干什么,横竖大不过她的私事去,以后别再冲动触了别人的霉头。”   方云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大夫人是特地带她来避开了,这样以后冯氏问起也不好再说她什么。   “多谢大夫人提点,我以后不会了。”方云蕊轻轻吐了口气,她分明还在为有同龄姐妹与自己说话而欢喜。   今日这茶会,她其实心里也知道是不该来的......可楚岚那边还生着她的气,她隐隐害怕楚岚就这么远了她了,她豁出去了一场,最后又什么也没得到怎么办?这才忍不住跟着过来了。   “时候不早了,你回去罢。”江月容说着,替她指了条路,“从莲池那边走,不会有人。”   “多谢大夫人!”方云蕊心中感激,拜了拜后便同海林离开了。   走远了些,海林忍不住道:“大夫人看着严肃,心肠却很好呢。”   方云蕊勉强笑了笑,想她回去之后还是得想法子去哄楚岚,亏得今日楚岚没来茶会,否则她真是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夏天就快要过了,一池的荷花恐怕就快开败了。   平日方云蕊只是远远瞧着莲池这边,并不会主动走近,难得遇上今日这样冷清只剩她一个人的时候,便对海林道:“咱们去看看荷花罢。”   海林道:“好呀,姑娘在江南时就爱看荷花,没想到来到京城后反倒没再怎么看过了。”   方云蕊目光盈盈,江南的荷那是成片生在浅塘,一眼望去漫无边际的,可国公府的荷是被圈养在这一方水池之中,两眼就望到了边。   她们来到池边,满池的红莲已有衰败之象,但依旧不乏好看。   方云蕊记得哪位小姐说过,国公府养着的这些红莲是很珍贵的品种,与外面那些成片开着的可不一样。   可方云蕊觉得,都是荷花,名贵与否又有什么分别,分了贵贱的,唯人而已。   她满目都是朵朵红莲,清寂的四方中,她宛如在这片荷中看到了自己的爹娘,他们都是好看又温柔的人,总是温声细语地同她说话,爹爹教她认字,阿娘教她女红......   渐渐地,她红了眼角,眼眶酸胀得厉害,忍不住落下两滴泪来。   “表妹怎么站在这里?”   正伤怀时,一道声音响起,扰乱了她的思绪。   “哟,表妹真是爱花之人,看着这满池的荷花将要衰败,竟惹得表妹落泪了!”   那道声音在一息之间越来越近,听得方云蕊头皮一紧,她惊觉回头,对上楚江那双宛如含着深情与怜惜的眸子,还看到他身后一同跟来的四个家丁。   方云蕊下意识后退了几步,脸色发白,这人怎会在此?   随着楚江缓缓逼近,她心头骤然升起浓浓的惧意,她怕的不是楚江,而是这四下无人,他带了四个家丁过来。   “姑娘!快跑!”海林冲过去拦了一把,却轻易被一名家丁推倒在地,方云蕊见识到他们的不善,毫不犹豫转身就跑。   楚江眉眼一沉,道:“追!”   快跑!快跑!千万不能被楚江抓住!   方云蕊心口慌得厉害,眼里却不受控制地冒出泪光来,跌跌撞撞逃进了一片竹林。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阴魂不散呢?她从没有招惹过他......   竹径深深,影影绰绰之中,她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于林间信步。   方云蕊脚步微顿,她猛然想起在铃兰阁时,会时不时嗅见的莲香......   稍慢了慢,身后楚江的声音就追了过来:“表妹,你躲什么?我只是同你叙叙旧......”   那股惧意再度袭来,方云蕊紧闭了下双眼,毫不犹豫追了上去。   “楚岚!”她大声地喊,“表哥!救救我,救救我......”   她的声音都含了哭腔,脚下的步子急又踉跄,近乎重心不稳,然而在她摔倒之际,一双手牢牢扶住了她。   楚岚垂眸,瞥见她通红的眼尾,瞥见她散乱的钗发......   他居高临下,音色清冷:“怎么每次救你,都是被男人逼得走投无路。” 第21章   嗅到那阵兰香之际, 方云蕊好像瞬间安心下来,她的心口还是抑制不住地狂跳着,但是身上已经不再发颤抖动了。   不过她脑中突然升起一个疑惑, 什么叫每次救她,她都是被男人逼得走投无路?   自来京城之后她素来安分, 从未招惹过什么男子, 这辈子唯一被救的除了今日这回,那就是......乞巧节那夜,她被刘善强掳进一间厢房中,挣扎之际是一男子提剑劈来, 斩断了刘善的腰带落在地上, 刘善忙着去提自己的裤子, 才给了她逃跑的时机。   方云蕊一边快速回想着,心口怦然起来, 仔细想来, 那晚那个人的身形......确实与楚岚很是相似,可只因他手中拿的是剑,她便下意识觉得是位习武之人, 所以从未将那人与文质彬彬的楚岚联系在一起。   所以,那次救她的, 真的是楚岚?   没有时间给她深想, 楚江马上要追上来了,方云蕊扶在楚岚腕上的手紧了紧,忙道:“我不想让他看见我......看见我们。”   她并不想让楚江知道她与楚岚的关系,也不想让楚江知道这件事被楚岚看见了, 万一他一个冲动,直接去要了她做妾, 那她岂不是又多了一件烦心事?   就假装她已经逃脱了就好了,她不想节外生枝。   楚岚看着她,瞬间明白了她的心思。   “怎么,你跟了我,却不肯叫人知道?”楚岚觉得好奇,哪个爬床上位的女人不是费尽心机为自己争个名分?她竟是想瞒着的。   “表哥!”方云蕊听着后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急急再央求了一声。   她满目慌乱,眼睛还红着,像是哭过了,楚岚本存了看戏的心思,在此刻不觉松了态度。   他一把揽紧方云蕊的腰身,将人带离竹径,去往了竹林深处。   楚江随后追来,并未迟疑,顺着这条小径一路追了下去。   待人过去,方云蕊才重重松了口气,她数着人数,见那四个家丁一个不少,就知道这些人没有留下来为难海林,海林是安全的。   “多久了?”楚岚忽然问。   方云蕊抿唇回道:“我不知道,但他头回追我就是在几日前的早上,他竟知道我病了,借口来送药,不知是在何处打探到的消息。”   病了?楚岚下意识落目在她脸上,观她脸色红润有光,哪里有半分病了的模样,只怕是称病告假那几日,楚江打听到的假消息。   箍在腰上的劲道骤然松了,方云蕊回身看了楚岚一眼,终是谢道:“多谢表哥。”   “楚江于你,不失为一个好去处。”楚岚淡声置评一句,眸中不含什么情绪。   方云蕊略皱了下眉,不悦起来。   她自然知道楚岚说的是真话,以她现在的身份,若做正妻,那左不过是嫁个低门平身,能给楚江这样国公府的庶孙做妾,于她是极好的出路。   她低低地,回了一句:“我不做妾。”   楚岚再度看向她,不做妾?却甘愿做他身边一个连妾都不如的外室?   “楚江既属意你,用些手段,或可做正妻。”楚岚一边说话一边往回走着,他的声调与那日讲授教学时并无分别,却让方云蕊有些不想听。   方云蕊摇了摇头,又是推拒:“我已非完璧之身。”   她不想听楚岚说这些,她分明已经侍奉过他几次,现在楚岚却当面说她大可与别的男人在一起,这样的谈论会让方云蕊觉得自己实在是低廉到泥土里去,楚岚当真一点都没看上她,还想着尽快将她推出去。   她本就不悦,现在更是坏了心情,说出的话也不觉带上几分气音,惹了楚岚的注意。   听这话音,好似是在怪他?   话说完了,方云蕊又觉得自己太过情绪外露了,她分明还烦心着怎么哄楚岚不生气这件事,刚才又是楚岚救了她一回,而且......乞巧节那晚,好像也是楚岚,那个人是楚岚吗?   她并不能确定,只是这个想法一旦生成,心中便会有千丝万缕的证据向这个结果靠拢过去。   恰巧楚岚也是那晚回的国公府。   是不是就是因为楚岚救了她,所以才将她留了下来,默许了她的求助?他是不是以为,她是因为那救命之恩,才来向他求助的?   所以在她说了求助他绝无别的缘由时才会那么生气。   如果是这样,那么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表哥。”方云蕊轻声开口,“那天晚上,你为何没有赶我走?”   楚岚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像是在反问——你自己找上来的,反倒问我?   有些东西,即便此刻不求证了,方云蕊心里也已经有了答案,她动了动指尖主动握住楚岚的手指,低声道:“表哥,我想回去了。”   这会儿海林怕是还在找她,若她再耽搁一会儿,海林不知会有多着急了。   她要回去,楚岚自也纵着她走,只是在快到她的居所时,楚岚忽然开口:“楚江去赴了宴,为何会追到你身上来?”   方云蕊心口一紧,哪里敢如实说是她一时想错生了觅别枝的心思,缄默着不曾开口。   然而就算她不说,楚岚也看得出。   他凉声道:“入夜,你再过来。”   平平无奇的几个字,却让方云蕊听得后背一紧,待她抬眼,也只能看见楚岚离去的一个背影,并不知方才他是以一种什么样的神色说出这话的。   本来好不容易缓和下来的关系,又开始让方云蕊提心吊胆。   她刚走进院里,海林即刻就迎了出来,惶急的神色在看到她衣衫齐整、安然无恙的时候松了口气。   “我在路上遇到了楚岚,已经没事了。”方云蕊道。   海林这才安心下来,“这楚江看着老实,没想到愈发大胆了,竟然带着家丁强行过来,这万一将姑娘拖到什么生僻处......姑娘,奴婢看着,眼下这楚江的事,倒是要比侯府那边还急。”   侯府今日尚且远在天边,可楚江就一同吃住在国公府,撞上的几率不小,这两回都是有幸逃脱了,今日更是有幸遇上了楚岚,若是没有呢?这后果便不堪设想。   日后他若设下什么更加周全的套子,等着她来钻呢?   届时即便什么都没有,只要叫外人知晓了,那就只会是她的错,国公府为保自家儿郎,自然会在她身上找麻烦。   “我想想办法。”方云蕊轻声道,“你只管如常做事,不要叫外人瞧出端倪来。”   “是。”   下午估摸着茶会散了的时候,松英堂果然派人来传她过去问话,方云蕊心中已然想好了说辞。   冯氏坐在上首,摆出了一派威严来,方云蕊上前恭恭敬敬唤了一声:“二夫人安。”   冯氏只冷眼看着她,道:“往日只觉得你温顺乖巧,却不想心思也是这般深沉,倒是我小瞧了你。”   方云蕊不语,只露出一副茫然的神色来。   冯氏道:“今日的茶会,你为何会出现?你明知自己已有婚约在身,却还想着去席上勾勾搭搭,当真是不知羞耻。”   方云蕊大惊失色,道:“二夫人真是误会我了,我一直避讳着,今日席上谁也没见,得了空子便匆匆离去了。”   “一派胡言!既知如此,那你为何会去?”冯氏皱眉质问。   “是......是昨儿郑学究告假,无人知会我,我在去学堂的路上恰遇了大姑娘和三姑娘,她们邀我同行,我一时推脱不开才去了。”方云蕊道,“席面未开我就忙出来了,不曾见什么人,也不曾同哪位公子说过话,二夫人明鉴。”   这话,冯氏自知是真的,她今日一直盯着席面上的动静,只在初时见了方云蕊一面后,就果真不曾再见到她了。她之前从未见方云蕊与三房那两个丫头有什么交集,想来那两个心高气傲,也不屑与她有什么交集。   今日突然一同出现在茶会上,她就知道这里面是有猫腻的,想必是要故意带方云蕊过来引人注目,坏了她给苒儿筹谋的婚事。   “你倒还算机灵。”冯氏不冷不热笑了一声,“你年纪也大了,很多道理是要明白的,你现在是身有婚约之人,若让侯府的人知晓你身带婚约还想与别的男子不清不楚,坏了名声,我看你拿什么哭去。”   “是,二夫人的话我都记着。”方云蕊应着,她看上去乖巧无比,一切都和从前一样,只有她自己听出,冯氏这是拿她的名节要挟她,那意思便是她若敢乱来,便让她万劫不复。   瞧着还是那个好拿捏的,根本掀不起什么风浪来,冯氏放了心,挥了挥手让方云蕊退下了。   待方云蕊走出了松英堂,才轻轻松了口气,冯氏果真信了她的说辞。   海林道:“这二夫人未免也太讨厌,几次传姑娘过来无不提到侯府,她这样上赶着说话,难道姑娘去了侯府,于她还有什么好处不成?”   方云蕊缄默着,那自然是有好处的,不过这里面究竟是什么好处,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起初她只是以为,冯氏单单是为国公府女眷的名声而已,但是时间一长,她又觉得此事哪里有这么绝对?这事分明是忠勇侯府的过错,且那晚她不过是被刘善抱了一下,等国公府的人赶来时,只看见她跑出来,而刘善在后面追她,这事分明是可以解释的清楚的,冯氏却在当晚给她降下罪名来,极快地安顿了她的亲事。   那模样倒像是早就与人商定好了一般。   可忠勇侯府能许给她什么好处呢?她一个妇人,自然用不着地位官职,又是掌管国公府后宅用度的,自然也不会缺钱。   方云蕊有些想不明白,只是着实对这松英堂厌恶起来。   吃过了晚饭,又沐洗过,方云蕊才攀上梯子,去时她不禁想,每回过来的时候她都看见楚岚在书房,可见的确是有在用心温书的,那她这夜夜过去,有时白日也少不了要打扰他,会不会影响他什么?   不会因为她的缘故,考不上了罢?   她心里惦记着这件事,又试想着倘若楚岚落第,他是否还有能力和心情帮她处理自己的亲事,一时不慎脚下打滑,整个人往下一沉,那梯子又是竹子做的,她的手心便因这意外被擦破了一片,渗出血来。   方云蕊疼得脸色一白,再不敢开小差,立刻下了梯子。   只是她手伤着,不好如此就去见楚岚的,便只得先去寻地方清洗一下手心。   之前青墨来寻她时,带她去过厨房,这回方云蕊也轻而易举找到了厨房所在,舀了清水细流在手心清洗着,还是有些疼,疼得她嘶声了一句。   还没有洗完,就听背后一声:“既然来了,为何躲在这里?”   方云蕊回头,楚岚正站在身后,他双目是如旧的淡薄,可即便他在面对她的时候从来都没有什么情绪,方云蕊还是会觉得他长得很好看。   都说女子长得好看,易成红颜祸水,可男子若长得好看,她觉得便是实实在在的好处。   有好几次,她就是因为楚岚的好看,情不自禁原谅了一些对他生的气。   “没有躲着。”方云蕊站起身来,“只是过来洗洗手。”   楚岚扫了眼她湿漉漉的双手,转身便往屋里去了,方云蕊也只得尽快跟上。   夏日里嘶叫的蝉鸣渐渐歇了,秋日里叫得都不怎么厉害,有也是一小阵便悄无声息了,没有往日那般闹人。   铃兰阁这边本就鲜有人至,愈发显得安静了。   走进书房,方云蕊果然又瞧见堆在案头的书,楚岚读书果然是很刻苦的,自己这样是不是反而耽误了他?她本是从不在意他的什么功名的,只在意自己的事能不能顺利办成。   可一旦知晓了乞巧那晚或许也是楚岚救下的她,若非楚岚,她现在或许早就活不了了,便不由自主为他担忧起来。   说起来这些日子,他到底是频繁了些......这么一个清瘦的文人,连轴的转,身子也会吃不消罢?   方云蕊盈盈望着。   楚岚刚将摆在书案中间的那本书合上放回了架子,回头就看见方云蕊正一脸担忧的望着他,他的动作迟滞了几分,道:“看什么?”   “没...没有的事。”方云蕊即刻回过神来,低下头去。   她这样否认,反而让楚岚更加莫名起来,忍不住好奇——她刚刚究竟在想什么?   “研墨罢。”楚岚看了她一会儿,轻轻吐出二字。   方云蕊便立在案边,伸手研墨。   上回她一时不慎,让墨锭打翻了墨汁,这回便十分小心着,许是因为此刻映日黄昏,她觉得落在纸上的那些字格外温柔,不似头回见到的那般苍劲凌厉。   她看着楚岚写字,但也只是看着,没有进到心里去,她心里永远装着别的事。   以前她知道国公爷哀叹后辈无人时,总不以为意,觉得是国公爷忧心太过,何至于如此?可近日才觉得,二爷是个会动手打自己夫人的,这样的男人多半没出息,这种事国公爷说不定心里是知道的。   三爷她虽接触不多,但看他养出的那两个儿子的德行,就知道他这个人定然也不怎么样。   楚姒和楚玥虽算得上好,但多半是因为三夫人的缘故。   果然尽是些没出息的,如此一看,果真楚岚是里面最难得的一个,他生得好,也争气,光风霁月是有的,但又不那么清正自持。   他若当真自持,她岂非就没了机会?   可她分明依附着他,他却也从未为难她什么,还对她这个微不足道的人守诺,不见食言。   且房事上也体贴......   若能得这样一位郎君,那的确是人间美事了罢?   不过方云蕊总觉得楚岚远远的,她几乎没见过楚岚露出什么鲜明的情绪喜好,有时候她真怀疑,楚岚这样一个人,是会有情感的吗?   那日得知自己的娘被打,他也是如水似的平静,毫无波澜。   这样一个人,对自己的妻,会有情吗?   所以,他大约也不会因为喜欢一个女子成婚,只会因一个女子对他多有助益成婚,亦或是服从长辈之命,对将来的妻是什么样的人毫不在意。   “今日你似乎一直心不在焉。”微凉的气息搔过耳畔,方云蕊惊觉回神,才反应过来是楚岚在同她说话。   她是没有全神贯注,本来看着人写字,就是一件很容易走神的事。   嘴上却道:“只是有些心有余悸而已。”   楚岚终于顿了鼻尖,抬眸正经地看了方云蕊一眼。   她其实还算是个有些心思的,上回嘉宁郡主的事是,这回遇上楚江的事也是,她不会明着求他些什么,许是知道明着求了的东西需要代价,所以只是自然而然提一句,勾着他主动替她平了这些麻烦事。   她以为他听不出来,但楚岚这些年在外面,与什么样的人没有周旋过,怎么可能听不出她话里暗藏的心思。   只是这样的小心思,本来是很惹人生厌的,他并不喜狡猾的女人,可对上她,竟然有些生不起厌恶来。   许是因为那日在嘉宁面前,她分明脸都被划伤了几次,却还生生受着。   又许是因见她被楚江吓得身骨都在发抖。   总之,这些心思放在她的身上,就还算不上令人讨厌。   不过楚岚依旧更喜看她吃瘪,听她这样说话,也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再没说别的。   这回,方云蕊却未当真指望楚岚能给她什么说法答案。   她没再出声,只安心磨墨。   “过来看看。”楚岚落笔之后,又吩咐了她一声。   方云蕊便靠了过去,细细看着,她才看了几字,眸色便淡了几分,道:“为何要写这个?”   那跃然纸上的不是什么经书名著,而是《女诫》。   近乎在方云蕊看到它的时候,心里就升腾起一股不悦来,楚岚给她看这个是什么意思?拐着弯的说她不知羞耻?还是觉得楚江本是她勾引来的?是她咎由自取?   还是觉得她天生卑贱,合该再恭敬一些?   “你这个年纪,应该还不曾仔细学过这个。”楚岚道,“把它背下来,背好了,我再给你另外写别的。”   若说方才方云蕊只是略有不满,那么此刻她神色已是有些冷了。   她分明记得郑学究曾说过,知识是不分男女的,在这世间,女子更要比男子明事懂理,才能在这个不易的世间更好地生存下去。   学堂里大多是些家世高的,当时并没有很多人在意郑学究的这些话,可是方云蕊记着,她牢牢记着。   她感激国公府让她有幸遇上这样好的一位先生,感激郑学究让她明白了很多可能一辈子也想不明白的道理,所以她天生便对规劝心生抵触。   她若有心信奉《女诫》,就不会选择爬上楚岚的墙头。   “背这做什么?”她头回反问了楚岚的用意,语速很快,她怕自己说得再慢些,自己的不悦就要忍不住倾泻而出了。   只是在楚岚面前,她总是会高估自己伪装的能力。   她在国公府待了三年,人人都觉得她乖巧懂事,从未有人见识过她的悖逆,然而楚岚却能轻易将她看透。   楚岚浅浅勾了勾唇,他知道她在生气,为何要特意教她这样的东西,是不是在讽刺她些什么?   她分明佯装得十分平静了,只是在楚岚眼里,还是像一只气鼓鼓的小雀一般,眼角眉梢透露出来的怒意,实在再明显不过。   “京中有一处女学。”他慢条斯理地回答,“进院的考试中,《女诫》是必有的书目。”   女学?方云蕊眨了下眼睛,她曾经听说过这个,听说是先皇后所设,为天下女子谋的一份出路。   只是后来被有心人利用,成了敛财之所,寻常人想要进去简直难如登天。   但是真正的世家大族,又大可不必花费这样的心思让家里的女眷进去读书,因为自家所设的书塾就已经很好了。   这女学之所以能为女子谋出路,就是因为每年凡成绩优异者,都能得中宫圣人亲手所赐的一块玉牌,这是无上的荣耀,能保低门女子嫁个好人家,也能保女子在夫家过得顺遂安稳。   但是因为太难进了,低门女子很难进得去,真正能进去的高门女子又不屑于这些,她们的娘家就已经是她们最好的倚仗了。   所以虽是先皇后所设,但因为女学生实在不多,近乎要寥落下来。   方云蕊有些不明白,楚岚这是什么意思,他想送她进女学吗?原因何在呢?让她在里面用功读书,换来能够傍身的玉牌,然后再嫁去侯府做妾,这样刘善就不会折磨她了?   分明是可以高兴的事,可她望着楚岚,半晌也说不出一句好话。   怎么还是不懂?楚岚微叹一声。   “你就从来没有为自己以后考量过吗?” 第22章   以后?方云蕊有些发愣, 她自然不是没有为自己以后考量过,只是她不明白,她的以后与楚岚又有何干呢?   他缘何要费心这些?他分明只用解决了她与侯府的婚事, 之后的事她自然可以自行看着办的。   方云蕊望着那整整写满一页纸的《女诫》,凭心而问她想去女学吗?其实是想的, 若是在以前的任何一个时间问她想不想去女学, 她的回答都必然是肯定的。   可是女学虽然是个好去处,但它最大的效用也不过是为身份低微些的女人寻个好归宿,婚后生活能好一些而已,于她现在又有什么用呢?   只要国公府还是二夫人掌管内宅, 那嫁人这事她便只能死心。   这些日子, 她早就看出冯氏对她的不喜和不耐, 即便是没有侯府这桩婚事,冯氏也绝不会为她说一门好亲事的。   唯一的出路, 是楚岚愿意替她寻一门好亲事, 可楚岚是男子,他们现今又是这样的关系,即便楚岚的确是谈不上喜欢她的, 她也不信楚岚能有这样的胸襟。   男人罢了,又怎么会愿意看着曾经属于自己的东西落入别人手中呢?   所以出家清修实在是她给自己选的最好的出路。   面对楚岚的询问, 方云蕊说不上不愿, 只是觉得已经没有必要了。   她只道:“这些只怕于我没什么用处。”   楚岚看向她,似是不解,她说不愿做妾,现今他大发慈悲, 给她走一条明路,她又说没什么用处?   那她想干什么?做他的正妻不成?   楚岚未有娶妻的想法, 他甚至从未想过要娶妻,男儿一生志在四方,家中不是非要个女人来放着的。   然女子若不嫁人,便没有第二条出路,她又是一个寄养的表小姐,更没理由一辈子待在国公府。   所以为着她今后考虑,楚岚想等出了女学,做个士大夫的正妻想必也是够格的,里外还有荣国公府这么一个表亲,不会没有人愿意。   可她竟然不肯?   “为何没用?”楚岚的眸色冷了下来,方云蕊能求到他这里,便表明她实在不是个安分的女子,不安分便意味着贪心,她口口声声说着只求断了她与侯府的婚事,难道实则计划着嫁与他做正妻不成?   为何?这还用问吗?   方云蕊飞快眨了两下眼睛,“我没办法嫁人......我要如何告诉我未来的夫君,我并非完璧之身?再说,嫁人这种事,是需要有人筹谋的,我没有。”   原来是这样。   楚岚搁了手中的笔,他一双手白皙修长,拇指轻轻转着左手上的扳指,引得方云蕊忍不住盯着去看。   “这种事,是全然可以掩盖的。”楚岚轻描淡写了一句。   他去过几次青楼,知道那儿的人为了迎合一些客人特殊的癖好,会特质一些玩意放在女子身上,之后便与初次无异。   自然价格也是不菲的,但是并不难弄到。   方云蕊睁大看眼,是全然可以掩盖的?所以楚岚当真是愿意让她另嫁他人的吗?   她被这个消息冲昏了头脑,一时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信。   说话的人是楚岚,他天生就有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可是说的却是这样有些荒谬之事,让她不敢相信。   按理说,她不该将自己的一生压在一个男人身上,可是这个男人是国公府的长孙,他已连中两元,在京中颇有名望,而她自己只是一个名不经传的表小姐而已。   他选给她的这条路,远比她自己的退路要好很多,没法让她不去心动。   “那届时,表哥会替我掌眼婚事吗?”方云蕊低低地问,“二夫人那边,怕是不会允我。”   “你只需回答去或不去,其余的事无需你操心。”   楚岚说着,他那道颀长的身影在落日余晖之中被镀上一层金光,竟真有些像庙里的神佛。   方云蕊怔怔看着,吐露了自己的心声:“我想去。”   “那便背。”楚岚道,“有什么不懂的,再来问我。”   说完这话,他便当真走远离开了书房。   方云蕊站在案前半晌,看着那满页的字觉得头疼,目光不经意瞥向案边堆砌的书,她记得刚才进来的时候,楚岚便将他正在看的书合起放在了这上边。   她忍了忍,没忍住拿起那本书摊开来看。   还以为是立学大作,翻看之后却见是本讲山村志怪的杂书,上面正经事一件都没有,全是些民间怪传。   方云蕊啪地合上了书,自我安慰地想,便算是没有她,楚岚也并不是在用功读书呢,她实在不必因此过于愧疚。   方云蕊虽不是什么天资聪颖的,但是背书的确是她的强项,背完了书,她便准备去屋里寻楚岚,问他一些自己没有看懂的地方,下意识想——楚岚是男子,他自然是不用读《女诫》的,可今日他不单将女诫默写下来,对内容也十分熟悉,他书房书架上摆的杂书很多,可见是个喜欢看闲书的,难道连《女诫》这种书他都会看不成?   天已经黑了,方云蕊现今在铃兰阁不会再像以前那么束手束脚,自然了许多,她见屋里灯亮着,便直接推门进去了。   本是抱着她与楚岚多亲密的事都有过了,实在不必太过避讳,又想着总不会有这么巧的事,刚好撞见不该看的,可有时候事情就是会这么巧,她一推门,就看见楚岚正在更衣。   更的还是寝衣。   他应该是刚沐洗过,发尾还湿着,尚不及将衣服全部穿上,便叫方云蕊看了个干净。   之前几次,她都不曾见过楚岚衣服底下是什么样子的。   哪回不是她寸缕未着,楚岚却穿得一身周正?   是以她一直以为,楚岚定是十分清瘦的文人,毕竟他身段那样好看,实在见不得有多结实。   然而这一眼,她清楚看到楚岚紧实的腰身、挺阔的胸膛、小臂上隐隐撑起的力量以及腹部漂亮的几块曲线凹凸有致......她以前一直以为,文人身上大抵是不会有多紧实的。   这一眼所触格外好看惹眼,足足让方云蕊愣了两息,才匆匆错开了眼。   楚岚对她的闯入并不在意的样子,只自如穿着衣裳,侧身问她:“都背好了?”   “是,背完了。”方云蕊答得很小声,“还有几处不懂,想问问表哥。”   “嗯。”他应了一声,便只穿着雪白的寝衣往书房走。   方云蕊紧随其后,脑中却满是自己方才看见的那一幕。   等看完了,都看真切了,她好像觉得这样一个人,这样的一副身体,若要使剑也不是什么难事......这哪里是清修文人的模样,分明也是有习武的影子的。   “哪里不懂?”   等回了书房,那道清冷的声音便在她头顶响起,唤她回神。   方云蕊便很快找出自己不甚看懂的,听着楚岚一一为她解释。   “里面都是些通俗的道理,不难。”等解释完,楚岚说了一声。   确实算不上难,方云蕊听过一遍也就懂了,只是她虽背完了这书,也明白了这书究竟在说些什么,但对它依旧是讨厌。   今夜楚岚又做了她的先生,她忍不住问:“表哥觉得这些道理都是对的吗?”   楚岚低低瞥了她一眼。   没有得到回应,方云蕊觉得大抵是自己这个问题问得太蠢了,既然写在了书上,那自然都是对的,还用得着她去问吗?楚岚定然都不屑于回答她。   正当她打算放弃的时候,却又听楚岚泠泠开口。   “能存在于世间的,自然都有它的缘由在。世间的道理从来都是说的人觉得有理,至于听得人是否觉得它有理,只在听的人自己。”   方云蕊愣了愣,没想到自己得着了这样一句答案。   不是“对”也不是“不对”,更没有嘲笑她问得蠢笨,他是认认真真这样回答的。   所以,只要她觉得不对,便是不对的吗?不在这本书里面的道理,而在她自己愿不愿意相信?   “可若有人觉得它不对,为何还要去学呢?”方云蕊问。   “读书有时并非是为明理。”他声音懒懒散散,又引人入胜,“譬如我,读书只是为了站在更高的位置,而已。”   更高的位置,楚岚这是在告诉她,他读书不过是为了功名利禄,而她读书,是为了顺利进入女学,得到皇后的玉牌,即便她不认同,可只要能垫在她脚下,能助她站得高一些,那就是好的。   这一下午不怏的情绪顷刻间消散了,方云蕊眸中难得的多了几分笑意。   “我明白了。”她回答着。   所以,这世间有些事也是如此,有些人觉得它是错的,有些人觉得它是对的,可这本质根本无所谓,只要能帮到她那就是好的。   之后,楚岚让她背了一遍,又挑出几处问了她,她都一一答上了。   “还算不错。”楚岚好似是夸了她一句。   “去床头那个柜子里瞧瞧,有上回许你的东西。”楚岚说着,又折回了房中。   方云蕊想,是那件衣服罢?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什么了。   她本就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没想到楚岚当真为她准备了。   灯影重叠,她走在楚岚身后,忍不住看着自己身前这道身影。   她想,他其实当真是位君子。   衣服的颜色并不十分明快,只是烟青与薄粉交替,宛如一朵待放的菡萏,不失少女的轻盈,也不失低调稳重,方云蕊一见就觉得喜欢。   她没有想到,自己根本没有放在心上的一件奖励,居然能如此衬她心意,可见挑选的人是实在用过心的。   “表哥......”方云蕊轻轻唤了一声,她开始觉得,楚岚是当真对她好的那个人了,即便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并不光彩,可楚岚当真对她很好。   “衣服是珊瑚选的。”楚岚淡声答了一句,没什么情绪地坐在了床沿。   原来是珊瑚姐姐挑的,难怪呢,眼光是这样好。   方云蕊心里刚还激起的那点涟漪,瞬间被楚岚这句话给压了下去。   “多谢表哥。”她再次开口,情绪已然淡了许多。   但是她依旧很喜欢这件衣服,这件衣服莫名让她想起了娘亲在江南时的模样,她细细叠放妥当,眸底盛着一弯笑意,露出姣美的侧面来,映入一双淡色的墨瞳之中。   “过来。”楚岚忽然觉得自己喉间发紧。   方云蕊下意识回头,眸底的笑意还未散去,眼中像是藏着一汪星河,亮莹莹的。   楚岚记得她几乎不会在自己面前笑,纵来爬床的女人,哪个不是会献媚卖笑的,可是方云蕊没有笑过。   生了这样的一张脸,她根本不必费心去琢磨神情,她只需看过来,最简单的一个动作,就能引得男人魂不守舍。   之前楚岚一直不曾在意过她笑与不笑的分别,甚至都不曾注意过她的情绪,可一旦当她展露出自己更好看的一面来,之前的那种绝色又瞬间不够看了。   他想靠近些看她。   “表哥。”   然而方云蕊走近他的时候,脸上的神情已然完全淡去了,不剩丝毫影子留给楚岚捕捉。   她方才是因为什么笑的?因为这件衣服?还是觉得有人知道她的心思,替她挑了一件喜欢的?还是因为她只是听见是珊瑚选的?   她与珊瑚的关系,有这么亲近了么?   楚岚默然,他曾听见方云蕊唤珊瑚“姐姐”。   这样的叠音,用她有些娇腻的声音喊出来,其实要比表哥顺耳的多。   然而楚岚到底什么话都没有说,他发现自己不大能琢磨透方云蕊的心思,她似乎一直很矛盾,既说不做妾,又说对他没有别的所求,连给她一份额外的庇护她都接得犹犹豫豫,而且没有笑。   她究竟想要什么?是不是他把忠勇侯府的事解决了,她就会笑了?单只对着他的那种笑。   楚岚琢磨着,忠勇侯府,刘善。   这件事他本觉得操之不急,毕竟距离她及笄还有一年的时间,横竖有他看着,这中间也不会出什么乱子。   可眼下,他又突然想尽快解决了。   “歇罢。”楚岚道,今日背了篇文章,想必已是累了,方云蕊现今虽已是他的掌中之物,但左不过是求他解决一件并不为难的小事,也不能太欺负人了。   方云蕊有些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只是爬上床的时候却还是忍不住飘过一个念头——果然还是文人罢?是经不起如此频繁的伺候的。   屋里熄了灯,方云蕊又只占了内侧小小的一个角落,她闭上眼睛,脑子里默默将今日所学的《女诫》又背了一遍,快背完的时候她心神一松,沉沉睡了过去。   唯有楚岚清醒如斯,中秋将至,往年中秋宴,国公府宴请宾客的名单中,自是少不了忠勇侯府的。   今年秋天,家塾的课业格外松快,因为将近大考了,郑学究时常被请去做学问,时不时就会有好几日都来不了国公府,国公爷也是很好说话的,索性给姑娘们都放了假,让她们好好歇一歇。   不必去学堂,其实是叫方云蕊松了口气的。   她很想多学些知识,也很喜欢郑学究,可与那些千金小姐们待在一起,总让她觉得不自在。   现在她不必去学堂,也能学到新知识,而且有了新的目标,家塾的罢课来得很是相宜依譁。   立秋那日的茶会,即便方云蕊早早离席了,似乎也并未影响到三房两位小姐的心情,每日点心还是会照常送来。   只是方云蕊现在看着它们,就远不如第一日得到时那样开心了。   那天她满心以为,自己终于能在国公府有个说话的人了的,其实心里也不是没怀疑过,也不是即刻就全然信了她们,可这些还是被她心底涌出的那份渴望压了下去。   到头来的结果又是什么呢?到底没个真心待她的。也许她就不该抱什么希望。   “你留着当零嘴罢。”方云蕊把糕点都给了海林,突然对自己素来喜欢的甜食产生了厌恶。   日子一天天过着,中秋在即,国公府又裁了新衣分给府上的姑娘们,今年方云蕊没有去领。   她在库房那边打过了招呼,说过不要准备她的份,今年楚岚送给她的那件其实就已经很衬她心意了。那件衣服不张扬,中秋宴上她也可以穿的。   府上的下人们都在忙碌着备宴事宜,每年中秋宴会,国公府都会宴请好多人,来来往往皆是京城云端中的人物,自然也有同龄的小姐,只是她们是自小一起玩惯了的,她是多出来的人,并不好融入。   主要是,这些小姐们口中议论的人物她都没有见过,听着名字也对不上号,她想融也融不进去。   不过今年的中秋显然要更忙些,因为廷试将至了,楚岚要去,上至国公爷,下至府里的公子小姐,恐怕都翘首盼着楚岚的结果。   那几日府里的气氛总是颇为压抑,许是得了国公爷的嘱咐,所有人说话都很小声,怕惊着了楚岚读书,整个府里安安静静的,三房那边也没有再送点心过来,能不出门的皆不出门。   可他们不知道的是,方云蕊每夜还是照样得攀上墙头,去到楚岚院里,且每次去时,楚岚看的都不是什么正经书。   方云蕊从楚岚手里那本《南村志怪》上撤回眼神来,后日他就要去了,竟然还如此悠哉,当真没有半分紧张吗?   “表哥......”她轻轻出声,“明夜我还来吗?”   这虽然是个问句,可方云蕊心里其实已经有了个肯定的答案,后日一早,天还不亮他就要在全家人殷切的盼望中考试去了,总不能再留着她在这儿过夜罢?   这得是多有闲心的人才做得出来的?   可话音一落,只见楚岚悠然翻了一页书,应道:“嗯。”   “嗯”?!还要来吗?   方云蕊眨了眨眼,她现在开始真真切切担忧起楚岚的成绩来,后日那可是廷试,那是多要紧的考试啊?竟然能如此气定神闲,究竟是因为太有把握,还是全无一丝把握,索性破罐破摔了?   按常理说,那应该是后者的可能性大些,可这是楚岚,是连中两元的楚岚,或许他就是天赋异禀呢?   入夜睡时,她正侧身想入睡了,腰上却被一掌紧紧箍住。   连日下来,这是两人间早已有的默契,她虽夜夜过来伺候,但也不是夜夜都要做那档子事的,只有在楚岚允准时,才会掐紧她的腰示意。   下一瞬,方云蕊便被拉至他身下,单薄的衣衫被蹭出褶皱来,轻易露出她细腻光滑的后腰。   “入秋了,你现在的寝衣未免单薄。”楚岚出声。   屋里并没有很暗,方云蕊完完全全能看清他的神色,他的声音与神色都像是在说着极其正经的事,而他们两个人自然也是极其正经的姿势,可事实不是!   他每次都是这样一副冷冰冰的模样,既叫方云蕊欣喜他到底是没有什么惊世骇俗的怪癖,又能叫她浑身不舒服。   楚岚没有吻过她,哪里都没有,从头到尾,他们之间几乎就只有那三处连在一起。   她知道青墨经常会来守夜,便每次都忍耐克制着不曾出声。   然而这夜他的兴致似乎格外的好。   叫过三次水后,她自然而然以为应该歇了,毕竟寻常都是这个次数,她都已经习惯了。   可当她翻了个身,正准备安安稳稳睡觉的时候,楚岚又自她背后捏紧了她的腰。   “不......”她小声地抗拒着,回身瞪了楚岚一眼。   然而这一眼却是让冗长平缓变成了疾风骤雨一般,她腰侧都留下了鲜明的指印,她便只能埋在枕间轻声啜泣,枕上都深了一圈水渍。   叫过第四回 水后,楚岚终于发了慈悲。   他慢条斯理转着拇指上的扳指,看着里侧她已熟睡的面容,白皙干净,透着诱人的红晕,不必教习,眸中已尽是风情。   即便是做出些手段,让她重新成为完璧之身,又怎么能说回去就回去呢?   这夜方云蕊睡得格外昏沉,梦里总是不好,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难受极了,可身上难受也就算了,偏偏还梦到了自己已故的爹娘,眼睁睁看着他们走了,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在山匪刀下,她只能看着......   “呜......”她哭得极是伤心,止不住眼泪似的,浑身都在发抖。   可是渐渐地,有一只手揽住了她,轻轻拍哄着她的背,起先有些发冷,可后来浑身都暖和过来,方云蕊止了轻声的呜咽,不知是梦境里还是现实,她听见了一声淡漠又无奈的轻笑。 第23章   翌日再醒, 天已经大亮了,虽说这些时日一直罢课休息,可多年来的习惯还在, 方云蕊一直都是天不亮就醒的,这次竟然快到睡到中午, 可见她昨儿是受了场怎样的刑罚。   想起楚岚昨夜的无度, 她本是极生气的,可又莫名想起昨夜那些个很不安稳的梦来,她一直都睡得很不安稳,可也清楚地记得, 后来是有人哄着她入睡的, 那样轻缓温柔, 就好像......就好像阿娘一样。   会是楚岚吗?她记得那人的怀抱很温暖,可楚岚从未让她觉得温暖过。可若不是楚岚, 又能有谁?还是她魔怔了, 只是做了个梦,把梦当成了现实?   比起这些,她更相信自己的感觉, 那应该就是梦,楚岚才不会有那个耐心哄她睡觉, 她睡不安稳, 与他有什么相干呢?   正在她愣神之际,一声尖叫吓得她一怵,仔细分辨是珊瑚的声音,似乎就在门外。   方云蕊急忙问:“怎么了?”   “姑娘别下床!地上有蜘蛛!蜘蛛啊!”   听见珊瑚的喊叫, 方云蕊反倒是松了口气,蜘蛛又有什么好怕的呢?她在自己院中也见过, 小拇指尖大的一点,根本不足为惧。   “啊!抓不到!该死的青墨怎么还不过来。”珊瑚小声嘀咕着,语气又快又害怕,听上去要比平日里端庄的样子有趣多了。   方云蕊正想笑笑,余光却瞥见一个东西在飞快地爬动,定睛一看竟是只男子手掌大小的蜘蛛,身形臃肿无比,腿脚更是粗壮灵活。   “啊!!”方云蕊也恐惧地尖叫了一声,眼看着那只硕大的蜘蛛距离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吓得脸色都白了。   “救命救命!”她一下子从床上窜起,急得缩到了床脚,眼睁睁看着那只蜘蛛快要爬上来了。   与此同时,一个淡漠又熟悉的声音在房里响起:“怎么了?”   方云蕊想也没想就扑了过去,珊瑚正越门而入,就见方云蕊一下子跳进了楚岚怀里。   偏偏她一脸惊惧,楚岚也下意识接住她,脸上的表情竟有些呆怔。   这么些年,珊瑚哪里见过公子这副神色,忍不住笑出了声,很快又堪堪忍住。   “我来了我来了!”青墨姗姗来迟,四顾张望着,对上床边抱在一起的两人也愣住了。   “......”楚岚从来肃然的面容上头回显露出几分糟心来,“还不下来?”   方云蕊自知丢脸,担心楚岚误会她别有非分之想,连忙解释:“它在床上!”   楚岚循着往床上看去,果然看见一只硕大的蜘蛛,观其腹部臃肿,恐怕是只母的。   “青墨,丢出去。”他吩咐了一声,手上渐渐脱力,方云蕊便一点点滑了下去。   “我还没有穿鞋!”她急道,她的鞋放在床底下呢,方才哪里还顾得上这个?   听见这一声,青墨更是低了头,不敢再往那边看了,他过来的时候就从厨房带了个竹篓罩子,一下罩住了蜘蛛,那可怕的东西顷刻消失在了众人视线里。   “这是北方一种大蜘蛛,俗称天狗,就爱往温暖的地方钻,是奴疏忽了!”青墨匆匆带着蜘蛛离开了屋子。   看着他的身影远去,方云蕊才重重松了口气,她正想从楚岚身上下来回床上去,可转念又想到床上也被那蜘蛛爬过,伸出去的脚又瞬间缩了回来。   楚岚微叹:“珊瑚,换套新的被褥来。”   “是。”珊瑚忙转身下去了。   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人,楚岚本欲责问,转眼却见她满脸惊恐唇色发白,质问的话语又不觉咽了下去,走到了桌边才道:“下去。”   方云蕊不敢再做逗留,忙转到了桌上坐了下来,还心有余悸地看着床底,会不会还有啊?   这副模样清楚落在楚岚眼中,不禁轻嗤——怕什么,又不会轻易咬人,且毒素微乎其微,除了外表唬人,大可不必担忧。   不过,她这般细皮嫩肉的,若是真被咬了出了疹子,那也的确够受的。   珊瑚很快换了新的床褥,方云蕊也穿好了鞋,还左顾右盼着并不安心。   楚岚忍不住道:“青墨会在四周焚烧艾草,不会再有了。”   听了楚岚的肯定,方云蕊才渐渐安心下来。   刚起床就迎来一场这样的闹剧,方云蕊觉得自己身上的乏气都消散了许多,而且她方才尚且披散着发,这样一副模样居然叫珊瑚和青墨瞧见了,真是不好意思。   “表哥,那我先回去了。”方云蕊试着问道。   楚岚那边沉默着,没说让她走,也没说不让她走,正当犹豫之时,两人已经来到了堂中,桌上正摆着热腾腾的早点。   方云蕊瞧见桌上有两副碗筷,就知道自己要和楚岚一起吃饭了。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在一起吃饭,可她还是很不习惯和楚岚一起吃,她觉得吃饭是很私密的事情,尤其是早饭,若是大家一起吃也就罢了,可两个人单独吃怎么都让她浑身不自在。   楚岚这边的饭一向都很“素”,倒也不是没有荤腥的意思,只是这边准备的饭菜油腥很少,即便是肉食也是水蒸出来的。早点虽然设得很精致,但是点心里的甜味很淡,茶也是无味的,嘴里滋味总是寡淡得很。   加上方云蕊吃得十分拘谨,所以用了很少就把筷子放下了。   楚岚扫了她一眼,“行了,回去。”   方云蕊忙下了座位,小声道:“那我晚上再来。”   她说完转身,多希望楚岚能说一声晚上就不必来了,可她都走出门了,也没听身后再传来什么声音。   这一日和这些日子里的静没什么区别,没有人吵闹、没有人高声说话,一切都没有什么不同,可方云蕊不觉紧张焦灼起来。   明日天不亮楚岚就要出发了,按理说,今日二夫人和二爷怎么也得过来看看罢?或是传楚岚去松英堂吃饭也好,说不定她晚上就不必过去了。   然而这一天,方云蕊都在房间里仔细注意着,依旧是安安静静,铃兰阁没有来什么人,也没有什么人请楚岚过去。   这关系就当真差到了这个地步?方云蕊内心愈发因此好奇起来,究竟是为了什么才闹成这般?能让他们对自己即将要去廷试的儿子不闻不问。   这些日子的闲暇实在太过惬意了,方云蕊偷了几日的懒,不过却没让海林闲着。   她回到院里快晌午的时候,海林才从外面回来,一瞧见她就凑上来道:“姑娘,明日全府都要去送楚岚少爷的,所有人都会待在府上,这是国公爷的命令。”   “好,坐着歇一会儿罢。”方云蕊给海林倒了杯茶。   海林确实有些渴了,接过杯子一口气喝下,才问:“姑娘这些人让奴婢盯着府上的行踪,是想做什么?”   方云蕊深吸了口气,“有些事,我需要自己解决才行。”   海林愣了愣,回想着这几日遇到的事,试着猜道:“姑娘说的是楚江少爷的事?”   “嗯。”方云蕊点了点头。   楚江的事,她是同楚岚暗示过的,但是楚岚并未有什么表示,上回嘉宁郡主的事也是这样,楚岚要做,应该就会明明白白告诉她让她不必再管,他若什么都没说,那就是不会帮她的意思。   想来他们是手足兄弟,听楚岚的话音自然而然觉得她与楚江相比那就是低人一等的,更不值得因她对楚江做些什么。   那这件事就只能由她自己处理。   立秋之后秋老虎极盛,午后秋蝉在院里没完没了地嘶叫,听得人烦心得很。   青墨站在院子里,不禁往书房的窗户望了一眼,这么吵,公子竟然也能看得进去书?真是奇了。像他这样的人,天生就不是读书的料子,一刻钟也是坐不住的。   他心里刚感叹完,等走近了才发现楚岚并非在读书,只是出神地望着什么地方,青墨循着望过去,那是一面闭上的窗户,什么也没有。   不过......那个方向,是方姑娘过来时的那个方向。   想起早晨看到的那一幕,青墨忍不住道:“公子是不是惦记方姑娘了?要不咱们也在墙上搭一段梯子,这样也方便些。”   “方便什么?”楚岚掀眸,神色不豫。   青墨结巴了一下,知道楚岚向来不喜人置喙他的私事,可他这样说话是有原因的。   “之前方姑娘过来时,险些从梯子上摔下来,奴只是看那梯子并不结实,担心万一出了什么事。”   “摔了?”楚岚问。   “没有,就是好像擦破了手,奴本来想过去接一把的,走了几步又觉得不合适,又怕方姑娘看到奴之后面子上过不去,只好离开了。”   伤了手......楚岚想起是有一日,她蹲在角落洗手,怕就是那个时候伤的。   自己伤着了,也不说,哪儿有这般女子?别人家的不都是生怕自己的男人不知道,要上前来哭一哭的吗?   “梯子就不必了。”楚岚淡声吩咐。   青墨了然,看来公子对方姑娘其实也不过如此,亏他还觉得多少是个解闷的,日久也能生情呢,不过也是,就这么不清不楚地混着,公子恐怕也不会看重这种女人。   刚想完这个,又听楚岚道:“我不在的这段日子,你在墙上开一道门罢。”   青墨一愣,“门?”   这是要光明正大......   “她爬上爬下的,早晚会被人发现。”楚岚道,“隐蔽些。”   噢,青墨知道要怎么做了。   这是连梯子都不要了,直接让方姑娘从门里走过来,既不会危险,也不会耽误时间。   “公子放心。”青墨回复了一声,就去准备东西了。   天还未全然黑下来的时候,方云蕊就过来了,她这次走的不是梯子,而是从竹径过来。因着每次都是她一个人,晚上要经过那片幽深的竹林,她还是不敢的。   她进了铃兰阁的后院,只见书房的灯燃着,昨夜楚岚已经弄过一次了,按理说从前也不会连着两个晚上都弄的。   但是方云蕊还是有些不安心。   万一是楚岚压力大,非要借她纾解一番呢?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等进了书房,却见楚岚是在写字,他从不会当着她的面练字,倘若在写,那这所写的内容一定是与她有关的。   果然,还不及她走近,就听楚岚道:“我一去三日,这些是给你布置的文章,在我回来之前都要背熟。”   方云蕊加快脚步过去看了一眼,有两篇,篇幅都还不小。   “知道了。”她轻声应。   然后呢?方云蕊想,叫她过来,总不能就只是为了交代给她两篇文章罢?   默了瞬,楚岚又道:“珊瑚和青墨都不会跟着我去,若有急事,可找他们说。”   这是在......替她安排?怕她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遇上什么事?   “知道了。”方云蕊又应,心头微妙。   “行了,回去罢。”楚岚看她一眼,“明日一早,你便不必来送了。”   那么早,又兴师动众的,他本就十分不喜,何况这是楚家自己的事,与她无关。   方云蕊眨了眨眼,惊讶于叫她来竟然就真的只为给她布置两篇文章来背,甚至都不确信她能救这样轻而易举地回去了。   “还不走,要留下过夜?”楚岚冷不丁来了一句。   方云蕊忙匆匆行了个礼,带着自己的两份文章转身走了。   出铃兰阁的时候,她头回忍不住站住了脚,往回望了一眼,那书房的方向还点着灯,恍惚间好似能瞧见窗户上那道俊秀的剪影,先前那股微妙的念头在此刻强烈起来,压在她的喉咙里,好像有什么要呼之欲出,但她一时又不曾明白。   站了片刻,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楚岚是真的想要她进女学的,他真是个好人。   “姑娘?”海林瞧见那道窈窕的人影走近,先是一愣,随后道,“姑娘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海林。”方云蕊轻声道,“表哥真是个好人,他当真是个于我有恩之人。”   海林被她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说得先是一愣,随后看见方云蕊手中的那沓纸,瞬间明白过来,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只是海林心里,一直有一个疑惑,楚岚少爷为何要费尽心思让姑娘去女学呢?她听姑娘说了,那里是很不好进的,而且进去的用处,也无非是将来能嫁一个好一点的男人而已。   以姑娘而今的样子,是绝不可能嫁给楚岚少爷做正妻的,何况国公爷已为他定下了正妻的人选。就算楚岚少爷中意了姑娘,想纳她为妾,可一个妾,是大可不必去女学的。   难道当真是为了姑娘今后能嫁得好些?有这样的男人吗?把自己的女人往别的男人怀里推?   海林的这种想法,最开始方云蕊也有,不过她现在多半明白了楚岚的意思。   横竖他已有未婚妻,横竖他是个性情淡薄的人,这妻子究竟是谁都于他没什么所谓,他大约是不想纳妾的,而今收留她只为做个解闷的玩意,等兴致一淡就放她好好嫁人去。   她是走了何等的大运才遇上这样的人,竟还能容她再嫁。   也就过了几个时辰,那边院子传来了很朦胧的响动,方云蕊本就睡得很浅,听见动静就起身唤海林来为她更衣。   她这边离得近,自然不必如其他院子里那般匆忙,换上了件鹅黄色的春衫,样式虽简单,但这颜色也是极衬她的,在夜色中有心之人一眼便能瞧见。   换完了衣裳,她又坐到了妆镜前。   海林见了很是惊奇,笑道:“今儿太阳真是打西边出来了,姑娘竟主动描妆了呢。”   方云蕊弯了弯嘴角,眼中却是一片清明。   京城时兴的妆容她不会,也没有人教过她,但是她很清楚怎样能将自己的美貌放大,寥寥数笔便使得容色更甚,都看呆了一旁的海林。   她有些担忧,这样会不会太惹眼了?可又想着今日是楚岚少爷的大日子,临别之际,姑娘想盛容相送,难道这也不行吗?   她的姑娘已经够苦的了。   海林想着,悄悄移开了视线,没有将自己的担忧说出口。   过了一会儿,方云蕊带着海林出门,特意绕了一段路,挑了个不同的方向才去了前门相送。   果然大家都来了,家塾一罢课,府上就不再总是那么多人,小辈便只剩下了楚家的三个姑娘和三房两个儿子,今日方云蕊不会再被挤到后面去以致看也看不上一眼。   她的到来悄无声息,她也没有出声,只是悄然站在了一旁,听着国公爷在嘱咐楚岚一些注意保暖、休息之类的话,她不着痕迹看了眼二爷和二夫人的神色,二爷脸上淡淡的,二夫人倒是一脸殷切,只是方云蕊见惯了她虚伪的表情,便很轻易也分辨出她现在的神情也是装出来的。   “我的儿,一定要高中啊。”冯氏忍不住说了一句。   荣国公面上有些不悦,这样的说话,除了给孙儿增加负担,旁的什么用处都没有,这儿媳真是不会说话。只不过当着许多人的面,荣国公也不好指责什么。   楚岚回过身来时,恰巧看见了方云蕊。   她站得不是很近,可那身鹅黄色的衣服令她十分温柔婉约,又不失少女灵动,分明不是穿着妆点最华美的那个,却叫人一眼就注意到了她。   她还是来了,即便他告诉过她,她很不必来这一趟。   而且还描了妆,楚岚第一次看见她描妆,就连那晚她披着一身纱衣来勾他时,她都没有描妆,不知是不是因为对自己的容貌足够自信。   可她今日描了妆,特意描的,又不敢示于人前,只是远远地站在那里。   楚岚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都有些收不住自己的视线了。   可他不能堂而皇之地去看她,不能叫任何一个人发现,他在看她。   索性她站着的方向,与冯氏几乎重叠,所以他看过来时,所有人便都以为他在看着冯氏。   “母亲。”   破天荒地,楚岚开了口,唤了冯氏一声,声音冷薄如雪。   “欸、欸。”冯氏意外于他这一声,匆忙敛好自己险些露出惊讶的表情。   “母亲放心,我自会尽力。”楚岚淡声讲述着,目光压过冯氏耳畔,看着站在后面的那个身影。   他一时有些想让她知道,她今日的准备,他是瞧见了的,她没有白白打扮一场。   可方云蕊始终低着头,没有朝这边看过来一眼。   “好、好。”冯氏应着,心中对楚岚异常的回话更加意外,不过她没有多想,想着怕是初临大事,这个少年早成的儿子也会紧张。   又看了一眼,楚岚慢慢收回目光,此时三房的楚平和楚江都走上前来,道:“长兄金榜题名。”   楚岚与他们交涉不深,只“嗯”了一声,没再说别的。   “祝哥哥高中!哥哥一帆风顺!”楚苒笑着道了一声吉祥话。   楚姒也道:“祝兄长下笔如有神。”   楚玥原模原样跟了一句。   这些人的话,楚岚并不在意,他年少便离开了家,与弟弟妹妹们的感情并不深,他们对他也并不亲近。   只是此刻他有些在意,若是方云蕊,她会说什么给他听,这是同这些人一般,说些寡淡如水的吉祥话吗?   表哥。   楚岚一怔,他耳边好似响起这一句,但很快反应过来这是他自己的幻听罢了,只是那娇糯的声音清晰绕耳,仿佛真有人叫了他一句似的。   楚岚看向祖父,道:“孙儿走了。”   荣国公满面笑容,拍了拍他的背,“去吧。”   楚岚转身上了马车,他只身走的,只有一个车夫跟着。   直到那辆马车不见了,众人才回过身。   有个身影极为晃眼,楚江一眼就注意到了她。   小辈们都睡眼惺忪,想着回去补个回笼觉。长辈们各怀心事,没有人注意。   唯有楚江注意到了她。   她今日美得叫人移不开眼,宛如春风化雨,瞬间让带着困意的楚江清醒过来。   所有人都四散去了,三房走得最快,方云蕊所在的地方偏僻,她在前头走着,很轻易和旁人拉开了距离。   楚江像是痴了一般,就跟在了她的身后。   忽然,方云蕊停下脚步,回头看了过来。   对上她的视线,楚江才如梦初醒,立马退了两步左顾右盼,暗恼自己这是疯了不成?此处还有旁人,他竟敢就这样跟了上来。   他抽了抽嘴角,对着方云蕊扯了扯,本是一个极敷衍的笑容。   可这一瞬间,方云蕊冷然的眉眼竟突然化开,露出一抹娇憨的甜笑来,轻轻唤了一声:“江表哥。”   然后在楚江还未反应过来之际,转身快步离开了。   楚江被这一笑蛊得两眼都渐直了,那一抹窈窕身影愈行愈远,小步匆匆,怎么看都有种娇羞躲避的意味,而那一声表哥宛如莺啼,在楚江心间荡漾。 第24章   直到回了居所, 海林仍心有余悸。   她几度看向身后,生怕楚江派人跟了过来,后怕地对方云蕊问道:“姑娘这样会不会太冒险了?这人能顺利上钩吗?”   方云蕊其实并不很在意这些, 只反问:“若他再追我一回,可比这冒险吗?”   海林哑了声, 那何止是冒险, 楚江的存在,本身就是个险境,而当下海林也终于反应过来——原来姑娘今早特意的打扮不是为了楚岚少爷,而是为着楚江。   “走吧。”方云蕊道, “这个时间, 咱们正好进竹林采了晨露, 去朝晖堂拜见大夫人。”   “是。”海林点点头。   换了身衣服,又卸下妆容之后, 方云蕊才与海林去竹林中采露, 她虽不知大夫人为何要让她每日都带着晨露过去,但横竖这些日子闲暇着,去了也是打发时间。   再加上那日大夫人为她指点迷津, 她其实觉得大夫人是很不错的。   到了朝晖堂,大夫人才刚起, 她也未施妆容, 很是随意地出来与方云蕊相见。许是因为没有子嗣操劳的缘故,大夫人看着比二夫人和三夫人都要年轻不少,精神气也很足。   “你今儿怎么来这么早。”江月容看她,少顷又自己想通了答案, “今日楚岚出去了罢?”   “是。”方云蕊说着,递上自己所采的晨露。   江月容看了眼那个小罐子, 道:“这些日子,你替我采露倒是尽心,不过马上就要深秋了,我嫌深秋露水煮的茶滋味不好,以后过来就不必采了。”   方云蕊闻言,忍不住抿嘴笑了笑。   江月容注意到她的笑容,也笑问道:“你笑什么?”   “我只是猜想着,大夫人唤我采露来,其实非是为了真的需要我来采露,只是想试试我办事是不是稳妥尽心,想考验我。”方云蕊答道。   她起先只是隐隐这样觉着,今日大夫人开口免了她的采露,却仍要她日日过来,瞬间就坐实了她的猜想。   没想到江月容也应得十分爽快,“没错,我就是想试试你,我这朝晖堂清静了十多年了,突然要进个人来,自然得看过品性,知道是个安稳的才行。”   “恕晚辈愚钝。”方云蕊听了话,却是站起身来微微一礼,“不知大夫人让我过来,是想做什么?”   江月容看着她,道:“我初嫁来楚家时,其实也如你一般前后无人,丈夫又抛下我去了道观,让我成了全族的笑话,我也很是无助过的。那日我看见你,便觉得你格外亲切,我便想着,若我能有个女儿,兴许也是你这般年纪。”   方云蕊有些受宠若惊,所以这大夫人是想......   “我观你年纪,像是也要及笄了,婚事不能没有人做主,我虽伶仃,不过好歹还有娘家倚仗,若想给你挑一位老实稳重的夫君不是难事,只是不知你可否愿意呢?”江月容继续着后话。   “我?”方云蕊还是震惊,像是怎么也不敢相信这样一桩好事能落到自己头上似的,这国公府竟然会有人愿意为她谋划婚事。   见她迟疑,江月容以为她是还有什么顾虑,想了想道:“你放心,若是当真有了人选,肯定会提前叫你二人相看过,觉得满意才会落定,你全然不必担心什么。”   方云蕊见大夫人竟然能考虑到这个份上,哪里还会有什么意见,她动了动嘴唇欲言又止。   可她而今哪里是什么能考虑婚事的身份呢?   前有狼后有虎,她现在已经是忠勇侯府说定是妾了,可这桩事她又不能告诉大夫人,横竖国公府掌家的是冯氏,大夫人就算有心又能帮得上什么呢。   “我......”方云蕊轻轻开口,“我明年才及笄,还不想这么早就考虑婚事。”   江月容一愣,立时道:“傻孩子,这好姻缘哪里还是等待时机的?若是有了,要及时抓住才是正理。”   方云蕊又哪会不知这个道理,然而她实在是不能。   “劳烦大夫人费心了,我真的不想。”方云蕊低低垂下眼去。   “这是为何?”江月容微微拧眉,想不出她究竟有什么理由拒绝,“你信不过我?觉得我是在诓骗于你?”   “当然不是!”眼见大夫人就要动怒误会了,方云蕊连忙矢口否认,她知道今日不给出一个正当周全的理由,是说不过去了。   “大夫人,我内心的确是愿意的,然而我现今过不了心里那个砍。”方云蕊道,“我爹娘当年入京被山匪所害,那时因我年纪小的缘故,便未再行守孝的规矩,然而我在国公府这些日子,每每想起当年都觉寝食难安,已在自如替爹娘守孝尽心,不想中间因旁的事断了,还望大夫人见谅。”   她声音很低,听着好似是有哭腔一般,说得江月容心头一酸。   “你当年的遭遇,我听说过,若非你娘机敏将你藏了起来,你只怕要与你爹娘一同葬身山匪手中,唉。”江月容沉沉叹了口气,“好罢,你既然这样说,我总不能再勉强你,你是个有孝心的好孩子,只是我这话是一直作数的,等什么时候你想了,就来找我,也是一样的。”   方云蕊赶紧道:“多谢大夫人。”   小坐之后,方云蕊便与海林自僻静的道路离开了。   路上,海林轻轻叹了口气:“若是大夫人能早一个月提出此事,该多好啊。”   方云蕊垂眸,这都是因果循环,若无乞巧节那晚的事,她自不会求上楚岚,不求上楚岚,她自不会因与楚岚闹了别扭而慌不择路去茶会认识了大夫人,也就没有今日这一说了。   她是很能肯定的,她在府上三年都没有与这位大夫人说过话,倘若没有乞巧节这个变故,定然是到现在也说不上话,所以也就没什么好遗憾的。   “不过,大夫人说姑娘随时可以再提此事,应当也是作数的罢?”海林问。   方云蕊点了点头,江月容是名门闺秀,而今江家又是得力之辈,自然不会不认自己说过的话。只是时移世易,到了那个时候,大夫人是不是真的愿意,那就不好说了。   不过今日大夫人这番话的确让方云蕊感动,她本就是伶仃之人,大夫人竟愿意为她操持婚事。说实话,其实将婚事靠给楚岚,方云蕊是很不安的。   毕竟这世间男子与女子到底不同,所看到的人和事自然也就不同,楚岚或许能识一位才干之能,却不一定就能替她掌眼一位好夫君,这是很不同的。   婚事总要交到女子手中,才知道应该看些什么。   倘若,等她终了忠勇侯府一事,进了女学,有幸拿到了玉牌,再请大夫人帮忙主持婚事呢?楚岚已经允准她再嫁了,想来她自己择个如意郎君,楚岚也不会再说什么的。   吃过午饭便到了下午,楚江还是如此沉不住气,中午的时候就趁着人多眼杂,派自己的小厮来给方云蕊送东西。   一块他自己的贴身玉佩和一封信,信上写着的无非是些酸话,三句两句地问她:听见她唤了那声表哥后心绪难安,询问她是不是开了窍,究竟是有什么意思。   方云蕊看完了信,楚岚说是去三日,但其实后日白天就会回来,他回府那日国公府必要一处吃饭,别人家的女儿不来,可嘉宁郡主一定是会来的。   方云蕊听说,即便是家塾已经罢课,嘉宁郡主去松英堂的次数也格外频繁,隔三差五就要去一次,一是为着与冯氏这个未来的婆母搞好关系,二则是为能巧遇楚岚。   可惜她在府上这么久,竟然都未看出楚岚与冯氏的关系不好,根本不可能日日过去拜见。   “姑娘,咱们接下来怎么办?”海林问,“这些日子咱们去采晨露之后去往朝晖堂的路线,并未刻意隐瞒,若楚江当真派人盯着这边的动静,定然早就知道了。”   方云蕊默了瞬,道:“明日,咱们去四方院那边折桂花。”   这个时节,桂花正盛放着,香飘十里。   四方院与荣国公所在的荣寿堂不远,算得上在国公府中间位置,方云蕊几乎不会过去,每年也就无缘一见那边的桂花盛景。   听今年要去,海林很是高兴,“是要折给大夫人的吗?”   方云蕊凑近海林耳畔,轻声耳语了几句,海林点了点头。   第二日天不亮,方云蕊便与海林早起,前往四方院的桂花林。正是桂花盛开的时节,还没有走到时远远就嗅见一股桂花香,她二人进入林中,特地走得很慢。   等采摘桂花时,海林开口道:“姑娘,咱们今日为何突然来采桂花了?”   “大夫人说秋日的露水不好,我想拿桂花做些点心送去。”方云蕊道。   “姑娘为何对大夫人突然如此上心呢?”   方云蕊:“我将要及笄,自然要挂心自己的婚事,只是在国公府举目无亲,大夫人又膝下无子,说不定讨好了她,她就会帮我了。”   海林了然地点点头,又道:“奴婢倒是觉得,外面的公子再怎么样,倒也比不上国公府的少爷们好呢。”   “是啊。”方云蕊口齿清晰地说着,“若是能做了谁的妾室,我哪里还需要如此费心讨好别人呢。”   在二人的交谈声中,远处一个身影悄悄撤走了。   “少爷,今日那二位没去竹林,去的是桂花林。”   楚江听着,皱眉道:“怎么突然换了地方?”   桂花林那边可远不如竹林幽静,竹林那边又靠着铃兰阁,平日总不好动手,他正想着趁着楚岚走了,好好找个机会将那小妮子困住,谁知第二日她就换了个地方。   小厮便把方才两人的对话一字不落地学给了楚江。   楚江愣了愣,那股烦心瞬间散去,大喜过望地问:“她当真是这么说的?愿意留在国公府做妾?”   小厮笑嘻嘻答道:“小的哪里敢骗少爷您呢。”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这小妮子之前都是假清高呢,昨儿她叫我那声表哥,摆明了就是在勾引我,瞧着我送了东西过去便立马生了做妾的想法!”   楚江笑着,留在国公府做妾,她自然高攀不上楚岚,楚平是嫡子,但长得那么丑,又恶名在外,她自然也不会很乐意。   思来想去,适合的就只有他一个,她一想通这点,便立即松了口叫他表哥。   楚江愈发得意,只觉得已然得了美人在怀。   他这副模样被三房的月姨娘瞧见,问道:“你这是在乐什么?还不用功读书去?眼瞧着楚岚就回来了,他这回要是再中,我看你祖父眼里还能不能看见你。”   楚江不以为然,“便是如此,最先没脸的肯定也是楚平,他们可都是嫡子。”   月姨娘脸色顿变,“没出息的东西!你倒知道自己只是个庶子,还不知道用功!”   “若是可能,我也不想从你的肚子里出来!”楚江怒吼一声,他多年因嫡庶没少被亲娘念叨过,时间久了,他自己原不觉得什么,后来也厌恶起自己这个庶子的身份来。   倘若是嫡子,他若是嫡子,不知会比楚平那个废物争气多少,说不定不等楚岚回来,早就赢得了祖父的倚重喜爱,只因他是庶子!什么爵位,都与他失之交臂!   月姨娘险些被楚江这话气得别了过去,指着楚江颤抖不已,“你、你这白眼狼,我是你娘,你竟然这么对我说话!”   楚江对她早已厌烦至极,转身便出了院落不再理会,只看这会儿时辰尚早,转而又去了三夫人院里。   楚江是庶子,他的生母是月姨娘,自从懂事之后,楚江却会日日到三夫人柳氏那里去请安,多年来雷打不动,这也是外传楚江老实本分的原因。   柳氏自己的儿子是个不恭顺的,所以对楚江就还算和颜悦色,看着楚江一日日窜高,忍不住道:“你的年纪也不小了,是该到了考虑婚事的年纪。”   楚江现在满腹心思都在方云蕊那里,哪儿还顾得上亲事,道:“母亲说的是,只是眼下长兄还未成婚,二哥也不曾成婚,儿子总不好先迈出这步来。”   柳氏也就是这么一说,自不可能真心为楚江谋划什么,见他这样说也是随口应下。   不过既然柳氏提起,楚江又不甘心将这话头这么草草过去,试探着道:“不过儿子的确也想在读书的时候红袖添香。”   柳氏抬眸,“听你这么说,好似是已经有了人选。”   楚江便笑了笑,“是有个惦记的,只想到时候能在母亲这边得个点头让她进门便可。”   这是要迎个妾还是通房进来了,楚平的通房不知凡几,成日闹哄哄地吵得柳氏头疼,楚江开口要一个她自然不会不同意,只道:“既然你已经有了主意,自己看着办便是。”   左不过是一个妾,还无需她费什么心神。   “多谢母亲!”楚江大喜。   快到正午的时候嘉宁郡主便来了国公府,她甚至带了几身衣裳,大有在国公府小住几日的意思。康王府的排场大,方云蕊不必出去,就知道嘉宁郡主已然来了,还是和往常一样,被安排在四方院住。 奇_书_网_w_w_w_._q_i_s_u_w_a_n_g ._c_c   “奴婢出去的时候,听说嘉宁郡主学了道八宝团圆饭,要等楚岚少爷回来后亲做呢。”海林道了一声。   方云蕊点了点头,难怪这么早就过来了,想必是需要些时辰准备,能让嘉宁郡主洗手作羹汤的,这天底下恐怕也就楚岚一个了。   她正如此想着,就听海林道:“这郡主都这般上心,姑娘要不要也给楚岚少爷准备些什么?”   方云蕊摇了摇头,“嘉宁郡主如此,是对他有情意,我又是因为什么呢。”   她不能对楚岚有情,也不能与楚岚长久,既然都不能,费这个心思做什么?反倒显得她很难堪。   看来姑娘仍是没有对楚岚少爷生什么心思,海林心中微叹,也就不提了。   本是到了吃饭的时候,这会儿正赶上下人往各处送饭来,她们这边虽是偏僻,离府上的厨房却不远,没多时就送了过来。   海林正准备布菜,谁知方云蕊道:“走吧,咱们去四方院。”   “又去?”海林愣了愣,“桂花不是已经采回来了吗?”   “不是去采桂花的。”方云蕊道,“海林,把你的衣服给我一件。”   国公府女使的衣裳都是统一的样式,纵然府上的夫人小姐可以给自己身边的上等女使换衣服穿,不过方云蕊从不会凑这个热闹,一来低调,二来不会惹人非议。   眼下正是府上忙碌的时候,更是便捷了她。   海林闻言便去取了自己的一套衣服来给方云蕊换上,方云蕊又用妆容将自己和海林的容貌压了压,二人这才出门。   国公府的姑娘们与嘉宁关系究竟如何,方云蕊不得而知,只是每次嘉宁来时她们都会去说会儿话,这是惯例。   虽是秋日,不过正午阳光正好,方云蕊到时,她们正坐在院子里。   “今年的桂花开得特别好,我已经让我房里的妈妈存了一树,回头做桂花糕吃。”楚玥道。   嘉宁纵眼高于顶,也不会与楚家的人闹僵,她在学堂素来跋扈,不过从不会拿楚家的姑娘撒气。   见楚玥说话,嘉宁也笑说了一句:“你就是爱吃甜食,不过今年的桂花的确开得太好了,倒叫我有几分不适。”   “你小时候闻见桂花便会起疹子,太医不都说是弱症,现在也没好吗?”楚姒问了一句。   嘉宁道:“近乎大好了,现今也不至于起疹子,就是身上会有点痒罢了,我现今也是能闻得这香味的,只是不能靠太近了。”   嘉宁郡主不能闻桂花?方云蕊先是皱了皱眉,须臾又松开了眉心,这样或许......会更好。   方云蕊与海林在墙外听了几句,楚家的几个姑娘便要动身了,这些人无不知道嘉宁的心思,本来觉得楚岚已经回来,那与嘉宁的婚事怕是顺理成章,怎么也没想到楚岚竟凭空多出一个未婚妻来。   “这些日子,你可查到我哥要娶的那个女人是谁了?”楚苒道。   一提起这个,嘉宁便露出几分不耐,“我细细查了,能走动的人我都动了一遍,可就是无人知晓荣国公究竟给表哥定下了谁!如此耗费下去也是枉费时间,不找也罢!”   现在学堂又是罢课,她就更不好找了。   楚苒道:“等考完了试,想必学堂马上就要恢复了,你再找也不迟。”   嘉宁点点头,目光却飘忽着,觉得这样未免也太被动了些,难道她就只能这样看着不成?退一步讲,就算找到了那个小贱人,她又能如何呢?   寥寥几句,楚家三位姑娘便离开了四方院,赶着去自己院子里用饭了。   嘉宁郡主出来相送,见她们走了正打算回去,方云蕊这便快步走出,在嘉宁郡主转身之际打了个喷嚏。   嘉宁郡主果然很快转身,满脸不悦地打量了方云蕊一眼,没看出什么端倪来。   方云蕊忙道:“郡主恕罪,奴婢对这桂花香气有些不适,以后经过这边一定会记得戴上面纱的,还请郡主不要怪罪。”   嘉宁收回目光,罢了,到底是国公府的下人,她若大做文章管教一番,怕是不好。   只是有句话被她听见,反问道:“戴了面纱,便不会难受了么?”   “是。”方云蕊道,“戴上面纱便不会了,奴婢往常都是会戴的,只是今日夫人叫奴婢采摘桂花讨个彩头,沾染的香气浓郁了些,这才不小心惊扰了郡主。”   嘉宁已不欲与她计较方才那个喷嚏的事,只下意识问:“什么彩头?”   方云蕊回:“回郡主的话,是蟾宫折桂的彩头。”   蟾宫折桂?嘉宁一愣,对啊,她怎么就没想到桂花还有这一层的意思?表哥明日回来,若她也采摘些桂花备在八宝饭上,那岂不是足叫表哥见了她的心意?   想通了这点,嘉宁更是愉悦起来,八宝饭配上桂花香,表哥一定会喜欢的,何况她对桂花过敏一事表哥不是不知道,正因为知道,才会更加感动!   “行了,你下去罢。”嘉宁挥了挥手,轻笑了一声。   方云蕊朝海林使了个眼色,两人一道不动声色离开了四方院。   “姑娘。”海林寻了个岔路与方云蕊会合,问,“姑娘怎么就确定嘉宁郡主必定会去桂花林采摘呢?”   “她一定会去的。”方云蕊喃喃着,“这一个月来,她为了能巧遇楚岚,三天两头地往松英堂跑都不见得麻烦,采几朵桂花又算得了什么。”   “咱们......咱们这样,算不算陷害郡主啊姑娘?”海林小声问。   “不算。”方云蕊即刻否决,她面上一派镇定,“无人敢害嘉宁郡主。” 第25章   方云蕊与海林刚刚离开, 嘉宁就迫不及待对自己的侍女道:“你去拿个篮子来,咱们这便去采桂花,哦, 对了,再去给我准备一面遮面的纱巾来。”   那侍女道:“郡主, 这桂花离了桂树就不好存着了, 今儿还有一晚上呢,怕是等到明日要用时就不新鲜了。”   “是吗。”嘉宁郡主道,“那明日再去罢,你也替我记着些。”   “是, 郡主。”   此刻方云蕊已然择僻静小道回了自己的居所, 她在这府上三年之久, 很多时候都是尽量避免着与旁人接触而择小道,这国公府里有哪些小路, 她怕是要比长居国公府的小姐们要清楚熟悉。   她换下了海林的衣服, 又从箱子底下翻出一件红色绣着金丝团纹的褙子穿在身上。   “姑娘又要出门?”海林有些惊讶,她家姑娘是从不会穿红色到人前去的,这太过惹眼了。   方云蕊深吸了口气, 将面纱戴在脸上,笃定道:“对, 咱们去朝晖堂, 碰碰运气罢。”   两人出了门,走的却不是寻常走的那一条,方云蕊特地绕了另一条小道,这一条小道往朝晖堂去可以途经三房那边的后门。   “我跟你说的话, 你都记住了吗?”方云蕊问。   海林点点头,心跳得有些快, “姑娘放心,奴婢都记住了。”   这个时辰,主子们大都刚吃完了午饭,待在自己屋子里不会出门,却是下人们收拾走动的时候,她们所选的这条路在僻静处,也在三房大院的偏僻处,正是妾室所待的地方。   方云蕊过来时,正想借着那道后门往里面瞧一眼,谁知还没走到,前面就走出一个提着桶的小厮来,方云蕊一眼便认出此人乃是跟在楚江身边的一个。   她见人出来,极快地给海林使了个颜色,海林会意道:“姑娘你瞧,月姨娘这边的院子修得多漂亮啊。”   前面拔腿就要走的小厮一听这声音,脚步下意识慢了慢。   方云蕊佯装不见,道:“国公府这样昌盛的地方,即便是妾室也能过得很好。”   再听了这声音,小厮岂有认不出的道理,心中正迟疑着要不要去告诉少爷......只是他现在一回头,后面那两个肯定就认出他来了。   “姑娘当真想留在国公府做个妾室不成?”海林问。   “什么妾室不妾室的。”方云蕊看着前面那个人慢吞吞的脚步,口齿清晰道,“我就是愿意,人家也得有那个心啊。”   “嗯?姑娘说的莫非是......”海林放低了声音,近乎轻到听不见了。   那小厮心里却逐渐笃定下来,这还能是谁?这表姑娘遇上的不就是他们少爷吗?少爷正想纳表姑娘为妾呢,都开始着手准备了,还以为要费一番周折,没成想这表姑娘心里竟是这般愿意的!   小厮直想发笑,满心都急着赶紧回去告诉少爷此事,寻了个岔路立马溜了。   两人都齐齐看见了这一幕,海林有些紧张地问:“姑娘,他是不是叫人去了?”   “让他去叫。”方云蕊放慢了脚步,“我们正好等一等他。”   海林本还有些惴惴,可见自家姑娘如此气定神闲,一时倒也不紧张了。   楚江追过来的时候,正望见那道倩影,他还是第一次见她穿这样艳丽的颜色,迎面走在光辉下宛如坠落俗世的仙子一般。   他什么都没多想,迫不及待追上前去。   “表妹怎么过来了!”楚江问了一句。   而后就见方云蕊一惊,转过身来看着他连连后退了两步,像是被吓了一跳,许久才反应过来似的,取下面纱回答道:“我去朝晖堂拜见大夫人。”   楚江直了直身子,笑道:“她一个无子嗣的女人罢了,你总往她那儿跑又有什么用?表妹身在府中,还是要为自己寻个倚仗才是。”   方云蕊眉眼微垂,模样说不出的可怜,“我也是想的......却不知如何才能......罢了,提这些做什么,我能在这里,多亏了国公爷善待我。”   “我听闻表妹家中也是清流,若非那场大难,又怎会沦落至此?”楚江见她几乎要垂泪,惋惜了一句,只是那目光却毫不安分地落在她雪白的颈间。   方云蕊便真真切切落下两滴泪来,她用帕子轻轻拭去,轻声道:“我确实思念爹娘,我早日有了依靠,也好让爹娘泉下安心些。”   说完,她便扬起脸来,款款注视着楚江,这一眼风情独具,看得楚江登时魂灵出窍一般目眩神迷。   “江表哥。”方云蕊笑了笑,瞬间令万物都失色了一般,“早上,我还需去采些桂花,大夫人应是会喜欢。”   她说完便十分羞赧地转身,踏着轻快细碎的小步离开了,直到瞧不见她的身影,楚江才猛然从方才那一幕中回过神来。   “你说......”楚江怔然地望着她离去的方向,问着身边的小厮,“她方才那句是什么意思?”   小厮笑道:“少爷您这都听不出?表姑娘这是约您花林一叙呢!”   楚江笑骂出声:“就你机灵!”   离得远了些,方云蕊面上的神情才渐渐褪去,她没再戴上面纱,面如常色去了朝晖堂。   “还以为你今日不来了,怎么这会儿过来?”江月容听着她在门外通传的声音,先是出声接了一句,转而道,“快进来罢,外面日头晒。”   等方云蕊进了门,江月容看清她身上所穿的衣服后先是一愣,旋即惊叹道:“你这个年纪就该多穿这样鲜艳的衣服,何必成日藏着自己?你平日里也太小心了些。”   方云蕊只是浅笑,“大夫人,我不爱穿红,只是昨夜不知怎的,忽然梦到了我阿娘,她说许久不曾见我,想看我穿一穿红色。”   江月容愣了愣,道:“许是昨日你我在此说了婚嫁的事,被你阿娘知道了,想看你穿一回嫁衣呢。”   她目光有些盼着,她是真心喜欢方云蕊这个孩子,真心想替她寻一位如意郎君,娘家那边的消息她一直都在走动,说今年有个极出挑的孩子,长得十分俊朗,性子也生得好,她怎么都觉得合该与云蕊凑成一对。   只是她提了这个话头,方云蕊却只是笑了笑没了后话,便知这事不好勉强,毕竟事关人家的亲生爹娘,孩子想要守孝尽尽自己的心意也是好的,否则到了后面,反倒成个疙瘩。   “我今日蒸了桂花片糕,本想给大夫人送来的,可惜也是头回尝试做,水放多了做坏了,明日再试试罢。”方云蕊道。   江月容了然,怪不得她今日这个时辰才来。   “我无需这些,不怎爱吃甜的,你自己留着便是。”江月容想起什么,嘱咐身边的女使道,“你去把江家送来的那两盒果子拿来。”   须臾功夫,女使拿着两个雕花点心盒子进了屋,一一摆在方云蕊眼前,打开了盖子。   江月容道:“都是甜的,是我娘家人从江南带来的,我听说你也是江南的,我不喜欢吃这些,你尝尝罢,多了的,就带去吃。”   这样式,这香味,方云蕊一眼便认出是她曾喜欢的那家店,顿时红了眼眶。   “我原是该推辞的,可我真的喜欢。”方云蕊低声道。   她这模样看得江月容又是一阵心酸,道:“那就拿着,快尝尝罢。”   方云蕊拿起一块来咬了一口,果然正是熟悉的滋味,对江月容连声道谢。   从朝晖堂离去已是傍晚,江月容本欲留她吃饭,方云蕊道:“多谢大夫人好意,只是晚饭府上照例会送来,若剩了就不好了,没个人接待也不好。”   江月容知道她的难处,点了点头也便不再强留。   等回了居所,坐到了凳子上,海林这才松了一口气,悬了一整日的心这才踏实下来。   “姑娘,今儿确实是累了,吃了饭就早点歇下罢。”   方云蕊摇了摇头,“表哥明日就回来了,他布置给我的文章我还没背完呢。”   海林愣了愣,竟还想着这个?一时她自己也不好再坐着,忙去布菜备饭了。   大约到了三更天的时候,方云蕊才熄灯睡下,这一夜于她来说格外漫长,她既希望第二天能够早些到来,又害怕第二天太早到来。   这晚便理所当然过得很不安分,等天蒙蒙亮的时候,方云蕊就即刻醒了,她望了眼窗外,雾蒙蒙的,太阳都未出来。   “海林。”她唤道。   “姑娘。”海林从外面走了进来。   “我们昨日采的桂花,都好好保存着吧?”方云蕊一边问着起了身,“我想去厨房做些点心,心里始终是乱,睡不着觉。”   “姑娘放心,都是听姑娘的吩咐,浸在蜜里,存得好好的呢。”海林也起了身,“奴婢和姑娘一起做。”   方云蕊笑了笑,她在国公府这三年,很多时候都是多亏了海林在的,若是没有海林,她有好几次都撑不下去。   “大夫人不喜甜食,咱们便不用在点心里掺糖进去了,就这蜂蜜刚刚好。”   方云蕊并不擅饭食,毕竟她在自己家里时也是小姐,根本不必下厨的。   不过因为她自己爱吃甜食,便也爱自己研究着做,只是到了国公府后很少再做了,要问厨房去要原料,她觉得给人家添麻烦;自己攒下的钱又舍不得花在吃食上,怕哪日遇到了什么正事又没有钱可用。   今日这些原料,都是方云蕊自己出钱买的。   她在糕饼成形后浇上一层熬过的乳,再在乳干透之前把桂花淋上去,做好后第一块便先给了海林。   “真好吃!”海林满是惊喜,“要是再甜一点就好了。”   方云蕊笑,“你若觉得甜味正好,那大夫人怕是会不喜欢了。”   她看了眼窗外,太阳已经升起来了。   海林问:“咱们现在去朝晖堂吗?”   方云蕊算着时间,道:“不,再等一会儿。”   过了一会儿,方云蕊才提起点心盒子,与海林前往朝晖堂。   她今日来的时间比往日迟了两刻,江月容看见她拿着食盒过来就知道她到底还是做了点心的。   “不是同你说了,这些东西就不必了。”江月容道。   “这次的,并不大甜,或许会合大夫人口味。”方云蕊说着将食盒交给了江月容身边的女使。   女使打开盖子,江月容便往里面看了一眼,外面浇着一层乳,上面撒着桂花,的确十分诱人的样子,便忍不住拾了一块尝了尝。   “味道真是不错!”江月容眼中满是惊艳,“当真是甜味淡然,桂花香味浓郁,的确很合我的口味。我瞧着这桂花还很新鲜,是你今儿新采的罢?”   “是。”方云蕊也笑了笑,“四方院那边我一直不怎么敢去,只是这些日子许是总想起爹娘的缘故,实在惦记着桂花糕的滋味,才冒险去了,可惜昨日采的都浪费了,许久不做点心还是生疏了。”   江月容立时想到,那四方院素来都是用来招待外来的千金的,嘉宁郡主常去的地方,听说这个嘉宁郡主很不好惹,是个心肠很坏的丫头。   “苦了你了。”江月容叹了声气,“今后你就别去了,为这口舌上的东西冒险一回很不值当的,我叫她们采了给你送去。今后若江南送来什么玩意,我也着人给你送去。”   方云蕊眸光微闪着,“大夫人,很不必的,其实我这回解了馋,可以抵上好久。”   这话听得江月容又是一阵心酸,“不必跟我客气,反正许多东西放在我这儿我都用不上,有时候都落了灰、放坏了,与其糟践了还不如给你。”   两人正说着话,外面突然走进一名女使,对江月容道:“夫人,前面出事了。”   江月容本不放在心上,懒懒询问:“何事啊?”   女使道:“三房的楚江轻薄了嘉宁郡主,郡主正在四方院大闹呢。”   “什么!?”江月容惊了惊,“这个楚江竟然有这么大的胆子?”   方云蕊也看了过去,她想,大夫人身边的人果然有在注意着国公府的动静,这件事中楚江与她无关,嘉宁郡主亦与她无关,她此刻不该有什么太大的反应。   江月容回过头来看了一眼面色茫然的方云蕊,道:“这怕是要兴师动众,惊动所有人了,你要不要跟我过去瞧瞧?”   方云蕊摇了摇头,“嘉宁郡主划过我的脸,次次见我都极为不悦,我不想触这个霉头。”   江月容愣了愣,对嘉宁郡主的观感便更差了。   “好,那你先回去,我去换身衣裳到四方院去看看。”   “好。”方云蕊起身,“拜别大夫人了。”   走出朝晖堂时,方云蕊看了眼天色,日头已经高高挂起,快到中午了,楚岚快要回来了。   两人一路缄默着,一句话都未多说,直到进了自己的居所,海林才激动地转过身来,捏了一下方云蕊的指尖。   方云蕊抬眸,道:“剩下的就全看造化了。”   待江月容到四方院时,已是大乱,二房自有冯氏坐镇,三房也来凑这个热闹,两人见了她先是顾不上咄咄逼人的嘉宁郡主,过来见礼称了声“嫂嫂”。   “怎么回事?”江月容目光扫过众人,在场者有楚江,郡主,府上的几个姑娘,还有一些仆妇下人。   楚江面露惊恐,此刻也顾不上是谁来,跪在地上一个劲儿地求饶:“信我!信我啊!我真的不是有意要欺辱郡主!我真的不是!”   柳氏看着他,满脸的糟心,这说到底又是他们三房的事,而今是冯氏掌管内宅,该不会借故打压他们三房罢?   “你还说你不是有意?”嘉宁郡主盯着他,“我挣了好几次都挣不开你的手!我看你就是没长好心,意图欺辱本郡主!我呸!真是恶心!”   事情已然如此,江月容也没兴致听什么前因后果,只寻了个位置先坐下,对冯氏道:“这事康王府早晚会知道,横竖事情已经是这样,赶紧商议出个对策罢。”   冯氏哪知不是如此?她今日若不能让康王府的人满意,日后她的日子就不好过了,所以她心里其实主意已定,绝对不能让康王府受了委屈。   只是碍于柳氏还在这儿,她不好直接言明,又畏惧楚江毕竟是楚家的一个男丁,不好严厉处置。   这三房的消息怎么来得这样快?冯氏暗暗气恼。   然而不光三房消息快,嘉宁郡主这边发生了什么,康王府即刻知道的一清二楚,还未等冯氏发落清楚,康王府的马车便至,人人又须去迎接康王妃入府。   康王爷今已有五十多岁了,然而康王妃才不过三十,又因为保养十分得宜,看上去便更是年轻。   只是王妃的派头自然非同凡响,刚一下车,众人都只觉得周遭的气氛都沉郁下来,所有人都下意识低了头,唯有嘉宁郡主站着,喊了一声:“阿娘......”   康王妃扫了众人一眼,自人群中揽过嘉宁,道:“楚冯氏,我素闻国公府乃是你掌家,今日之事,还请你给我儿一个交代。”   短短几字,她说得波澜不惊,却沉沉压在了冯氏心头。   她掌家不假,然而掌家十余载,哪里遇上过这样的大事?!也不知嘉宁郡主拿王府的钱给她补过无数亏空这事,康王妃知不知情,万一今日一个不慎捅了出来......   冯氏心中正惊疑不定,连话都没顾得上说,还是江月容起身淡看了冯氏一眼,对康王妃道:“王妃请上座罢。”   四方院此刻才算是各方齐聚,有了娘亲在场,嘉宁郡主底气更足了些,睨着楚江道:“凭他是个什么东西,也配染指本郡主?这种手脚不干净的东西死不足惜!”   冯氏和柳氏闻言俱是一惊,这嘉宁当真是个狠厉性子,这便要要了楚江的命了?   好在康王妃尚不算冲动,开口道:“先不急分辨,这件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从头到尾给我一一道来。”   嘉宁郡主冷哼一声不再开口,冯氏只能硬着头皮为康王妃讲述。   “今晨郡主前往四方院的桂花林中采摘桂花,谁知这三房的庶子楚江也在那桂花林中,不由分说上来便一把抱住了郡主,这才让郡主受到了惊吓。”   楚江早就吓得面如土色,只知道摇头,“我真不是有意,真不是有意!”   康王妃扫了他一眼,目露嫌恶,“你既说不是有意,那你原本想找的、想抱的人是谁?”   江月容在旁听着笑了笑,这康王妃一听就听出其中关窍所在,问的问题叫一个精准,哪儿像冯氏这般蠢笨,周旋了半天连这一层都没想到,这家里要是再让冯氏管下去,今后不定还要出什么乱子呢。   楚江又吞吐起来,暗想着,他若此时说了,万一纳妾的事黄了怎么办?方云蕊那样的美人可是不可多得的,外面谁人不垂涎得她这样一个美妾?若是先被他得了手,以后不知能在外人面前怎样炫耀呢......   康王府虽势大,可国公府也是百年老树,还能因为这样一件事,因为一个女人被压倒了不成?他可是府上的男丁!   “反正不是郡主。”楚江反驳道。   “你说的什么混账话?”嘉宁立时瞪了过来,“你抱着我的时候,一口一个表妹叫得亲热,我且问问,这府里有你什么表妹?我告诉你个下贱胚子,我叫楚岚表哥是因为我愿意这样叫他,而不是要和你这种人攀什么亲的!”   如此一说,便将楚江吞吞吐吐反驳的一句话击破,他既说了表妹,那便不会是府上的下人,而今府上又没有其他姑娘住着,外人会叫家里公子作“表哥”的就只嘉宁一个,不是嘉宁还能是谁?   冯氏厉声道:“你这混账东西竟敢狡辩!我看你真是愈发无法无天,这些年怎没看出你是这种货色!?”   康王妃皱了皱眉,看了冯氏一眼,似是很见不得冯氏这不成体统的模样,开口打断冯氏道:“既然如此,事情已经有了定论,要如何处置给个准话罢。”   “这......”冯氏还是拿不定主意。   楚江毕竟是府上的男丁啊,罚得轻了,就怕开罪了康王府;罚得重了,又怕公爹那边不高兴......   冯氏骑虎难下,半晌憋出来一句:“王妃想如何处置?”   “我?”康王妃冷笑一声,这楚冯氏竟连个主意都拿不出来,还反问她想怎么样,这居然是一个后宅掌家的派头?   母亲如此,儿子又能出息到哪里去?真不知嘉宁看上那个楚岚什么,要这么上赶着。   “你是说,无论我提什么条件,国公府都只会应下了?”康王妃反问。   冯氏又面露难色,一堂之上最终还是楚姒看不下去,站出来道:“王妃息怒,此事归根结底还是三房的事,二房做不了这个主也是应当。只是您知道,这楚江不是我母亲的孩子,我母亲又常年病着,很不插手这些内宅之事了,事宜究竟如何,还容您准许晚辈将父亲请来,一定给王妃一个满意的答复。”   楚姒这番话,一是暗说冯氏无用,根本做不了三房的主;二是撇清了自己母亲身上的责任,又化解了眼下的僵局,听得康王妃满意点了点头。   “我素闻你久在宫里学习,果然出落得不错。”康王妃赞了楚姒一声,“那就请罢。”   楚为民知道这件事的时辰还要更早,他一知晓这件事就立马去了荣寿堂,在荣国公面前求的是痛哭流涕。   “爹!那江儿也是您的亲孙子啊!咱们家男丁本就寥落,若是江儿出了什么事,这府上岂不只剩下两个男丁了吗?爹,求您救救江儿!”   荣国公一派肃然,冷冷地道:“他自己做下这等猪狗不如之事,就该承受恶果,你来求我又有什么用。”   “可是爹,那康王府定会咄咄逼人,您怎能不护着江儿,求您跟我去四方院看一眼罢!”   见到楚为民这个模样,荣国公心里更是来气,怒斥道:“老子没出息,儿子能上的了什么台面!如今闹下这等丑事还妄想我给你们父子善后,你自己的事情自己去处理!滚出荣寿堂去!”   来请人的下人去了梅雪堂没寻着人,兜了一大圈子才在荣寿堂找着人。   “三爷,四方院传您过去主持公道呢。”   楚为民顿了顿身形,抬眼见老爷子一脸决绝,想必绝无可能插手此事,恨恨起身转身跟着下人走了。   此刻四方院中只等楚为民过来,柳氏拉着楚姒去了个僻静之处,悄声道:“女儿,这种内宅之事,你叫你爹过来干什么?”   楚姒开口道:“母亲糊涂!这事与我们三房有什么干系?左不过他楚江是一个妾生的庶子罢了,月姨娘又是上不了这样的台面的,您罚与不罚,最后都会在父亲那儿落下口实埋怨,还不如让他自己过来丢这个脸!”   “可......”柳氏被女儿说得几分心动,但还是觉得不妥。   “母亲您想呀。”楚姒道,“康王府就这么一个女儿,宝贝疙瘩似的捧在手里,今日之事恐怕不会善了,让父亲过来主持,那他自然觉得丢脸,日后他只要看见楚江,就会想起今日的丢脸,以后楚江还能掀起什么风浪?好处不都是我哥哥的了?”   被女儿这么一点拨,柳氏豁然开朗,满目笑意地抓着楚姒的手道:“还是我儿目光长远。”   待到了四方院,见到康王妃后,楚为民只觉得如芒在背,从王室出来的女人,身上总有种其他女子不轻易有的威压之感,与之对视便会令人心虚。   “王妃。”楚为民见了礼。   “爹!”楚江连忙爬过去唤了一声。   “混账东西!”楚为民毫不犹豫便打了儿子一巴掌,“做下这等荒唐之事,还不快给郡主赔礼道歉!”   楚江听了亲爹的话,这才忙转向嘉宁郡主道:“郡主,我真的不是有意冒犯!还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三爷。”康王妃淡然开口,“我康王府也不是傻子,想就此蒙混过关是决计不行的,我今日必须要一个说法。”   楚为民面部抽搐了一下,这女人怎么连他下一句想说什么都清清楚楚?   “王妃,这楚江也不是有意的......”楚为民试探着道,“而且这郡主左不过是被抱了一下,又没损失什么......”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没说完,康王妃一道凌厉的眼刀便扫了过来,“我儿千金之躯,若换作是旁人,早就被断了手脚!”   看着这场面,江月容摇了摇头,这康王妃显然是动怒了,这楚为民果真不会说话,当着外人的面,包庇心思如此过甚,怎么叫人家满意?   眼下的谈判看着就要愈发如火如荼,有人焦头烂额有人作壁上观,一筹莫展之际,一道身形越入门中,姿若谪仙,瞬间吸引去了所有人的视线。   “表哥!”嘉宁回头,顿时喊出一声哭腔来。   楚岚一身黛青深衣步入堂中,淡薄的视线未曾看向这堂上任何一人,站定后便冷然开口:“祖父托晚辈前来主持此事,还请康王妃放心。”   康王妃本被楚为民激起满心怒气,这会儿听见楚岚说让她放心,又暂且按捺下来不失了体面,问道:“你如何主持?”   楚岚没什么表情地宣布:“楚江举止轻浮,令府上蒙羞,祖父已决定让他末入行伍历练,为期三年。”   “什么!?”楚江与楚为民脸色俱是一变。   “不行!我不去!我绝不会去那种地方!”楚江说着已然从地上挣扎起身,一脸求饶地看着楚岚,“兄长,你帮我在祖父面前求求情!你帮帮我!祖父最疼你了!”   楚岚并不看他,只对康王妃道:“如此,康王妃可还满意?”   康王妃木着脸,反问:“我怎么知道他经受的是何等历练?又是不是满了三年?军营里跟过你家老爷子的人可不少。”   楚岚道:“康王妃放心,只做最末流的杂头兵,做满三年,王府若不放心大可派人一直盯着,祖父此生言出必行,绝不会在这种事上遮掩。”   听了这话,康王妃的脸色才好了起来。她今日亲自过来,一是为嘉宁讨个说法,二更是为了严密压下此事。   女子在世,今日之事纵不是嘉宁的过错,但若传出去一丝,那也是有损嘉宁的名声。   三句两句像是要定了时局一般,楚江膝上一软,再度重重跪在了地上。   “楚岚!他可是你弟弟!”楚为民气得指着楚岚骂道,“你这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不成?对你的手足兄弟便是如此狠心吗?”   楚岚只睨了他一眼,不以为意,“你们三房的,还不配与我攀亲。”   这句话气得楚为民心头一梗,正待怒骂起来,不过堂上所有人都觉得尘埃落定之时,楚江再度开了口。   “三年......他这是要毁了我的前程啊......”楚江咬了咬牙,攥紧手心狠道,“行,既然祖父不仁,那我也没必要做个替女人遮掩的好儿郎了!今日我欲抱的根本不是嘉宁郡主!而是有个女人要勾引我!引我前去的!”   冯氏见此事原本落定,居然又被掀起波澜,急道:“你又是发什么疯?乱说一气!”   “我没有乱说!”楚江道,“在楚家这些儿郎中,我素来是最老实不过的!长辈们都是知道的!我怎么可能去轻薄嘉宁郡主!?郡主心仪楚岚,这本就是府上人尽皆知的事,我一个庶子,怎么可能有这么大的胆子去肖想郡主!?”   “你住口!”嘉宁被说中了心事,急得驳了一声。   康王妃看向自己的女儿,无声叹息,她很是看不惯这个冯氏的,本就觉得冯氏不成体统,一点大家风范的模样都没有,偏偏女儿还爱往她跟前凑,被带得这般心浮气躁!   “是真的!”楚江极力为自己辩驳着,“真的有人勾引我!真的是那个贱人勾引我!不信你们把她叫来!咱们当堂对峙!”   楚江都这么说了,难道真有此人不成?   冯氏问道:“谁?”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楚江身上,只听他咬牙切齿说出三个字:“方云蕊!”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q i s u w a n g .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q i s u w a n g .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始终清冷淡然的楚岚,在听到这三个字后,指尖不自觉拨了下手上的白玉扳指。   “你说什么?”冯氏皱紧了眉。   楚姒也是一愣,“方云蕊?”   “没错!就是她!”楚江道,“她昨日暗示我今日会在桂花林等我一叙,我的小厮听得真真切切!不信你们把他叫来问啊!”   江月容面色一点点冷了下去,这蠢东西居然胡言乱语到这个地步?怎么可能是云蕊!   楚为民像是突然寻到了突破口似的,道:“快!快点将小厮和方云蕊都叫来四方院!”   四方院派人过来叫人的时候,方云蕊其实早有准备,只是她没想到,前来叫她过去的会是大夫人身边的女使。   “表小姐,快随我们去一趟四方院。”女使快速将四方院发生的事同方云蕊讲了一遍,“是大夫人叫奴婢告诉表小姐这些的,本来这件事已经被楚岚少爷解决了的,偏生楚江少爷又说了这样的话,大夫人怕您应付不来,让奴婢先把前因后果跟您讲清楚了。”   “多谢大夫人了。”方云蕊回了一句,心里却是咯噔一声,楚岚怎么也在?   他竟这么快就回来了,还去了四方院。   时间不等人,再拖下去还不知会有什么变故,方云蕊跟随女使来到四方院,深吸了一口气。   她虽然早已做好了对峙的准备,但其实这只是她的万全之策,倘若事情发展得顺利,今日的四方院就根本不会有她什么事。   果然,她的运气素来是不好的,不论什么局面都能转到最糟糕的局面。   女使在前面走着,还在同方云蕊说话:“一会儿到了,表小姐只管对峙便是,夫人会看情况帮着您的,您也不必太过担心。”   “多谢大夫人了。”方云蕊又道了一声,终于在众人的目光中踏进了四方院的堂中。   “见过各位长辈。”方云蕊先是欠身一礼。   她还没有站稳,冯氏便是一顶帽子扣了下来。   “大胆!你见到王妃为何不行礼?”   方云蕊愣了愣,目光微转才注意到坐在旁侧的尊贵女子,连忙又是一礼,道:“见过王妃,请王妃恕罪,晚辈素来很少外出,未曾见过王妃尊容,实在不是有意冒犯。”   康王妃见她说话还算得体,又不至于去跟一个小丫头计较,点了点头道:“还是赶紧决断罢。”   方云蕊站直了身子,只觉得周遭四面八方的视线都落到了她身上,像一根根绵软的针似的,扎得她浑身不适。   “不知......长辈们寻我何事?”方云蕊一脸懵懂。   话音未落,楚江猛然站起了身,指着她道:“你这个贱人,蓄意勾引我!如今还装什么不知情?”   方云蕊浑身一颤,瞳孔骤缩,连忙退开了几步,众人只清晰看见她脸上的神色——她在害怕。   “原来是你。”嘉宁郡主看清她的容貌冷笑一声,“本郡主之前不过是说了你几句,你便蓄意报复本郡主!是也不是!”   “这是在说什么?”方云蕊大惊,“我怎么敢加害郡主?”   楚岚只看着她,目光落在她发颤的身子上,纤弱不堪,她与楚江之间有什么,他岂会不知?小丫头胃口大着呢,攀一个楚江那般不中用的废物作甚。   “我只问你。”楚岚淡淡出声,他声音清冷,音量也不大,但轻而易举就让周遭的人都安静下来,“楚江说你暗中勾引他今晨前往桂花林一叙,可有此事?”   方云蕊坚决回道:“绝无此事!”   “你胡说!”楚江的小厮此刻开口,“分明是你昨儿故意来了我家院子后头,只等着我们少爷出来!你还对他百般暗示要给他做妾!”   “这不可能!”方云蕊也冷了神色,“我纵再如何不堪,也不会给楚江做妾。”   江月容也恼了,睨着那小厮道:“没规矩的东西,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   听了这话,方云蕊也从地上起了身,面色不豫道:“来时的女使只说四方院发生了何事,要晚辈过去,来前晚辈还以为是知道晚辈今晨也去了桂花林,要来做个见证,没想到竟然是这般污人清白的事,这样莫须有的罪名,我绝不会认!”   “好好好!”楚江冷笑,“那你倒是说说,你昨日为何要从我们梅雪堂后门经过?”   “我是经过了那里,但那是去往朝晖堂的捷径,我素日都是警醒着避开府上的人,从不会往那边去,只因昨日去给大夫人请安晚了,一时着急这才走了一回,我分明走远了的,后面是楚江少爷自己追上来,此刻怎么还问起我来?”方云蕊一字一句说得滴水不漏。   江月容也出声道:“她昨儿确实是晚了,这孩子有孝心,想采摘了桂花给我做糕饼,结果昨日因为手生,糕饼做坏了,这才迟了时辰,我跟她说过不必这些,她却今晨又早早去采摘了桂花,做了新鲜的糕饼与我送来。”   楚江又道:“纵是如此,你唤我表哥狐媚勾引我,这事还能是假的!?”   “我唤你?”方云蕊气急,“是你!之前上学的时候便在清晨堵过我几回,非要我喊你声表哥才肯罢休,否则便不让我走,有好几次你还带着好几个家丁围堵我!我一直很是避让着你,只因昨日我路过梅雪堂时正是府上午休的时间,安静得很,我见你又带着家丁追了上来,心里害怕你又拦着不让我走,这才一时妥协喊你一声江表哥,毕竟梅雪堂这边的路我从不曾走,不如你熟悉,万一......我总不能因为这样一个称谓,葬送了我这一辈子!”   背身里,楚江看着她伶牙俐齿的模样,头回觉得无比新奇,她这样一个冷清的性子,想不到发起火来是这样明快。 第26章   待方云蕊一说完, 江月容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她是定然要护着这个丫头的,此刻也肃然起来:“想不到你们三房教出来的儿郎没一个好东西。”   柳氏喉间一哽, 这是把她的平儿也骂上了,可众所周知楚平确实是个好色之徒,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柳氏纵然不悦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绝不可能!你装什么无辜?”楚江见方云蕊竟敢反驳他这么一长串的话,连那声表哥都否认了,一直压抑着的火气登时腾起,“你若不是蓄意勾引, 那为什么要告诉我今早你会在桂花林?你这分明就是在暗示我!”   方云蕊神色淡淡, “我并未说过是今早, 我只同你说我早上会去,且我的原话是要送去给大夫人的, 只是想告诉你, 大夫人还在朝晖堂等我,你若识相就该立刻放我走。”   次次驳回、次次有力,楚江轻易就在对峙中败下阵来, 只是他还不死心:“我不信!你分明就是想勾引我!你就是想给我做妾!”   “够了。”康王妃不耐烦地打断,“现今究竟真相如何, 楚冯氏总该有了决断。”   冯氏看向方云蕊, 又看了看楚江,理所当然道:“方云蕊的确不可能生出给楚江做妾的心思,既然事情的来龙去脉已分明了,那对楚江的处罚就如公爹所说吧。”   楚为民面色青白只觉得丢人至极, 但眼下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方云蕊垂目,她就知道, 不会有人相信是她要勾引楚江,因为冯氏不会相信。   冯氏心里一清二楚,她即将要去给侯府的嫡子做妾,既然同是做妾,又怎么可能看得上楚江这样一个庶子呢?   今日便是胁她对峙,楚江也没有胜算,因为她就是什么也没做,这是事实,至于什么桂花林,不过是楚江的臆想罢了,明眼人一看便知。   “行了,还杵在这里干什么,都散了罢。”江月容说话间已准备起身回去。   谁知这会儿,嘉宁郡主突然回过味来,眼神不善地盯上了方云蕊:“所以,楚江就是因为你才对本郡主不敬的?本郡主是替你挡了这么一件污糟事?”   “嘉宁!”康王妃不喜她这般无礼,但也只是提声叫了一句,嘉宁从小被宠大,怎么可能被康王妃这一声唬住?   “是也不是?”嘉宁充耳未闻,怨恨的目光盯着方云蕊又朝前走了一步。   方云蕊看着她过来,退也未退,唯有她自己知道,今日这出戏的确是她设计了嘉宁,因为她笃定楚江胆小,在知道桂花林的人是嘉宁郡主后绝对不敢做出什么来。   横竖与她有关,那嘉宁要做什么,她便也只能受着。   一点皮肉之苦又能如何呢?只要能解决了楚江,只要能保住她的名节。   嘉宁步步紧逼,方云蕊已然垂下眼去不做挣扎了,却听楚岚开口道:“康王妃,事情已经了了,您大可放心回去告知老王爷,让他安心。”   康王妃对上楚岚的目光一愣,她竟然从这个年轻人的眼神中察觉到一丝寒意,分明他所用的表情与方才并无异样,可康王妃却莫名觉得自己好似被这道视线威压住了一般。   听见楚岚的声音,嘉宁猛然反应过来表哥还在此处,上回在松英堂外表哥亲言以为她是温婉贤淑的女子时失望的语气仿佛还萦绕耳畔,嘉宁即刻抽身退了半步,只不甘心地瞪了方云蕊一眼。   方云蕊也怔了怔,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楚岚...好像在帮她。   “这件事是有了定论,不过我希望它便也止步于此,再也不要有什么后话了。”康王妃款款起身,看了堂上的众人一眼。   冯氏连忙会意道:“王妃请放心,府里的下人都是死契,今日之事绝不会往外透露半个字。”   “那便好。”康王妃回身看了一眼嘉宁,蹙眉道,“还不快跟我回去?瞧瞧你每日上赶着来的是个什么地方!”   嘉宁自知理亏,只好跟在了康王妃身后。   将要走出四方院,经过方云蕊身边时,康王妃忽然垂眸,不动声色看了方云蕊一眼。   在众人面前当堂对峙,竟能如此有理有据、镇定自若,这个丫头当真是不简单......况且还是涉及自己名誉的事,她方才虽然表露得慌张,可嘴上条理清晰,对上楚江完全不在怕的,放眼京城,有这样胆识气度的贵女都见不着几个。   想到自己的女儿嘉宁,康王妃只觉得满是头疼,身为女子这般嚣张跋扈,日后夫妻难免会生龃龉,夫家即便是起初还能为了康王府的威严顺着,那以后呢?这辈子呢?   说到底这么多年来,她也只见过这个女儿为了国公府那个楚岚低过头。   想起此人方才的风姿,康王妃忍不住低声问了一句:“楚岚今日可是已经考完了?”   “哎呀!”嘉宁像是才想起此事,“完了,今日要给表哥做八宝饭的,我竟忘了这件事!”   康王妃皱眉,“什么八宝饭?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子,竟然跑到人家家里,去给一个外男洗手作羹汤?”   “...这只是为了庆祝表哥考完而已。”嘉宁不服气地辩解,“而且正因如此,我才去折的桂花,图个蟾宫折桂的名声呢......不行不行,我还是得回去做八宝饭!”   “你给我安分一点!”康王妃直接变了脸色,“素日仗着你爹宠你,我看你是愈发无法无天!没规没矩的东西,今日便即刻跟我回府,你看那楚家长女出落得何等大方得体,偏生你成日跟那个冯氏混在一起,今后也去给我入宫学艺,以后不准再来楚家学堂!”   “娘!!”嘉宁大惊失色,抱着康王妃还要分辨,却见康王妃面寒如冰,一时也不敢多说了。   嘉宁郡主一走,四方院也就不住什么人了,下人进来打扫屋子,众人将散,冯氏看了楚岚一眼,道:“你也知道嘉宁她素来是沾染不得桂花的,这次去采摘分明是为了你,只愿你蟾宫折桂呢,她这份心你可不能辜负了。”   “好孩子。”江月容同时上前,摸了摸方云蕊的肩膀,“今日让你受惊吓了。”   “我没事的,大夫人。”方云蕊迎上江月容关切的目光,心底一阵内疚,她其实并没有大夫人想的那般乖巧安分,她私心很重,今日这出戏就是她自导自演的,却叫大夫人实实在在以为是她受了委屈。   但是她没有办法,大夫人不欠她的,更没有道理帮她摆平她的麻烦,再者国公府掌家的终归是冯氏,大夫人身边没有夫君依附,一个人待在这国公府上,已经是很不易了。   她知道大夫人娘家不错,但是一个已经出嫁多年的女子,又能在娘家那边得着什么切切实实的倚仗呢。   她早就听闻,大夫人的生母,早在几年前就病故了,如今江家的当家主母是后来的续弦。   所以有些话,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对大夫人道出实情,能就这般粉饰太平着,她便已很满足了。   “那我就先回去了,正好也快到了正午,你也回去歇着罢。”江月容同她说了一声便动身离开。   方云蕊刚拜别了她,就听身后传来一声:“我都是为了你好!你祖父给你看中的是什么小门小户的姑娘,竟连门第都不曾透露,康王府是什么门第你还能不知?”   不用回头便知是冯氏了,方云蕊厌恶冯氏,正迟疑着要不要转身也去拜别冯氏,耳畔便是一阵风过,是楚岚走了过去。   “你速去荣寿堂拜见祖父领罚罢。”   楚江浑身一抖,心里纵是有千般怒气,也不敢对着这位长兄撒出来,只是他借过楚岚身侧,恶狠狠瞪了方云蕊一眼,怨毒的眼神恍惚让方云蕊回到了乞巧节那个夜晚,刘善瞪着她时的模样。   呸。   方云蕊暗暗啐了一声,分明是这些人要过来招惹她,死缠着不放,今日倒全都成了她的错处。   一个两个的,都是该死之人。   只是楚江那个眼神,照样令她心底发慌,她后头没有人,今日靠这般迂回的法子解决了楚江的事,倘若楚江一不做二不休,她能有什么办法?今日之后,她在楚家也多了仇家,还不知道今后三房会不会对她如何呢......   所有人都走了,四方院里清清静静,她在国公府上三年,这是第一次踏入四方院,便是为了这样的事。   昨夜她一直没有睡好,又连日绷着神经,此刻骤然松懈下来竟有些晕眩,恍惚了后退了两步。   忽然一只手,轻轻托住了她的背。   方云蕊一颤,不用抬头看也知,低声道:“表哥......”   楚岚竟还没走,却悄无声息的,她都没有察觉。   “江表哥?”   她听见楚岚慢条斯理地问了她一声。   方云蕊连忙抬眼,望入楚岚那双宛如寒潭似的眸中,这偌大的国公府中,她那最不堪的一面,就只有楚岚知道。   他知道她并不安分,知道她惯会爬床的,那今日的事她要不要告诉他呢?   那楚江又毕竟是他的手足兄弟,刚刚看三爷对楚岚气得不轻的。   就在方云蕊犹豫不决之时,楚岚开口:“珊瑚在你房中搜到一块玉。”   一句话便说得方云蕊脸色都白了白,他已经知道了!他就是因为知道了,才会让珊瑚去搜她的院子。那是楚江给她的玉佩。   “我......表哥,我其实......”她白着脸解释,其实她没有那么恶毒的,只是楚江一直缠着她,她没有办法。   然而纵是她再没有办法,就该如此存心设计吗?国公府毕竟对她有恩......嘉宁郡主毕竟是楚岚的青梅竹马......   方云蕊没能说服自己,张了张口不知该如何解释。   下一瞬却听楚岚道:“既然要做,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也该处理干净。”   楚岚瞥了她一眼,扔下她朝前走了。   方云蕊愣了愣,他说什么?楚岚的意思是,不怪她吗?他看穿了她的把戏,且默许了她吗?   她想起刚刚在堂中,楚岚还帮了她的。   他好像根本不介意这件事,他好像是不介意的,他没有说她恶毒,没有说她工于心计。   方云蕊垂下眼去,抿了抿嘴唇,快步追了上去,跟在楚岚身后。   楚岚停下脚步回身看她,“是不准备避嫌了?”   “没、没有。”方云蕊反应过来也许会被人看到,又退了两步与楚岚拉开了距离,她喃喃着,“只是想跟表哥说一句,这些日子,表哥辛苦了,贺喜表哥考完,祝表哥高中。”   今日本该是庆贺楚岚考完回来的日子,但是因为四方院的事,好像大家都把这件事忘记了,但方云蕊一直记着。   楚岚的神情依旧漠然,没什么所谓地应了一声:“嗯。”   说罢他便往前走了,方云蕊轻轻松了口气。   谁知刚走了两步,楚岚又停了下来,回身问她:“表妹事务繁忙,怕是交待你的正事早就忘了罢?”   方云蕊哪里会忘,眼里沁出一丝笑意,道:“没有,两篇文章,我都背好了!”   楚岚最后看她一眼,似是满意,“嗯”了一声,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只是眸中多了几分色彩,分明是秋意正浓之时,这满园的景色倒比盛夏更分明了。   好似是尘埃落定,好似是柳暗花明。   白日的时间很不相宜,方云蕊以为晚上国公府怎么也会一起吃顿饭的,谁知到了晚上也没有什么消息,都是各房在自己院里吃了,听说是国公爷吩咐的不让一起,若要庆祝只安静等着放榜的时候再说。   方云蕊却觉得,国公爷不是个很爱粉饰太平的人,今日家里出了这样的事,他自己恐怕也没什么心情。   不过入夜之后,方云蕊发现了一件事——她放在院子里的那个梯子不见了。   这院里就住着她和海林,两人外出又是常常待在一起的,偏生屋里其他东西都没丢,就不见了梯子。   “会不会是正好府上有人用,给拿走了?”海林想着。   方云蕊摇了摇头,“国公府的下人,不会这般没规矩的。”   “那是怎么......”海林疑惑,“姑娘您今晚还过去吗?若是去,奴婢再去买一把梯子回来。”   方云蕊正犹豫着,却听见那头响动,这面墙上竟缓缓开出一个门来,她吓了一跳,直至看见青墨一张笑脸。   “表小姐别怕,这是公子走时吩咐的,今天白天刚做好,公子说以后过去就不必用梯子了。”   方云蕊十分惊讶,楚岚竟然还给她开了一道门出来,这门却不是特意做的,石块的纹理严丝合缝,关上的时候竟一点也看不出来这里还有一道门。   “所以那梯子是你们拿走的?”方云蕊问。   青墨应了,“是,公子说有那么个东西放着,万一叫人瞧见会起疑的。”   方云蕊自知今夜楚岚是要检查她的文章的,将海林留在院子里独自进了那道门。   往常无论多少次,她每每越过这面墙时都或多或少觉得提心吊胆,然而今日她头回无比坦然。   已经什么都不必去想了,也不必担忧,更不必遮掩,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最见不得人的那些都已经叫楚岚见过了。   还能有什么更加不堪的?   她放下了心里的芥蒂,走进那间已然无比熟悉的书房,望着立在架子前的那道人影,唤了声:“表哥。”   楚岚仍背身对她,似乎在那架子上找寻着什么东西,说话倒是直接:“背罢。”   方云蕊愣了愣,暗想这样倒是好,不至于她一会儿伺候着楚岚的时候还悬心着文章的事。   两篇文章虽然篇幅不小,但她背得还算熟练,对内容的理解也算周到,楚岚挑了几处问题问她,她都一一答上了。   “不错。”楚岚赞了一声,指了指书案上的笔墨,“再默一遍。”   方云蕊便即刻过去默写。   笔落在纸上有轻微的沙沙声,听起来让人觉得安心,楚岚离得她很近,从前方云蕊对上楚岚,总会觉得惧怕,因为她实在不知他的好恶,也实在猜不透他的心思。   现今她虽仍然不知道、猜不透,可却不会像从前那般畏惧了。   在这个国公府,或许除了大夫人,对她最好的就是楚岚了。   只是即便如此,她也没法对楚岚生出亲近的感觉来,她觉得楚岚好似一块冰,不是轻易什么人能捂得热的。   方云蕊别的没有,但是自知之明还是有的,她拢不住楚岚的心,实在无需去白费这番心思。   等默完了文章,楚岚要找寻的书也已经找到,他看得很快,一目十行看完了她的默写,给出了自己的评价:“可以。”   方云蕊回头,这“可以”比之“不错”,总觉得差了点意思。   “哪里不好?”方云蕊问他,眼神认真。   楚岚道:“字差了些。”   看过她写字的先生,没有说她的字不好看的,楚岚是第一个。   方云蕊目光落在自己那些字上,有些不服气,她的字明明很好,江南的先生说很好,郑学究看了也说好,郑学究是大儒!   “哪里不好?”她吊了下眉毛,这分明是她觉得自己为数不多能拿出手的东西了,却这样被楚岚否认。   楚岚看出她的不悦,微俯下身,带着凉意的指尖擦过她的手背,点了两下纸张。   “工整太过,少了你自己的气韵。”   方云蕊被这话说得愣住,她自己的气韵?   楚岚瞥她一眼,轻易与她拉开了距离看着自己手上寻得的书,漫不经心地同她讲述:“一手好字自然要有主人的气韵,若只是工整清晰便够,那书局人人都是好字了。”   方云蕊垂着眼睛不置可否,她承认楚岚说的的确是对的,可她又不做书法家,她又不会作诗作赋,她只要把字写得工整好看就可以了,为什么要浪费时间在这些事上?   楚岚是男子,是国公府看重的嫡子,他练好了字自然是能出入庙堂报效朝廷的,然无人会在意她一个小女子的字写得多有风骨。   虽是这样想的,方云蕊却不表露,只是闷声道:“表哥说得是。”   楚岚正沉浸在自己手里的书中,并未注意到她的神色,只听见她的答复后便将手中的书摊开到了她的面前。   “照着做一遍罢。”   方云蕊还以为是什么字帖,俯身凝神细看,看清书页上所画的人影后脸色才唰地一遍,后退了三步。   “你、你看了半天,就是在看这个?”她不可置信,从她进门到现在,楚岚在书架上找了那么久,找的东西居然是本春宫图!?   “怎么。”楚岚却云淡风轻,看上去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甚至还补充了一句,“这可是孤本。”   孤本!?这种东西有什么孤本不孤本的?   方云蕊眉间沉郁,只觉得还不如被楚岚抓着习字呢,这上面的图如此放浪,楚岚竟然让她跟着照做?   方云蕊觉得,在荣寿堂吃下的那几枚棋子,已经是她这辈子做过最羞耻丢人的事了,却没想到还有更丢人的。   她开始怀疑,自己跟楚岚做的这笔买卖,会不会是她吃了亏?   “不肯?”见她坐着不动,楚岚开口问道。   “我......”方云蕊扪心自问,即便她再豁得出去,这样的事真的太羞耻了,她真的做不出来,同时也愈发觉得楚岚好似将她当做青楼女子一般。   她想,他这么熟练的一个人,定然进过不少次青楼,把玩过不少青楼女子罢?所以便觉得她也会跟青楼女子一样,什么也不顾及地讨他欢心吗?   可方云蕊又觉得,自己这样的事都已经做下了,怎么伺候又有什么分别?未免显得拿乔。   不过他对青楼女子也会这般好吗?体贴着,甚至教对方习字学文?   方云蕊有些想知道,在楚岚眼中,她与那些青楼女子有没有什么不同,毕竟她曾也是闺秀,她原不想走这条路,又觉得生在这样的世道,哪个女子情愿去青楼谋生不成?好像本质上并无什么不同。   “这样的孤本,表哥是从哪里得来的?”方云蕊问,上面的图画她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看,可偏偏只这一眼,那图上两个小人的模样就清晰印刻在她脑海中了。   “友人相赠。”楚岚答得很坦荡,说实话,方云蕊从未见过楚岚因这种事表露过什么情绪,他就是清清冷冷的,既不热衷,也不寡淡,好像也没有主动想过。   她与楚岚在一起,更多觉得好像是楚岚为了敷衍她这场交易,才做任务似的给她下达一些命令,但其实自个儿是不想的。   这样的想法一直断断续续磨着方云蕊,让她觉得自己好像一文不值。   “我知道了。”方云蕊垂下眼去,问,“就在书房吗?”   对上楚岚,她总是卑微的那个,总是她需要低头的,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嗯。”楚岚说着,一把扫清了案上的余物,什么书本、笔架、墨砚都被他扫落了下去,全然不在意似的,零零散散堆在地上,包括方云蕊写下的那两页纸。   方云蕊有些惊讶,她一直觉得楚岚实在是个君子般的文人,爱惜书本墨具这样的念头自然扎根在她脑海里,可他这浑然不顾的一扫便显示了他对这些物件的毫不看重。   他读书、考取功名,却并不爱书。   方云蕊便又想起之前楚岚同她说过的,他读书,只是为了站在更高的位置。   对他有助益的东西,都能被他毫不在意地扫落在地,那么她呢?   方云蕊原本对楚岚消失的惧意,此刻又慢慢攀上心头,她今日觉得楚岚好,会不会只是因为楚岚还未在她面前显露出骇人的那一面?   他愿意送她去女学,愿意助她嫁人,等哪一天他不愿意的时候,会不会将这些从她身上剥夺走?   “我、我照做便是。”方云蕊想着这些,背上一层凉意,她慢慢解下自己的衣衫,浅浅呼吸着,阖紧双目照着书页上的姿势摆出一样的来。   然而面前掠过了一阵凉风,楚岚并未碰她,而是从不知什么地方拿出一卷画纸来。   方云蕊心口一紧,他这是要......   “别动。”楚岚却嘱咐她,“画完了这个,就让你回去。”   方云蕊心中慌乱起来,这东西万一被别人瞧见了......万一被楚岚拿着去给别人看......那她要怎么活?   那所谓的孤本不薄不厚,但粗看着也有几十页,方云蕊想不清楚楚岚今夜是一时兴起,还是他打算把那书上的每一页都照着她画一遍。   窗外响起沙沙声,是夜里起了凉风,方云蕊心惊胆战,然而作画的人却气定神闲,她几次都将风声听做了脚步声,生怕自己这副模样被旁人瞧见。   一次两次,许多次后,方云蕊忍不住颤声:“表哥,能不能把窗户关了?”   楚岚却道:“画好了,你回去罢。”   方云蕊想也不想就立刻拉紧自己的衣衫,捂着怦怦乱跳的心口下了案桌,一张雪玉似的脸上尽是副被欺负过了的模样。   她觉得楚岚好像越来越坏了,他将来会不会想出什么她接受不了的法子,变着法地折磨她?   不可不可......方云蕊想,她须得快些催促楚岚帮她解决与侯府的婚事,早日与楚岚断了干系。   走出铃兰阁的时候,方云蕊仍心有余悸,她怎么看墙上那道藏起来的门怎么觉得不舒服,好像楚岚已经打算长久与她一处了,倘若不是,又为什么要修一道门呢?   那梯子本就是临时之物,却被他丢掉了。   方云蕊不敢再想,外人都说楚岚高洁,可这些年楚岚根本就不住在国公府,旁人怎会知道他究竟是个什么性子?   “姑娘怎么回来了?”海林看见方云蕊的时候很是惊讶,她本来都睡下了,自然以为今夜方云蕊会在那边留宿。   “表哥让我回来的。”方云蕊走了两步,突然回头道,“海林,我做的这些事,他竟然都是知道的,你说他心里究竟会怎么想?”   海林咋舌,楚岚知道?这确实不是一件上得了台面的事。   “这......那楚岚少爷是怎么说的呢?他不是还帮了姑娘吗?”海林也不明白里面的弯弯绕绕。   方云蕊也希望自己是想多了,她深吸了口气,道:“睡吧。”   “方才奴婢听说,楚江少爷已经连夜被送走了。”海林追了一句。   方云蕊顿了顿,“这么快?”   “是,听说是送去别的地方,不在京城待着了,具体是什么地方奴婢就没有听说了。”   想不到国公爷是这般大义凛然的人,说一不二,方云蕊又心生几分敬佩,道:“他走了便好,我也算没有后顾之忧了。”   楚岚回来的第二日,郑学究就回来了,学堂又照常开始上课,不过这次并未看见嘉宁郡主的身影,应该是那日的事让康王府心中生了芥蒂,要嘉宁郡主避嫌了。   如是又过了七日,七日后的一个清晨,宫里来人请了楚岚入宫,这个消息宛如一个巨大的水花在国公府掀起层层涟漪,一时间人心浮动,人人PanPan面上都带着喜色。   方云蕊知道,若是请去了宫里,那便是考中了,要圣人亲赐名的。   她心中讶异不已,从楚岚回来到现在,她好似都没见过他正经温书的模样,每回去了书房,他不是在看什么志怪,就是在看一些杂记,如此松快竟就考上了,当真是个天赋异禀的人。   周庆帝的年近四十,元后再他三十岁那年便薨逝了,时隔十年才立了新后,听说帝后感情很是和睦,太子李宣今年才十七岁。   能进殿听宣召的都是进士中前二十名的。俱由周庆帝亲自赐名。   楚岚平静如水,只看着人一个个从他身边跪下、谢恩、出去,没过多久便到了他。   “荣国公的长孙,竟是你。”周庆帝看着他说了一句,“你这个探花,倒也是实至名归了。”   哦,是探花。   楚岚看了眼最后剩下的两个男子,一名老翁年逾花甲,还有一个男人四十岁的模样,这二人应该就是状元和榜眼了。   须臾一眼很快收回目光,楚岚领旨谢恩。   “臣等谢陛下鸿恩。”   楚家之中,荣国公方从官大人手中领旨,楚家跪地的人各个满眼震惊,探花!楚家竟出了一个探花!   楚岚年纪轻轻,竟考得上探花。   今日是廷试放榜的日子,所有人都要竞相去看的,但状元、榜眼和探花是不必的,因为不光要在宫里受赏,还会派专人来宣旨。   荣国公一直挂心着孙儿所考的结果,一早就打发人出去看榜,谁知打发出去的人还没走出巷子就见这边来人宣旨了。   “国公爷快起身罢,孙儿年纪轻轻便有如此成就,不减国公爷当年的风采。”宣旨的官大人恭维了几声,得了荣国公几句客气,等人走了,荣国公历来严肃的面容上也露出笑容来。   是探花,这孩子常年养在外面,竟有这般出息。   想起那日楚岚考完回来家里都没能庆贺一番,府上这也冷清了好多日子,荣国公当即道:“把大家都请来罢,不日便是中秋宴了,庆贺一番。”   他这话自然是对冯氏说的,冯氏掌家,家中的宴会也要从她那儿经手。   “是,公爹。”冯氏面上挂着笑意,此刻便算是楚为怀也带上得意的神色,往三房那边看了一眼。   这些人中,方云蕊跪在最后,她缓缓起身,楚岚当真站在了他想要的高处,想必要解决她的婚事那就更容易了。   周围都吵闹起来,互相说着很多话,方云蕊并未去掺和,带着海林往房中走。   海林掩饰不住地欣喜:“楚岚少爷真厉害,这样轻的年纪就做了探花郎,国公爷乐得嘴都合不上了。”   方云蕊反倒觉得正常,他既然中了,那必然是进士中的佼佼者。   “姑娘,您真的......”海林欲言又止。   方云蕊自然知道她想说什么,道:“这样的话,以后不要再说了。”   楚岚是何等风光的人,他的妾的位置上,都容不下她。   今年一甲三名前二人都是名不经传,唯有楚岚出身高贵,荣国公府的嫡长孙,圣人钦点的探花郎,京城之中几乎是奔走相告,自然有无数人想去恭喜道贺。   荣国公在朝中本就是三朝元老,威严无量,且观楚府日后的风光简直不可估量。   这消息也很快传到了康王府,嘉宁郡主高兴地很是开怀笑了一阵,这几日她阿娘很是严苛,拦着她不让她去国公府,今日听着了这样的消息,阿娘凭什么再拦她?她自是要赶紧去了国公府好好贺喜表哥高中才对。   想起来那日她精心学了好久的八宝饭没有用上她就觉得可惜,怎么能不让表哥知晓她的心意呢?   当即换好了新衣服便去康王妃跟前磨嘴皮子,康王妃仍是坚持,“不可!你一个女儿家,纵是对人家有意,怎能如此上赶着?”   最后嘉宁郡主都快哭了,还是康王爷听见动静出来说了一句:“让她去罢。”   嘉宁郡主这才喜笑颜开:“还是爹好!”   当即收拾东西就要过去。   康王妃看不下去,道:“换洗的衣物就不必准备了,你去了今晚还得回来,倘若再留着过夜,以后就再也别想去了!”   嘉宁郡主努了努嘴,十分不甘心地放下了自己的衣裳首饰。   等人走了,康王妃便不满道:“王爷真是的,她都这么大了,怎能还由着她的性子胡来?上回在楚家发生了什么事,你又不是不知。”   康王爷道:“这事有什么好拦的,咱们家就剩下嘉宁这一个孩子,除了那个小子,满京城的人她看得上谁?楚家现今出了个探花,如日中天,多少人想着去巴结的,咱们嘉宁本就日日往国公府跑,这会儿过去才不显得突兀。”   康王妃愣了愣,“王爷这是也想撮合嘉宁和那个楚岚了?”   “她既喜欢上一个如此省心的,干什么不由着她,此事对我王府没有害处。”   康王妃沉吟一声,“可妾身听说,那楚岚已经定了亲的。”   “什么时候的事?”康王爷拧眉,“我怎么没得着消息?”   “闺中妇人说的。”康王妃道,“听说是楚老爷子亲自给这长孙看的人。”   未料康王爷听见这一句话,思忖须臾却是哼笑一声。   “不可能。”他道,“凭我对楚岳忠此人的了解,他绝不可能插手晚辈的婚事。此事十有八九的误传。”   “什么?”康王妃紧了紧眉头,她也是听着了这个消息,这才不让嘉宁往楚家那边跑了,不然这许多时候她其实也是默许的。   “此时没有那么简单,或许是有人故意传谣迷惑,想叫旁人消了做楚家媳妇的心思。”康王爷一脸老神在在,“此事你我知道便好,莫再说了出去。”   “是。”康王妃应声,她心想,看来是有人早就看中了楚岚想据为自家的郎婿,这才费心机传出这些话来。   这些京中贵女,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儿子高中探花,楚为怀人前自然要春风得意,只是和妻子回到松英堂后,他面上的笑意就愈发冷了下来。   “今日好歹是他的大日子,晚上你请各方吃顿庆功宴罢。”楚为怀道。   “是,老爷。”冯氏心中倒真有些高兴,毕竟是自己的儿子,今后高中了对她也是有说不尽的好处的,“老爷到时候就别再板着脸了,这大喜的日子也这样。”   楚为怀冷哼一声,没说什么话,他看了眼冯氏,转而进了屋里。   冯氏这便张罗着开始办起晚宴来,她想这府上一年到头难得热闹几次,若今后都是他们二房热闹,三房冷清,那就好了。   现在楚江一被送走,这三年之内三房那边是别想起来了,柳氏就巴着楚平那么一个酒囊饭袋,还能有什么出息。   这边正张罗着,楚岚却传了话回来,说今晚不回府上用饭。   不过他自然不会同冯氏说这些,消息只告诉了荣国公一个。   “可他娘不是在张罗给他办什么庆功宴么?”荣国公反问了一声,他觉着有些奇怪。   他这个孙儿虽长年在外,可秉性他还是了解的,并不顽劣,也是孝顺。   可从他回来的那一刻起,荣国公便觉得这母子俩之间好像有什么不对劲。   随着一日日时间推移,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了。   荣国公想了想,对下人道:“去,把二爷叫来。” 第27章   楚为怀被叫到荣寿堂的时候, 就知道老爷子找他定然是为了楚岚的事,毕竟在老爷子眼中他这个儿子自然是不够格的,一年到头也懒得传唤一回。   “爹。”楚为怀进门的时候, 荣国公正坐在棋桌上喝茶,兼又一脸的纳闷, 兜兜转转地好像在寻什么东西, “怎么了?”   荣国公没回头,随意摆手招呼儿子坐下,口中道:“我这副棋不知为何缺了七枚白子,找不到了。”   楚为怀没有在意, 只道:“再打一副就是了。”   荣国公抬头瞪了他一眼, “这棋就是要完整才好, 少了子那就是残棋,再打几副也是残棋!”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楚为怀真是说不出话来, 他从进门到现在, 才开口说了两句话,就落下埋怨了。   “不过,之前岚儿送我一副棋, 是他自己打磨的,我看着很喜欢。”荣国公说着找出那副棋来, 再看一眼原先用惯的那副棋, 怎么也觉得比不上孙儿新做的,当即将这件事就抛之脑后了。   楚为怀只觉得气闷,那这和他提出的法子有何区别?   “行了,来陪我下几盘。”荣国公招了招手, 摆上新的棋子。   楚为怀棋艺不精,几乎就是被荣国公压着路数, 几盘下来都不见一丝赢的可能,不过多年来他也习惯了这个,并不怎么在乎。   下了一会儿,荣国公问道:“你和冯氏还算和睦罢?”   楚为怀一愣,第一个反应是楚岚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过他打冯氏这件事,他爹应该是不知道的,否则怎么还会对他这般和颜悦色。   “自然是和睦的。”楚为怀回了一句。   “这些年,岚儿一直在外,可是因为和你们生了什么嫌隙?”荣国公又问。   这一次,楚为怀眼神却是冷了冷,他很快道:“能有什么嫌隙,他不过是个孽子罢了!”   楚岚是荣国公后背中最有出息的一个,又才中了探花,日后前途无量,荣国公哪里听得自己这个糟心的儿子对他看重的孙儿如此贬低?   当即下了脸,斥道:“你算是个什么东西!竟敢这样说他!”   楚为怀脸色一白,强作隐忍着没说话。   既然平和的局面维持不住,荣国公也便也跟着强硬起来,他道:“我观冯氏对她这个儿子不甚了解,母子不像和睦的样子,你可知是因为什么?”   楚为怀攥紧了袖中的手,道:“他们母子俩的事,我哪儿知道是为什么。”   一句话又招致了荣国公的不快,“你们松英堂就那么巴掌大的地方,你不知道?真不知道你成日待在府上还有什么用,做官做了十几年还是个五品小官,如今你儿子都要踩到你头上去了!”   “没出息的东西!”荣国公看见自己这两个儿子就觉得来气,“滚吧。”   离开荣寿堂时,楚为怀面上的神色十分森冷。   方云蕊正在房里温书,这些日子郑学究私有所感,又给她们教了几篇新文章,都是要背的,晚上她还得过去楚岚那边,要趁白天的时候把文章都背完了。   海林从外面进来,说道:“姑娘不必挂心晚上家宴的事了,听说楚岚少爷不回来吃饭。”   “哦。”方云蕊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上次的事之后,她其实有些怕荣国公对她看法不好,荣国公既然让楚岚去四方院处理此事,那说明整件事的前因后果他都已经清楚了。   这府上多年来真正对她有恩的其实就是荣国公了,她没法不去在意荣国公对她的看法。   不过自打楚岚回来之后,好像从没见他在外面留过,今日他高中探花正是春风得意之时,许是跟同僚们一起在哪里吃饭呢......   会不会是青楼?   正是青楼。   楚岚性子冷,若非受人相邀绝不会主动往人跟前凑,有时候即便是相邀,他也时而推了。便是在席面上,也不见他多说什么话。   从前看他是国公府的长孙,一起读书的自然不能落下他,回回都请,楚岚去的寥寥。   现今他已是京中盛传的探花郎,更是多少人都巴着往前凑的人物,自然也要一同宴请。   楚岚本不想去,可他听说府上母亲专给他办了家宴,他便不想回了,兼之席面上有位当初指点过他一二的老师在,便也不好推辞。   四方热闹,万家灯火,锦鲤巷中欢笑声千万,刚来京城时,他到过这里一次。   只不过楚家的人并不知情,他足在京城自己待了小半个月,才回家的,比他告诉国公府的时间还要早更多。   他一身青衫落拓,穿得单薄简单,除了左手上有个不起眼的玉扳指之外未有丝毫装饰,然而只单站在那里便是风姿绰约,远胜旁人无数。   “楚岚兄真是好风采!一眼望过去,旁人都看不到别人只看到你啊!”   楚岚默然,一同的还是那些人,只是今日更多些,夹杂了一些权贵,恭维人的话尽是换汤不换药的,实在没什么趣味。   今日,连那位指点过他的老师竟对他都有些阿谀谄媚,楚岚看着他,一时无言起来。   没多一会儿,人都入座,主座竟留给了他,他并未推辞,只是目光落在与自己相隔的一人的刘善身上。   在座俱知楚岚话少,已经自顾着攀谈起来,每年秋闱之后正是寒门巴结士族、权贵互相交结的好时候。   荣国公府虽盛,但今日来的楚岚确实是个性子冷的,接触过他几次的人皆暗暗觉得此人不易拉拢,好像天然与他们隔着一层似的,恐怕不会与他们之流沆瀣一气。   如果这副性子生在一个寻常人身上,那便只有被肆意欺辱的下场,可偏偏这人是楚岚,他们唯有捧着的道理。   不过今日忠勇侯府也来了人,侯府家的三郎刘善与他们年纪相当,今年也参加了秋闱,放榜后连个提名都没有。   但人家是侯府的嫡子,便算是什么也没有,也是质的巴结的。   “刘三爷之前便听闻你纳了一房美妾,看今日三爷果然容光焕发呀!”   刘善闻言笑了笑,道:“这些姿色不过是尔尔,你若喜欢,我那儿多的是,送你几个也无妨。”   刘善与楚家的楚平打过几次交道,两个人走得不算很亲近,但却是一般无二的好色之徒,两人私下也不是没有一同游玩过,叫了几个自己的好友,还带上自家的姬妾互换,可谓是花式繁多。   男人聚在一张席面上,又是进了青楼,聊不了几句话题便会转到女人身上。   “哦?”那人讶异,“三爷竟这般慷慨,听三爷这话,莫不是私底下认识什么绝代佳人不成?”   “那是自然!”刘善大笑,“我已又预定下一名美人,此女可是不可多得的姿色,比之这些庸脂俗粉那简直就是天上下来的仙子。”   “哦?是良家女?京城还有这样的女子?”   “怎么没有?”有另外的人出声起哄,“你们难道不知,在荣国公府养着位表小姐方氏,长得那真是绝色倾城,之前国公府上办的什么赏菊会,我去过一次,一面之缘,小姑娘长得一脸骚样,不知有多带劲。”   说话这人有多溜须拍马,每说一次“国公府”,还要双手抱拳往楚岚这边拱拱手。   楚岚掀起眼皮,懒懒看了眼此人。   国公府竟连这样的人都会请去,可见这办茶会的人是个多糊涂无能之人,若他没有猜错,办茶会的人应当就是他的母亲。   他眸色幽冷,只不动声色将这人的样貌神态看在眼中。   “方云蕊!”刘善忽然大喝一声,引得所有人都向他看去。   “已经是小爷我的囊中之物。”刘善满面得意,拍了拍自己的肚子。   座上静了一瞬,震惊地问:“三爷说的这话是真的假的?”   “自然是真的了!”刘善哼笑,“这小妮子确实够劲,只不过小爷我看不上她那副假清高的性子,在座各位,等小爷把她弄到了手,玩腻了,再给你们诸位尽尽兴!”   周围响起一片淫邪的笑声。   有人趁兴问道:“三爷,您一会儿说是囊中之物,一会儿又说还没到手,究竟什么时候能到手啊?”   “她不是还没及笄么?国公府已将她许了我了,急什么?”刘善轻蔑一笑,转而道,“不信,你们问楚岚!”   众人便下意识看向楚岚。   只是没人觉得楚岚会开口为刘善证明这些东西,人家是谁,堂堂探花郎,刘善一个纨绔子,在他面前的确是不够看的。   然而须臾之后,楚岚却开了口:“你们的刘三爷,似乎喝多了。”   仅是这样轻飘飘的一句,就让众人明白过来,这刘善怕是在做梦。   想想也是,那方云蕊虽是个表小姐,可之前家中也是清流,今又养在荣国公府,就算做妾,怎么可能给刘善这种人做妾?   那国公府的人又不是黑了心肝的东西。   应是在撒谎。   这话却叫刘善一下子气急,他看向楚岚,正想与楚岚争辩起来,可一转眼对上楚岚那双幽冷的眸子,藏在嘴边的话顿时被自己无意识咽了下去。   心中更是因此一个咯噔,接踵而至地后怕起来。   这副样子看在旁人眼中,便是他连与楚岚分说都不敢,方才的话就更假了。   只是无人会因此笑刘善,毕竟那方云蕊初至京城被接入荣国公府那日,不少人见过她的容貌。   的确绝色,的确令人想入非非,清艳一词,像是为她而生的一般,甚至还有几位趁兴为她作过诗词,可见此女是生了一副怎样的容貌了。 第28章   楚岚此人, 似乎格外不好相处。   刘善暗想,他还以为楚家的子弟,与他们刘家一样, 虽表面上正经放荡各有不同,但根儿里是一样的, 楚平看着甚好拿捏, 他便以为楚岚也是一样。   谁知今晚对视那一眼,他就不敢再看楚岚第二眼了。   一场宴会,好话说尽了,最后都会回归到青楼的正题上, 今日做东的人还是碍着楚岚在这儿, 并未叫姑娘们进来陪着, 只在宴席将散的时候说了句房中已备下美人,诸位可随意享用。   听见这话, 楚岚便起了身, 招呼了青墨。   众人见状,便知他此番又不会留宿了。   “公子。”青墨随他走出了房,“奴实在急得慌, 想解手,您能不能等等奴?”   楚岚知他今夜从头到尾都在守着, 挥挥手由他去了。   他站在外面的栏杆处望着, 远远瞧见那位指点过他的先生形容猥琐,抱着女人的模样令人恶心,记起这人在学生面前也是严肃周正的,一到私底下仍是当着学生的面, 却露出这种獐头鼠目的面目来。   瞧之心生嫌恶。   这世上的人皆是这般吗?个个都喜欢粉饰太平,守着一条条并无用处的规矩活着, 守到连自己是什么都忘了,便会慢慢裸.露出自己肮脏的内里。   都是这样?他垂目想着。   并不,也不全是。   有一个人,一遇见他便展露了自己最真实的一面,近乎毫无保留。   她明确地告诉他想要什么,要他去替她换来,还妄图用一些手段心思换他几次白白的相助。   不应她,她就要铤而走险,横竖都要得到。   真是个有趣的人啊,比这里站着的这些人,都要有趣。   “公子!奴回来了!”青墨出现在他身侧,看清楚岚的神情后先是一愣。   “走罢。”楚岚转过了身,悠哉悠哉地朝前走着。   青墨跟在他身后,从愣神中回过来,公子刚刚......好像在笑?他在笑什么呢?   听见隔壁院子传来动静的时候,方云蕊已经睡下了,日子一天天冷下来,她现在要盖着两床被子才会觉得暖和。   不知是什么时候落下的毛病,方云蕊很是怕冷,她一旦手冷,身上就会发红,然后一阵阵地痒,要烤好一会儿火才能缓过来。   所以她其实最不喜冬天,冬天还要出去上学,她这屋子又是时常的阴冷,要比其他地方费炭火,但是国公府给各家院里的炭火份例的固定的,虽然实在没了也是可以去再要的,但是方云蕊总不好意思去要。   她白白在楚家吃住了这么久,实在不好过得太舒服了。   当年她与爹娘本是赴京来省亲的,专程去萧家探望她的祖母。   谁知路程走了一半,京城传了急信来说祖母病故了,这省亲便又成了奔丧。   她的阿娘本就是与家里决裂了出来的,与家中的姊妹并不亲近,爹娘过世之后,萧家剩三个儿子,便无人愿意留她,最后还是国公府的老夫人看她可怜,将她带回了国公府。   老夫人在时常同她抱怨荣国公是个过于严肃的人,实在是少了身为丈夫的体贴,对儿子们也不甚亲近,所以方云蕊一直很怕荣国公,便也没怎么在荣国公跟前待过。   她几乎用了两年的时间,才从双亲亡故的打击中走出来。   对于自己的子女,爹娘能有什么错呢?国公爷只是对儿子们严格罢了,倒是他并未短儿子们吃穿,个个儿子都老爷似的养着。   楚岚也是少爷,他虽多年未归,府上的下人却不敢对他怠慢。   于是方云蕊想不通,楚岚为何与二爷和二夫人关系不好,若仅仅是因为二爷打二夫人的话,那他至少该与自己的母亲关系好才对。   今夜二夫人传话说要为楚岚设家宴的时候,方云蕊就已经隐隐觉得楚岚不可能来了,她这样一个外人,才与楚岚相处了多少个日夜,就隐约能摸到一些他的想法。   二夫人身为他的生母,却不知道。   楚岚不亲近二夫人,难道是因为他也知道自己的母亲是个虚伪之人?所以便看不惯母亲的种种所为,他也正是少年意气的时候,这样想好似也理所应当。   那二夫人缘何不亲近这个唯一的儿子呢?难道难道,楚岚不是她亲生的不成?   这个念头让方云蕊心里咯噔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会不会因为楚岚根本不是二房亲生的呢?是捡回来的?亦或是抱养的?   楚岚这般优秀,与三房那两个连着楚家血脉的草包大相径庭,再看国公爷所生的三个儿子又是一个比一个平庸。   偏偏楚岚出息,不仅容貌如此出众,还年纪轻轻便中了探花。   这个想法一旦生成,便在方云蕊心中一点点生下根来,啊,或许正因为如此,楚岚才会离家,才会想要发奋读书,站在更高的位置。   不是亲生子啊......那楚岚答应她的事,还能办成么?   这在国公府定然不是什么秘密了,那刘善可是忠勇侯府的嫡子,便是国公府也不好轻易得罪,楚岚能做到吗?   不过这一切只是她的猜测罢了,国公爷那样看重楚岚,也许她的猜测是错的。   都到了这个时辰,松英堂却仍旧亮堂堂的。   今儿丈夫回来的时候脸色很不好,冯氏如坐针毡,想来想去还是将嘉宁叫了过来。   “我娘一定要我今晚回去的!”嘉宁有些生气,她是听着消息立马就赶来了国公府,听闻府里晚上还要给楚岚表哥办宴,她兴高采烈做了八宝饭等着,谁知不光饭白做了,连人也没见着!表哥压根就没回来!   冯氏看向她,拉着她说话:“咱们也有几日没见了,我想同你说说知心话。”   “咱们有什么知心话好说。”嘉宁被冯氏拉着,面上生出一股不耐来。   眼看留人不住,冯氏道:“你就不想快些和你表哥成事?”   一句话说得嘉宁愣了愣,“姨母这是什么意思?”   冯氏道:“楚岚的婚事,不光是你,就是我也多方打听,但是就是没有消息,我不知这祖孙俩究竟在密谋什么,横竖你插不进去。既然如此,不如用些手段。”   嘉宁一边听着,坐了下来,好奇道:“什么手段?姨母您快说呀!”   “那日四方院之事,其实给了我一些灵感。”冯氏道,“那日与你犯事的是楚江,你看不上他,他自然也高攀不上你,可倘若与你犯事的是楚岚呢?”   嘉宁怔住,“姨母您是说......”   冯氏只笑看着她点头。   “这怎么行呢?你当我是什么人?用这种下作的法子进门,这万一传出去,外面的人怎么看我?”   冯氏忙道:“怎会传出去?此事当然你知我知,只国公府知道,你若愿意,咱们连康王府也可以一并瞒下,你表哥如今可是炙手可热的探花郎了,那是今日刚刚宣召,京城的人还没回过味来呢,等她们反应过来,你以为想嫁你表哥的就只你一个?”   “这怎么行!表哥是我的!”嘉宁气得直打桌面,“我才是与表哥青梅竹马的人!”   “那不就是了。”冯氏道,“你不屑于用这样的法子,别人可不一定,万一这中间出了什么岔子,你说你还能怎么办?自然是现在先下手为强!”   “可、可......”嘉宁犹疑起来,“可我阿娘若知道了,会打死我的!”   “这你怕什么!”冯氏道,“咱们这边把消息瞒住了,不就行了?就算瞒不住,你横竖要嫁到国公府来生活,他们还能真打死你不成?你是他们的独女,他们自然是心疼你的!只要你婚后过得顺遂,过不了多久他们也会原谅你了。”   “真的吗?”嘉宁努了努嘴,“我再想想罢,且给我些时间。”   “时间可不等人。”冯氏道,“马上便是中秋宴了,到时候来楚家的小娘子有多少,嘉宁你可掂量清楚了。”   嘉宁郡主一脸凝重地出了松英堂。   冯氏看着她的背影,暗暗算计,此番只要嘉宁答应了,那就永远落了一个把柄在她手里,她虽不真会对自己这个准儿媳做什么,不过这儿媳素来目无尊长,今日与她亲近不过是为着楚岚罢了,真成了亲还不知道要狂妄成什么样子。   她得想法子捏住她的短处,好好给她立立规矩。   哼,若再得意些,还能拿着嘉宁往康王府要银子使,康王府就这么一个女儿,那银子岂不都是留给嘉宁的?当真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冯氏挺直了腰背,端正坐在堂中。   虽留了这么晚,然嘉宁还是须得回府去的,否则她阿娘怕是真不会让她再来楚家了。   她刚出门,就看见一辆马车从巷子里驶了进来,待走近了,嘉宁才发现是楚岚的马车!   “表哥!”她顿时欢喜起来,立在门前招了招手。   马车在门前停下,青墨第一个出来,掀起了车帘,楚岚随后。   他清正俊美,看得嘉宁更是喜欢。   “表哥!你回来啦!怎么回得这么晚?”嘉宁问。   楚岚走下马车,凉丝丝的眼神落在她身上,问:“为何还不回康王府?”   “这就回去了!”嘉宁蹙眉嘟着嘴,“你总是赶我走!我今日可是专程来看你的!表哥你知不知道,我还专程为你做了......”   “那就快回。”楚岚招来两名家丁,道,“送郡主回去。”   “你、你听我说完呀表哥。”嘉宁郡主真是气急败坏,她也是千万人捧着的掌上明珠,凭什么楚岚总是对她这样冷淡?   “你去了哪里?”嘉宁问道,语气带着几分质问。   楚岚没有回头,淡淡撇下二字:“青楼。” 第29章   那道如玉的颀长身影很快消失在了门中, 紧接着竟连门都紧紧闭上了。   嘉宁郡主颤了颤身形,青楼!?   她突然反应过来,是啊, 今夜表哥是去与那些人应酬的,那些读书人只要一得意, 最喜欢往青楼钻了。   表哥回来得这么晚, 是不是已经在那种烟花之地,有了什么相好?   嘉宁愣了愣,她突然觉得楚岚极度陌生和遥远起来,那些青梅竹马的时光好像过去了很远了, 再次回来, 他已然变成了一个成熟的男人。   他需要的是能替他纾解的女人。   “郡主?”嘉宁郡主的贴身婢女唤了声她。   怔愣的嘉宁回过神来, 脑中又不禁想起松英堂中冯氏与她说的那些话......一次,一次就好, 很有可能就成功了呢?她就能如愿嫁给表哥了!   “先回府罢。”嘉宁轻飘飘地道。   夜半时分, 方云蕊睡得正熟,忽然觉得腰间一凉,她睡眠素来很浅, 就算是外面有人说话都会轻易醒来,更遑论是被人碰到。   她心里一惊, 顿时扯紧被子慌乱起来, 将要起身之时耳边压下一句清悦的声音:“是我。”   那股突如其来的慌乱被这两个字轻易压了下去,方云蕊浅浅呼吸着,又躺了回去,有些慵懒地问:“怎么这会儿来了?”   语气熟稔得仿佛他们是早已成婚的夫妇。   可巧楚岚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 他已转身开始自如解衣,方云蕊初时还嗅到几分酒气, 然而等楚岚脱了外袍那酒气便全然不在了。   “你未饮酒?”她问,语气却笃定。   楚岚道:“不善饮酒。”   他都脱衣了,刚刚还掌了她的腰,想必是为那件事来的,方云蕊放轻了呼吸,已经在下意识等待着。   然而楚岚脱去外衫之后,便在她身后躺了下来,之后便久久没有动作了。   不是?她想错了?若不是,那来她房里干什么?为何不去自己院里睡? 竒_書_網 _W_w_w_._q ǐ_S_u_W_α_N_G_._C_c   “表哥。”方云蕊试着唤了一声。   楚岚还未睡,“说。”   其实方云蕊也只是叫了他一声,根本没有想说什么,不过楚岚既然这样问了,她想了想,还是问了问自己的疑惑。   “府上都在传国公爷给表哥许了一门亲事,不知是什么人?”   楚岚回头,浅看了她一眼。   那边很久都没有回声,方云蕊觉得她这个问题也许还是越界了,楚岚凭什么要告诉她呢?她又何必去关心这些,实在是多管闲事了。   正当她打算放弃,将要入睡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并无此人。”   她身形一顿,下意识追问一句:“这是什么意思?”   “祖父并未议过我的婚事。”楚岚道。   啊?方云蕊翻转过身来去看楚岚,然而他已经阖上双目,并不能看到他的神情,不过方云蕊觉得楚岚是不会骗她的,因为她这个人,对楚岚来说,实在是没有什么欺骗的价值。   “是为了挡嘉宁郡主吗?”方云蕊问。   “嗯。”楚岚倒是都对她毫无保留地答了。   听到这些之后,她心里竟是不由自主地一松,像是一块一直压在她心上的石头骤然没有了似的。   这种感觉实在太过鲜明,不容她忽视,但又寻不到什么正经缘由,只是想着——大约是因为她知道楚岚并未有什么未婚妻,她自然也不必担心自己现在这样的举动会插在他们二人中间,惹得她对不住楚岚那位未婚妻了。   这自然是值得高兴的,自然是这样。   “可是京中都在传这个,表哥就这么告诉我了?”方云蕊问,他难道不怕她说给别人听吗?   京中在传什么,楚岚自然知道,这个消息本就是他自己说出去的,的确为他省下了不少麻烦,自回来之后一直清清静静,没有婚事烦扰过他。   左不过是为了挡去一些麻烦事,与她并无什么干系。   “你知道了也无妨。”楚岚道。   这话听在方云蕊耳中,便更是笃定了她的想法,楚岚也觉得欺骗她这样的人实在没什么价值。   正当这个话题就这样结束,方云蕊都预备睡过去时,又听身后的人问她:“过两日中秋宴,可有合适的衣服穿?”   方云蕊忽觉他的贴心,乖顺答道:“之前表哥送我的那件衣服我很喜欢。”   这是准备就穿着那件衣服赴宴的意思?那颜色清艳,其实是适合夏天的,不过她生得这般,穿什么都无妨,随她开心罢。   楚岚便没有再问。   八月十五,中秋之宴。   每年这个时候,国公府都会办宴,今年因为荣国公想借着中秋好好给孙儿庆贺一番,办得便更加隆重,请的人也愈发多了。   好在国公府本就偌大,即便是宴请了许多人来,也并不会显得拥挤。   时辰尚早,客人怕是都没来齐呢,方云蕊换了新衣,正坐在镜前描妆。   海林正替她梳发,见状笑问道:“姑娘今日怎么想着打扮一番了?”   方云蕊弯了弯眸,“总是素面朝天的,今日这身衣服,我不粗略描些,总觉得压不下去。”   海林也喜欢这件衣服,满目欢喜道:“楚岚少爷的眼光真是不错,这颜色穿在姑娘真是真是极好,仙子似的。”   “是珊瑚姐姐选的。”方云蕊否认道,楚岚那样的人,怎会费心为她选一块料子、挑一件衣服呢?   “那也是楚岚少爷吩咐的呀。”海林依旧是笑吟吟的,“现在姑娘的日子真是愈发好了,嘉宁郡主都不来学堂念书了,听说是因为上回的事康王妃恼了她,姑娘那计策真是一石二鸟。”   方云蕊道:“拦不住多久的。”   之前嘉宁郡主便来过府上一次,今日中秋宴她仍会来,时间一场康王府那边还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再说现今楚岚既是荣国公的嫡孙子,又是圣人钦点的探花郎,康王府现在往下可全指着一个好女婿了,真不会有半分动摇吗?   楚岚究竟是不是二爷和二夫人亲生的?方云蕊又想起自己的猜测,他既然与嘉宁郡主是青梅竹马,那必然是从小就在国公府了,难不成是襁褓中时抱过来的?   等一切都打点好了,海林询问方云蕊是否现在就要过去,方云蕊道:“再晚些罢,这时候人还没来多少,太早去了不好,太迟也不好,咱们寻个不早不晚正好的时候过去,少惹人耳目。”   “好,都听姑娘的。”   此时此刻,松英堂又有二人对坐。   嘉宁郡主一身红衣,崭新的浣纱点缀着金粉,华贵又美,她只穿红衣,因着她,这京中的贵女几乎很好有人穿红色。   一是怕与嘉宁撞上了,招惹不必要的麻烦;二是避讳,怕自己一时兴起,万一被认成了旁人那就尴尬了。   “姨母,您说的这些计策究竟周不周全?表哥能喝下那药吗?”嘉宁左顾右盼,虽然堂中左右已被尽数屏退,但她还是惴惴不安。   “自然。”冯氏道,“我是他的亲娘,我让他喝的东西,他还是要一滴不漏喝下的,这件事你根本无需担心。”   说着她声音渐低,伏在嘉宁耳畔道:“你只需记住,等你表哥来了房中,使尽浑身解数都不能让他离开就对了,只需稍微拖一拖,我便带人撞破,将你二人的婚事板上钉钉。”   见冯氏如此笃定能成,嘉宁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只是反复嘱咐道:“姨母可千万不要带外人前来撞破!千万不要!切记切记!”   “放心罢。”冯氏对嘉宁这个节骨眼上还对她施以命令口吻的态度很是不满,“我还能不知道这个?”   晚归那夜,嘉宁听见楚岚说刚从青楼回来,回去便是辗转反侧一夜都没有睡好,冯氏的话一遍遍在她耳边回荡,渐渐觉得冯氏说的话大约是对的。   大约是对的,只要她把表哥抓到手了,今后只需往表哥一个人身上花心思就是了,哪里还用费心去管别的女人?   以康王府的势力,表哥只要娶了她,今后就别想纳妾了。   如是一想通,她更加笃定,迫切地想同冯氏敲定此事,竟是一刻也不愿多等了,深更半夜爬起身来就给冯氏写了封信。   此事为着保守秘密,嘉宁连自己的贴身婢女都没告诉,全当这是一场意外。   这本来就是一场意外,她的表哥深慕于她,他们两情相悦,只是几杯酒之后表哥微醺,情难自已,自愿与她发生了些什么罢了。   就是这样,也只能是这样。   嘉宁离开了松英堂,她是从小路走的,今日不能让旁人知晓她来过松英堂,所以要格外避讳着些。   “郡主,咱们这是要去哪儿?”婢女开口询问,“宴会在那边呢。”   嘉宁神色淡淡,做出一副疲倦之态,道:“我昨儿没歇好,现在只觉得头疼,那边太吵闹了我不想去,你陪我去找个厢房歇一会儿罢。”   婢女自然不觉有他,应声扶着嘉宁进了一间房中。   松英堂内,冯氏轻轻抚了抚自己的小腹,看向自己桌子上的黑色小盒。   这药,可是她花了大价钱从外面买的,过后便是让太医查,也查不出什么来,无色无味划在水中。   那自然是要一次性用完,不留一点隐患的。   可是用量上说了,一次只需半瓶,那么剩下的半瓶该怎么处理呢?这样金贵的药,若是倒了未免可惜。   只须臾,冯氏想起今日的宾客名单中,忠勇侯府也是在列的。   她眼前快速闪过一个身影,那总是低着头的、微贱的表小姐——方云蕊。   一石二鸟,得速速把这丫头打发了出去,她才安心呢。 第30章   兜了几个圈子之后, 方云蕊才去赴宴,她生就一副遗世独立的性子,淡描的妆容将她本就精致无比的五官衬得愈发清晰起来, 轻快走在路上的模样宛如菡萏携雨,清艳如妖。   这是一身并不明艳的颜色, 然而只要穿在她的身上, 便无法朴素下去,像是专程为她做的一般贴身合适,将她身上那股又纯澈又妩媚的气质烘托到了极致。   方云蕊是故意挑了个不怎么起眼的入口进去赴宴的,她低着头, 走路更是点地无声。   然而就算她如此低调, 也有几个眼尖的一眼便发现了她。   “那是什么人啊?怎么以前不曾见过?”   “谁?哪个?啊看见了看见了, 长得真是标致。”   “她是方云蕊,府上的表小姐, 很少露面的, 你们不认识。”   几声议论,换得楚岚微凉的视线落在他们身上。   果然,只要有男人的地方, 无外乎所有人都会注意到她,几次下来没有一次例外。   “楚岚。”同桌的人拱了拱手, 问他, “你家这表小姐,可定了亲吗?可许了人家吗?”   楚岚回眸,细细看了眼这人,轻轻一眼, 却让问话之人生出一股凉意来。   “你问这做什么?”楚岚慢条斯理地问,他每一个字都说得不紧不慢, 音色极是好听。   “这、这还用问么。”那人笑得一脸深意,“这自然是有意求娶。”   “哦?有意求娶,那是做妻吗?”楚岚反问。   对方似没料到他会这么问,如实道:“这......自然是妾。”   楚岚轻轻笑了一声。   那人被笑得莫名,又总觉得瘆得慌,没敢再问第二遍。   在这宴席上能与楚岚一桌的要么是和他走得近的,要么是这京中颇有权势地位之人,那这样的人家,自然是绝无可能娶一个毫无根基的表小姐回去做正妻的。   只是也有聪明人从楚岚那几句寥寥的询问中听出旁的意思来,问道:“你家表小姐,不会是不想做妾罢?”   楚岚掀眸看了他一眼,反问:“听你这意思,你似乎是想主动做个贱民。”   那人被问得一噎,说不出话来了。   须臾,楚岚道:“她是我祖母认下的,不是亲生也胜似亲生,国公府不会让她做妾。”   “这话说得,难不成谁还愿意娶她做正妻不成?”   几番搅扰下来,楚岚已经十分不耐,祖父的意思他很清楚,不过是让他趁年轻与京城的权贵公子多相交一番,横竖他这些年来都在外面住着,在京城确实没什么熟人。   然而这些人与那群削尖了脑袋想往上爬的人一般无二,都是一样的无趣,一样的令人嫌恶。   “门第低些便是。”这几个字,楚岚已然说得肃冷下来,旁人这才反应过来,这是惹了他不悦了。   这京城的门阀一半是仗着家里荫庇,底下的子孙不必走仕途也有大路可走,或在容易做出成绩的位置上历练两年得一个肥缺,或是直接转去地方郡县做了什么肥缺,总归这辈子饿不着也冻不了。   一半是家中清流,为搏一个圣人宠爱,规训子孙后辈上进努力、兴办族学的也是多见。   但是像楚岚这般,身后既有殷实荣华的家底撑着,又年纪轻轻做了探花的,确实是凤毛麟角。   荣国公府是什么样的门第,便是今日的楚岚什么也不是,他们这些人也得额外奉承着些,遑论他是新晋探花郎,以后的风光大有呢。   知道楚岚不悦,大家都不约而同放弃了这个话题,只转而聊些趣事,只是一双双眼睛,有意无意地总往那抹颜色身上瞧。   不光是他们瞧,旁人瞧的也多,俱未熄了纳妾的心思。   讲笑话的人刚开了两句头,楚岚就起身了。   他自如离席,旁人自不敢多问他要去哪儿,只是觉得这探花郎的脾气也太大了些,总觉得身上的气势要压过他们一头呢。   方云蕊今日依旧是如坐针毡,她很不喜这样人多的场面,既没有人同她说话,也不知道要主动与旁人聊些什么。   素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京城时兴的玩意她没见过、没吃过、也没玩过,唯一与这些贵女们相近的就是学识上的一致,可这正高兴放松的时节,谁愿意跟你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诗词歌赋不成?   她听着她们在聊什么“点翠妆”、“螺纹绣”、谁家公子少年郎,一句话也插不进去,只能自己坐着喝茶。   宴会刚开始的时候,荣国公照常说了几句话,每年的中秋宴上他都会说话,今年还额外说了楚岚高中探花一事,言外之意是请大家照看他这个嫡孙子。   方云蕊觉得,国公爷对楚岚还是很看重的,或许楚岚并不是养子才对。   今日前来道贺的人不少,熙熙攘攘的,方云蕊能认出来的不多,从不会有人给她专门解释什么人是什么身份、叫什么名字,很多时候她都是靠自己旁听得出来一二的。   但是效果并不好,她认的人依旧不多。   那边的说话声落了,起了片叫好声,方云蕊的目光便去找寻楚岚坐在哪里。   她找了许久,也没见着楚岚,私觉得今日这样的场面楚岚不可能会不来的,便又仔仔细细寻了一遍,最后在一个廊下发现了他。   他周遭格外冷清,只一个人站着,与这一片的热闹都格格不入似的。   方云蕊没敢多看,只快速收回了目光。   本以为宴席这便要开始了,有些人已然拿起了筷子准备动菜,这个时候冯氏竟又起了身,道:“今日是我岚儿的大好日子,当着诸位的面,我有件喜上加喜的事想说。”   众人便又放下筷子听她说。   这二夫人冯氏是荣国公府的掌家儿媳,多年来的中秋宴都是经她一手操办,自然都对她印象不错。   冯氏开口笑道:“今年双喜,我儿高中探花,前几日郎中来探,我已有了喜脉。”   一句话说下去,说得众人都愣了愣,寻常这个年纪的妇人道出“喜脉”二字的时候,说的大都是自己的儿媳,冯氏说自己有了喜脉,一时半会儿都没叫人反应过来。   就连荣国公也是朝这边看了一眼,男席与女席离得远,但也不是丝毫听不到声音的,老爷子面上带着几分微妙,这老二媳妇怎么什么事都摆到台面上来说?   不过许是说给那些妇人听的?只是声音大了些?   这件事于荣国公来说不算是什么喜事,他这个年纪,早就不盼着孙子了,只盼着能有个重孙来抱抱。   从愣神中反应过来之后,有人便开始道喜,道什么的确是双喜临门、什么并蒂开,笑声连成一片。   方云蕊却怔住了,冯氏这是还想再生一个?这把年纪?也不知楚岚是怎么想的。难道是知道楚岚不是亲生,所以又迫切想要个儿子?   她下意识又往那个方向看去,可那道身影已经不在了。   她急忙寻找了一番,发现他已经入席。   “呀,楚岚,你听见不曾?你娘又给你添个小的,不知你是喜欢弟弟还是妹妹呢?”   楚岚面色如常,眸底却结着层寒霜。   他是足够敏锐的,很快察觉到某人的视线,即刻回眸看了过去,对上那双乌俏的眸子后却是一愣。   方云蕊慌忙回过了头,又重新低下去拨弄着面前的碗。   楚岚动了动指尖,方才她的眼神,好似噙着一丝担忧?那匆忙的一眼而已,他没有看得很真切。   可这个想法却一点点落在实处,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口。   他在这万千张笑着的脸孔中,看到了一张不一样的,一只自己都得寻求庇护的、羸弱的小雀,竟然在想着担心他。   宴会正进行着,嘉宁郡主姗姗来迟,她一身殷红,身侧带着数个婢女,排场大气场也够强盛。   康王爷和康王妃自然不会出席这种场面,中秋之日怕是进宫去了,自然须得好好招待嘉宁郡主。   嘉宁素来目中无人,便是眼下她也眼高于顶,只对荣国公略作行礼便入席坐下了。   对这个小辈,荣国公一直是很不喜的,所以孙儿借了他的名头推却嘉宁郡主这件事他也一直知情,但是从未挑明过。   孙儿那边的意思是要找个合他自己心意的,荣国公初时还跟他打赌,若他能考进进士前十五,他就应了孙儿这个请求,谁想到孙儿拿了个探花回来。   婚事这东西,荣国公现今是彻底无话可说了,他的孙儿出息,那就全然靠自己决断便是。想当年他与自己的妻子其实也是相识于微末,萧氏当年家世还不如他,那样的身份原只能给他做妾的。   然成婚之后,还不是和和美美、白头偕老了?只是他这些个儿子是当真不争气。   旧事不提也罢,他荣国公府虽不是王室,但也不会畏惧一个康王府,若当真对峙起来,他定是会支持自己的孙儿的。   荣国公很快收回自己的目光,视线没多在嘉宁郡主身上停留。   往自己位置上走时,嘉宁也很快看了眼楚岚的方向,厢房那边已经全然被她布置好了,今日定能成事的。   她扬起一抹得意的微笑,走到冯氏身边落了座,还亲切地唤了声:“姨母。”   只是跟着目光微转,落在了席末方云蕊的身上,那一抹烟色薄粉及她雪白到发光的肤色实在太过惹眼,刺到了嘉宁郡主的眼睛。   她面色顿时沉了下来,指着方云蕊的方向对身边人命令道:“你们,去给我把她身上那件衣服扒下来!” 第31章   此话一出, 直到嘉宁郡主身边的女使站到了她身侧,方云蕊才知道那话是对自己说的。   她抬眸对上嘉宁郡主满脸的怒色,惊慌失措地起身, 紧紧捂住自己的衣服,惶恐道:“郡主, 不知我什么地方惹了郡主不悦?”   “你穿得狐媚!就是对本郡主最大的无礼!”嘉宁郡主横眉冷对, 脸上的神情傲慢无比,俨然是已经将自己当做了这国公府的女主人一般。   冯氏自然看在眼中,只是在迟疑今日要不要触了嘉宁郡主的霉头,嘉宁这丫头性情不定, 万一因为她没站在这边就大发脾气, 坏了今日的大事怎么办?   方云蕊面色惨白, 她往后退了两步,身子已经完全贴在了墙上, 这里难道连个替她说句话的人都没有吗?她是伶仃, 她是寄人篱下,难道就因为这样,她连穿件自己喜欢的衣服都是错吗?她明明已经很收敛了......   女席与男席是分开的, 女席设在室内,长长一张席面桌子, 她坐在最末尾。   本无人注意到她, 经嘉宁这么一闹,所有人的目光才落到了方云蕊身上——柳叶眉、狐狸眼,肤如凝脂、香腮似雪,浑然天成一个美人胚子, 叫人挑不出一点毛病来。   她身上那件衣服的色泽其实比较暗淡,配色清雅, 正好合适她的气质。也就是说,这样一件衣服,其实本身不至于多好看,那用料都远不及嘉宁郡主身上那件奢靡呢。   可就是因为穿在了她的身上,才显得格外好看。   妇人们明白过来,嘉宁郡主这是在嫉妒人家的姿色。   一边是康王府,一边是个表小姐,连国公府的掌家儿媳都没发话,她们这些外人掺和个什么劲呢?   妇人们是这样想的。   小娘们看着,中有几位想要打抱不平的,却不是被自己的娘亲拉住了手,就是被自己的同伴摇了摇头暗示,嘉宁郡主恶名在外,她若记恨上了你,不让你脱一层皮是不会罢休的。   康王府就只这一个女儿,宠得无法无天,即便是在圣人那里也是说得上话的。   实在没必要因为一个素不相识的表小姐招惹这一大堆的麻烦。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嘉宁郡主催促道,“还不快把她那身妖精画皮给本郡主扒下来!”   即便是郡主身边的女使,也略有犹豫,这大庭广众之下扒一个女孩子的衣服,这虽然是在屋里,可门窗皆是有缝的,外面的人并非全然听不到、看不见......   郡主这不是逼人家去死吗?这好歹也是国公府的人啊。   然而她们虽心有不愿,但也无法忤逆郡主的意思,否则自己就要受难了,只能将手伸向方云蕊。   方云蕊攥紧了手指,她恨得牙都要痒了,恨得手心都被自己攥出血来,暗想着若她们再向前靠近一步,她就什么也不顾了,她怎么能受这样的屈辱!?   她连手都抬起来了,准备一把将这些人推开的时候,席上又有人站起来说话了。   “这好歹是我们国公府的席面,还容不得外人在这儿作威作福!嘉宁郡主,还请把你的人叫回去,咱们这里是体面人待的地方。”   一个声音,清脆又有些稚嫩,说话的是一个谁也想不到的人。   方云蕊愣了愣,抬眼看向席面——那竟是楚玥。   是三姑娘楚玥。   她是楚家这三个姐妹中年纪最小的,听说也是最不服管教的一个。   方云蕊顿时眼眶一热,说不出话来。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嘉宁没料到还有人敢反驳她的,只是这人偏又是国公府的人,虽是那没出息的三房的,可国公爷毕竟还健在,她怎么可能在这席面上对他的亲孙女做出什么来呢?   外面的男席此刻安安静静的,离得稍微近些的将发生了什么知道的一清二楚,甚至还有能望见里面景色的都看到了一二。   荣国公坐在席面当中的位置,皱了皱眉问:“郡主这是在跟谁这么说话?”   便有人跟他解释清楚了女席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荣国公当即脸色一变,不满道:“谁给她的胆子!”   这老二媳妇坐在屋里,怎么也不知道劝住了?凭她是康王府的人,也不能在自己家里无事生非!   此时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祖父,孙儿去处理此事。”   荣国公见到楚岚,面色稍缓,点了点头道:“务必处理妥当了。”   楚岚颔首,“孙儿知道。”   “我是什么意思,郡主听不明白?”楚玥冷眼瞧着她,“你把你自己当成什么人了?咱们国公府的女主人了不成?你可拎清楚些,你还没嫁给我长兄呢!”   嘉宁郡主的心思,满京城谁人不知,此刻被楚玥一语道破,嘉宁面上青一阵红一阵的,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还以为自己在国公府上待了这么些年,私底下与楚家这三姐妹都不知吃过多少次饭了,她还以为她们关系尚算不错的。   谁知道楚玥竟然这般看她!   外面越入一道身影,珊瑚站在冯氏身侧,面对这席面上的众人,提声道:“今日是中秋月圆的大好日子,还请贵客们互相担待着些,莫再生出龃龉,若是再有人闹事,今后国公府也不必欢迎这样的人了。”   珊瑚是楚岚身边的人,国公府的人俱知道,嘉宁郡主自然也知,她面上一白,心中却是又狠了几分。   怕什么,过了今日,她与表哥的亲事就尘埃落定了,她迟早会是国公府的女主人,背后有整个康王府撑着,她还有什么好怕的!   不过外人大都不认得珊瑚,楚岚是今年刚回到国公府的,他又没有带珊瑚出去过,皆以为是荣国公派来说话的女使,一时谁也停止了议论纷纷,毕竟楚家现在如日中天,谁也不想因为这点小事闹了个不愉快,今后大家还要互相走动的。   况且今日这事,的确是嘉宁郡主不对,当众扒人衣服,这也太无法无天了些。   见大家都没有异议,也没再说什么话,珊瑚多多少少松了口气。   方才刚出事的时候,公子就让她过来了,叫她看时机护下表小姐,然后他自己再去国公爷面前要个正当的理由,别惹出闲话来。所以方才即便是楚玥不说话,她也会开口拦下。   珊瑚过来的时候,心里其实还是很惴惴的,毕竟那可是嘉宁郡主,她一个奴婢,的确是抗衡不了。   好在公子那边不拖沓,及时和国公爷说上了话,她这再站出来才不显得突兀了。   方云蕊惊魂未定,背靠着墙角半晌还紧紧攥着自己的衣服,她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此刻只由衷地感谢起楚玥来。   在这张席面上,楚玥几乎是年纪最小的了,居然肯站出来为她说话。   刚才若非楚玥,她怕是真的要丢了大脸了。   “快坐下罢!”冯氏这才醒过来了似的,拉着嘉宁坐在了位置上,低斥道,“你这个时候是出的什么风头?生怕今天太顺了不成?”   嘉宁窝着一肚子火,狰狞道:“我就是觉得她不对劲!姨母,我就是觉得她狐媚!我看见她就浑身不舒服!”   冯氏又拽了她一把,沉声道:“好了你!她我自会料理!我现在去找你表哥,你只管操心自己的事罢!”   嘉宁听了这话才不情不愿地坐了下来。   珊瑚传完话后就回去禀报了,低声与楚岚交代了一遍屋里女席上发生的事,楚岚点点头。   今日这场宴,他已意兴阑珊了。   只这会儿正是人人最尽兴之际,他身为主家不好轻易离开。   他这个角度不好瞧见方云蕊的位置,只是不用去看,他也能知晓方云蕊现今是个什么样子,恐怕可怜巴巴地躲着,正恨着嘉宁呢。   恨极了,还要再费心设计一局,这次把嘉宁也设计进去。   他想想就觉得有趣,一只没有爪牙的小雀,总想着去反扑别人,因为足够聪明还真让她反扑成了一回。   只是嘉宁......恐怕不是她能轻易动的。   楚岚细细沉思,他目光淡淡,视线飘忽过这宴上的所有人。   忠勇侯府也来了,刘善与楚平坐在一桌,正埋头笑得不能自已,不知在交谈什么。   楚岚看着刘善那个模样,心想这厮果真是不堪配美人的。   “儿子。”   就在他出神之时,身侧突然有人唤他,楚岚看见冯氏朝他走来,有些意外——冯氏在私底下唤他时,可从来都是直呼姓名的,何时叫过这样的称呼。   他反应平平,“母亲。”   外人常说,从儿女唤自己双亲的称呼上,多少可以窥见这家里的关系到底亲不亲近。   “母亲”这个称谓,虽是寻常,但也太过正经恭敬了,远不如“阿娘”喊着来的亲切。   楚岚看向冯氏的眼神也很平淡,甚至透着凉意,像是在看着一个十足的陌生人。   冯氏笑道:“我儿,今日也是你高兴的日子,跟娘喝杯酒罢!”   楚岚眼神落向冯氏手中拿着的酒盏,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毕竟他与冯氏不睦,他以为这是双方都心知肚明的事。   既然互相都明了,那就不必互相招惹,就像冯氏将他打发去铃兰阁住,不就是因为不想见到他么?所以他礼尚往来,也几乎不会去松英堂拜见请安。   怔愣间,他内心其实掠过一丝一闪即逝的柔软,他看着自己的母亲,想起自己儿时分明也是喊着她阿娘的。   没有过多犹豫,他从母亲手中接过了那盏酒。   “快喝呀。”冯氏道,“今日也是为娘的好日子,你可不能拒绝。”   楚岚本未有戒心,他本觉得,即便冷淡、即便多年未见,眼前这个妇人到底是他的母亲,可这句话却叫他抬手尽饮的动作顿了顿。   他不经意抬眸,在冯氏的笑容中捕捉到一丝慌乱。   稍纵即逝,却又足够明显。   到底是他的母亲,他太了解她了。   “多谢母亲。”楚岚道。   多谢她,彻底让他放下了最后一丝遐念。   冯氏不疑有他,只又笑了笑,楚岚便抬起手来,作一饮而尽之势,将空酒盏交还给了冯氏。   冯氏拿过杯子来,确认里面一滴不剩,这才又笑出声来。   她笑道:“我知你不喜欢这样的场面,东边备了厢房,你若倦了就去那边歇歇罢。”   哦,原来地点在东边的厢房。楚岚从她话中得知了线索。   他目光一直盯着冯氏的背,一直到她落了座,看见忠勇侯夫人坐在她的左手边,看见有一个女使走到了她身侧,对她耳语了几句,冯氏点了点头,往这张席面的最后望去。   宴席进行到一半的时候,上了杯果子酒,没人都有,方云蕊自然也不例外。   她到现在脸色也不好看,本就畏缩着的身子,脑袋也更低了,根本不敢看任何人。   她再也不想来这样的场面了,再也不想了,今日这中秋宴上,她定是那个最最出尽“风头”的人,谁人都看过了她的笑话。   这杯果子酒,方云蕊也是不想喝的,只是她清醒着实在难受,多想醉一醉,借口不胜酒力逃离这个地方?   方云蕊确实不胜酒力,她是典型的一杯倒,但是再怎么样也不会因为一杯果子酒就醉的。   她看着那杯酒,慢慢拿起饮了下去。   冯氏收回目光,不着痕迹地笑了笑。   一盏茶的功夫都不到,方云蕊就觉得自己脑袋里有些昏昏沉沉的,她坐着难受,好在海林就在外面,她暗自迟疑了一会儿,刻意挑了个最不起眼的时机才扶着桌子去了外面。   看着她离开,冯氏对自己的女使使了个眼色。   “姑娘,你脸怎么红了?”海林见她出来,急忙扶住她。   方云蕊道:“我不知怎的,晕得厉害,你扶我回去歇歇罢。”   海林见她脸色确实不佳,连忙扶着她往外走。   其实还有一事方云蕊未说,她浑身都觉得热,好热,好似不是那种天气炎热的黏腻感,而是里面什么地方烧了起来,像是要着火了似的。   走了几步,眼看就要走出宴会,却有人拦住了她们的去路。   “这是去哪儿?”女使问道。   海林道:“我家姑娘吃了两杯酒,头晕得厉害,想回房歇歇去。”   女使看了方云蕊一眼,却摇了摇头,“不能回去,东边备了厢房,专供休憩用的,你们去东边罢。”   海林道:“可那是给客人备的罢?我们姑娘自己有院子,就在......”   “今日不能离席。”那女使态度确是坚决,“主子特地吩咐的,后面还有正事做,任何人都不能擅自离开,你们若要休息,就去东边的厢房。”   海林皱了皱眉,正想再开口分辩,却被方云蕊用力抓了一把。   “快走,走罢,我实在受不住了。”方云蕊说话的声音都带上一丝哭腔,好难受,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变得这么难受,她身上烧得几乎要神志不清了,眼前更是昏花了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海林大惊,当下也顾不上与女使说话了,搀着方云蕊就快步往东边的厢房去了。   “姑娘这是怎么了?”海林声音急切,“这脸怎么红成这样?”   方云蕊心跳得极快,心口慌得她浑身都发虚,好像立刻就要死了一般,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刚进了厢房挨着床,就近乎昏死过去,潮热得说不出一句话来,她隐约听见海林在同她说什么,可她什么也听不清,只觉得吵。   “姑娘!姑娘!”这可急坏了海林,她摇了摇方云蕊,不见一点反应,生怕是在这席上吃了什么东西激起什么急症来,要是要了姑娘的命去可怎么办?   左右这里是女厢房,她挣扎了一番,急忙出门反手关好房门寻大夫去了,国公府上就有现成的大夫,她速去速回,耽误不了多久的!   “姨母,时候差不多了,我去了。”嘉宁郡主起身道。   冯氏笑看她一眼,“还叫我姨母吗?”   嘉宁郡主愣了愣,面上瞬间多了几分不自在的红晕,她左右看了看,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出了厢房。   此时楚岚已经离席,他自然是佯装醉酒,为显逼真,他还薄饮了几杯,任何人都能嗅见他身上的酒气。   然后便得了女使告知,说不得离席,他便心安理得去了设在东边的厢房。   男厢房和女厢房自然是分开的,这里没有人守着,也没有什么醒目的标识,因为冯氏知道若是要人守着,就不好“意外”走错了。   他目光流转,在前后无人之时进了女间的厢房。   刚进来不久,便看见方云蕊身边的海林关上了门,匆匆往另一个方向离去了。   他默然片刻,在海林走远后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里面的陈设很是简单,几乎一推开门,就能看到那张正对着的大床,这陈设很奇怪,于风水上根本不合,更像是被人特意摆成这样的。   床上只躺着一个人,她穿着他亲手为她选下的那身衣服,近乎昏迷过去。   楚岚两步走近,冰凉的手指贴了贴她的脸颊,只听见她轻哼了一声,竟已是一点意识都没有了,口中只喊着热,要水。   楚岚用拇指抹过她的唇瓣,看来方云蕊所中的,与冯氏给他的是同一种东西。   他的手慢慢来到腰间,摸出那个被挡在香囊后面的、不慎起眼的鼻烟壶。   方才冯氏给他的酒,被他换到了这个鼻烟壶中。   正待进一步动作,他就听见了另一个人的脚步声,是个男人。   这时间算得未免太过巧妙,简直是环环相扣,想必此刻冯氏准备塞给他的那个女人也离席了罢?楚岚眸光泛冷,他就堂而皇之站在院中,等着那个人过来。   等人走近,正是刘善。   刘善在宴上就喝得有些多了,他正昏头时,突然来了个貌美的小女使对他又是抛媚眼、又是塞手帕的。   刘善一时上头就跟了过来,远远见那小美人出了宴上,不知往什么方向去了。   等他追上去,才被告知,今日任何人都不得离席,要休息只能去东边的厢房。   国公府这样难得能来的地方,所有人都在尽可能地应酬周旋,怎么可能会有人在这个时候舍得去厢房睡觉呢?厢房怕都是闲置的。   刘善望了眼厢房的方向,隐约间好像是瞥见一道倩影往那边去了,当下什么也不顾就追了过来。   然而他没想到,会在这里撞见楚岚。   上次见到楚岚之后,他就有些怕了楚平这个哥哥了,此刻再见也有些尴尬,他退道:“楚岚兄,我好像走错了。”   楚岚却道:“这里就是男厢房,你怎会走错?”   是吗?这里是男厢房?怪不得楚岚在这儿!刘善本还觉得奇怪楚岚怎么会在这儿,原来是他走错方向了,另一边才是女厢房。   “啊,我、我好像忘了东西,先走了。”刘善拱了拱手正欲离开。   “刘三郎。”楚岚却唤住了他,他一步步来到他身旁,道,“既然见了面,敬你杯酒罢。”   刘善愣了愣,他此刻只想着去找那个女使快活,丝毫不曾推辞抓过楚岚手里的酒杯便一饮而尽,甚至都没有多想,此时此刻,楚岚手中为何会有一杯酒。   随后便迫不及待再次拱拱手道:“我真有急事,我先走了!”   楚岚不再拦他,只笑了笑,眸子却冷冷的。   他再度折回房中,从桌上倒了一杯冷茶,这里到底是设下的厢房,不至于连解渴的水都不备下,缓缓踱至床边,扶起床上那几乎软得只能倒在他怀中的人,强喂了她一杯茶。   喝下一杯茶,方云蕊才觉得自己神志稍稍回来些许,只是这还不够,远远不够,她觉得自己好像是想要什么的,却又说不出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只是觉得身子贴着一个冰凉又舒服的物什,不受控制地愈发往那边贴去。   “还要,我还要水。”她带着哭腔,低低地乞求,一点点磨着楚岚,眼下倒是主动极了。   楚岚目光淡淡,拢在她腰上的手却无丝毫放松,他被方云蕊贴得几乎严丝合缝,亲眼看着她难受得不成样子,却又非要慢条斯理问一句:“知道我是谁么?就跟我要。”   意外地,怀里的人竟回答了上来,“表哥,是表哥......表哥救我。”   她低声哭了起来,眼尾晕成深红,看上去实在是可怜极了。   楚岚有些好笑,他过来的时候,专门嘱咐了珊瑚和青墨,让他们带人去男厢房那边捉奸,定要造势的,最好把全部的人都叫来。   既然都是要捉奸的,为什么不能早几刻呢?   总归这边不会有人打扰。   他抱紧了怀里的人,音色分明冷然又空灵,方云蕊听得毫不真切,只觉得好似神佛在她头顶低喃。   那人对她说:“那你好好唤我,带着名字唤。”   她只知妥协,颤着声音求他:“楚岚表哥,求你。”   听到了这几个字,楚岚终才满意起来,他眸中的阴云散去了几分,因她染上几分愉悦的色彩,他抱着她来到桌边,贴心地将她轻放在桌子上。   他修长的手指拢过她含春的双颊,低声细语:“水救不了你。”   他很清楚,什么能救她。   此时此刻,方云蕊也清楚了。   她史无前例地配合,在这张精致的雕花木桌上尽力展露开来,含水的眸光比任何一刻都要动人——艳光潋滟,美不胜收。   楚岚情不自禁俯身,在她微湿的眼角落下一个轻吻,宛如鸿毛拂过,方云蕊丝毫未觉。   而此时此刻,荣国公府的宴席失了控制,流言在席间游走,说有人正在男厢房偷情,把手的女使拦不住人叫人冲了过去。   房门被踢开之时,许多人看见嘉宁郡主惨白着脸尖叫,怎么都推不开压在她身上的刘善。 第32章   事发之前, 嘉宁在男厢房那边其实是等了一会儿的,她一开始以为楚岚已经到了,便一间一间去找楚岚的所在, 几度没找到后她才确信是楚岚的确没来。   席上那边自有姨母帮她盯着,她这会儿不好回去了, 她逗留在男厢房这边只默默祈祷着今日的成功。   半晌, 她觉得自己这身红衣实在太过惹眼了,思来想去,哪怕是表哥那个时候已经神志不清了,可能看见这身红色就会知道是她。   嘉宁便解下了自己的外衣, 妥善放在别处。   她今日来到国公府前就已经与姨母合计好了此事, 便特意穿了两身衣服, 脱下红衣外袍之后,下面那身是件精致华美的褙子。   只是颜色是灰鼠色与萝红相间着的, 与方云蕊身上穿着的那件极像。   这才是为什么嘉宁看到方云蕊的第一眼就心头火起、怒从中来的原因, 太明显了,实在是太明显了。   同样配色的衣裳,甚至连款式都差不多, 可方云蕊身上那件衣服的精致程度比她差那么多,颜色那么寡淡, 为何一眼望去方云蕊就是远胜于她的美呢?   嘉宁向来心高气傲, 但这回她也不得不承认——方云蕊的容貌令她嫉妒,同样一件衣服,人家的远不如她的,可她却比不过。   冯氏想着, 捉奸的事先不急,既然都做到这一步了, 为何不索性生米做成熟饭呢?免得以后再生什么变故,于是她想再等等。   只需多等一刻,也就够了。   然而时间才过去半刻,茶水座上的水还没开,就听见外面骤然哄闹起来,排山倒海似的人流,突然要往厢房那边去了。   冯氏还压根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直至见人群往男厢房那边横冲直撞,这才慌了神。   然而她压根已是拦不住了,她满心害怕,这要是让别人看见......但愿那二人现在已穿好衣服了。   冯氏慌得都不知道怎么办了,厢房的门被踹开的时候,她看得真真切切的,嘉宁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撕坏了,满面的惊恐害怕,后来冯氏才看清压在嘉宁身上的那个男人,压根就不是楚岚。   “啊!!!”   嘉宁嘶叫起来,她用力撕扯着男人背上的衣服,可她力气实在不大,连指甲都快断了,还是有人闯进屋中把那男人揪起来扔到了地上,众人才看清那是刘善。   不管事实如何,不管这嘉宁郡主究竟有没有看上这个刘善,纵是几乎所有人都看出嘉宁似乎是被强迫的,可不争的事实是——嘉宁郡主今日之后名声尽毁,活不活得成都难说。   竟然在自家的宴会上发生了这样的事,荣国公听说后震惊得半晌都没回过味来,甚至还不确信地问了一句:“你说谁?”   小厮的头压得更低了,“是...嘉宁郡主和侯府的刘三郎。”   这两个根本拼凑不到一处去的人,怎会......而且,这嘉宁郡主难道不是属意他的孙儿的吗?   除此之外,荣国公更担心的问题是——在国公府上出了这样的事,他要如何给康王府一个交代?   混乱之中,唯有冯氏率先反应过来,怎么会这样?在她的计划中,今日她所设下的这些事,全然不会有外人知晓。   方云蕊若被刘善欺辱,那丫头定然是不敢声张的,何况忠勇侯府本来就定下她过去做妾,默不作声把人接走就是了。   楚岚和嘉宁那边,她更是只会带着自己贴身的人过去,将消息封锁在国公府之内,只要能借此把婚事定下就行了,怎么可能会让外人知晓?这宴会不过是个酒醉遮掩的名头罢了。   可谁来告诉她,事情为何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被下药的人是楚岚和方云蕊,为何这两个分明清醒着的人会滚到一处去?   “庆心,你去女厢房那边看看。”冯氏呼出一口浊气,眼下已是凌乱不堪,她此刻其实更加担心,此事无外乎是暴露了出去,那康王府的人势必要过来问罪,届时她与嘉宁谋划之事岂非全部都暴露了?   到那时候她又该怎么办?   冯氏慌张不已,不行,不行,她必须要将这件事的过错全部都推到嘉宁身上。   拿定主意,冯氏决然转身回了房中。   正是艳阳高照,院中几树花已凋落,疏影横斜映在美人雪白如凝脂的肌肤上,当下此刻,方云蕊才算是彻彻底底清醒了过来。   她眉目潋滟流光,粉面含春,娇喘微微,鬓边湿了几缕,正由着人给自己穿衣。   “还没有擦洗。”她轻声道,连气息都不匀称。   这屋中另外一人,闲适悠哉地睨了她一眼,通身倒是工工整整,不见有什么破绽。   “还想让我伺候你梳洗?”楚岚懒懒发问,他救她一命,她之前求得那般可怜兮兮,这会儿倒是理所应当了。   方云蕊面上的红云未散,她以为已然结束,正要撑着身子从桌子上下去,谁知距她一步之遥的楚岚又抱了过来。   “干什么?”她张皇着,丝毫不比男人的气定神闲。   “谁告诉你结束了?”楚岚反问。   “这......”方云蕊一时语塞,“可你都给我穿了衣服。”   之前还叫他楚岚表哥,这会儿他的称呼便成了“你”了,楚岚沉静如水的目光落下来,存心想磨她。   “那是因为外面来了人。”他悠哉道。   什么!?   方云蕊被这话吓了一跳,连忙凝神细听——真的来了人!有脚步声,还有一扇一扇推门的声音,这俨然是在找人呢!   “表哥!”她根本来不及思考,只下意识全部扑到楚岚怀中,连头也不敢抬了。   温香软玉入怀,楚岚这才满意,他一把揽紧她的腰肢,就这样将人带离了桌面,两人齐齐翻进了屋中的柜子里。   方云蕊尚怕,她听着那推门声渐渐近了,怕是很快就要到这边,人家怎么可能不知道来查看一下柜子呢?分明就在这屋里。   她急忙回头想叫楚岚换个地方藏,抬眸却对上他漆黑一片的眸子,紧接着嘴上一阵炙热,是她被楚岚紧紧捂住了口鼻,不叫她出声。   可偏偏楚岚没停下来,两人依旧连着,她连腰都软了。   “哐当”一声,终于这间屋子的门也被轰然推开,方云蕊吓得浑身一紧,身后的楚岚气息乱了一瞬。   庆心左右环视,她自知方云蕊是确实被下了药的,动弹不得,只看床上无人就想走了,正要将门关上之时,她发现桌上的茶壶和杯子好似已被人动过了。   都不在原处。   庆心瞬间狐疑,关门的手又收了回来,缓缓踏入这屋中。   衣柜自然不是严丝合缝的,细细的一道光影映在方云蕊惊惧的面容上,她窥见那轻轻走来的女使正是冯氏身边的人,今日给她下药的人是谁,她顿时有了定论。   她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全神贯注着外面的动静,哪儿有功夫去管楚岚在对她做什么。   楚岚弄了两息,有些不满她这样冷淡的反应,手上便加了两分力道唤回方云蕊的心思来。   方云蕊倒吸了口气,可她口鼻还被楚岚紧捂着,发不出声音来,只能默默瞪了楚岚一眼,却又无法不去担心柜子外面走近的女使。   楚岚从未在她脸上见过这样精彩的颜色,只觉得兴起、万分有趣。   就在庆心检查完了桌上的杯子,发现确有浅色的口脂沾着,确实被人用过了,将狐疑的目光投在了这面柜子上的时候,方云蕊脑子里的弦绷紧到了极致。   楚岚也受用到了极致。   他发现这种状态下的行事,比其他任何时候都要快活。   她过来了!方云蕊睁大双目,用力捏着楚岚的手想叫他做些什么,正此时,外面一声唤让庆心回了头。   “庆心姐姐。”   外面站着的,是珊瑚。   庆心愣了愣,似是没想到珊瑚会出现在这儿,她甚至都忘了打声招呼,就这么直愣愣地看着。   怔愣间珊瑚已经走上前来,她笑着对庆心道:“姐姐在这儿做什么呢?外面乱成了一团,国公爷好似是头疼症发作了,刚请了大夫过去。”   庆心自然知道外面正乱呢,可她现在还有更加要紧的事,她反问道:“那你在这里干什么?”   珊瑚自然说了实话:“我家公子酒醉后就不见踪影了,这青墨也真是的,说要去给公子请大夫,回来人就不见了,我遍寻不得,只好来这里找找。”   庆心默默抿了下嘴,“是吗,这边是女厢房,楚岚少爷应当不在。”   “是啊。”珊瑚叹了口气,“青墨已经找着人了,说是公子去荣寿堂歇下了,我本正要离开的,恍惚听见这边有声音才说过来看看,庆心姐姐若是无事,咱们一道走罢。”   楚岚少爷已经去了荣寿堂?他是怎么出去的?庆心默了瞬,道:“我还有些事,你先走罢。”   珊瑚听她回绝,惊讶道:“康王府都找上松英堂的,闹得很是难看,你竟不回去?”   什么?康王府的人这么快就知道了?庆心皱紧眉头,那夫人这会儿怕是应付不周,她的确是该回去瞧瞧。   她想着回头又看了这屋里一眼,左不过是一个没什么用的表小姐,哪里有夫人重要?   况且今日这事闹成这样,这方云蕊做不做妾的事早就不要紧了,康王府那边到底要怎么交代才是正理。   庆心果然着急起来,她道:“我速回松英堂去看看,就不与妹妹一道了。”   珊瑚没有再拦,只看着庆心脚步匆匆离开了。   至此,方云蕊才松了口气,她心口还心有余悸跳得厉害着呢。   只是少顷,她突然回过味来,珊瑚为何会在这儿?迟疑一瞬,她瞬间想通了,回身瞪着楚岚,气道:“你早就安排珊瑚姐姐在这里盯着了,对不对?”   楚岚悠哉悠哉,笑而不答。   方云蕊实在是气急了,竟敢如此戏耍她,故意看她害怕!她一双宛如薄刃的眸子转了转,一把抓住楚岚还搁在她嘴边的手,狠狠咬了下去。 第33章   一阵痛意从手上袭来, 即便方云蕊很快撤开了嘴,也能瞧见上面留下了两排齐齐的牙印,可见咬人的发了多狠的劲了, 好在没有出血。   楚岚一把掀开了衣柜的门,外面的光完全照进来, 照亮了两人栖身的地方, 方云蕊下意识又缩进楚岚怀中。   她身上没有什么着力点,全靠楚岚捞着她,随后她重新被放置在桌上,眼睁睁看着楚岚拿她的新衣服擦去留下的痕迹。   “这是...这是我的衣服!”方云蕊忍不住说了一句, 虽然也是楚岚送的, 可既然送了她了, 那就是她的了!   她还很喜欢呢,今日是第一次穿, 怎么能被这样糟蹋了?   楚岚手上动作不停, 懒懒掀眸看她,反问:“我在给谁擦身子?”   方云蕊张了张口,哑口无言, 可心里还是不服气,就算是这样, 也不能毁了她的衣服......又不是她非要他擦的。   幸得是秋日, 方云蕊没有只穿这一件衣服,下面还有一件薄衫罩着,她穿好了衣服,从桌子上下来之后才发现, 从她刚刚驳了楚岚一句开始,他就没有再说过话了。   她目光微垂, 方才她咬在楚岚手上的那个齿痕还清晰可见。   楚岚的手很好看,她一直都觉得好看,骨节分明,丝毫不见瑕疵,她后知后觉地想起,楚岚已经不是单纯的国公府长孙了,他还是圣人钦点的探花郎,偏生她还咬在他的右手上。   能写出锦绣文章来的手。   她突然觉得自己今日或许有些放纵了,若非楚岚,她此时此刻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却凶了自己的救命恩人两次,还咬了他。诚然楚岚不怕她凶,也不怕她咬,可她这样未免显得太没良心了些。   楚岚是不是不高兴了?   方云蕊的神情开始变得小心翼翼的,她跟着楚岚出了屋子,一路上就只跟在楚岚后头走,也不知道要去哪儿,只知道楚岚仍旧不同她讲话,她心里难受起来。   她望着楚岚垂在身侧的、被她咬过的那只手,想了一番,深吸了一口气才鼓起勇气,快步跟上楚岚的步伐,然后伸手握住了楚岚的手。   身侧的男人身形顿了顿,止住了脚步。   “这儿是在外边。”楚岚道,声音冷然得很。   方云蕊连忙放开了自己的手,只是心中愈发笃定楚岚生气了。   她此刻拿不得乔,立刻软声讨巧:“表哥,我错了。”   楚岚愣了愣,低头瞧她,见少女乌俏的眸中噙着些许惊慌害怕,他就知道——她误会了。   不过楚岚怎可能会澄清这些?他看着方云蕊,不经意地问:“错哪里?”   “我、我不该咬您的手。”方云蕊小声回答,“也不该跟您发脾气。”   听听,她甚至用上了敬称,楚岚垂眸,若非他了解她,还当真会以为她是在为着他的冷淡忧心服软呢。   “那你说说,你为什么要发脾气。”楚岚问着,他发现他其实很喜欢这样打趣她,因为知道她说的多半是半真半假的话,还能引得他猜一猜,这很有意思。   方云蕊自然是答:“那药让我难受得急了,我一时没忍住。”   楚岚抿了下唇,显然没信。   那药劲正猛烈的时候,她都知道要哭着求一求他,最后都要消化干净了,她才生出脾气来?   “说实话。”楚岚不带情绪地又命令一声。   方云蕊用力地闭了下眼睛,她就知道骗不过楚岚,只得认命道:“我有些气二夫人,我很讨厌她,而表哥是...是......”   “是她的儿子。”楚岚接着她的话,方云蕊颤然抬眸,可她没有从楚岚如墨的双眸中窥见一丝怒气,他只是很平静地复述了一句话。   “我其实也没有想的,我本来克制着,只是......”方云蕊还想再解释一番。   楚岚却又接过了她的话茬往下说:“只是我与她到底血脉相连,是她害得你如此,我救下你,好像也算不得什么恩情,只是弥补过失了。”   方云蕊面色微白,她没想到楚岚竟能将她心里的想法摸得一清二楚,她就是这样想的,她就是想着,若非今日的冯氏,她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如若没有,她从一开始又何须去献身给楚岚依附着她?又何须会有今日的下药?她又何必等着人解救?   她虽知道冯氏是冯氏,楚岚是楚岚,这是两个不一样的人,可他们是母子,即便方云蕊理智上分得再清,她都没法真正将这两个人分开。   她甚至会不受控制地想,冯氏今日的计策,楚岚会不会早就知情?他故意不戳穿、不告诉她,就是想看她出丑?或许他一开始都没打算要救她,他也许甚至都想抛弃她了。   这样的想法让方云蕊觉得很害怕,好像沉溺于水中的人连最后一块浮木也抓不住了似的,她偷偷告诉自己,千万不要去这样想,现在已经没事了,既然已经没事就不要再去往复杂的方向想。   越控制,越忍不住这样想。   她还想知道,冯氏给她下了药,那另一个男人是谁?刘善?可冯氏本来不就想让她去给刘善做妾吗?就这么迫不及待要将她丢出去?   两人又安静走了一段路,到一个岔道小路的时候,楚岚对她道:“回去沐洗更衣,一会儿松英堂那边可能会传你问话。”   他就丢下了这么一句转身就走,方云蕊开口想多问楚岚一句都不行。   凉风习习,方云蕊不再耽搁,回身往自己居所的方向去了。   换了身衣服之后,楚岚是从荣寿堂的方向赶往松英堂的,康王府的人的确到了,只是在进门之前,楚岚本还抱着一丝或许不是嘉宁的心理,等走入堂中看见嘉宁哭成那样的表情后,他又只能确认下来——的确是嘉宁无误。   旁人总说,他与嘉宁是青梅竹马,楚岚觉得这个词用得实在太过亲密了,他之前留在府上的时候,都没跟嘉宁说过几句话,他又不爱去人多的地方,所以连面都没见过几回。   青梅竹马这样的关系,至少在楚岚看来,是双方都有来有回的,实在不必放在他和嘉宁之间。哪怕是楚平,都比他和嘉宁说的话多些。   但嘉宁到底是在国公府长大的,楚岚总得给她留着情面,嘉宁在外多次说他们青梅竹马时,楚岚并没有管过。   然而他给的情面也仅限于此,他不会管嘉宁,不论是嘉宁在府上作威作福,还是嘉宁与冯氏合谋了要设计他,他都不会管她,一切都是她自己咎由自取。   大夫给刘善扎针放血,还灌下了几碗解酒汤后,刘善才慢慢清醒过来,他倒在地上,醒来看见满屋子的人还吓了一跳,反问:“我怎么会在这儿?”   全然没有注意到康王妃面寒如霜,康王爷脸黑得像块炭。   他慢慢打量着周围,从人群中找见了忠勇侯夫人,“娘,宴席也是散了不成?”   “混账东西!这里还有你说话的份!”忠勇侯夫人骂了一句,听着是骂,却没什么怒气。   呵,她儿子轻薄了嘉宁郡主,那又如何?他们侯府又没什么损失。   康王府要是还想保住女儿的名节,聪明的只会乖乖把女儿嫁过来,她早就发愁自己这三儿子的婚事了,家里妾室一堆,外面养的女人还不知凡几,要是嘉宁郡主嫁过来,她正好寻个由头把那些妖精全打发了!   都在这京城活了数十年,忠勇侯夫人的心思康王妃岂会不知?若是可以,她真想此刻不顾体面地在这里痛哭一场,这样的事怎会发生在她的身上?之前分明就有过一次了,她却没有警醒,还任着嘉宁来楚家。   今日闯下这样的祸事来,可怎么收场?   “冯氏!”康王妃这两个字叫得咬牙切齿,“我儿为何会屡屡在你府上出事?”   此刻松英堂在场的,无非冯氏、康王府三人、刘善与侯夫人,以及姗姗来迟的楚岚罢了。   他们是想压下此事,可今日撞见那一幕的人实在是太多了,难堵悠悠众口。   现在大家坐在这儿,无非是想商议出个解决方法,让大家都能继续体面地过日子。   “王妃,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冯氏模棱两可地答着,其实格外注意嘉宁郡主的表情,今日这局,她不能得罪死了嘉宁,却还要抹消掉对她不利的直接证据,她有些头疼。   好在嘉宁并不知道她给刘善和方云蕊下套这件事,今日这事便只能算是意外,与她无关。   就是不知道庆心找到方云蕊没有,可千万别叫她露了面,让人知晓她被人下了药,否则可全露馅了。   康王妃早知这楚冯氏是个不中用的,今日这事说到底没有楚家的人掺和进来,她逼问冯氏能问出个什么来?   于是便转向刘善道:“你为何会出现在我儿房中?刘三郎,这京中谁人不知你是个什么德行的人,我儿......”   “哎?”侯夫人忽然开口,“王妃这话从何而来,我家三郎平日是放浪了些,可也从不会强迫良家子,今日可是郡主在男厢房出现的,怎么又成我儿的错了?”   康王妃横眼过来,对上侯夫人的目光,这侯府如今是看着她康王府后继无人,不将他们放在眼中了?出了这样的事,迟迟不见刘家道歉,反而还在这里辩驳起来了?   两相对峙,嘉宁郡主突然止住了哭,期盼地望着堂上来后始终一言不发的楚岚,哭腔问道:“表哥,你能娶嘉宁吗?” 第34章   嘉宁一句话, 问得松英堂正言语的几人安静下来,目光都不约而同落在楚岚身上。   康王妃甚至捏了捏手心,想万一楚岚能够不计前嫌, 念在与嘉宁青梅竹马的份上与嘉宁成亲,那么这件事就......   然而楚岚都没有朝嘉宁看一眼, 他只冷然道:“祖父那里, 想必还在等着今日的结果,诸位请尽快罢。”   话音一落,嘉宁面上血色尽失,她颤着指尖重重跌倒在地, 又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 她而今还有什么颜面求表哥娶她?她在那么多人面前都失了尊严名节, 她嘉宁郡主不可一世,竟然落得这样的下场。   康王妃眉心一沉, 心中那点刚刚升起的希望又落空下去, 也是,就连她也开始异想天开了,国公府是什么门第, 楚岚是探花郎,他还能娶今日的嘉宁吗?   康王妃无比悔恨, 她就不该听王爷的话, 放纵嘉宁经常来这国公府,这么多年来什么都没落下,反而毁了自己女儿的清白,现在更是...更是......   眼下时局已定, 发生了这种事,永远都是女方吃亏的, 康王府只能服软。   康王妃紧握两手,温言对侯夫人道:“那便商议一下两家的婚事罢。”   “什么!?”一直一言不发的刘善听见这话,猛地从地上站了起来,“我才不要娶嘉宁!”   “我呸!你算什么东西也配与本郡主成婚!”嘉宁郡主更是厉声呵斥了一句,她跪到康王妃脚边,苦苦哀求,“娘!阿娘!求你了,其实今日,女儿的衣服只是被扯坏了而已,没露什么出来!女儿和刘善一点关系都没有!阿娘求您再想想办法!我不要嫁给刘善......”   她一边哭求,一边回头可怜巴巴地望着楚岚,渴望表哥能多分给她一点眼神,殊不知这样的神态彻底激怒了康王妃。   “啪!”一声,一个耳光响亮清脆,打得嘉宁神志都恍惚了一瞬,她先是觉得眼前发昏,后来才觉出火辣辣的疼来,捂着脸颊不可置信地看向康王妃。   她的阿娘,连句重话都不曾对她说过的阿娘,竟然动手打她,下了这么重的手。   “你以为你现在在干什么?”康王妃厉声,“你在那么多人面前毁了名节,我若是你,我早就一头撞死了,你竟然还有脸在这里分辩、置喙长辈做事?你还想嫁楚岚?人家是风光无限的探花郎,你一个毁了名声的女人,你还配动这份心思吗?”   她从未对自己的女儿说过这么重的话,她从来都是体面的,可若康王妃知晓自己的女儿会有这样一日,她一定尽早对嘉宁说这些话,闹到今天这一步,全赖她对这个女儿太过纵溺!   嘉宁捂着自己的脸颊满眼震惊,刘善!?她可是京中最尊贵的嘉宁郡主啊,怎么能嫁给刘善这样一个废物?那她岂不是成了全京城的笑话?   她一日一个表哥地叫着,那些人都听到了,现在却没有嫁给楚岚,那她还有什么颜面存活于世?   “我不嫁......”嘉宁郡主喃喃着道,“我死也不嫁!你们都要逼我死,那我就死给你们看好了!”   嘉宁突然起身,寻着一处桌角就要往上撞,康王妃气得浑身发抖,可还是要死死拉住她。   看见女儿这个样子,她也觉得心疼,咬了咬牙只好向楚岚开口,道:“嘉宁毕竟与你青梅竹马,难道你忍心看着她这样......楚岚,你是个好孩子,你莫不今日就救救她罢。”   嘉宁郡主适时地转过了身,对楚岚道:“表哥......”   楚岚这才直视向她,看着嘉宁道:“王妃说笑了,晚辈与郡主并不相熟。”   一句话彻底让嘉宁白了脸色,并不相熟?   康王妃冷笑出声,“想不到你就是这种薄情寡义之人,这是瞧着我们嘉宁今日巴着你了,开始摆架子了是不是?你若当真与她不相熟,又怎会放任她一口一个叫你表哥?又怎会纵她经常来国公府找你?”   好歹是做了多年王妃的人,此刻的逼问颇有气势,冯氏只敢看着都不敢插嘴。   楚岚却丝毫不为所动,他道:“若晚辈没有记错,当初郡主来府上的缘由是为着家塾,求学于郑学究。”   “够了!”康王妃将视线转向冯氏,道,“我女儿在你府上出了这样的事,你们国公府有责任给我一个交代,这些年嘉宁待你如何你是知道的,就不知嘉宁这个儿媳你收不收了。”   这是要越过楚岚,直接问他的母亲了。   冯氏自然不敢拒绝,她其实也没想过拒绝,她此刻应下,还能掩饰一二自己的谋划呢。   “王妃说得是,这门亲事我自然是......”   “母亲。”楚岚眸色冰凉,打断她的回话,盯着冯氏道,“你可想好了,当真这样觉得吗?”   冯氏愣住了,楚岚的眼神冰冷又陌生,一瞬间好像不再是她的儿子,她被楚岚这样子吓了一跳,眼下已明白过来——楚岚怕是已经知道,她亲自递给他的那杯酒有问题了。   所以,一旦她应下这门亲事,他就要戳穿她了?戳穿他自己的娘?   冯氏脸色变了变,不满道:“嘉宁本就一直喜欢你,这你是知道的。”   楚岚看向这三人,这就是为什么他一直不愿正面去回应嘉宁这件事的原因,康王府自诩王室,将这个女儿捧在心尖上宠,比起他的意愿,自然更在意嘉宁的想法。   而楚家,恐怕除了祖父,也没有人会站在他这边替他说话。   很显而易见,只要一掺和进去,就很难脱得开身,且他现今已是探花,过不了多久就会上朝中任职,可想而知若他从前沾染了,这康王府又会扣什么罪名下来了。   他长身玉立,此刻已无需为任何东西所困,直言道:“看来诸位还是觉得我的话说得不够难听,我与郡主之间毫无干系,若你们执意纠缠,我不介意让此事闹得无法收场。”   “好了好了!”冯氏心中慌乱,及时站出来打圆场,“日后都是要再见的,何必闹得这么僵呢......王妃,不是我们不愿意,实在是楚岚的婚事早就有他祖父操持,我们实在做不得主。”   她这是将责任推了出去,让王妃去与荣国公理论了。   荣国公三朝元老,这辈子立下不世功勋,哪里是她一个女人能与之分辩的,康王妃面色青了青,终于不再提此事了。   侯府那边的意思她心知肚明,那侯夫人就等着她将女儿嫁过去呢,可那是虎狼窝,她怎么忍心看着自己的女儿落到这样的境地。   许是因为听了冯氏说的话,嘉宁一愣,猛地起身,她瞪着冯氏,这个人之前跟她说这计策天衣无缝,怎会出了这样的事?分明都是怪她!   只是眼下指出来未免也太难看了,嘉宁还惧怕着这件事若被自己的爹知道了,会不会真的狠狠打她,她爹虽然很疼她,可对礼法这些却是十分尊崇。   然而嘉宁的性子又决计不会吃下这个哑巴亏,她想了想,只好拽着康王妃的衣服道:“娘,我有话想跟你说。”   这个节骨眼上女儿站出来,恐怕是真的有要事要提,康王妃便带女儿去了耳室听她说话。   “娘!”嘉宁一到耳室就跪了下来,“女儿知错,此事是女儿一时鬼迷心窍,和那冯氏一起合谋的,冯氏才是主谋,她口口声声说今日来我房中的会是楚岚,万无一失,却生出了这样的变故!而今她竟不想负这个责任!娘!咱们将这件事抖落出去吧,您一定有办法能让表哥娶我的对不对?”   一番话说得康王妃如遭雷劈,当场愣在原地,“你说什么?”   她几个字的问话,已经极度在压制着怒意,她一直以为今日这些不过是一场意外,可女儿现今竟告诉她,这件事从头到尾嘉宁都是知情的,她甚至蠢到去和冯氏合谋这种事!?   曾几何时,她以为自己的女儿只是被宠坏了而已,只是爱使小性子罢了,一个小姑娘,再坏能坏到哪里去?   所以,嘉宁动辄打骂下人的时候她没有管,想着毕竟是奴婢们做事不周。嘉宁毁了人家姑娘容貌的时候她极力护着,想着难道人家的女儿就没有半点错处吗?   一日日下来,她竟今日才知,她这女儿本就是个心术不正的胚子!   康王妃瞬间冷了脸,她看向嘉宁的眼中不再含着半分慈爱怜悯,反是道:“嘉宁,这件事你若再让第二个人知道,就别怪康王府不认你这个女儿。”   嘉宁愣了愣,没想到母亲会对她这样说话。   从小到大,不管她做错了什么,阿娘都会护着她的!阿娘从来没有怪过她!可现在明明是别人做错了,明明她才是被陷害的那个,阿娘却说不认她了,为何?   “娘......”嘉宁唤了一声。   康王妃却已甩下了她,回到了松英堂中。   冯氏自是心惊胆战,她见这母女二人出去,就一直在担忧自己也掺和进去了一事会不会被暴露了,眼下见康王妃回来,满眼寒意看了她一眼,她更是吓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事要是闹得人尽皆知,她今后还怎么管得住这偌大的国公府啊。   可康王妃并未同她说话,反而和颜悦色起来,与忠勇侯夫人道:“亲家母,方才嘉宁与我私下商谈了一番,她说三郎这孩子确实不错,愿与三郎结为夫妻。”   身后跟随而来的嘉宁刚踏入堂中就听见这么一句,不!她连忙往里面走,却得到了母亲饱含警告的眼神,方才母亲警告的话语又在耳畔响起,她颤了下身子,没敢叫出声来。   侯夫人看了一眼嘉宁,又看向康王妃,实在不知道这娘俩葫芦里又在卖什么药。不过这件事,不论怎么处置,对他们侯府都没什么太大损失,谁让嘉宁是在男厢房被发现的呢?真要论,那也是她自己粗心大意走错了,传到外面,人家也只会说嘉宁郡主不知检点,与她的三郎有什么干系?   “哎呀,那真是太好了。”侯夫人笑了笑,她笑容真心,不过多半是得意。   她为自己这个儿子的婚事头疼了这么久,根本没有好人家的女儿愿意嫁过来做正妻,谁能想到一朝得了便宜,白捡一个王府郡主做儿媳呢?而且这嘉宁郡主性子可是烈的,还能帮她管着自己的儿子,实在是一举两得。   “王妃,那咱们就这么说定了,我这就带我家三郎回去准备聘礼,毕竟这婚事还是越早定下越好。”侯夫人眼看她想要的已经得着了,当即不准备再趟这个浑水,扯着刘善就走了。   “娘!”刘善边走边跟侯夫人道,“我才不想娶那个泼妇!”   侯夫人笑得满面春风,此刻听了儿子的话也丝毫不见生气,只哄道:“乖,你听娘的话娶了郡主,以后你的那些妾室,娘就再也不管了。”   “真的!?”刘善眼睛一亮。   侯夫人道:“娘什么时候骗过你。”   一场分辩下来,康王爷旁观了全程,脸色也是越来越黑,只是大局已定,他已经无力再多说什么,能如此收场已是最好的结局。   他看向楚岚,这个楚家多年游学在外的长孙,他记得上回见到楚岚还是他七岁的时候,身在学堂,性子安静沉稳,屡屡得了先生夸赞。   而今他身上锋芒更盛,气势竟直逼楚岳忠当年,嘉宁若嫁给他,恐怕只会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   “本王回府了。”康王爷起身,没有再多看自己这个女儿一眼。   “祖父那边备了茶,等王爷过去一叙。”楚岚道。   康王爷没料到楚家还会开口留他,他抬头见楚岚目光冷然、全无亲近,不免自嘲一笑,摇了摇头。   “今后我们康王府与你楚家,恐怕再没什么来往咯。”   他膝下就只嘉宁这一女,已成定局。   “王爷。”康王妃适时开口,“妾身在这里还有一些要事需要处置。”   康王爷知道妻子不会突然态度大变,定是嘉宁在那耳室中同她说了什么,此时留下怕就是要处理这些事,现在国公府已然没了旁的外人在,是最好的时机。   他点了点头,没再说话,一步步走出了松英堂。   闲人走尽,就在冯氏也想动身离开的时候,康王妃突然开口:“冯氏,我们与侯府的账算清了,可与你的还没有。”   冯氏身形一颤,竟就因此软了脚,险些跌坐在地。不过很快,她的手落到了自己的肚子上,神色又渐渐恢复了正常。   “听说,我儿是受你蛊惑,才会惹下今日这样的祸端?”   嘉宁见状也快步来到母亲身边,恨恨看着冯氏。   此时两人俱在等着冯氏的交代,这毕竟是板上钉钉的事,她还能赖账不成?   未料冯氏一开口,却是反问:“王妃这话是何意?此事与我何干?”   “郡主确实求过我,让我暗中撮合她与我儿,我也答应了,但我可没叫她做下这种有辱名声的事来。”   “你、你说什么?”嘉宁大叫一声,“这件事分明是你提出来的!你现在却不认账了!”   康王妃也铁青着脸。   “郡主这是做什么?凭空污蔑人不成?”冯氏退了两步拉开与她们母女的距离,“你有什么证据说这事是我做的?”   “自然是那些书信!”嘉宁急忙说了一句,旋即又愣住,那些书信全放在冯氏那里,她手上没有。   这么长时间了,冯氏怎么可能还会留着那些书信呢?恐怕早就销毁掉了。   没想到冯氏今日也是打算要与她撕破脸皮的。   嘉宁冷冷一笑,顷刻换了称呼:“姨母是觉得,自己落在我手上的把柄,只有这一件么?”   冯氏身子果然僵了一下,但她依旧一言未发。   嘉宁还要再说话,却被康王妃一把拉住,康王妃看着冯氏道:“既然如此,我们就不多在贵府叨扰了。”   “慢走。”冯氏听了这话,笑得一脸得意,又显露出那种小人得志的精明来,显得市侩。   楚岚一直在旁边看着,他就说他这位母亲的心思,他一直看不懂。   小的时候不懂,现在看她也不懂。而今甚至有些渗人,像个怪物。   “阿娘!您为什么不让我说完!”嘉宁郡主急道,冯氏还欠了康王府那么多银子,只要说出来,她定然也跟着一起倒霉!   康王妃却斥她沉不住气,“你以为她今日凭什么敢同你撕破了脸?”   嘉宁郡主愣了愣。   “你忘了?”康王妃道,“她现在腹中怀了楚家的骨肉,你纵然是捅破了,看在孩子的份上,楚家也多半不会怎么怪罪她。”   听了这话,嘉宁才露出恍然大悟之色。   “可是,难道就这么算了吗?”   康王妃冷笑:“很多手段,要用到刀刃上,不可一次性用完,你即将要嫁到忠勇侯府去了,有些道理你终归要明白的。”   想起自己的婚事,嘉宁眼神又黯然下去,同时又带着十足的恨,真绝情啊,她的表哥,今日竟然都没有帮她说哪怕一句话。   真绝情啊。   想不到这件事平息得比楚岚想象中的轻易,他这位母亲竟然难得聪明了一回,没有叫康王府或是侯府的人知晓她还另外算计了刘善和方云蕊一事,那药无色无味,大夫都查不出来,侯府的人至今都以为是刘善喝醉了酒,都不知道今日宴上被设计的还有一人。   这样一来,她倒是不必过来松英堂问话了。   楚岚想着今日在衣柜中的风光,疏离的神色出现了一丝波动。   “母亲。”   在冯氏离开之际,楚岚忽然出声唤道。   冯氏身形一僵,回过身来,“又怎么了?”   楚岚面色平静,是在对她下一个命令。   “嘉宁嫁到侯府之后,刘善不会再有别的妾室了。”   冯氏皱了下眉,没有明白过来,“什么意思?”   然而楚岚不答,只凉凉地注视着她。   半晌,冯氏才突然反应过来什么,震惊地看着楚岚。   “年三月初,妹妹去踏春之际,被刘善看上了。”楚岚盯着冯氏,“刘家原定想要求娶的,其实是妹妹,对么?”   冯氏面色发白。   “父亲隶属忠勇侯门下做事,开罪不起刘家,而母亲自然也不敢忤逆父亲。”楚岚慢条斯理说着,“只能想个折中的法子,哄刘三郎开心,于是......有个人被母亲塞去给他做妾。”   冯氏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儿子竟然能知道这些事,看着他的眼神又陌生又恐惧。   她此时此刻才突然觉得,她的这个儿子,好像早就不是她的骨肉至亲了,留给她的只有陌生和害怕。   除此之外,她其实更怕别的,现在的楚岚可不是当初那个小孩子了,他已然丰满了自己的羽翼,没有什么能困住他。   冯氏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   楚岚道:“既然嘉宁嫁了过去,那这个妾始终也是多余出来了,母亲还是早些安了人家的心才好。”   话都已经说得这么明白了,冯氏当然听出来,楚岚这是让她回绝了侯府那边想要方云蕊做妾的事,并且再跟方云蕊过个明面,明明白白告诉她不必再嫁了。   “是不是...是不是那个小贱人告诉你的?她来求你?嗯?”冯氏逼问道。   楚岚一派淡然,“祖母临终前,曾来信与我,说要我帮忙照看她的婚事。”   这不可能!老太太竟然还想到这一层!?   冯氏想辩驳,却说不出话来,只道:“你这才刚成了探花,就敢忤逆长辈了?”   “如若母亲不应,康王府的马车还未走远。”楚岚道,“今日之事,我这里有的是人证。”   冯氏一噎,彻底没了话说,她今日还在想,若是为着听个结果的事,公爹何必派了他这个最疼爱的孙子亲自前来,原来他是还有别的事要办。   这不就是在提醒她,她若不答应,他便要去做这个人证吗?   好啊,好啊,她就生下这样一个白眼狼,居然敢持刀挥向自己的母亲。   冯氏没有再说话了,楚岚知道她是应了,他没有多在松英堂停留一刻,而是转而就出了荣国公府。   “公子,咱们这会儿是去哪儿?”青墨不解地问。   “去看看祖母。”他道。   当年祖母过世,他并未能及时赶回荣国公府,等知道消息的时候,祖母已经病故了,他便也歇了想要回去的心思。   为此,他的父亲写来了无数封信,无不痛斥他的不孝,用词不堪入目。   那时他本不觉得什么,离家数载,他自觉早就放下了亲情这种东西。直至后来又收到祖父的来信,信上口吻平平,只淡然交代了家中的变化,略写了一句祖母念他,憾不能再见,要他顾好身体,还兼带着一封祖母病中留下的潦草家书,艰难才能辨认出上面的字迹。   看着那些,楚岚才觉出心口酸涩不已。   他坐在马车里,看着窗外草长高飞,马车走了一个多时辰,才到了祖母坟前。   楚家的陵墓是新修葺的,祖母是第一个去的,日日都会有人在这里打扫,所以干净得很。   楚岚来到碑前,从怀中摸出那封字迹潦草的家书来,上面大多数笔迹已经完全不能辨认了,只模糊能看到一些——家中来了个表小姐,姓方。   性子乖巧却怯懦得很。   我走之后,她在这家中无甚亲人,你若回来,替我照看她。   后面还写着“婚事”二字,只是单独出来,没有连成一个句子,楚岚觉得应是当时写到这里,祖母已十分力不从心了。   他平静地将信展开,引燃在碑前,轻声道:“孙儿知道了。” 第35章   “是吗?你说他出去了?”方云蕊坐在妆镜前, 又不确信地问了海林一遍。   “是,楚岚少爷从松英堂出来之后就离开了府上,不知去了哪里。”海林道。   方云蕊垂下眼帘, 她已经沐洗更衣完毕,只需把头梳好就行了, 还等着松英堂传她过去问话, 怎么这会儿倒不必过去了?   还是说,她仍要过去,只是楚岚离开了?   他不在府上,方云蕊莫名心里不安。   还是海林又补充了一句话, 这才让方云蕊彻底放下心来, 海林道:“奴婢后头还去松英堂看了一眼, 正堂空着,人都散了。”   散了啊, 方云蕊松了口气。   今日海林去找大夫, 还是青墨来跟海林说的消息,让她先自行回了居处便可,一会儿就会把表小姐平安无事地送来。   方云蕊隐去了一部分见不得人的, 向海林解释清了缘由,便托海林打问了松英堂那边的动静, 才算是明白了今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冯氏心深, 今日既想将她与刘善之事定下,又想将楚岚与嘉宁之事定下,太过贪心,便弄巧成拙, 造就了嘉宁与刘善那一幕的局面。   不,也不是弄巧成拙, 是楚岚知道了,赶过来救她,她才能幸免于难的,她只是没有想到国公府宴请宾客的席面也会出错,她就那样被冯氏精准无误地下了药。   可今日,四个人,有两对,她与刘善之间被下药的人是她,那么楚岚与嘉宁之间呢?   方云蕊怔了怔,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捂紧胸口,这二人之间,被下药的就只能是楚岚了,嘉宁怎么可能会不愿意成全?所以这件事,是冯氏和嘉宁一起谋划的,可这件事并未在松英堂说出来,想必是被瞒下了。   楚岚......他也被冯氏下了药吗?他来救她的时候,其实自己也难受极了吗?他这样一个清傲之人,居然被自己的亲母算计出这样的事来......   而她......居然还在责怪楚岚,她怪楚岚自己身陷囹圄全然是因为他的母亲,即便被救了她心里也不是很领情,却全然没想到楚岚自己也是被算计的那个。   难怪他们母子关系不好,她错怪了他......不知道今日相继回来的时候,楚岚说他知道她在怪他的时候,心里是怎么想的,他今日是不是也很难过呢?   从没有这样一刻,方云蕊如此想立时立刻见到楚岚,她想问问他,想告诉他是自己误会他了,想请他不要难过。   可是他出门去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方云蕊有些怅然若失,好像就此再也见不到人了似的,心中又急切,又空落落的。   “海林。”她心里沉甸甸的,就忍不住想与海林倾诉几分,“你说表哥是不是其实是个很好的人。”   海林一愣,回头看见自家姑娘一脸相思都快写在脸上了,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笑道:“楚岚少爷自然是很好的,能得那么多小娘子的喜欢,那自然是好的!姑娘还不知道吧,自从楚岚少爷被点了探花,京中想嫁他的女子就更多了,以前他不在京中,其实除了经常来府上那些姑娘小姐,大都还不知道他,现在可全知道了。”   方云蕊心中微叹一声,她岂会不知,她看见楚岚时的第一眼就觉得,这世上怎会有这样绝然脱俗之人,第一眼就觉得他远超过旁人去,眼里已容不下旁的了。   她是如此,旁人何尝不是如此?有门第家世的自然想来结亲了。   怎会像她一般,露水姻缘罢了,楚岚只怕都未将她挂在心上过。   两人正说着话,却是松英堂的庆心来了,直言二夫人请方云蕊过去。   方云蕊怔住,望了眼天外的颜色,这个时候差不多是各房院里吃晚饭的时候,冯氏叫她过去做什么?她面上先是一白,只怕冯氏是想送她同嘉宁一起陪嫁过去,心里跟着就起了一阵烦闷。   虽是不愿,但她也没敢耽搁,很快收拾好后带着海林跟在了庆心身后。   待到松英堂时,方云蕊发现冯氏叫她来的这间屋子,与乞巧节那晚叫她来议婚事的是同一间,还不及她多加细想,就见冯氏对她和蔼可亲地笑了起来。   这是一个虚伪至极的表情,不过这回却并未夹杂着什么别的情感。   方云蕊上前行礼道:“二夫人。”   “好孩子。”冯氏对她招了招手,竟是要她过去。   方云蕊不想过去,但她又无力抵抗,只好上前两步,没想到冯氏直接抓住了她的手。   就在她身骨一颤,想要甩开冯氏之时,却听她说道:“之前那桩婚事,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适合你。”   方云蕊睁大双眼,这是什么意思?   冯氏道:“我之前想着,侯府是高门,人家手指头缝里出来的都要比寻常人家丰裕,你嫁过去怎么也不会为吃穿发愁,而今突然觉得这婚姻大事,还是要看你自己的意思,你又是怎么想的呢?”   方云蕊立即道:“二夫人,我当真不想去侯府,请二夫人成全。”   冯氏眼神暗了暗,继续笑道:“好罢,既然你实在是不愿,也就不必勉强了。”   “真的?”方云蕊不可置信地抬头,这冯氏怎么忽然这样大变了态度?   “自然是真的,我骗你作甚?”冯氏笑着,而后道,“只是我记得你是明年便及笄罢?婚事也要近了,不若我给你看着些。”   方云蕊哪里还敢让冯氏经手自己的婚事,立刻道:“实在不敢劳烦二夫人了,其实之前大夫人说有了中意的人选想叫我去相看一番,只是我那会儿实在不好应承下来,便推却了大夫人一番好意,如今倒是可以与大夫人说清了。”   冯氏见她搬了江氏出来挡着,对这个表小姐愈发不喜,只是她此刻又不能显露出来,只能尽力维护自己的形象道:“原来如此,大夫人也是个热心肠的,你与她多走动走动也是好的。”   “是,都听二夫人的。”方云蕊生怕冯氏后面又变卦,立刻道,“正好今日我还没去朝晖堂拜见过大夫人,这便过去罢。”   她生怕冯氏留她,已然起身行告退之礼了,冯氏见她避自己如避蛇蝎一般,愈发觉得此女心深,心里仍是狐疑着这小妮子究竟有没有与楚岚有过什么。   可下人分明说,从未见过这二人在一处说过话。   她看着方云蕊便想起今日楚岚威胁她时说的那些话,一阵气闷,挥手道:“那便去罢。”   走出朝晖堂时,方云蕊突然重重地松了一口气,这沉甸甸压在她心上的大事终于化解了,只是她自己也能想到——冯氏态度突然生变,多半是与楚岚有关的。   他到底还是替她解决了此事。   海林刚刚就站在方云蕊旁边,将两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她高兴得连脸上的笑意都藏不住,却又不敢表露得太过明显,拉着方云蕊道:“姑娘!那咱们现在是去朝晖堂吗?”   方云蕊点点头,开口却道:“是要去朝晖堂的,只是......”   她自然要当着冯氏的面去朝晖堂,自然要让冯氏知道她的确是去了的,这样才能防着冯氏以后又生了什么变卦的心思,只是......   “只是什么?”海林追问。   方云蕊眸光闪了闪,定了定心思道:“只是,暂且先不要与大夫人说开婚约之事。”   海林不明白,“这是为何?姑娘不是也想大夫人帮着瞧瞧中意的人选吗?”   方云蕊轻咬着下唇,她知道,她当然知道婚事还是由大夫人帮忙看着才好放心一些。   可......可她现在脑袋里想的全是楚岚,半分都不能将他推出自己脑海中去,实在无法在这样的情况下去让大夫人给她另觅一位良人。   她知道自己要认清现实,知道自己这样卑微之人,是决计不可能与楚岚有什么结果的,她也不想要什么结果,她没有生出任何妄念。   她只是想......暂时地逃避一下现实而已。   只是这般心思,海林怎么会懂?海林只是觉得要赶紧找到良人,早日脱离了这国公府才好。   海林的想法很简单,只要她们姑娘开心高兴就好了,所以她既想撮合姑娘和楚岚少爷在一起,也想姑娘早日寻到一个正直可靠的夫君离开国公府,归根结底不过是盼着方云蕊好,至于怎么样好,那都是无所谓的。   方云蕊摇了摇头,“我现在还不是很想考虑婚事,我想歇几天,我有些累了。”   她搪塞着,不敢直视海林,也全然不敢直视自己的心思。   此刻她只想当下,除了当下什么也不愿多想。   她只想见到楚岚。   到了朝晖堂闻到饭味,方云蕊才想起她来得怕不是时候,只是已经来了这会儿走了更是不好,只好硬着头皮进去了。   其实常年在国公府待着,方云蕊已经有些不习惯与长辈们亲近了,她虽知大夫人没有害她之心,只是也无法一下子就亲近起来,相处的时候总会有些拘谨。   进屋的时候,江月容果然正在用饭,见她来便热情招呼道:“可用过饭了?一起吃些?”   方云蕊不好推辞,一块儿坐下了。   江月容看出她的不自在,挥手让几个多余的女使都下去了,人一少下来,方云蕊倒真是松泛了些。   “今儿怎么这会儿过来了?”江月容问道。   “我没注意时间。”方云蕊道,面上有些不好意思。   这孩子往常都会特意避开吃饭的时辰过来,是个谨慎心细的,江月容看她一眼,问:“是遇上什么事了?”   “也没有。”方云蕊摇了摇头,不敢很瞒着,如实道,“就是二夫人传我问了几句话,我有些怕二夫人。”   “原来是慌不择路,上我这儿避避来了。”江月容笑了一声,又细看她,“二夫人应当没有对你不好罢?”   “这倒没有。”方云蕊笑了笑,“是我自己害怕。”   江月容甚少外出,楚家的家宴她出面得少,全看兴致,中秋宴那么多人在,她更是不会出面了,只是宴上发生了什么事她倒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她看向方云蕊,道:“以后嘉宁郡主不会再来府上了,你也不必再害怕,只管安心读书就是。”   方云蕊点点头,之前那么多事都压在她心上,现在竟一下子全解决了,她经历了一番事,心境好似也有所转变,不再像以往那么战战兢兢的了,只盼着以后的日子别再走下坡路了。   眼前她只想着顺利进入女学,然后拿到皇后亲赐的玉牌,如此也能仰赖大夫人帮她掌眼一门好些的亲事。   想到两个月前她还在满心绝望地想去出家当姑子算了,现今却能计划着自己真正向往的活法,真真是觉得有了无限希望。   只是始终有一块,不轻不重地压着她,她只能刻意去忽视那一块的存在,有的时候她能短暂地忘记或放下,但也有时候会钻尽牛角尖。   吃完了饭,大夫人又唤来了香茶,方云蕊想着吃完了茶再回去也不迟,只听大夫人同她讲了一些府里发生的旧事。   “我听说,冯氏又怀了一个?”江月容忽然问话,面带嘲讽,见方云蕊点了头,更是哼笑道,“他们倒是恩爱得勤快,一点也不安分。”   方云蕊垂下眼去,想必大夫人一人如同孀居似的过活,心里也很想念自己的夫君罢?   正想着,却又听江月容道:“你可知,这府上其实还有过一个四少爷?”   方云蕊吃茶的手顿住,抬起眼来好奇地望着江月容。   楚家的孙辈今只有三个,大房无子,二房楚岚是长孙,三房楚平排行老二,楚江自然是老三。   那这四少爷是......   “就是在楚岚离家后不久。”江月容道,“我是不知道二房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楚岚那会儿执意要走,走的时候身边就只带了一个青墨,他走了没一年,冯氏便有了身孕,十月怀胎产下一个男婴。”   事及楚岚,方云蕊听得格外认真。   “不过这四少爷命不好,天生喘症,三岁多那年的冬日里病故了。”江月容轻描淡写,“也不知楚岚知不知道自己其实还有过一个弟弟。”   方云蕊微眯了眯眼,这真不好说,楚岚于她来说实在是无所不知的,但是家里的事于他又......不知怎的,方云蕊听了这些,竟有些为楚岚难过。   二爷和冯氏,好像是当真不在意这个儿子一般,她始终觉得他们之间已经远远隔着一层了。   “大夫人,您知不知道......”方云蕊迟疑着,对上江月容那双温良的眼神,还是忍不住问道,“楚岚的确是二夫人亲生的吗?”   江月容一愣,似是没料到她会这样问,她笑道:“这是什么话,自然是亲生的了,我那时还尚未隐居至此,冯氏分娩之时我还是去看过的,这定然错不了。”   瞧大夫人如此笃定,方云蕊就知是自己疑心太甚了,也是,国公府的血脉哪容出错呢。   又说了几句话,吃完了茶,方云蕊才起身同江月容告辞。   回到居所,她先是下意识望了眼铃兰阁那边灯亮着没有,又想到楚岚即便是在,也不喜大肆点着灯的,只怕是仅亮着书房那边,又照不到她这边来。   “姑娘这是怎么了?一路过来一直魂不守舍的。”海林问,“今日发生了这么多事,姑娘也累了罢?莫不现下就歇了?”   面对海林的询问,方云蕊不好意思说出心中所想,只应下道:“好,就歇下罢。”   只是夜里怎能安寝?她辗转反侧了多次,忍不住总是惦念着,想着这件事总归是落幕了,至少她也要与楚岚再说说清楚。   渐渐夜愈发深了,她却只觉得心里憋着的那股火越来越旺,怎么都没法一时放下,最后一鼓作气起了身,悄悄穿好衣裳,越过熟睡的海林推门出去了。   秋风已是很凉,她出房门之后下意识打了个寒噤,犹豫地走到墙边,又来回徘徊了一会儿才下定决心去推门。   石门对她来说略有些重,但还算不上吃力,只是她刚要越过那道门去,就见青墨走了过来。   “表姑娘,这么晚了怎么过来了?”青墨手上拎着灯,连忙替她合上门。   方云蕊更加满是被抓住的窘迫,轻声问道:“表哥回来了吗?”   青墨点点头,“公子正在沐浴,外面风大,表姑娘莫不如进屋里等罢。”   方云蕊没有推辞。   她真想多问一句楚岚今日去哪儿了,怎么这个时候才回来,但这个想法也只是被她藏在心里,并不会当真问出口来。   屋里床铺已经铺好了,看来楚岚是打算沐洗过后直接入睡的,方云蕊坐上去,又一点点慢慢躺下来,忍不住将脸埋在里面嗅了嗅。   多半是皂角香味,只混着一丝淡淡的沁香,是楚岚身上的味道。   她其实已经很困了,平日这个时候她早就睡了,只是在自己床上她心里一直憋着,不得安眠,这会儿过来这边反倒挡不住的困意袭来。   正意识朦胧着要睡过去了,耳畔突然传来一声:“你倒是安逸。”   她模模糊糊睁开眼,才看到立在床前的一道身影。   楚岚居高临下,身穿墨色深衣,湿法披在他身后,穿着如此简单随意却显得格外俊美,方云蕊眨了下眼,从床上撑起身来唤他:“表哥。”   楚岚还未应声,却见她直接抱了过来,柔软的藕臂挂在他腰侧,这一回声音更软:“表哥。” 第36章   这是怎么了?楚岚不明所以, 几时见过她这样?这是在......撒娇?还是困得紧了,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   他腰身也细,方云蕊抱得并不吃力, 只是想起这腰上的劲道有多厉害时,又不免红了耳根。   很快, 方云蕊就从放纵的情绪中回过神来, 连忙松开了手。她这般主动,又要叫楚岚误会她怀了异样的心思了。   见她褪了鞋袜在床上待着,楚岚便在外沿坐下,有一搭没一塔地擦着自己的湿发, 也不问她来做什么。   方云蕊憋了半天, 没有忍住, 她其实过来这边,更多是为了道歉, 她白日误会了楚岚, 将冯氏做下的事怪在他的身上,可真正到了这里、见着了楚岚,那些话她又说不出了。   都是过去的事, 总觉得实在不值一提,况且她就算是说了, 好像对楚岚也没什么用处。楚岚大约也是不稀罕她的道歉的。   两相对望, 那必然的联系骤然没了,让方云蕊一时不知该如何与楚岚相处起来。   待楚岚擦干了头发,正将巾帕搭在架子上回头时,正见她侧躺在被褥上, 雪白的脸颊和优美的脖颈被拢在光晕之中,一双乌俏的眸子正颇为认真地看着他。   “你似乎是有事。”楚岚开了口。   方云蕊深吸了口气, 轻轻地道:“今晚二夫人传我去松英堂,说我不必嫁了。”   楚岚正松着腰带的手一顿,他母亲做事倒是远比他所想的要麻利。   “是不是表哥替我求的?”方云蕊问,却并不真的想要楚岚给她这个答案,因为她本就知道答案,默了瞬她又道,“谢谢表哥。”   楚岚侧身站着,目光疏离地看着窗外,又一点点将腰带抽紧了。   “既然都解决了,你还过来做什么?”他问得很平静。   方云蕊道:“我想谢谢表哥。”   她面上第一次对楚岚露出那种灿然的笑容来,楚岚余光瞥见了,却没有回头去看。   “没什么好谢的。”楚岚道,若她知道了这场婚事,本就是她替楚苒去受过的,还会谢他吗?   自是不会,分明是二房的人对不住她,还累得她做出这种事来讨他的欢心,求他帮她解决他母亲的过错。   “要谢的。”方云蕊坐正了身子,神情前所未有的认真,“有些事,还是要当面说清的好,表哥,既然事情解决了,我以后便不再来见你了。”   楚岚面上波澜不惊,他眸色犹冷,回道:“这是自然。”   他们之间一开始本就是一场交易,现在交易结束了,退回原路是很正常的事。   自然不必再见。   ......不必日日都见。   楚岚凉声道:“看来你亦是不打算再来我这里上课。”   上课?方云蕊愣了愣,这么说,楚岚还愿意继续给她上课?!她那双眸中映出渴望来,不确定地问:“我还能来上课?”   楚岚别开了眼,似是懒得再回答她这样无聊的问题。   “看你。”他冷冷淡淡的。   方云蕊简直惊喜极了,她没有想到自己还能留着这样一个特权,当今的探花郎给她上课......   “表哥,那你答应我的别的事,也都还作数吗?”方云蕊小声问,她知道自己贪心,可她控制不住,那些不是珠宝首饰,都是她确实需要的东西。   楚岚又道:“随你。”   这便是还作数的意思了!方云蕊看着楚岚的眼神一时充满感激,笑盈盈地道:“那从明日起,咱们便是正经关系了,是吗?”   “正经”这二字落在楚岚心间,他想着方云蕊这是在提醒他应下的女学之事和她的婚事,他还要给她上课、还要替她周旋去女学读书、还要替她选一位如意郎君。   他这个表哥当的,倒是比探花还忙。   只既然是已经应下的,楚岚自然不会反悔,只是莫名地,他觉得自己心里暮沉沉的,像是被什么东西堵着一般,总也得不到松快。   他想,大约是今日去见了祖母,心中伤怀罢了。   “那你回去罢。”楚岚道,方云蕊今日过来,无非是想让他不要忘记还要给她择夫君一事,她本就是为着婚事来的,可见婚事在她心里有多重要,只怕是早就不想留在这国公府了。   她却不依,“可我已经想睡了。”   她说着囫囵一翻身,十分熟稔地给自己盖上被子,望着楚岚道:“今日就在这里歇下罢。”   楚岚简直意外于她的说辞,都忍不住回头看了她一眼,想看看她是以一种怎样的神态同他说这话的。   可对上她那双如常的眸子,楚岚又觉得自己小题大做,毕竟今天白日的时候,他们还在给宾客准备的厢房中密不可分,眼下又何须矫情。   他没再说话,只是吹熄了灯。   方云蕊确实是困了,她今日本就很累,又经历了那么多事,方才已经算是强打着精神同楚岚说话了,这会儿眼前一黑,没几息的功夫她就睡了过去。   楚岚甚至都还没来得及躺下,他坐在床沿往内侧看着,少女侧卧酣睡、毫不设防,她看上去心安理得极了,即便是最后一晚,还要来蹭他的被子床褥,占着他的位置——小没良心。   方云蕊这一夜是真的睡得很好,一下子放下了心中的所有事,婚事也不再没着没落的,而且她还能去女学读书,能见到新的小娘子,而非家塾里这些永远也说不上话的。   虽然她也不能确定到了女学之后她就一定能跟那些小娘子们说上话,但好歹是换了一个新的环境,方云蕊多少还是期待的。   第二天楚岚起得很早,他刚起身方云蕊便也跟着起来了,楚岚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方云蕊也低着头,此时此刻才觉出一丝尴尬来。   她在想,那以后她要称呼楚岚为什么呢?表哥这个称呼分明是她当初为了勾楚岚才故意叫的,那以后就不能再叫了。   直呼楚岚姓名,这样又显得不大礼貌,毕竟楚岚确实长她一些年岁。   跟着底下人唤他少爷,方云蕊心里又觉得怪异,她并不想将自己放到一个奴婢的位置上。   于是今天这个早晨,两个人都默契地没有吭声,见楚岚要走了,方云蕊才忍不住问:“...去哪儿?”   楚岚头也不回,“翰林院。”   啊,方云蕊知道了,大约是到了任职的日子。   这么说,楚岚以后待在府上的时间就不多了,那她的确也见不上几面,好像在人家休沐的时候去请教问题是很打扰的。   进女学要考的文章她其实都已经知道了,也不是非要去跟楚岚请教,只是没有楚岚,她这心里格外地没底。   等方云蕊穿好鞋袜出来,以为自己能在中堂看见楚岚吃饭,然而外面空空如也,一个人也没有,倒是她站了一会儿瞧见珊瑚朝这边走来。   珊瑚笑道:“表姑娘怎么在这儿站着?这是刚过来?”   方云蕊随即知道,她昨晚来的时间太晚了,珊瑚姐姐已经睡了,还以为她是今天早晨过来的。   “我就是来还个东西,马上就走。”方云蕊道,来还什么,她原是来向楚岚道歉的,只是昨晚面对面看着,她没能说得出口。   早上一到,她又开始后悔自己为何没说出口呢。   “原来如此,我送姑娘回去。”珊瑚说着便往里面走,方云蕊只好默默跟着回去。   她想,从今日开始,她便是府上的表小姐,楚岚亦是府上的少爷,他们就是寻常说话的关系,没有一丝旁的,对,就是这样。   回了居所,方云蕊看见海林,才想起自己没有告诉海林她过去了,眼见海林焦急地从房中出来,看见她后眉头又一松的样子,方云蕊不免内疚。   “我昨儿临时走了。”方云蕊歉意道,“见你睡着,便没有吵你。”   海林自然不会怪她,道:“奴婢猜到了,这楚岚少爷也真是的,都那么晚了还叫姑娘过去。”   方云蕊轻轻笑了一声,她道:“从今日起,我不必夜里再去那边了。”   海林一愣,这是要和楚岚少爷彻彻底底断了联系了?她心里有些感怀,看来她家姑娘的确没有那个福分能跟楚岚少爷在一起。   只看方云蕊笑着,想必是还因此高兴呢。   海林便也笑出声来,“姑娘,那咱们什么时候去跟大夫人说相看的事?”   眼下海林心里已经没了别的牵挂,只想着自家姑娘的终身大事了。   “先不急。”方云蕊道,“我想先去女学看看,能不能拿到玉牌再说。”   毕竟她若真出嫁了,身后的确是没个娘家给她傍身的,那就真的是怎么都得在夫家待着,没了别的去处。   总不可能那个时候再回来求国公府罢?她到底要给自己争一点傍身的东西,有了那玉牌,别的不说,夫家人定然不敢苛待她的。   至于未来的郎君纳不纳妾、养不养外室,这些她管不了。   海林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若能凭自己本事嫁得好些,那自然是好的!   “海林。”方云蕊搬了凳子坐在屋里,一边换衣服一边和海林说话,“你说,国公爷当年有没有纳过妾?”   海林哪里知道这个,忙摇了摇头,“奴婢只听说,国公爷年轻的时候,那也是十足的美男子呢,不过却是武将,与楚岚少爷自然是全然不同的好看。”   海林平日说得习惯了,这会儿下意识就将“楚岚少爷”这四个字挂在了嘴上,她觉得楚岚少爷是府上最好看的人,自然可以拿出来比一比。   只是刚说完她就意识到,这个人她以后最好还是不要在姑娘面前提了,毕竟是一段不堪的过往。   然而方云蕊却完全没有注意到,她只是下意识地想,楚岚确实是很典型的文人风骨,他整个人看上去就干干净净得令人舒服,只看着便觉赏心悦目。   她的爹爹其实也是文弱书生的模样。   那武将的好看又是哪种的好看呢?方云蕊这辈子见过的男人并不多,小时候在江南或许看到许多,但是那个时候她还是孩童心性,哪里会抱着欣赏的态度去看男孩子呢?   等她懂得欣赏了的时候,又已经是在国公府待着,能见到的人就那么一些,有些人匆匆一眼,她连样子都记不住。   “不过,二爷确实是不曾纳妾的,想必是个周正的男子。”海林衷心赞了一句。   方云蕊张了张口,欲言又止,二爷的确不曾纳妾,可外面有没有养,这也未可知。但要说他周正,那的确是不可能的。哪个男人会动手打自己的妻子?这若传了出去,在京城都会是一个笑柄。   而今,方云蕊已不大在意楚岚与他们的感情为何不好了。她只知道,楚岚对她好,而二夫人他们对她不好,这就够了。   “以后,咱们与二房还是少些来往罢。”方云蕊道,虽说是冯氏掌管家中中馈,看着好像是她得倚仗二房过活,但各房的份例都是规定死的,冯氏总没有为了跟她计较去克扣的道理罢?   “好。”海林本就不喜二房的人,自然痛快应下来,“姑娘最近学习可要抓紧了,眼看着就要入冬,今年的大考又不知郑学究会出怎样的难题呢。”   方云蕊心神一紧,顿时不再闲聊,回屋把自己的精力都落到了书本上。   荣国公府里这样一件天大的喜事就这样过去,府上渐渐归于往日的平静,只是日子照常过着,方云蕊却总觉得是少了些什么的。   但她自己却不知道少了什么,她就是觉得楚岚中了探花回来,今又被点入翰林院编修,这俱是正常的流程,也表明了圣人对楚岚的器重。可国公府上真正为楚岚这件事高兴的没几个。   若是三房也便罢了,毕竟三房与二房始终有龃龉,自己的儿子又刚刚被赶了出去。   二房自己也不高兴,那也没关系,毕竟他们亲子间关系冷淡。   国公爷倒是真心为楚岚高兴的,只是一个人高兴,怎么能撑起这偌大的国公府呢?   方云蕊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的确是少了些什么的,可她自己又说不出来。   直至有一日,她与海林下学回来的时候,听见了几个下人议事。   “这银钱时常亏着,也就罢了,之前还以为岚少爷中了探花,能多封些赏银呢,谁知道别说多封,连个赏银的影子都没见着。”   “就是,眼看着就要入冬了,今年新换的袄子还没发下来呢,搁往年早半个月前便发了。”   “你们说,莫不是府上出了什么事?”   “能出什么事呢?这岚少爷的确中了探花不假,咱们国公府只有蒸蒸日上的道理,哪会沦落到连下人的赏钱和月钱都发不出来的道理?”   话头到这儿也就戛然而止了,下人们便做事边嘀咕了两句的功夫,就被方云蕊和海林听见了。   两人互相对视一眼,方云蕊好似豁然开朗,才明白之前的不对劲究竟出在哪里。   大户人家有喜事会给下人封赏这是规矩,冯氏竟然没给,这终归是她儿子的事,就算是关系不好,难道连这个钱都出不起吗?   海林欲言又止,想了想又把话头压了下去,总归又没少她们的东西,这些下人又不是服侍她们的,她又何必多这个嘴呢。   方云蕊却想得更深一层,国公府里面,下人签的可都是死契,那便只会忠心耿耿做事,不会没有规矩的。   她和海林能听见下人发牢骚,她不会觉得这是她和海林运气好,恰好就听着了,而是这府上的下人人人都在发牢骚,实在是频繁得很,都让她听见了。   她没有掌家之能,也从未学过,因着国公爷不管这些个,所以家里的书塾教的就只是学识,不像有些人家会特地从宫里请嬷嬷来学规矩。   三房的柳氏就是个有心眼的,她让自己的大女儿楚姒进宫学习,气度仪态一看便和寻常的姑娘不同,想必不日也会让楚玥去学。   二夫人则全然没有这样的想法,许是仗着国公府威名,量未来的夫婿不会对自己的女儿怎么样。   但这种想法未免幼稚,说句不好听的便是眼皮子浅,女儿嫁了出去,要怎么过便已是女儿一家的事了,自然是自己能把日子过好才是最要紧的,怎么能处处想着倚仗娘家呢?   方云蕊不能全然明白冯氏的想法,可国公府的中馈确实是由她掌管着的,下人们的月例银子、赏钱、衣服也都是由她掌管着的,自她来这府上便是由冯氏管着,不能说是生疏没有经验罢?   可若是都到了这个地步,难不成还能说一句没有问题吗?   方云蕊有些担忧,不知自己该不该把这件事告知国公爷,但她知道该不该是一回事,她自己决计不会去说的。   她没有这样的身份和底气说。   可国公府对她有恩,说到底是国公爷对她有恩,又不是冯氏,她若已看出这里面不对,再不说出来的话,会不会实在没良心。   海林听了她的想法,问:“要不咱们告诉......楚岚少爷?”   方云蕊皱了下眉,自上次一别,那天早晨她从铃兰阁出来之后,她其实再也没有见过楚岚了。   她心中隐隐有种感觉,好像和楚岚之间的联系就此断了似的。   她一面觉得这样似乎是正好的,反正楚岚许给她的东西又不会不给,一面却又忍不住心中失落起来。   她不大明白自己在失落什么,是害怕自己没了楚岚的指点,考不进女学吗?   “我不知道。”方云蕊道,“也许我们再等等看?说不定过段日子,下人们也就不发牢骚了。” 第37章   三秋过后, 府上城外的庄子收了批新割的粮食,今年是个丰年,国公爷便叫了大家一起去他的荣寿堂吃饭, 一家人共同分享丰收的喜悦。   其实在这种富贵之家,粮食丰收的多少带不来什么喜悦, 因为不管收成好还是不好, 横竖不会差他们的口粮,横竖他们吃得还是很优渥。   不过国公爷很喜欢庄稼,他每年秋收季节都会亲自去田里走一走,听说今日大家一同享用的粮食还是国公爷亲手割的。   方云蕊看着自己柜子里的衣裳发愁, 上次嘉宁郡主在众人面前闹的那一回, 真是叫她有些怕了。从那之后, 她就连稍微惹眼些的衣服都不敢穿了,因为总觉得别人会在背地里笑话她。   但上回之后, 方云蕊对楚玥的印象其实好了很多, 从前楚玥从来都不搭理她,却肯在那种时候站出来为她说话,不管人家是不是也存了别的目的在, 至少方云蕊确实应该心存感激的。   她还没来得及好好谢谢人家呢。   “姑娘今儿到底穿那身衣服?”海林问,她看着姑娘站在柜子前都纠结了半个时辰了, 这既然是去赴宴, 总不能穿得太灰扑扑了,三房那两个姑娘楚姒喜欢穿蓝色、楚玥喜欢穿粉色,楚苒好穿黄的,这一一分下来, 剩下的衣裳也没几件了。   方云蕊定然不能穿了和她们相同的颜色,每次赴宴之前她都要这样费心一番, 实在是很不想去的。   但是国公爷那边来请,她又不可能回绝了,她哪里有拒绝的资格呢?   海林道:“姑娘,要不咱们就穿上次那身红色罢。”   方云蕊目光也顺着落在那件红色的褙子上,这件衣服她只穿过一次,就是单去见楚江哪回。   这件衣服虽是红的,但底下衬着藕色的裙衫,交相看着其实没有那么惹眼,反倒稳重恬静。   横竖楚江不在府上,方云蕊想着,点点头:“好罢。”   她的首饰也很好,几乎没有什么珠翠,国公府每年会派人送了几盒首饰过来让府上的姑娘们挑,她虽是最后一个挑的,但是剩下的好东西也还是有不少。   但方云蕊从不会取华美的珠翠首饰,她顶多拿两件银器,剩下的都是拿一些木制的或者简约的玉器,反正都是怎么简单怎么来。   今日她本不欲戴什么首饰过去,只因这衣服若搭得太素了也不成体统,这才取了两支红玛瑙的珠钗戴上。   临去前,她看见之前大夫人送她的红木佛珠手串,也戴在了手上。   今日去荣寿堂吃饭,想必是会碰上楚岚的,方云蕊忽然觉得有些紧张,倒不是有多期盼着见他,只是觉得她和楚岚之间的关系已经是有些奇怪了,见面总是觉得尴尬。   她倒是觉得再也不见了的好。   等到荣寿堂的时候,人来了一多半,方云蕊总是能挑个不早也不晚的时间过来,最能不引人注目。   可今日她刚一进去,正要习惯性地找个位子坐下,就听楚玥开口道:“原来你也不是不会穿衣服嘛!我还以为你真的是个土包子呢!”   方云蕊一愣,抬眸见所有人都正看着她,她才反应过来楚玥是在跟她说话。   虽是在跟她说话,不过这话方云蕊就不大会接了。   “坐吧坐吧!”楚玥却是不在意,对她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坐这里来。”   方云蕊无所适从,她适应不了别人对她突然的亲近,但又不可能拒绝,只好坐了过去。   冯氏也在,她目光落在方云蕊身上,心中默默冷嗤一声——这丫头果然不是个安分的性子,稍一有机会就穿得花枝招展的。   等坐定了,方云蕊才向长辈们问过好,转向楚姒,才发现她今日穿的并非蓝色,而是件暗青色的衣服,更显得成熟稳重许多。   楚岚是最后来的,荣国公都坐定了,他才从堂外进来,他风姿一向极盛,许是因为在官场上历练了这些日子,气势更胜从前,第一眼都叫方云蕊有些不敢认了。   她只看了一眼就连忙错开了眼,隔着数步的距离她心底都一股一股的尴尬往上窜。   看见楚岚,荣国公是最高兴的,笑着打趣一句:“咱们的探花郎真是不好请。”   楚为怀却没听出亲爹话中的调侃,翻着眼皮瞪了楚岚一眼,斥道:“成天到晚就你事情最多。”   一听见这个,荣国公就不高兴了,转头便骂道:“废话,你儿子不知比你出息多少!他当上探花才多久,这便官至从五品了,你个没出息的东西一辈子也就是个五品!”   方云蕊低下了头,觉得二爷脸上的憋屈之色十分好笑,一边又腾出心思来想,楚岚这么快就升官了?那会儿刚去任职的时候才七品呢。   “快坐罢。”今日大夫人江月容也在,一般荣国公单请的家宴她都是不会推的,看着楚岚说了一句。   渐渐近了,方云蕊不知为何,她耳根子烧得厉害,楚岚走过来的时候带起一阵微风,她却好似已经嗅见了楚岚身上的味道。   好些日子没见了,她竟还对他身上那股沁香那么熟悉。   方云蕊没再抬头,只专心吃着自己面前的菜,有一搭没一搭的,这种家宴上她的胃口通常不好。   许是因为荣国公是行伍出身,兼之戎马半生,对许多细致的规矩都不那么讲求。   譬如食不言、寝不语,每次的家宴上,荣国公都会同家里人说一些话,大多是对近日生活的询问,有时候也会讲自己打仗时遇到的风光,都是说过好几遍的故事了,其中一两个故事光是方云蕊就听过两三遍了,遑论是楚家的人。   不过她觉得荣国公在讲这些的时候两眼很有神,他喜欢讲那讲便是。   今日听他们说话,方云蕊知道了原来之前益州水患的提议是楚岚交上去的,他那时虽无官职,但出入皇宫并不是什么难事。而今益州水患终于治理妥当,还绝了后患,圣心大悦,才刚中探花就立下此等功劳,又是荣国公府的人,自然要厚封。   方云蕊想,他本就是有才华之人,之后定然会步步高升的,愈发同她不再是一个世界了。   正吃着饭,荣国公皱眉道:“今日的菜好似有些咸了。”   众人都往冯氏那边看去。   不光今日,其实这段时日府上的饭菜好似换了人做似的,都是偏咸,且滋味也不如原来的精致了。   下人们的事一向都是冯氏在管,大家自然都看向冯氏。   冯氏身子微僵,立刻笑道:“这、原先的厨子家中有事,我瞧着是大事,就准他假了,这是新来的厨子,手艺也是不错的,可能是还没习惯罢。”   如此,荣国公也不好再说什么,他年纪大了,口味一直很清淡,原先的厨子记得他的口味,做的菜都是他爱吃的,然而现今一连几日做的菜中,都不见得有一道他爱吃的。   其实不光荣国公,各房那边也颇有意见,大夫人聪明,吃了两日不合口味的饭菜后就传话那边不必给她做了,她自己在小灶上做就成了。   没几日,三房有样学样,也不和这边一起吃了,这若不是今日一块儿吃饭,大家几乎都忘了这件事。   “你怀着身孕,饭菜还是清淡些好。”江月容看着冯氏说了一句。   冯氏笑道:“我省得的。”   冯氏怀着身孕,管家不易,荣国公也不好再说什么,这个时候若交给别人来管,冯氏脸面上也不好看,索性不提了。   这话题很快便转到了三房那边。   楚姒成亲的日子快到了,嫁的人是柳家,也就是三夫人柳氏的娘家那边,听说是楚姒的表哥,两个人小时候见过几面,家世虽然不及楚家这边,但胜在人品端正样貌好,上前提了几回也就应了。   女儿要嫁人,柳氏事事躬亲,连嫁衣都是她亲自去挑的,陪嫁给的铺子也有不少,看着楚姒提起嫁人时满脸的笑意,方云蕊又再度怀念起自己的娘亲来。   “今日提起这些,是因为按照礼制,要请柳家人过府吃顿饭的,来请公爹的意思。”柳氏生得瘦弱,不过她美貌,虽时常带着股病气,但一笑起来也是非常讨人喜欢的。   荣国公感怀地看着自己的大孙女,道:“你们随意就好,我这里还备了一些薄产,到时候过到阿姒名下,一块儿陪过去罢。”   荣国公身为祖父,虽不插手孙子孙女们的婚事,但给的钱从不会含糊,何况他与楚姒本就是很亲的。   楚姒笑道:“多谢祖父了。”   柳氏感怀,“眼看阿姒将要出阁,我也算是放了一半的心,算着年纪下来,也该轮到平儿了。”   正在埋头吃饭的楚平听见这话抬起头来,皱眉道:“娘,好好说着事,您扯我干什么?”   楚平听不出,只是明眼人谁不知道,柳氏虽是在说楚平,实际上是在催冯氏早日定下楚岚的婚事,这长兄若不成婚,余下的弟兄们也不好成,不过是埋怨冯氏对自己的儿子上点心,可别把她的儿子拖大了罢了。   冯氏又怎会听不出这个?她看了眼楚岚,道:“岚儿也到了该定亲的时候,回头我看看自己娘家那边有没有什么合适的。”   她自是一直惦记着楚岚的婚事,否则也不能一直拢着嘉宁那边,这不是康王府的亲事黄了,而之前楚岚又是亲口说过公爹给他看了门亲事的,冯氏便不敢再提。   借着今日这番对话,正好让她试试公爹的口风。 第38章   谁知这话问出口来, 荣国公还没表态,便听楚岚道:“儿子自己的婚事自己会处理,不劳母亲额外操心, 母亲还是多顾念自己的身子罢。”   这话是很不敬的,就连方云蕊也觉得这话实在是有些不好, 不过她觉得不好单是因为楚岚这样说话, 怕是又会招致二房什么不满,倒也不是因为这句话本身不好。   然楚为怀方才才被亲爹训斥过,冯氏动了动嘴,对上楚岚那双眼睛又没敢说出驳回的话, 一时间两人只能等荣国公给个意思。   “行了。”荣国公粗叹一声, “岚儿的婚事不急, 我自有决断,你们若有心, 就给平儿瞧瞧罢。”   这便算是在荣国公面前过了明路, 柳氏满意了,只要不妨碍她的平儿娶亲,这楚岚就是出家去庙里, 她都不在乎。   既然说到婚事,其实楚家这几个孩子都到了适婚的年纪, 楚苒和楚玥虽较小些, 但也就是明年的事了。   一家人吃饭,荣国公自然也注意到了方云蕊,他突然想起来,问了一句:“云蕊的婚事, 你们也要拿准了,不可大意。”   他说这话, 自然是认为已经有人管这事了,眼下不过是提点在管的人上些心思,然这桌上只有几人知晓,方云蕊险些去给刘家做妾。   眼下自然是没什么人管她的婚事了。   冯氏听着这话音,立刻接茬道:“儿媳娘家倒是有几个孩子,长得不错,到时候便做主给云蕊相看一番罢。”   她这是在跟荣国公示意,方云蕊的婚事她管了,方云蕊听见冯氏说话,面色一白。   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里得罪了冯氏,从前她也并不觉得冯氏不好,这连月频繁地相处下来,才愈发厌恶她。   方云蕊忍了忍,她很想开口为自己申辩一番,可对上荣国公又不敢了。   她这毕竟是在人家眼皮子底下讨生,下面人客气才称她一句表小姐,其实她连国公府的人都不是,恐怕对国公府的人来说,对她比那些下人还要见外。   幸好,冯氏话刚说完一会儿,江月容便开口道:“这丫头的婚事你可不必急,我之前问过她了,这孩子孝顺,之前没有给自己的爹娘服孝,她觉得内疚,这会儿正自行服孝呢,咱们还是别扰了人家这份心好,横竖,她年纪是最小的,最是不急。”   冯氏见江月容说话,想起上回跟这丫头说话时,她便说自己的婚事要让江月容做主,眼下看来倒是真的了,这俩人的确是有过这段对话的。   冯氏不好再试探,便没再开口。   只是江月容帮方云蕊说话,本是一番好意,这会儿却让方云蕊自己耳朵跟火烧似的红。   别人不知道她怎么回事,楚岚还能不知?什么服孝,她前段日子究竟在干什么?   眼下大夫人夸她孝顺,她真的羞得都想把头埋到桌子底下去了,更加不敢抬头看人。   只是这事还没全然过去,楚苒看着方云蕊,瞧她今日穿了一身红,她之容貌本就盛丽,这会儿更是叫人不注意到她都不行了!   楚苒道:“什么服孝,大夫人就别替她说话了,她自是恨不得嫁个人呢,您瞧她穿得多红啊,还服孝呢。”   几句话讽刺下来,方云蕊只觉得脸上更热了。   “你不懂。”江月容仍是执意护着,“云蕊这孩子,之前时时刻刻都穿得太过素净,那衣服的款式都是过了时兴的,好歹也是漂漂亮亮的女孩子,穿成这样怎么好。后来还是她说爹娘托梦想瞧她穿红衣呢,她才穿了一回,让我瞧见了,我便让她以后来见我,都穿得这样好看,我看着心里也舒坦。”   江月容存心维护,这话说得也滴水不漏,方云蕊心中感激,此刻却不能表露太甚,只抬眸看着大夫人轻笑了笑。   “想瞧她穿红衣?这不就是想看她嫁人了么?”冯氏道,“要我说,你这孩子还是多考虑考虑婚事才好,这好姻缘哪里那么容易得,我自然是要帮你掌掌眼的。”   话说来说去,怎么又绕回来了?方云蕊是真的厌恶起二夫人来。   大夫人和二夫人说话,她们明面上自然和颜悦色,荣国公自然看不出她们之间的争锋,只当是一家人寻常说话,便也不插嘴,只让小辈们自己看着办了。   就连江月容,这会儿心里也对冯氏厌烦起来,不知礼数的东西,居然敢跟她抢,若非此刻公爹还在这里坐着,她真想上前给冯氏两巴掌,叫她那张嘴那么长。   “母亲连楚苒的亲事都没办好,还是别分心再管外人的事了罢。”   楚岚忽然出声,让一家人都有些意外,谁不知这位是出了名的话少,从小便是这样,这中了探花之后更是,连家都少回了,这会儿竟能在家宴上开了尊口,实在是难得。   冯氏脸上立刻就不大好看了,她觉得自己这个儿子当真如白眼狼一般,为着外人的事威胁她,今日又为着外人当众打她的脸,真不知当初生他干什么。   正要发作,楚玥却“咯咯”地笑出了声,看着方云蕊道:“长兄一定是讨厌你!”   她虽是在对方云蕊说话,可声音一点儿也不小,整张桌子的人都听见了,弄得方云蕊尴尬不已。   荣国公道:“这是什么话,你们的祖母,将云蕊当做亲孙女看待,她不是什么外人。”   一句话算是为方云蕊挽回一些,方云蕊坐在桌子上,只盼着这场家宴能快些过去。   又过了将近一炷香的功夫,这家宴总算是散了,方云蕊看着下人撤菜,心里只盼着赶紧回去。   外面天色已经漆黑,快入冬了,天气本来就短,今日吃饭也耽误了一些功夫,想着一会儿只她和海林两个人摸黑回去,方云蕊还有些害怕。   她抽空看了一眼楚平,楚平都快胖成个球了,一堆肉坐在凳子上,低着头打盹儿,看上去极不体面。   方云蕊很快收回目光,稍微安心了些。   家宴散去,各房回屋,海林已经点了灯,在前面的岔道上等着她一同回去,方云蕊走到海林身边,抓住海林半截小臂,这才算是呼了口气放松下来。   海林看着她笑:“姑娘这是怎么了?吃顿饭,好似还吃累了似的。”   方云蕊道:“可不是吗?今日的菜倒全是好菜,只我一丝味道都没尝出来。”   两人正往那边走,她们走惯了偏僻地方,回去自然也要选择偏僻的小道走,毕竟是走夜路,还是选择熟悉些的道路好。   只是走到了一半,突然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方云蕊最先听见,她还以为是风吹树叶的声音,以为自己听错了,只是后来愈发明显了,她心里才突然一慌乱,害怕起来。   “海林,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她的声线透着十足的恐惧,听得海林也抖了抖身子,凝神细听了一会儿,果然有种寒凉可怕的声音在。   “姑娘......”海林徒然变了脸色,“好像......有蛇。”   方云蕊面上一阵发白,她最怕蛇。   “快走!快走!”方云蕊吓得连回头都不敢了,拉着海林几乎要狂奔起来。   林荫路上,头顶好像有什么东西掉下来,乌黑一条恰好就掉在了两人的前路上。   “啊!!!”海林尖叫一声,那是条手臂粗的黑蛇!   方云蕊面色更是惨白一片,她没有出声尖叫,只脸色看着像是快要晕厥过去。   “打蛇、打七寸......”方云蕊颤声说着,声音都带了丝哭腔,“海林,蛇、蛇的七寸是哪儿呀?”   海林更想哭,“奴婢...奴婢不知道啊!”   那蛇一落到实处,就在路面上慢慢盘绕起来,方云蕊吓得动也不敢动,就怕这蛇猛然跳起来咬谁一口。   “我、我数三下。”方云蕊腿都是软的,“咱们回头就跑,一...二......”   那蛇本来相安无事,突然立起了身子像是要腾空跃起似的,方云蕊吓得立马掉头转身:“跑!!”   可她腿上软得厉害,根本没什么劲道,跑也跑不快,心中又害怕得紧,只知道低着头猛冲,没跑两步,额头一痛,撞上一人。   “啊!”海林惊讶地捂住嘴,“楚岚少爷!”   楚岚垂眸,看了眼眼泪流了满脸的人浑身瑟瑟发抖,问:“怎么回事?”   海林莫名安心下来,回道:“少爷,前面有条大黑蛇。”   青墨听着脸色一变,蛇!?他惊怕地看了眼自家公子的背影,这...公子不会要让他去抓蛇吧?给他来一口死了怎么办?   好在,楚岚对自己的小厮还算了解,没什么情绪道:“去叫人。”   青墨满是感激,“奴这就去!”   方云蕊还趴在楚岚怀里,她根本站不直,她都快要吓死了,身子一个劲儿地发抖,眼前晕眩一片,连面前站的人是谁都不知道,只知道紧紧抓着人家的衣服。   楚岚看了海林一眼,道:“怎么吓成这样?”   海林低声道:“姑娘小时候被蛇咬过,险些没救过来。”   楚岚了然了,那会儿她可还是自己爹娘的掌上明珠呢,不知道要如何掉眼泪珠子。   于是楚岚便也不急,只顺手掀起披风,将她罩在了里面,等着她自己适应过来。   两息功夫,方云蕊也就适应过来了,她先是嗅见来人身上的沁香,才知道她拽着的不是别人,是楚岚,一下子撒开了手。   “好了?”楚岚问她。   “嗯......”方云蕊听见他的声音,那极快的心跳就被抚平了许多,突然不那么害怕了。反倒是尴尬起来,心想怎么偏偏遇上了楚岚?哪怕是旁人呢?哪怕是几个下人?   倏然又想起,这边的路偏,下人都不会过来走,不过去往她的居所却算是条近道。   既然是近道,那楚岚自然也会走。   “真是...真是巧事。”方云蕊都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才好,以往她和楚岚是那样的关系,她都不会觉得尴尬,现在分明断了那样的关系,她反倒不敢直视楚岚了。   “不巧。”楚岚却道,“我正来找你。”   方云蕊轻轻捏了下手心,更尴尬了。   “楚...你......找我有何事?”方云蕊还是没能想出个合适的称呼出来。   听她说话如此别扭,楚岚反问:“连表哥也不叫了?”   一句话算是让方云蕊松了口气,其实这个称呼对她来说,并没有什么太多的意义,只是担心自己一直这样叫,楚岚又会误会她什么。   “是,表哥。”她垂着眼移开视线。   须臾功夫,青墨已经带着人过来了,方云蕊听见有人过来其实还有些紧张,毕竟她和楚岚实在算得上是孤男寡女,又是夜深,站在一处实在很不相宜。   就在她低着头给自己做心里建设的时候,头顶一黑,竟是楚岚拿外氅将她整个人都藏在了里面。   方云蕊知晓了他的用意,便一声不吭。   过来的几个下人匆匆向楚岚行了礼,朝前抓蛇去了。   楚岚道:“既如此,我们换条路走。”   这口中的“我们”自然也包含方云蕊了。   方云蕊应下声来。   回去的路上,楚岚没对她说别的话,只问她书看得如何,书目都背完了没有,告诉她明年一开春,女学就开学了,让她做好准备。   方云蕊一一答了,不敢僭越。   她又生出种错觉,好像她和楚岚从来都是如此,从未有过什么逾矩之事,好似当真只是一对寻常的表兄妹一般。   人与人之间的相处就是很奇怪,一炷香之前方云蕊还在念叨着要是没有遇到楚岚就好了,两人并排走了一路之后,将要分别之时,她心里竟生出几分不情愿。   只可惜路太短了,想要路更长地绵延下去,想再同他走一段。   但是方云蕊自己心里清楚,她和楚岚实在无法走上同一条道去,知道实在不可能,所以她从不会克制自己的念想,横竖她不会是个昏了头的女子,不会当真想着将来和楚岚有了什么关系。   两人俱站在一盏灯下,灯火零星,在地上映出一圈光影,黯然地托出两人的面容。   “将近年关,朝中事务繁忙。”楚岚说了一句。   方云蕊自然而然地接:“表哥辛苦了。”   只等她接完了这句话,才反应过来,楚岚这好像是在同她解释,解释他这些日子为何甚少在府中。   当真是在解释吗?方云蕊禁不住抬眸,还是她会错意了?因为楚岚实在很不必跟她解释的。   只个把日子不见,她的身量便窜高了一些,之前看着总觉得年纪小,没什么变化,阔别多日又看,才觉愈发亭亭玉立起来。   之前她只能抱到楚岚的腰,如今个头已经长到楚岚胸口了。   这个年纪的女孩子,确实如抽条一般长得快。   楚岚收回了目光,并未盯着她打量,道:“回头让珊瑚,送些新的衣物过来。”   方云蕊愣了愣,推辞道:“衣服都够穿的,表哥不必费心。”   两个人之间突然客气下来,可饶是这样客客气气站着,表现出一副疏离有礼的样子,却已经无法回到真正的疏离有礼了。   楚岚的视线落在她身上从不会遮掩,她也会下意识去扯楚岚的衣服,且自己都意识不到这是逾矩的。   从一开始,他们就没有合过规矩。   “回去罢。”楚岚道。   一句话,宛如一把有形的刀剑似的,割断了两人之间连成的视线,方云蕊这才突然回过神来,低下头去,转身进了屋。   她突然有些庆幸,还好自己是住在这样一个偏僻的地方,连下人也来得少,否则她怎么能和楚岚在这里站上这么一会儿呢。   往年多少个日月,因这里偏僻潮湿带来的麻烦和不适,好像都在这一刻消散了。   看着方云蕊进了屋,青墨才疑惑道:“公子最近怎么不让表小姐过来了?咱们虽然白日不在府上,可晚上都会回来的。”   他原是这样自然好奇地问了一句,话音未落,就觉得自己后颈脖子上凉飕飕的,一抬眼对上楚岚那双幽深的眸子,不觉打了个寒噤。   好似是问错话了......青墨想,可问错了什么,青墨想不明白。   “日后,她便只是府上的表小姐,懂么。”楚岚淡声开口。   青墨一噎,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回应道:“是,奴知道了。”   等回了屋里,方云蕊将要解衣服的时候,她看了镜子一眼,才忽然明白过来楚岚为何要让珊瑚给她送衣服。   她的衣裳短了,原来是将将没过鞋面,现在却在脚踝处,这实在是不好......   许是楚岚觉得,她好歹是国公府的人,这样穿着实在失了国公府的体面,才想着要给她送几件衣服过来。   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做衣裳本就是要多费些心思的,人家有亲娘的自然有亲娘在旁边操心着,她却自己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海林。”方云蕊默默开口,“倘若珊瑚姐姐送了衣服过来,咱们就收下。”   海林答应了一句,她心想,楚岚少爷对自家姑娘其实还是很好的,只是这念想,的确是该断了。   二夫人冯氏对她家姑娘愈发不喜,这将来若成了,谁晓得要在冯氏手中讨多少苦头吃呢。   海林想着,突然来了一句:“将来姑娘许人家的时候,可一定也要掌掌眼,那未来的婆母是个什么样。”   方云蕊被她这莫名的一句弄得想笑,还没笑出来,又觉得海林这话说得实在是对的。   倘若她未来的郎君也是个事务繁忙的,白日里见不着几面,家中岂非只剩下她和公婆,那选个好相与的人,的确是很有必要的。   “嗯。”方云蕊便点了点头,“我知道的。”   海林始终惦记着方云蕊的婚事,原因无他,现在再怎么说那也是寄人篱下,这三年来姑娘是如何战战兢兢过来的,她最是知道,姑娘又是个心思重,好多想的人。   很多时候人家没有那个意思,姑娘也要反复揣摩清楚,生怕自己在不经意的情况下得罪了人家,长此以往下来,自己的性子就一点点磨得什么都没有了。   太容易受欺负了。   海林总想着嫁人以后,再怎么也算有了个家,她觉得自家姑娘长得这天仙似的模样,难道还怕不招郎君疼惜吗?   只要嫁了人,怎么也比待在国公府要好。   “对了姑娘。”海林想起一件事来,“年前的时候,府上的夫人们都会去相国寺祈福请经的,大夫人也会去,咱们今年也跟着去罢?”   方云蕊下意识正想摇头,旋即又想到,这到了明年她恐怕就要嫁了,怎能不趁着这时候去庙里求一求好姻缘,求佛祖庇佑呢?   这种事灵不灵的另说,只万一佛祖显灵了,那可是一辈子的受用。   “好。”方云蕊也应下,“回头我去求求大夫人,把咱俩也带上。”   说起来,今日大夫人在家宴上帮她说话,她还没有来得及好好谢过大夫人呢。   只是口头上的谢意,总让她觉得轻飘飘的。   不光是大夫人,楚玥的那件事,她也还没有谢过,可是放眼望去她这间屋子,实在没有拿得出手能谢人家的东西。   有时候受人恩惠,也实在是件麻烦事。   京城下第一场雪的时候,距离家塾大考的时间也没有多远了,每年这个时候家塾的小娘子们都繁忙得很,今年方云蕊反倒觉得轻松。   嘉宁郡主一不在,她总是紧绷着的那根弦也就放下了,学什么都比以往更加能够专注,面对即将到来的大考也有了几分底气。   今年是楚姒留在家塾上学的最后一年,她年底就要嫁人了,冬日里嫁人,是特地找相国寺主持算的良辰吉日大好日子。   她忙着准备婚事,学堂这边都很少过来,方云蕊在想今年的大考楚姒是不是就不参加了?因为对于女子来说,嫁娶才是人生中的头等大事,她都要嫁人了,怎么还会费心在这些上面呢?   恐怕是学怎么做好一个当家主母更多些。   入冬没有半个月,三夫人柳氏的娘家人便上门了,方云蕊记得之前家宴的时候,柳氏便提过,没想到隔了这么久才上门来。   这原本是三房自己的事,三房也没想着要携柳氏同全家人一起吃饭,于是方云蕊也只听说他们来了,并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谁知晌午的时候,梅雪堂居然派人过来请她。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方云蕊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她问来请人的女使道:“二姑娘也去了吗?”   女使摇了摇头,“并未请松英堂的人。”   国公府统共就三房,大房无儿女,二房姑娘就楚苒一个,楚苒与三房那两姐妹本就处不大来,不叫也是常事。   可方云蕊想不明白,为何要叫她过去?   推却确实不好推却的,想着光天化日,三房那楚江又早就走了,应该没什么事罢?   她不是个能得罪人的性子,很多事上即便自己不愿意去,也是能勉强的。   她看着来请人的女使,实在没能说出拒绝的话来,只好穿上披风,揣了个铜护手就跟着去了,一路上走着倒也没什么不安。   梅雪堂甚少这样热闹,柳家来人,自然是带了与楚姒成亲的那位过来,只是男女大防,成亲之前自不会相见,所以方云蕊到的时候,只是去了梅雪堂楚玥和楚姒的姑娘院子里,并不会去正堂待客的地方。   寻常在家中,楚姒都是以长姐自居,做事说话都要格外稳重些,只今日看着才像个怀春的少女一般。   “之前定亲的时候,娘让我见过他一回,就只见了那一面,也只看了那么一眼,长什么模样我早就忘了,只隐约记得自己是满意的。”楚姒捏着帕子,踮着脚望着窗外,眼神中十分盼着,即便知道这样看什么也看不到,只能望见一庭院的积雪和枯树而已,却还是忍不住踮着脚往外看。   方云蕊明白了,楚姒这是想再去堂上看一眼。   楚玥道:“那就去看看呗,不过这婚事已经定下了,你便是再看他一眼,发现他的模样不合你心意,也改变不了了。”   楚姒回过头来,很是亲密地瞪了楚玥一眼,方云蕊在旁边看着,很是羡慕这两姐妹的关系。   楚姒这样说着,多半也只是说给妹妹听听,慰藉一下自己心里的那点渴望罢了,倒也不是非要去堂上看看不可的。   然而方云蕊却真真切切想起法子来,她试着问道:“三夫人那边不能再去求求吗?应该只要不直接碰了面,远远看一眼就好了罢?”   楚姒回过头来,看了方云蕊一眼。   以往她对府上这个表小姐实在是不怎么上心的,在府上住着也只当外人,连说句话也不曾,因为觉得实在没有必要。可现今她都快要出嫁了,心境自然和做姑娘的时候不一样了,再看方云蕊这样,又觉得有些可怜。   她这样说几句话,若换作是楚玥,其实听过也就罢了,根本不会有多放在心上,因为她们姐妹是平等的,既然平等,就不会费尽心思想要去讨好。   可方云蕊却当真以为她今日非看那未婚夫不可,竭力替她想法子,这便是在无意识讨她的开心了。   小姑娘的确生得雪肤花貌,穿的衣服是最普通的,然而任谁也盖不过她的颜色去。   楚姒不是嘉宁,她不会平白无故因容颜对一个女子产生嫉妒。   于是看着方云蕊,她忍不住说了一句:“等我嫁人之后,你便和玥儿做姐妹罢。”   方云蕊一愣,忍不住抬眼看向楚姒,她面容上带着的笑意很是干净温柔,当真好似个大姐姐一般。 第39章   “你呆愣着做什么!”楚玥转过头来, 笑嗤了方云蕊一声,她一向心直口快,看着方云蕊道, “你不会以为我真的喜欢你罢?等我阿姐嫁人了,这府上可就只剩下我们三个姑娘了, 你必须跟我玩, 跟我一块儿挤兑楚苒!”   方云蕊从怔愣中回过神来,心想原来是这样,所以今日也是由于这个原因,才请她过来的吗?刻意没有请楚苒, 是为了直接让她与楚苒生出嫌隙?   其实她和楚苒之间早就有嫌隙了, 只是方云蕊不喜欢将这种嫌隙摆到明面上, 她不想得罪楚家的小姐。   楚姒看了眼自家妹妹,和颜悦色道:“你要是想和人家玩, 就好好和人说, 这样可没人和你玩。”   楚玥皱了皱眉,很是不满地瞪了姐姐一眼,对上方云蕊懵然的神情, 哼道:“好吧好吧!我觉得你那日画的妆很是好看,你教教我罢?”   “哪日?”方云蕊问, 她带妆出面的宴席并不多, 但都画得很淡,实在算不得什么出彩妆容。   “就是中秋宴那日,我一看便觉得好看!”楚玥嘀咕道,“我觉得你妆面画得干净又清澈, 若不细看,都看不出来。”   方云蕊明白过来, 那日她一直低着头,都没有注意到楚玥在看她。   “是江南的画法。”方云蕊解释道,“都是多年前时兴的,算不得什么。”   “这妆容就是好看便好了,时兴不时兴的有什么要紧。”楚玥想了想,爽快道,“你教我你那边的画法,我教你京城时兴的画法,如何呀?”   方云蕊有些心动,她对京城时兴的东西什么都不知晓,所以与旁人也总是聊不到一块儿去,她确实一直很想了解一些,这样下次遇上,或是她去了女学,也能有些话题可说。   “好。”她想了想,应下了这件事。   过了会儿,正堂那边过来请人,请她们过去吃饭。   楚姒道:“怎么叫咱们去?恐怕不是很方便罢?娘原话是怎么说的?”   因着在宫里学过规矩的缘故,楚姒现在比自己的母亲还要格外警醒些,毕竟她已经说了亲,眼看就要嫁了,决计不想在这个时候闹出什么不应有的闲话来。   女使知道她的心思,笑了笑道:“姑娘就放心罢,夫人说了,想着让姑娘再看看,席面上自是会拿屏风隔开的,周围又有咱们的人守着,是决计不会越界的,只管让姑娘放心去就是。”   楚姒回头看了眼楚玥,一脸惊喜。   方云蕊也笑了笑,她想,做娘的就是这样,自己的姑娘在想什么,焉能有不知道的。   她尚且有些拘谨,觉着今日和两位姑娘的话好像也说得差不多了,便开口道:“那我先回去罢。”   “哎。”楚姒拉住了她,“你回去做什么?今儿叫你过来就是一起吃饭的,现今府上不知怎么回事,一块儿送的饭那么难吃,我们三房早就分开单做了。”   “是呀。”楚玥道,“请的外面的厨子,做的甜食可好吃呢,不必客气,一起留下吃就是了。”   方云蕊犹豫着留了下来。   中堂设了道墨翠色的屏风,是丝织的,看着十分精巧,一扇屏风严严实实格挡在中间,两道还分别站着女使守着,实在是万分周全。   楚姒看了一眼便放心了,这会儿下人正在上菜,正是脚步混乱的时候,楚姒便走近屏风,隔着中间的孔隙往对面看了一眼。   除了柳家的长辈,对面只坐着一位男屏,穿着浅草色的长衫,长相斯文儒雅,楚姒收回目光,又笑着点了下头。   是她之前看中的没错,还是她记忆里的样子。   楚玥见了,一把拉起方云蕊的手,道:“走啊,咱们也去看看!”   方云蕊连连摆手,可楚玥已然不由分说拉着她过去了。   两人站在楚姒身边,很是谨慎地往那边看了一眼,原来来的人很简单,就是几位长辈,年轻男子便只有楚平和另外一个面容温厚的男子。   方云蕊只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缩去桌子旁边坐着了。   楚玥大大方方看完,回头笑她:“你怕什么,他们又不会知道。”   方云蕊摇了摇头,“这样不好。”   “没事。”楚玥却道,“他们的婚期还有些日子,嫁人那日我又见不着,再见恐怕要等我阿姐回门呢,那个时候娘会不会让我出来都难说,总不能我阿姐要嫁了,我连姐夫长什么都不知道吧!”   “什么姐夫!”楚姒听见轻斥她一声,只是眉眼间俱是藏不住的笑意。   方云蕊看着,突然觉得羡慕。   她们的婚事多么顺理成章呀,有父母操持,有家族倚仗,相看的自然都是样貌品行皆不会差的郎君,可她却......   她眼前空茫茫一片,真正能给她相看婚约的冯氏已与她生了嫌隙,所托的大夫人还是楚岚,到底不是与她有亲缘的人,于是这份托付便也空落落的,落不到实处。   没一会儿菜上齐了,三房的厨子做饭,自然都是紧着三房的口味来做,她们三个姑娘一桌吃饭,年纪相当,上的几乎都是方云蕊也喜欢吃的。   一开始她还有些拘谨,后来楚玥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就习惯了,夹菜也夹得大胆起来。   等吃过饭,三夫人身边的女使又来找楚姒说话,说是后院的梅开了,让姑娘过去看看。   楚姒听了哪儿有不知道的,怕是她娘还惦记着恐怕她不满意,这是也打发了那柳五郎过去,让他们两个单独说会儿话呢。   楚玥却没听出来,追问道:“什么梅?这才几月就开花了?我也要去看。”   方云蕊下意识伸手拉住了她,楚玥一回头对上她的眼神,也回过味来,反手又拉着方云蕊回了屋。   楚姒要嫁的人是柳家五郎,是柳氏本家的孩子,虽是同族,见得却少,原没有什么来往的打算。   后来有一年冬天,柳氏带着楚姒回娘家省亲,两家正好遇上了,那边的长辈看中楚姒娴静乖巧,一直有想结亲的心思,但国公府门第毕竟是高,只等着五郎中了秀才,才敢请人过来提了一回。   柳五郎勤勉,兼又相貌堂堂,柳氏私下也见过机会,的确是个文质彬彬的好孩子,后来乡试又中了举人,这亲事这才定下来。   高门女子嫁人,其实最看重的不是亲家的门第家底,而是看中亲家人品如何,女婿是否上进端正,这才是一等一要考量的地方。至于旁的,娘家能贴补便贴补一些,左不过是钱财之事,又不是什么大事。   柳氏一向是个稳妥性子,嫁女也稳妥,定亲前她便让女儿远远看过柳五郎一眼,女儿满意,她才点的头。   她图的就是柳家人知根知底,发生了什么事她这边也立刻能知道,她是嫁入高门的人,虽然丈夫没什么本事,还纳了姨娘,但好歹也是国公府的儿媳,娘家人都巴着她,女儿定然不会受委屈。   再看柳五郎确实不错,人也知道上进,这门亲事便愈发好了。   等回了姑娘院子里,楚姒与说话了,今天又是应景,楚玥便同方云蕊说起自己中意的男儿模样来。   “我同我阿姐不一样,并不喜欢那些柔弱书生,祖母还在的时候就给我讲过几回故事,说祖父几次救她于生死,两人也是很艰难才走到如今的荣华日子。”楚玥说得认真,“我便也想讨个将军做郎婿,那多有威风,也甚是安心。”   方云蕊想,她是国公府的嫡孙女,自然是可以自己挑选郎君的,只要三夫人那边点头,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那你呢?”楚玥又问她,“你怎么不说你自己的?”   方云蕊只得摇了摇头,“我没有想过这些,只想着可靠便好了。”   “这个范围也太宽广了!”楚玥道,“那你便是连个模样都没有,只要是个男人就行,这样怎么行呢?”   方云蕊想说不是的,她是想要个可靠的夫家,但这里面的细细解释起来又十分麻烦,一两句话说不清楚,便懒得再分辩了。   楚玥见她不出声,便觉她是真的一点想法也没有,想来这软包子也不能有什么想法,她连嘉宁都不敢回怼,阿姐都说了,那康王府已是成不了气候的,有什么好害怕的。   “那你觉得我长兄如何?”楚玥又问。   方云蕊捏着帕子的指尖跟着颤了颤,抬眸不确定地问:“你是说......楚平?”   “楚平是我哥哥,楚岚才是长兄。”楚玥道,“你若眼睛没毛病,定然不会喜欢我哥哥,我阿姐也讨厌他,不过我觉得他其实还不错,虽然胖得跟头猪一样,但对我还可以。”   方云蕊听着楚玥的形容,轻声笑了笑,她并不了解楚平,在国公府这么久,她连一句话都没跟楚平说过。   只是看楚平的模样,的确有些吓人,人生得相貌不好,便天生会让人觉得防备。   “你快回答呀!”楚玥又问了她一句,“你觉得楚岚如何?”   楚玥看着她,方云蕊心里发虚,楚玥为何会问她这个?莫不是知道了什么?可不应该啊,她和楚岚已经有好一阵子走得不很亲近了,总不至于这个时候被看出什么来。   “我......我没跟他说过几句话。”方云蕊道,她心虚极了,面上却端得很好,没让楚玥瞧出什么端倪来。   “你也没说过?看来他也不是个喜欢美貌的。”楚玥道,“我哥哥瞧见美貌的女使,就要上去搭话的,三房这边好看的女使,他收了两个了,还是我娘那边一直看着,才没让他弄出孩子来,你也知道,这有了孩子,他的亲事就不好谈了。”   这几句话,说得方云蕊愈发不知道该什么接了,她一向知道楚玥心直口快,却没想到连这种事都会跟她讲。   见她一脸惊讶,楚玥还道:“你这个表情干什么,这些都不是什么秘密,他自己出去都要到处吹嘘,京城多半人都知道他是个什么性子的人,跟那个刘家三郎很是合得来,所以没什么人家愿意把女儿嫁给他,这愿意嫁过来的又存心攀附,后头恐怕还拉着一大家子等着国公府捞他们呢,我娘自然不会同意。”   方云蕊听着,点了点头,潜意识里对楚平的印象更加差了。   今日实在已经叨扰了很久了,在别人家的院子里带着,方云蕊横竖都觉得不安心,她瞧着三姑娘打了个呵欠,隐约是困了的模样,便主动请辞道:“我就先回去了。”   楚玥却还没说够,但左右想想,她今日确实拉着方云蕊说了许多话,便道:“行吧,回去歇歇也好,不过今天咱们这边院子里来了人,学究布置的功课我还没写呢,真是不想写了,回头我让翡翠去找你要,借你的抄抄,明天早上还你。”   啊?方云蕊身子僵了一下,这要是被学究知道了,会一罚罚两个的。   她正想推却,楚玥却又道:“眼看就快去相国寺祈福了,往年我都是和阿姐一块儿,今年她怕是没时间和我们一起,你陪我去如何?”   “这......”方云蕊试着道,“我问问大夫人罢。”   她自己本也是想去的。   “还用问什么大夫人!”楚玥道,“我带你去,到时候坐我的马车就是了,我接你去。”   方云蕊只得“嗳”了一声,重新穿上披风戴上兜帽,出了梅雪堂。   可她总觉得三姑娘不是很靠谱......万一三姑娘把这事儿忘了怎么办?又或者是临了了觉得麻烦,又不去接她了。   她心里没底,但是这会儿若再和大夫人去说,又好似是有些不好。   而且三姑娘借她功课的事她也还没退呢......   方云蕊开始发愁。   晚间的时候,梅雪堂果然派了翡翠来拿作业,方云蕊迟疑了一阵子还是给了,不过心里却满是担忧。   她一边想着,万一这作业拿回去,楚玥不还她了怎么办?一边又想着,万一楚玥抄了她的,被郑学究发现了怎么办?   辗转了半天,她只好认命,自己又去重新写了一份,和原先那份的答卷内容上错开来了。   第二天一早,方云蕊到了学堂,发现今日楚玥竟然来得最早,已经将她的那份功课连同自己的都交了上去。   郑学究自然是已经来了,只是没有入学堂来,后面相继又进来几位小娘子,方云蕊很不放心楚玥的行事,几度想将自己那份作业换下来,但均没有机会。   忐忑着上完了课,等学究开始批作业的时候,她便开始提心吊胆,过了一会儿,果然听见郑学究唤她名字。   “方云蕊。”   方云蕊浑身一紧,踯躅着去了学究身边,心跳愈发快了。   “这是你的字罢?”郑学究问,他低着头,方云蕊只能瞧见他花白的脑袋,瞧不见学究脸上的表情。   “......是。”方云蕊看了一眼,应下来,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嗯。”郑学究点了下头,下半句却是赞道,“写得很好,在这些人中,你写得是最好的。”   方云蕊一愣,没想到是句夸赞。   夸完了她,郑学究仍然落目在她的答卷上,方云蕊目光不由下移,在她的作业之下放着的赫然是楚玥的。   楚玥抄了她的那份,可是看这个摆放的次序,一看便知学究已经看过楚玥那份了,那为何还......   谁知下一句,郑学究回答她疑问似的,跟她道:“楚玥写的文章跟你差不多,但她许多见解都浅显粗糙得很,远不如你的细致,有些方面甚至比较偏激,倒是合她的性子。你的就比较中庸了。”   方云蕊站着,半晌不知该说句什么话来。   过了一会儿,郑学究放下了她写的功课,问她:“我这里有能入女学的名额,你想不想去?”   “什么?是宫里办的那所女学吗?”方云蕊一颤,不确信地问了一句,竟然连声线都有些发抖。   “自然是。”郑学究有些好笑地看她,“京中就这一所女学。”   “我、我愿意去的!”方云蕊瞬间捏紧了自己的裙子,“我很愿意去,只是学究,我没有旁的东西能谢您......”   “很不必。”郑学究闭上眼睛摇了摇头,“往年都会给我几个名额,只是今年刚好多出来一个,思来想去,或许你用得上。”   方云蕊登时红了眼眶,她忙又肯定了一遍:“我当真愿意去的!多谢学究!是正月考试吗?”   郑学究却道:“不必考试,直接入学即可。”   方云蕊这便明白了,这怕是郑学究于什么人有恩惠,人家拿这几个名额来谢郑学究的,所以连入学考试也不必。   那她就不好再多问了,只又谢了一遍。   郑学究道:“我只是看你素来上进,成绩又一直不错,这次大考结束后,若无什么问题,我会将那边的令牌给你,你自行去就是了。”   没有什么问题,是指她大考的成绩得好了,方云蕊对这次的大考本就胸有成竹,现在更是要勤勉温习拿个好成绩才是。   “我记住了。”方云蕊感激涕零。   下学的时候,楚玥来找她说话,拉着她问:“学究同你说什么了?我看你眼睛都红了,是不是训斥你?”   方云蕊摇了摇头,“没有,学究说我功课不错。”   楚玥立时露出鄙夷的目光来,“说你功课不错而已,这就感动得眼睛都红了?快要哭了似的,至于么!”   方云蕊没有辩驳,满心只装着她能自己去上女学了这一件事,十分欢喜着。   顿了顿,楚玥见她没有说话,又补充道:“不过你写的是不错,我昨晚瞧着,想我自己定然写不出这样的好文章来,便大改了一番,你放心就好了!抄作业这方面,我是行家,知道该怎么抄,学究可从没看出来我抄了谁过。”   这话昨日听着还不靠谱,可今日方云蕊已经看见了楚玥的作业,确实如她所说,丝毫看不出来是抄的,她忽然觉得,三姑娘好像也不是那么不可靠了。   于是她嘱咐了一句:“去相国寺的时候,你别忘了带我一起!”   楚玥拍拍胸脯,“我自然是不会忘的,当本姑娘是傻子不成?那日你就穿暖和了,好好在院子里等着我的人来叫你吧!”   听她如此笃定,方云蕊笑出声来,与楚玥走了半道之后便分道扬镳回了自己居所。   海林不明白,“姑娘,楚岚少爷那边不是已经许了您了吗?这板上钉钉的事,为何换成了郑学究您就这么开心?”   “这怎么能一样?”方云蕊笑眯眯地回,“学究推荐我去,是因为我学得好,那是我自己的,楚岚......楚岚只是怜悯我而已,说不定他最近这么忙,都忙忘了。”   她并不喜欢把一件事的希望压在别人身上,也不喜欢求人相助,只有靠她自己的、牢牢捏在手里,她才会安心。   然而这世上哪里这么容易就能叫她顺心如意了?她还是得靠着别人才能好过一些,但即便如此,能拿捏在自己手里的那一部分,还是让人止不住地心中欢喜。   海林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此时此刻,铃兰阁中,楚岚刚迎着风雪进屋,正褪下自己身上的大氅往里边走。   青墨随后跟着进去,满脸不解。   “公子,咱们不是跟表小姐那边不来往了吗?您怎么还绕了郑学究这么一道远路?那名额咱们已经拿着了呀。”   青墨想不通,合着这断了只是那边跟他们公子断了,但是公子这边不断。   公子这是还喜欢人家?既然喜欢,那为什么又断了呢?   楚岚只觉得他多嘴,冷冷睨了青墨一眼,道:“不去沏茶?”   青墨脖子一缩,不敢再多问了,转身又出了屋子进了厨房。   珊瑚已然备了干净的水盆在屋里,楚岚便慢条斯理地净手,他洗得十分仔细,十指在水中交错着,如此简单的动作让他做得赏心悦目。   他一个人站着,脑中却忍不住想起青墨的话来。   为什么?   那自然是因为她喜欢。 第40章   自从郑学究提了女学一事, 方云蕊在学业上就更加用功了,她想在年终的大考上得个顶好的成绩,别让这件事再节外生枝了。   一入冬, 京城就格外的冷,方云蕊正挑灯夜读之时, 通身突然一阵寒意, 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回头看时才发现架在门槛处的炭盆早就熄了。   她们住的这个院子不大,方云蕊刚打完喷嚏,那边海林就听见了, 连忙挑了门帘进来, 看见熄灭的炭盆却是一愣。   “怎么了?”方云蕊拢了拢自己身上的衣服, 察觉到海林神色不对。   “姑娘,奴婢一个时辰前才换过炭盆呢。”海林惊讶道, “怎么这么快就烧完了?”   这银丝碳, 一盆能顶上三四个时辰,若再制得精良一些,那五六个时辰也是用得的, 哪里有一个时辰不到就烧完了的道理。   方云蕊目光落在那个发黑的炭盆上,摇了摇头, 道:“给咱们的恐怕不是银丝碳, 这银丝碳燃时无烟,不会把炭盆边缘给染黑了的。”   眼前这碳,燃起来虽然也无烟,但燃后发黑, 质量就差了许多。   “还剩么?”方云蕊问。   海林摇了摇头,“往年咱们还没用完呢, 国公府就会把碳送过来续上,可今年只送过这一回,奴婢还想着明天一早去要呢。”   方云蕊默然,她们其实从未开口跟国公府要过碳火,没有要过但从来不缺,就如饭食一样,虽然看得出做饭的人不走心,但的确是不会缺的,更不会给她们上些烂的、坏的。   这便是国公府,哪怕她们这样寄居着的闲人,过得也会十分富足。   “咱们自己买些罢。”方云蕊轻呼了口气,“也许顶一阵子也就好了。”   海林只得同意,她知道以她们如今的立场,其实很没有资格同国公府要些什么的,姑娘唯一沾了些亲缘的老太太已经过世了,她们在国公府上没有亲人,做什么皆会为难一些。   天已经黑了,不过幸在距离宵禁的时候还早,海林便从厨房拿了个篓子准备去买些新碳回来先抵过这阵子。   正走到外面林荫道上,迎面遇上同样背着竹篓出来的青墨,两人俱是一愣。   二人各为其主,但之前极少有什么交流,此刻遇上,青墨目光便很快落在海林手里的竹篓上。   “海林姑娘这是去取碳?”青墨问。   海林默了瞬,道:“姑娘托我去外面买点东西。”   她手上的篓子要比青墨背上那个小上一半,青墨看了一眼,给海林让出一条道来,暂且信了,只是当他领了新碳回来,往铃兰阁走的时候,突然觉得海林那就是去外面买碳了。   不然还能有什么东西,值当大冬天的晚上出府去买?   想了想,他在书房拾掇炭盆的时候便提了一句:“奴方才遇着海林了。”   楚岚正站在书架前,没有立时应声,半晌才对他道:“你要说什么就说。”   青墨暗暗吐了下舌头,才老实道:“奴看见她提着个篓子出去了,瞧着好像是去买碳了。”   楚岚翻书的手顿了顿,他回过头,看了青墨手中的炭盆一眼。   他还以为,他这边的碳不好,是因为今年他头回在府上过年,忘了购置他的份例了,所以给过来凑合的碳便差些。   怎么方云蕊院中的也不够?还是说,她年年都是去外面买的?   这碳火虽然不是什么贵价之物,不过按她在府上能存下来的那点钱说,若冬日里都需要买碳用,那实在是什么都剩不下来,甚至这个冬天都过得十分艰难。   这样的处境,那不是比国公府的下人还要不如吗?   而且这个时候出去买碳,大约是用完了才去的......   楚岚略吟一声,脑海中自然而然就浮现出了她被冻得缩在床角,可怜兮兮的惨模样来。   “那门还在么?”楚岚问。   青墨反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公子说的是之前在墙上隐秘修的那道,点头道:“一直在的。”   楚岚放下了手中的书,已经从椅子上捞起大氅,吩咐他:“去开。”   青墨转身出去了。   不出一刻,楚岚已经站在了方云蕊的院子里,他很少过来这边,上次过来好像还是在夏日里,恍惚想起那时她紫藤萝的床幔,被寒风侵袭的周身反倒暖和了一点。   屋里点的灯有些黯然,楚岚站在阴影里时,方云蕊还未注意到自己院子里来了人。   楚岚走近几步后,直截了当地问:“你冬日的碳火够不够用?”   屋里骤然响起的声音吓了方云蕊一跳,她两个肩膀都剧烈地一抖,回过头才看见站在暗处的楚岚,穿着一身乌青色的大氅,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在那儿站着的。   方云蕊起身道:“够用,表哥怎么过来了?”   她后半句问得有些底气不足,这个时候,楚岚过来,总不是真的为了问她一句碳够不够用罢?   莫不是想拿她消遣?可他们已经不再是那种关系了,倘若真的是这样,那她是应还是不应?   短短几个字中,楚岚听出她的防备,他暗想——当真是个没良心的,这才多久,就问他干什么来了。   从前她自如往他书房钻了那么多回,他何曾问过她一句“干什么来了”?   见楚岚不说话,方云蕊又开始自我检讨,她想大约是自己说的话有些不趁楚岚的意,正寻思着要怎么再问一句,就见楚岚行将过来,忽然伸手将她一只手握住了。   方云蕊一愣。   短暂的接触,很快又松开了她。   “炭盆熄了多久?”楚岚问。   这屋里都凉丝丝的,没有一点热气,但要说宛如冰窟似的,又没到那个地步,可见今日不早的时辰正烧着碳,只是眼下没有了。   方云蕊也不大清楚,“不到两刻?”   她的手倒是冰冰凉凉的。   楚岚站在方云蕊身前,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多管闲事了,她冻着便冻着了,又关他什么事?是她曾交代过他的哪件事他没有给她办好吗?还是他欠着她什么?   楚岚默然,有些不满于方云蕊这样不热不冷的态度,可又说不上来他在不满什么,转过身正待离去。   刚转了身,还未待挪动一步,就听身后方云蕊结结实实打了一个喷嚏。   紧跟着第二个、第三个。   楚岚微微叹了口气。   “跟我过去。”他道,口吻好似命令,不容拒绝。   方云蕊睁大双眼,她下意识拒道:“这还是不必了,海林快要回来,我还要等她。”   楚岚回过身看了她一眼,有些好笑道:“你以为我叫你过去,是做什么?”   方云蕊一愣,抬眸看向他,他的神色依旧冷峻,凉凉地审视着她,好似她说错了什么话。   她目光微垂,落在那个炭盆上,忽然明白过来。   难道是......看她屋里的碳烧没了,叫她去那边的屋子里取暖?   方云蕊知道是自己误会了,她再不敢多话,抱起桌子上的两卷书就跟在了楚岚身后。   不知怎的,她忽然有些怀念自己自由出入楚岚书房的日子,现在这个时候,她再踏入铃兰阁,总觉得有些奇怪。   楚岚书房里暖烘烘的,方云蕊进来之后楚岚便让她去书案那边坐着,他只是随便一指,连话都没有再说就进屋里去了,方云蕊觉出自己大约又是惹了他生气了。   她铺开自己的书,看了两页,忽然想起什么,又看向书房里放着的那个炭盆——边缘也是黑色,为何给楚岚的也不是银丝碳?   方云蕊有些惊讶,她还以为自己领到银丝碳多半是下人那边不走心,故意给她一些次碳,可没有道理短了楚岚这边,那就只能说明,这整个国公府用的恐怕都不是银丝碳,都是次碳。   那这就是采买的问题了,而不是说厚此薄彼。   方云蕊自然而然联想到了之前下人们发牢骚的事,想着这中间会不会有什么关联?可就算是有,也轮不到她来置喙,国公府家大业大,难道就她一个人长了眼睛和脑子吗?她相信看出来的绝对不止她一个。   方云蕊皱了下眉,还是决计不趟这个浑水。   另一边房里,楚岚叫来了青墨和珊瑚,正悠悠问话。   楚岚身为长孙,按制跟在他身边伺候的,光女使应该就有五六个,若想再要,自然还能更多。   只因楚岚不喜身边人多,便只会挑伶俐且知根知底的放在身边。   青墨是从小一直跟着他的,用着他放心,而珊瑚的身契,是签在他的名下,与国公府无关,便只会对他忠心,也放心。   虽身边就这两个人,但这二人做起正事来可是一点都不马虎,府上该有的什么风吹草动,都能一字不落禀报给楚岚知晓。   楚府下人的事,楚岚自然也会知晓,只是他在斟酌,这件事究竟值不值当他费心去管一管。   这本是国公府的家事,荣国公生的儿子虽然都是不怎么中用的,但娶的媳妇都能算是厉害。   大夫人江月容,本就是个厉害的人物,如今又有了娘家倚仗,她不管府上的事,大约是懒得插手。   三夫人柳氏,是个沉稳内敛的,当初三爷娶了姨娘进来的时候她一次都没闹过,是个闷声做大事的,自然也不会在这种弊端刚刚冒头的时候就站出来说话。   这两人,大约都是在等着问题激化,届时好取代了冯氏的位置。   至于冯氏,荣国公当初既然能选中冯氏管家,那就说明冯氏确实有她的能力在,只是在逐年的松懈中,管家能力非但没有进步,反而越差了,现今甚至都露出马脚来。   楚岚听完了青墨和珊瑚对近来府上口舌的汇报,点了点头,轻声道:“拖着便是。” 第41章   方云蕊坐在书房读书, 但她心里还有些担忧海林回来找不到她会不会着急,毕竟她已经跟海林说过决意不与这边来往了,一时半会儿的, 海林或许想不到她来了这边。   没成想过了一会儿,珊瑚便过来道:“表姑娘, 海林姑娘回来了, 且已经知道了您在这边。”   方云蕊这才安心,她忙起身道:“既然她回来了,我也回去好了,你同表哥说一声, 我就不叨扰了......”   她说完急急起身, 就想趁着楚岚不在的功夫回去, 省得解释了。   然而话音未落,楚岚就已然出现在了书房门口, 拿那对凉薄的眸子睨着她。   方云蕊有些不敢与之对视, 她对楚岚其实始终是有些怕的,之前在那种关系的作用下,这种害怕的心理有时会消弭, 可是现在不一样。   自从楚岚入朝为官之后,方云蕊便对他生出一种天然的敬畏来。   而今这种敬畏再没有别的东西可以消弭, 她光是看着楚岚, 就知道他们之间隔着万千沟壑,沉沉地压下来,让人透不过气。   她在这国公府卑微如蝼蚁,仰人鼻息, 然而楚岚却如明珠一般,即便没有国公府, 他也能万人敬仰。   如今回想起来,她总觉得自己与楚岚那段旖旎的时光好似做梦一般,甚至会惊叹于自己的胆大,当时竟然什么都不想就去求楚岚帮她......也不知是凭着怎样的勇气。   这世上的人都是越相处越觉得熟悉,可唯有楚岚,越相处越让她觉得远。   “表哥......”方云蕊唤了一声,有些不知所措。   楚岚看着她,道:“我听说郑学究允了你入女学的事。”   方云蕊立时有了种负罪感,就好像分明是她求楚岚帮她,但最后却是别人帮了她,结果她还没有告诉楚岚,反倒是被楚岚自己查到了来找她兴师问罪。   “是......”方云蕊轻轻咬了下舌尖,她有些讨厌自己在楚岚面前总是这样战战兢兢的,稍有不慎就会生出负罪感来,好像她欠了楚岚什么似的。   可她其实并没有欠楚岚什么......应该没有欠罢?   她开始怀疑,一开始她似乎只跟楚岚求帮她搅合了与刘家的婚事,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了。   现在楚岚不光替她摆平了,还在许多地方帮了她......帮了她许许多多,这些事他本不用去做的,可他做了,就成了她欠着。   眼前两位主子说话,珊瑚很识趣地退下了。   等珊瑚走了,方云蕊便也想赶紧找个借口离开,还没想到呢,就听楚岚问她:“你好像怕我?”   方云蕊心里咯噔一下,不知是该应还是不该。   楚岚却已然从她的反应中笃定了这一答案。   “为何怕我?”楚岚向前一步步走来,他走得很慢,每向前一步都让方云蕊觉得心跳快几分,她不得不承认,她在排斥楚岚的靠近。   但这种排斥并非是因为讨厌,而是她自己清楚,不该去靠近,不该去生出某种妄念。   不该的,根本不会有任何结果。   “一开始,你都没有这样怕我。”楚岚同她说着话,“现在却不敢看我。”   她那时多放肆,连件衣服都不穿就敢跑到他的书房里来,往他怀里坐,而现在,他朝着她迈进一步,她就要后退三步。   这好像是方云蕊第一次听楚岚跟她说这么多个字,他素来都是缄默的,只要他高兴,床笫间时从头到尾,他甚至都可以不说一句话。   那样的安静让她心慌又羞耻。   可他问她这些,是想做什么呢?他想得到什么样的回答?他是始终觉得她对他有什么妄念,还是不满于她没有生出什么妄念?   方云蕊不大明白,她隐约觉出楚岚好似在跟她要什么答案,可他自己都没有给她一个确切的答案,那便更像是在玩弄她,看看逗她会有什么反应。   像逗一只小狗,或者是猫。   方云蕊面上的温顺有些端不住了,她想知道,倘若不如楚岚的意,会怎么样呢?   她这样想着,也便于心中默默计算着倘若此刻与楚岚撕破了脸,她会有什么坏处?她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然而唯一的好处大约是能够断了她的妄念,且好似能多少维护一些她本就在楚岚面前失得没有多少的自尊。   坏处则是——楚岚大约不会再替她办女学的事。   可这个她靠郑学究也可以做到。   还有个坏处是——楚岚也不会帮她掌眼婚事。   然而方云蕊本就没有多期望这点,她甚至觉得靠着大夫人那边都比靠着楚岚要更踏实。   也没别的坏处了?方云蕊想,楚岚许给她的就这些,没别的了。   她计较着自己的得失,正想着自己或许不值当因为眼下一时的不快去和楚岚闹翻了,便想收回自己的想法去。   谁知此刻,楚岚见她没有应声,变本加厉道:“那七枚白子,还收在我处。”   一瞬间,在荣寿堂那不堪的一幕在她眼前闪过,方云蕊咬紧了牙,恨声道:“我讨厌你!”   她此时当真讨厌楚岚,她分明以为,楚岚那个时候会留下她,多少是知道她的难处的。   知道她嫁过去,就会生不如死,所以才留下她、应下她。   这对她来说分明是不堪的过往,却被楚岚拿来取笑,或是羞辱。   “厌我?”楚岚的声音还是那样凉薄,听不出一丝旁的情绪来,这四个字没有勾起他半分情绪。   方云蕊突然反应过来,或许她都不值当能勾起楚岚什么情绪,他看着她本就如同一个玩物,谁能被一个玩物坏了心情呢?   然而下一瞬,一只手勾在她下巴上,她被楚岚托起脸来,被迫对上他寂静的视线,听他道:“厌我,为何不看着我说?”   他的长相斯文俊美,单是对上他的视线,方云蕊就要心跳加速,怎么还能说得出讨厌呢。   她以为楚岚这是在讥讽她,连讨厌都不敢看着人说,谁知楚岚竟跟她细细解释起来。   “你跟旁人也这样说吗?”楚岚松开勾着她下巴的手,口吻平静疏离,“与人说话,当看着人的眼睛,你是喜欢也好,讨厌也罢,都要看着这个人说出来。你始终低着头,不敢与人直视,时间一久,谁还会在意你是不是真的喜欢,是不是真的讨厌?”   方云蕊顿住了,她望着楚岚,听他徐徐说话,恍然好似回到楚岚第一次跟她授课的那个下午,当时是怎么样的呢?   下午阳光正好,窗外蝉鸣声不绝,然而一切都只是陪衬,她的视线追着楚岚,那是她第一次觉得楚岚真是位好君子。   “从此刻起,抬起头。”楚岚说着,他的手扶在她肩上,稍稍用力便将她一直习惯缩着的两肩扳正,帮她挺直了她的脊梁。   那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仅一瞬的时间,她便觉得一直压在胸口的那股淤塞好像瞬间通畅了,她像是打开了自己,没有下意识低头、没有下意识垂眼、更没有下意识缩着身子,分明是同样一间屋子,这间书房她来过无数次,此刻却觉得屋里的这盏灯格外明亮。   屋中的景致、摆设,也格外分明起来。   楚岚与她一步之遥,她僵着身子,任由楚岚调整摆弄着她的仪态,他身上的沁香在此刻变得格外浓郁起来,几乎要一寸寸地缠紧她,她像一个木偶般被摆弄着。   可抬起头来的那刻,她宛如活了过来。   她甚至才开始发觉,自己已经能够轻易触碰到楚岚的脖颈,她若再努力踮踮脚,也许还能吻到他的下颏。   曾经觉得好似是很遥不可及的距离,此刻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楚岚终于调整完了她,视线懒懒向她扫来,方云蕊还是无法从那双如墨的眼中看到半分情绪色彩,可她再也没法违背自己的意愿,去对他说一句讨厌了。   “记得了?”楚岚问,他的手指在同时离开了她的身体。   方才那场触碰,分明楚岚寸寸守礼,他没有碰她任何一处不该碰的地方,他的动作轻而缓慢,甚至疏懒,可就是让方云蕊觉得无限旖旎。   “...记得了。”方云蕊轻声答应,未免心虚。   她分明说了讨厌他的话,可是楚岚还在教她,怎么样是对的。   “口齿清晰些,再说一次。”   方云蕊动了动嘴唇,照着楚岚所说又来了一遍:“记住了。”   “嗯。”楚岚的目光从她身上离去,淡然地嘱咐她,“以后都要这样。”   他不再看她,自如走过她身侧,方云蕊知道他这个意思,那便是让她可以自行离去了,不必再待在这里。   她分明方才还急着离去,可现在却又不想走了。   就像那晚家宴结束。   方云蕊伸出手来,用力掐了一下自己,她微微失神的双目顿时因此清醒过来。   “表哥。”方云蕊口齿清晰地唤了他一声,不再是从前那副娇怯怯的模样,不再含混着闪烁其词,她回过身看着楚岚,无比期盼楚岚也向她看来,她想看清楚岚的神色。   可楚岚没有看他,他只是整理着自己的东西,对她道:“记住了,就回去。”   方云蕊眸光微颤,她险些因这句话再度垂下眼去,可她很快记起来,不躲不闪地将目光从楚岚身上移开,转身出了铃兰阁。   楚岚摩挲着书页的手指渐渐停顿下来。   送衣服,是不够的。他想起中秋宴上,她因一件衣服被嘉宁的婢女逼至墙角时面上的惊慌失措。   应送她自由。 第42章   从铃兰阁走回居所, 一墙之隔的距离罢了,方云蕊却觉得自己好像换了个人,她开始回忆自己在国公府这三年的过往, 究竟在畏惧什么?她的畏惧又换来了什么?   无非是那时她尚且年幼,面对一屋子的陌生人, 自然不敢抬头。她双亲亡故, 又是初至京城,对周遭一切陌生之景,不敢探究。   国公府的陌生人从未少过,来来往往尽是光鲜亮丽之人, 仪态风度远胜过她这江南小地方出来的人, 于是她便胆怯, 便固步自封,三年来畏畏缩缩将自己囚于一方天地, 从未想过要改变。   然而她的畏缩也没能换来什么好结果, 一直惧怕的嘉宁郡主到头来还是容不下她,一直在意极了的婚事还是被塞去给人做妾,她步步退缩, 什么也没能得到。   那她得到的是什么?   是从乞巧过后的那晚开始,她头一回鼓足勇气, 为了自己今后的活路去找了楚岚。是她虽一时冲动, 却也不曾动摇地踏入冯氏举办的那场茶会,结识下大夫人,这才终于有人许诺会给她一门好亲事。是中秋宴上,她再次鼓足勇气, 穿了自己的喜欢衣服、带着自己喜欢的妆容去赴宴,纵然嘉宁郡主欺她, 却有楚玥站出来替她说话。   多年来的苦闷总使她对什么都望而却步,忘了自己也可以去争,忘了自己也可以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楚岚要她抬起头来,要她高声说话,又何尝不是在告诉她,不要让她的畏惧再有滋生,不要再自己困住自己。   走入房中时,海林正听见动静迎了出来,她刚想习惯性地唤一声“姑娘”,目光落在方云蕊身上时却为之一怔,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姑娘身上好像多出什么来,刹那间叫人移不开眼。   姑娘这是与楚岚少爷和好了?海林想问又不敢问,只是感觉出来姑娘心情似乎很好,她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姑娘眼里如此亮晶晶的宛如闪着光彩一般了。   “咱们的柜子是不是还空着一大半?”方云蕊开口询问。   海林道:“是还空着许多,姑娘要用什么吗?”   方云蕊道:“今夜兴致好,咱们把那些压箱底的衣服都拿出来整理一番罢,总不能一直放着,要坏了。”   说着她双目染笑,几乎是雀跃地踏入屋中,海林尚站在原地,有些错愕地回头看着方云蕊的背影。   当真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要说方云蕊压箱底的衣服,那确实是有好些,毕竟每年国公府换季就会送衣服过来,次次都是紧着当季时兴的样子送来,光是冬日里从未穿过的新衣,就有六件。   以前方云蕊看着这些新衣,总不会特别上心,因为知道自己是决计不会穿的,便也不会花时间细细打量,有时甚至看也不看,就让海林叠好存进箱子里了。   可今夜她将这些重新翻出来细看,这屋里尚且昏暗,都能瞧出衣裳的华美精致,她才突然感觉到,原来国公府从来没有将她当过外人,一应份例俱是齐整的。   是她自己一直放不下心里这个坎,自己总当自己的过来寄居的,渐渐的下人便看她好欺负,将她应有的东西克扣了去,可是在明账上,那些东西却还是她用的,名声没有少了她半点。   吃食、月钱花销、碳火,国公府都是给够了她的,这些最容易克扣的东西,便被人克扣了去。   但衣服是没办法克扣的,每年国公府送给小姐们的衣服都是提前按尺寸丈量好的,料子是一块儿选的,没人能从中捞到油水。   于是她的衣服便与其他几位姑娘无异。   她忽然明白过来,国公爷和老太太给她的一直都是一样的,是她自己不争气,一点点把自己的东西分了出去。   许是因为今年及笄的缘故,她的身量窜高了不少,愈发亭亭玉立起来,这从前的衣服便大多都不能再穿了。   不过冬衣素来是会做大些,尚还能留着。   方云蕊和海林一起整理了一番,将不能穿的衣服都归整出来,道:“海林,这些衣服拿去典当了罢,换些银子存着,时常搁在这里,总是用不上的。”   虽然放了有些日子了,但她都保存得很好,衣服都是崭新的,一根丝都没有勾坏。   然后能穿的冬衣,便被方云蕊安置进了她的衣柜里。   海林见到她的改变,高兴道:“奴婢知道了,奴婢明天天一亮就去换!”   梳洗过后,方云蕊爬上了自己的小床,她今日高兴,连床单被褥都换了套新的,她睡在床上,头一次那么期待第二日的到来。   到了大考之日,学堂的小娘子们都很紧张,方云蕊也格外注重此次大考的成绩,从分发试卷到考试结束统共一个半时辰的时间,最后答完,不论成绩好坏,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方云蕊正准备离开时,楚玥也从里面出来,高声唤住了她。   “云蕊!”楚玥蹦蹦跳跳来到她身边,“今儿我院子里吃蒸糕、樱桃酪子、牛乳饼,有好几样都是你爱吃的,你也来吧!”   搁在从前,方云蕊听见楚玥这样唤她,下意识就要去考虑会不会引人注目、会不会有人过来找麻烦了,可现在她只是笑盈盈对上楚玥的目光,道:“你如何知道我喜欢甜食?”   “我早就知道!”楚玥不满瞪她一眼,“你我小时候一般大,我时常盯着你看,发现好几次你偷偷摸摸拿桌上的点心吃!还要回头给你的婢女也塞一块。”   方云蕊立时大窘,她以为从前宴上她悄悄拿一块点心的事从未有人发现过,没想到被楚玥看见过,还看见了好几次。   楚玥见她窘迫,高兴地笑起来,“那个时候我就在想,你当真是一个小气极了的人,几块点心而已,都不敢光明正大地吃,便对你很看不上。”   这确实是方云蕊能做出来的事,她知道那些点心她也可以吃的,她想吃,却又不好意思伸手拿,从来宴上都只会吃自己面前的菜。   “我这样确实不好。”方云蕊抿了下唇,其实算起来,几块点心而已,便算是放在江南,也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她却好似在偷拿珍宝一般,畏畏缩缩。   见她低落,楚玥拍了她一把,道:“不过你现在好似是变了,我这两天看你,穿了两次从前我不曾见过的衣裳,那身白雪红梅的极是衬你,总觉得你最近愈发光彩照人起来,莫不是瞧中了什么心仪的郎君,开始思春了不成?”   方云蕊被楚玥这话说得笑了两声,她刚笑完,又想起这要是以前她听见楚玥这样跟她说话,多半会觉得楚玥是拿她取笑讥讽,想要害她,不是急着否认,就是惊慌失措要撇开关系。   现今楚玥还是那个楚玥,她却能轻松听出楚玥话中的玩笑之意,心境大不相同了。   方云蕊忽然捏了下手心,不可遏制地想起楚岚来。   她大大方方对楚玥道:“我这样的身份,大抵也是没办法挑什么如意郎君了,只能看别人能不能看得上我。”   “怎么会?”楚玥不以为然,“我觉得你生得极美,若非如此,我从前也不会总想和你玩。”   她本就是爱美的小姑娘,自然喜欢同自认为漂亮的小姑娘一起玩,况且那个时候府里的姑娘只方云蕊与她年纪相当,就更想与之玩了。   “你总想和我玩?”方云蕊有些惊讶,她以前与楚玥交谈不多的时候,总觉得楚玥很讨厌她,每次看她的眼神要么鄙夷、要么不善,万万没有想到楚玥竟想过同她玩。   “是呀。”楚玥答她,“可你总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明明生了一张好看的脸,又总是穿得土里土气,别人跟我说你是乡下来的穷丫头,坏心思多着呢,久而久之,我就也不是很喜欢你了。”   方云蕊一时哑然,她那个时候几乎从不跟外人说话,竟都有人嚼她的舌根。   “那你......现在又为何与我一起?”方云蕊转过脸来,认真地看着楚玥。   楚玥想了想,没有想到,她笑着道:“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因为,我还是想和你玩!”   两个姑娘一齐笑出声来,方云蕊觉得这三年之中,她从未有过哪刻比现在更为欢喜。   大考结束,楚姒果真因为婚事无暇顾及,都没有来学堂上课,中午吃饭的时候也是方云蕊和楚玥一起在姑娘院子里用的。   “我娘说了,我阿姐嫁了人,她接下来操心的就是我哥的婚事了,等把我哥的婚事办妥了,就轮到了我。”楚玥含着糖糕跟方云蕊絮叨,“我看她当这媒婆乐在其中得很,你要不要也跟我娘说说,让她帮你看看?”   方云蕊一愣,从前她不知道,等接触了才知,冯氏伪善、大夫人心善,这三夫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其实还很不明了。   但是方云蕊并不讨厌三夫人,就看柳家娘家上门那日,三夫人对待楚姒这个女儿的态度,她就知道三夫人定然是位好母亲。   不等方云蕊回答,三夫人柳氏就来了这边院子,看她俩吃得也差不多了,才双目一横,面相楚玥道:“卷子已经改出来了,全学堂二十多三十个小娘子,你考了倒数第三?楚玥,你行啊你!”   楚玥脸色大变,扔下手里的杏饼就往方云蕊身后躲,一边躲一边道:“娘!这次我确实没写好!娘我下次一定注意!”   柳氏伸手捉了她几次均被楚玥逃掉了,气儿不打一处来,最后目光落在方云蕊懵然的脸上,又突然和颜悦色起来,道:“你既与方姑娘交好,就该学着她的本事,这次大考,方姑娘可是第一!”   方云蕊一下子收紧手心,露出惊喜的表情,她第一! 第43章   “你居然得了第一!?”楚玥先是惊讶, 随后又对上柳氏瞬间威严起来的神情,忙嘀咕着道,“啊, 早知道今儿就不叫你来吃饭了!”   方云蕊还沉浸在她大考得了第一的喜悦中,第一名!那她是不是可以去找郑学究要女学的令牌了?   “三夫人。”方云蕊忙问, “学究还在府上吗?”   三夫人稍想一番, 道:“这个时候,应该是在荣寿堂和老爷子一起下棋。”   “多谢三夫人!”方云蕊飞快披上自己的披风,转而对楚玥道,“我找学究有些要紧事, 就先走了。”   “哎......”楚玥还想细问她, 却见她已经飞快地踏着步子出去了。   柳氏回过身, 往方云蕊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以前总不觉得, 这丫头何时这般叫人眼前一亮了?   她想来想去想不通, 目光便落在自家姑娘脸上,叮嘱了一句:“和她在一起时,你多个心眼儿, 别被人利用了去。”   “娘!我哪儿有那么傻!”楚玥不高兴地哼声,“您要是嫌我笨, 就赶紧也送我入宫去呗!”   自从楚姒进宫一趟, 楚玥就对她这个阿姐崇拜得很,也很是盼望着进宫学习礼仪规矩,时常拿这事在柳氏面前说嘴,见柳氏屡屡不应, 还觉得是母亲偏心姐姐。   然而柳氏也有自己的顾虑和考量,楚姒是她第一个孩子, 那当真是日日守在身边用心教导出来的,之前老太太在的时候也少不了要提点楚姒几句。   所以楚姒性子很稳重,人也谨慎,送她入宫,柳氏放心。   可楚玥就不同了,因着是最小的女儿,又知道自己今后不能再生了,故而柳氏对这个小女儿总是会偏疼一些,一来二去,就纵得她的性子也顽劣一些,养成今日口无遮拦的毛病。   这些毛病,在家中做姑娘的时候就是无足轻重,可一旦进了宫里,万一因几句口舌触怒了贵人,那说不定就会招致灭顶之灾。   柳氏哪里敢冒这样的险?   出了梅雪堂,方云蕊便直接去了荣寿堂那边,她怕自己再晚上一刻,就要错过郑学究了。   荣寿堂中,荣国公果然正与郑学究对弈,两人一侧的屏风之后,炉子上还正温着酒。当听见方云蕊求见时,荣国公起初满心诧异,随后又对郑学究道:“你的学生,你不知道她,一向最是乖巧懂事。”   郑学究摸着胡须笑了笑,却道:“我怎么不知?今日大考,她得了第一。”   “第一?”荣国公有些惊讶,“她可是年纪最小。”   郑学究略吟一声,看了看左侧放置的屏风,道:“我还知道她是过来干什么的。”   荣国公不再同郑学究闲话,让人将方云蕊请了进来。   屋中温暖如春,方云蕊先后向荣国公和郑学究见了礼。   荣国公笑着对她道:“你们学究说已经知道你的来意,你倒是说说铱驊,你是来干什么?”   方云蕊定了定心神,站直了身子道:“我想来问问学究,我这样算不算是在大考中得了好成绩,我还能不能去女学上课了。”   话音刚落,围坐棋盘的两人都笑了起来,荣国公道:“岚儿猜得果真不错。”   方云蕊一顿,就见这二人身侧的那道屏风之后,漫步走出一个姿若谪仙之人,他一身青云滚边深衣,立在这屋中仿佛一道景致,方云蕊下意识想退,但她最终脚下不曾动作,站在原地清声唤了他一句:“表哥。”   这声“表哥”是之前荣国公让她叫的,她此刻叫出也并无不妥,且她神态自若,没有任何破绽。   楚岚忽然觉得满意,她当真是他见过最伶俐的,不论是什么东西,教过一遍就能融会贯通,他很喜欢聪明的学生。   郑学究也不再卖关子,从随身的书册中取出一只白玉薄片令牌向方云蕊递来,道:“我自然不会忘了你这事,原本想叫人给你送去,没想到你还是个心急的孩子。”   方云蕊双目便霎时显出光彩来,双手自郑学究手中接过令牌,细细抚摸了一下才道:“学生实在很想去,便迫不及待。”   联想到她的身世,郑学究很是了然地点了点头。   “你能有这份心境,今后定能成事,有所作为。”   方云蕊笑了笑,道了声谢,却不把这话放在心上。   郑学究这话,若她是个男子或许真要欢欣鼓舞。可她不是,她能成什么样的事,能有何作为呢?入女学顶了天,也不过是嫁人之后能过得安稳和顺些罢了。   现在拿到了入女学的令牌,她心中一件大事终于又放下了,便不多在荣寿堂打扰,转身出了屋子。   荣国公见状对楚岚道:“你也去和你府上这些弟兄妹妹多接触接触,成日板着个脸,我看他们都怕你。”   楚岚看了门外一眼,道:“那孙儿去了。”   等人走了,郑学究才若有所思地对荣国公道:“方云蕊,与你这孙子并无血亲罢?”   荣国公自然道:“他们之间差得远。”   “那你还让他们一处,都这个年纪了,早该有男女大防了。”郑学究道。   荣国公不以为意,“玉秀当她是亲孙女,又怎会发生这种事,何况云蕊这孩子最是知礼懂事,绝不会逾矩。”   论知礼懂事,郑学究的确是没什么话好说,不过她这个年纪既然惦记着入女学,就不再是什么都不知晓的年纪了,纵是方云蕊自己无意,也难保别人生不出心思。   他语重心长对荣国公道:“这孩子的婚事,你得放心上管一管才行。”   荣国公嘴上应着,但到底没怎么放在心上。   得了令牌,方云蕊便急着往居所去,她想赶紧找个盒子把它妥善放起来,免得磕了碰了。   可是她脚步再快,也走不过楚岚,很快她就听身后一声:“站住。”   然后她下意识就停住了步伐。   “......表哥。”方云蕊回过身来,唤了楚岚一句。   饶是她已经在努力抬着头过活了,饶是她无时不刻都在提醒自己要挺直自己的脊梁,可在楚岚面前,她总是会不适应。   尤其是光天化日之下,她在楚岚面前。   楚岚走近,开门见山:“免去考试,你有两个月时间准备入学所需,要是缺少银两,可直接管珊瑚要。”   方云蕊愣了愣,她自己自然是有存银的,但她的那点存银在这京城过活终究是一个未知数,说不担心是不可能的。   于是便想着自己做些手工活来换些钱补贴生活,她近日都在学精织刺绣的手艺了,卓有成效。   不是没有想过要开口求人,毕竟她本身也不是什么过于自立自强之人,多年来造就的性格让她已经开始惯于见缝插针,这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改得了的。   何况她也不想改,见缝插针又如何?她曾借此也得过不少好处。   但是在她发现自己唯一能想到开口求助的人只有楚岚之后,这个想法便只能被自己按捺下去。   她不想欠楚岚太多,的确没得还。   可没想到,楚岚会自己跟她提出来,而且还是这样一个直截了当的方式,告诉她如果缺钱,就直接问他要。   就好像她问他要钱,是再天经地义不过的事一样。   他这样清冷的口吻,甚至都不会让她觉得尴尬、羞窘,只觉得理所当然。   “我尚且还够用。”方云蕊答着,“不劳表哥费心。”   方云蕊动摇了几分,还是拒绝了他这份好意。   理由并没有多清高,而是方才说过的,她欠下楚岚太多,纠葛便会更多,她知道楚岚是个很好的人,但她更知道她与楚岚实在不能更进一步。   楚岚没有戳穿她的勉强,而是道:“回去罢。”   听他这自然的语气,像是要和她一块儿回去?方云蕊暗自心惊,她忙借口道:“不了,我这两日因着考试的缘故,还没有去拜见过大夫人,该去见见了。”   说罢,她便骤然转身向另一个方向走了两步,道:“表哥,我先走了。”   楚岚看着她远去,目光渐渐落下,落在地面积雪里那双脚印上。   她原要走的方向,分明是前方,而非朝晖堂。   仍是躲他。   楚岚想,大约是自己之前疑心她太过,才让她致力于这般撇清关系?不过无妨,他并不在意。   横竖等她嫁人之后,最多明年,他们便不会再有任何交集。   ·   今年楚家去相国寺祈福的日子提前到了腊八这日。   原因是今年相国寺晒大佛的日子正好和腊八撞上了,会有许多人前去观看,能瞧见金身大佛的寓意非比寻常,但凡是信佛之人绝不会错过这样一个绝佳的日子。   国公府大夫人信佛,楚姒婚期在即,柳氏更想为女儿祈福,再说冯氏,肚子日渐大了,距离临盆也不剩下多久,趁着现在还能自如活动自然要去庙里好好拜拜,于是前往相国寺的人便格外齐全。   现今方云蕊已不再担心会有人落下她,便是楚玥忘了来接她也无所谓,那她就去国公府门口等,随便跟随一趟夫人小姐的车同去就是了。   未料到前往相国寺前夜,楚玥竟然来了她的住处。   方云蕊毫无准备,楚玥丝毫未有提前告知,只是突然过来,说今晚想同她一起睡下。   “可是...我的床有点小。”方云蕊为难着,不大自信地看了院子里一眼。   她其实并不真心担心自己的床小,而是在担心——那一墙之隔外,是铃兰阁,是楚岚,是怕一不小心,被楚玥发现了此事。   楚玥无所谓道:“挤一挤就行了嘛!我想和你聊天说说话!咱们说一晚上,好不好?”   可实在盛情难却,方云蕊实在没有别的理由拒绝她了,只好让开了道。   “好罢,那你进来。”   等一会儿寻个时机,去铃兰阁那边传一声话让他们有个准备,也就好了。 第44章   方云蕊的院子不大, 但结构确实有些复杂,那堵墙又在后院,方云蕊尽可能拉着楚玥直接进了屋, 没让她到处乱转。   楚玥丝毫没有觉出方云蕊的刻意来,她很是好奇地到处看看, 末了“啧啧”两声, 感叹道:“你这院子确实不怎么样,阴冷得很,那需要的碳火可就多了,你这边送的够不够?”   方云蕊心里一暖, 道:“那还是够的, 屋子小, 烧得暖和起来也快!”   楚玥来前就已在梅雪堂那边沐洗过,时候不早, 她已经有些想睡了, 但方云蕊还没有沐洗,水已经烧好了。   即便不放心楚玥一个人在这里待着,眼下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 方云蕊不放心地嘱咐了几句:“外面风大,你安心待在屋里, 别出去了。”   楚玥应了几声, 方云蕊看见她面上的困意,便放下心来,这大约是不会出去了。   然而她还是低估了楚玥的好动,她沐洗将要结束的时候, 就听见海林喊了一声:“三姑娘,那面墙......那面墙不怎么结实, 您可别站得那么近啊。”   她这院子里哪儿有危墙?方云蕊已然明白了海林说的是什么,急忙从浴水中起身,擦干身上的水披上衣服出去了。   寒风瑟瑟,楚玥皱着眉对海林道:“你还管我干什么不成?我告诉你,我刚刚真的听到这边有什么动静,我没有骗你!这墙对面究竟是什么?”   方云蕊听见这两句话,心跳就漏了半拍。   她连忙上前,紧紧拽住楚玥,压低声音道:“确实什么都没有,只是这个时间了,你非要喊出个什么东西来吗?”   楚玥一愣,对上方云蕊那双惶恐的眼神后顿时明白了过来。   她像一只炸毛的猫似的“啊”了一声,连忙往屋里奔,再也不管墙对面的声音了。   方云蕊这才算是松了口气。   她转而对海林道:“你去知会珊瑚姐姐一声,免得一会儿不好对付。”   国公府的人都知道楚岚住在铃兰阁,也知道她住得偏僻,可无人知晓她的院子就这么巧和楚岚的院子连着一堵墙,只幸在大门天南地北,这往来的下人才没有觉出什么异样,否则这事若是被捅破,那只会对她自己的名声不好。   交代完了此事,方云蕊才转身进了屋中,她刚洗完澡,头发都没干呢,所踏的鞋袜自然也湿着,被这么一折腾通身只剩下冷意,已然冻得瑟瑟发抖。   刚回到卧房,她就结结实实打了个喷嚏。   楚玥早已钻回了床上,听见这声“呀”地叹了一句,道:“你怎么打喷嚏了,快上来暖暖。”   方云蕊一时也顾不上别的,赶紧钻进了被子里,楚玥便扯过一旁的帕子帮她擦干湿发,心里还惦记着方云蕊对她说的话,不由问:“你一个人住在这院子里,不害怕么?”   “一开始是很怕的。”方云蕊抿着唇道,“尤其是冬天刮风的时候,吓得好几个晚上睡不着觉,所以海林便睡在榻上,与我一起,后来慢慢也就不怕了。”   楚玥叹了口气,道:“这儿真不是住人的地方,我回头想想办法,去找祖父,让他把你的院子迁一迁。”   这兴师动众的,如何使得?   方云蕊连忙拒绝:“这就不必了!”   “你怕他们议论?”楚玥问,“不怕,我堂堂国公府三姑娘,难道连这点事都办不成吗?”   方云蕊看见楚玥眼神,似乎对此事颇为坚定,便寻了正当借口道:“我马上就不在府上住了,实在不必多此一举,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不住了?你要去哪儿?”楚玥不解,“谁要接你过去?我怎么一点儿风声都没听见。”   “不是,是这回大考我得了第一,郑学究许我去女学上课,明年开春便走。”方云蕊本不愿与楚玥说这些,她怕中途生了什么变故,不过眼下令牌她已经拿着了,想来说了也没有什么事。   “女学?”楚玥听见这个,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这是干什么的,不解道,“你去这种地方干什么?很不必的!你要想嫁个好人家,我让我阿娘帮你呀!”   “我必须去。”方云蕊道,“我只能去。纵是三夫人帮我,我终归不是她的女儿,她怎会费心为我考虑?”   “怎么不会!”楚玥保证道,“我一定求我阿娘好好给你掌眼一门婚事!这有什么难的!”   “楚玥,你怎么就不明白呢!”方云蕊叹了口气,“纵是三夫人愿意帮我,她帮我一时,难道还能帮我一世吗?我终归不是国公府的人,到了夫家我终归是要自己讨生活的!我不想事事都靠着别人来帮我,我也想帮我自己!”   自己帮自己?这要怎么帮呢?楚玥露出迷茫之色,可一时也被方云蕊目中坚韧之色说服,没再说什么了。   “好了好了,那你去便是,那你还回来吗?”楚玥巴巴地问,眼中竟透着几分不舍。   方云蕊看着她,也不忍心说什么决绝之语,只道:“女学为期三个月罢了,等念完书我也就回来了!”   女子年华易逝,待嫁的好年纪也就那么短促的一点时间,女学本就是为女子出嫁更好而设,自然不会将学期延长多久,倘若要一年才能学得,那说不好就耽误了许多好姻缘,那就适得其反了。   楚玥听她三个月便能回来,登时也不在此事上吵闹了,又拉着方云蕊说了些有的没的,两个人慢慢睡着了。   翌日一早,天还未亮,国公府的诸位夫人小姐们就要动身前往相国寺祈福点灯,今年柳氏不由分说把楚平也拉上了,她早就盼着自己的儿子能娶个好媳妇回来,等新的一年开始,便正是要铆足了劲挑选儿媳的时候,怎么能放任这个正主不来?   楚玥身边的女使过来叫人的时候,两个姑娘均是顶着一脸的困意,昨儿显然睡得太迟了,方云蕊尚且还好,她从前不是没有挑灯夜读过,只是楚玥眼下竟生出乌青一团来。   “天啊!这、这我要怎么见人?”楚玥对着镜子低嘀咕,“我还是戴着面纱去吧,今儿记住以后再也不熬夜了。”   方云蕊道:“用不着戴面纱,我给你遮一遮就是了。”   “这能遮得全吗?”楚玥不确信地问。   方云蕊却是自信,“你看我给你遮一遮就知道了。”   于是楚玥便配合地闭上双眼,由着方云蕊在她脸上扑粉画妆,过了一刻,方云蕊道:“行了,睁眼瞧瞧吧!”   楚玥再一看镜子,她眼下哪里还有乌青,竟是一点儿都瞧不见了。   “你的手真巧!”楚玥惊喜地叹了一句,“回头可要教教我,这实用得很!”   两人很快换好衣服,去侧门乘坐马车,方云蕊本不觉得什么,早上醒来只是觉得困。可一出门吹了冷风,她竟开始觉得脑袋里晕晕乎乎起来,隐隐还有发热的迹象。   只是这症状轻微,她便也没有很放在心上。   相国寺历史有百余年之久,还是皇家负责修缮过的,匾额更是御赐所写,这相国寺便又称国寺,达官显贵的夫人都喜欢来这儿诵经祈福。   楚家人到的时候天色才刚蒙蒙亮,每年这个时候楚家都会捐给相国寺一大笔银子,所以住持总会亲自来迎。   方云蕊和楚玥甫一下马车,就跟着长辈去正殿礼佛,这是方云蕊第一次来相国寺,便会多看多留心些,眼瞧着三位夫人均点了长明灯、奉上各自手抄的佛经、又添了所谓香油钱之后,她们便跟着跪地拜佛祈祷,住持便会站在一旁诵经。   寺庙里带着的禅香让方云蕊觉得很是安心,她跪在黄色的蒲团上,默默在心里认真祷告:但愿她一能往后事事顺遂,二能觅得如意郎君,三能身体康健好好活一辈子。   这次能来相国寺,以后她就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再来了,于是等三位夫人走后,她也请住持为她点了一盏灯,也奉上自己积攒出的一点香油钱。   佛前一供奉,未来的人生好似瞬间便充满了希望似的,让人自然而然就开始期待起将来的生活。   今日腊八,又是晒大佛的日子,相国寺便会准备素斋,此日的素斋自然是八宝豆子熬成的腊八粥,荣国公府便决定在相国寺待上半日,等吃了素斋再走。   夫人们被请去禅房歇息,楚平则是早早下山去了,姑娘里只剩下楚苒、楚玥和方云蕊,楚玥自不会同楚苒一道说什么,拉着方云蕊就往外走,换得楚苒转身恨恨地瞪了这二人一眼。   “我们这样会不会不太好?”方云蕊问,“毕竟是一起出来的,落下她一个总不好看。”   “有什么不好的,我管她怎么想呢!”楚玥哼一声,“我和我阿姐一起的时候,就不会怎么理她,怎么反倒咱们俩一块儿玩,还要捎带上她了不成?她要是觉得不满意,去和她的哥哥玩呗!”   楚玥说哥哥的时候,那就一定是同一个娘所生的亲哥。   方云蕊听及楚岚,忍不住问了一句:“他们兄妹感情也不大好吧?”   毕竟这么久了,她也只瞧见楚苒来找过楚岚一回,若真是关系好,怎会不频繁一些?   “他们感情当然好!”楚玥不知想起什么,“小时候长兄就总是护着楚苒,他们兄妹关系最好了,现今是看着大了,避讳着男女大防才不显得那么亲近,但我可是亲眼见过好几次长兄亲来学堂过问楚苒的功课呢!”   是么?   方云蕊倒是意外,那看来的确是很好了。   不过比起这个,她倒是更加好奇楚玥这两姐妹为何与楚苒关系不好,毕竟同在一屋檐下,再怎么说面子上也该过得去才对。可看这两姐妹对待楚苒的态度,简直像是撕破脸了似的,就连最最周全稳妥的楚姒,看见楚苒也像是没见着一般,楚玥更是要当面呛人。   她看了眼楚玥,忍不住问出了心里的疑惑来。   楚玥想了想,道:“其实我们以前关系也是不错的,你想,毕竟是一块儿生活的姐妹,又都是小姑娘,哪里会天然就交恶呢?原本是三个人一块儿玩,那你好好同我们玩便是了,楚苒却不是个安分的,一边同我们玩还要一边挑拨离间。她也不想想,我和我阿姐是什么关系,那可是亲姐妹,哪里是她这样的外人撬得动的,这事没过多久就闹到了明面上,我和阿姐这才疏远了她。”   方云蕊道了声原来如此。   “不过,我觉得她原本性子也是不坏的。”楚玥转而道,“你想,我们一开始能玩到一起去,那自然是性格都合得来才玩到一起,只是后来她愈发大了,坏心思也就越多,我觉得是她那个娘把她给养坏了!二房与我们三房关系本就不好,大约是她私下撺掇女儿搅合我们这边的事,索性也就不来往了。”   方云蕊点了点头,如此看来,楚苒在嘉宁郡主面前招惹她,那的确是故意的了。   山上的风冷飕飕的,方云蕊与楚玥在外面说了一会儿话,愈发觉得自己脑袋昏昏沉沉起来,楚玥浑然不觉,提议道:“咱们去姻缘庙那边抽签罢?很灵的!”   方云蕊打起精神问:“有多灵?”   “我阿姐就是在那边算的!”楚玥道,“当初姻缘庙给她解签,说她会嫁一个举人,中途虽有坎坷波折,但最终是会和和美美!你看当今真是嫁了个举人呢!其实我娘也是惦记着姻缘庙这边的事,听说那柳五郎中了举,就已然心动着想要应下这门亲事了。”   方云蕊颇为诧异,竟然这么灵验?那她来都来了,确实应该过去看看。   “好,那咱们去吧!”   姻缘庙被安排在西南方位,说是庙,其实是个大院子,中间有一株参天巨树,上面挂满了红绸。   方云蕊和楚玥相继买了一把银锁来刻上自己的名字,然后挂在树底下,以祈求一个好兆头。   而后便跪在树下摇掷那个红色的签筒。   楚玥是先摇的那个,她熟门熟路,闭上眼睛嘴里念叨了几句,没几下就摇出一支签来。   然而方云蕊就没有那么顺利了,不知是不是因为她第一次摇签的缘故,动作很是不熟练,还是楚玥教了她一下才摇掷起来,可是签筒里的签子哐当作响,可就是不跳出一支来落到她的面前。   身后还有别人等着摇签,方云蕊也有些着急地问楚玥:“它怎么不出来呀?”   楚玥劝她道:“你不要心急!闭上眼睛慢慢摇就是了,再想想你心中所求,放平心思才是正理!”   方云蕊只好凝神屏气,默念着自己所求,安安稳稳摇起签筒来,过了一会儿果然有一支签子跳出落在了她面前。   “成了成了!”楚玥拍了拍手,从方云蕊手中接过签筒。   这时,方云蕊才从地上拾起那支签,她展开看了眼签面,上面写着上上签。   “走啊,咱们去解签!”楚玥今年终于可以自己测算姻缘了,她每年都来,只因以往年年跟着她的是楚姒,虽是姐妹,但楚姒却是她的长辈一样,她便一直不好意思求这个签。   然而但凡是女子,谁不迫切地想知道自己的姻缘如何呢?   解姻缘签的是个老和尚,旁边还跟这个整理东西的小沙弥,方云蕊与楚玥走过去的时候,楚玥便率先将自己的签递了过去。   姻缘签要连同生辰八字一道看,楚玥交了签之后便在旁边写下自己的生辰八字给老和尚看过。   方云蕊看了一眼楚玥的签面,是中上签。   “嗯。”老和尚捻了捻须,又细细观了楚玥面相,道,“女施主姻缘顺你心意。”   楚玥愣了愣,“没了?就这样吗?”   老和尚点点头,“是,只有这些。”   楚玥咋舌,就一个顺她心意?然后便没了?当初她阿姐来解签时,可是连郎君是个什么身份都说了的呀。   她怔愣着,老和尚已然从方云蕊手中接过了签面。   他看了看方云蕊的生辰八字,又看了看方云蕊的面相,微叹一声,摇了摇头。   “女施主这姻缘成得颇为坎坷,可谓是前路艰难,女施主须得保重自身。”   一句话,说得方云蕊在看到“上上签”那几个字时飘飞起来的心情重重跌落了下去。   楚玥自然也瞧见她的上上签,还觉得奇怪,她问道:“她这不是上上签吗?怎会比我的还差?”   老和尚道:“这签面只是签面而已,人才是命中的变数,这位女施主的姻缘若成,则是非富即贵,天赐良缘。”   方云蕊听着并不开心,而是紧了紧眉头,她并不想要多富贵,她只想要平静顺遂的生活。   眼看方云蕊的解签比自己还要不如,楚玥也顾不上憋屈自己那一句话的解签了,拉着方云蕊就走。   “没事没事,咱们去吃斋饭去!”   方云蕊心事重重地被拉着走了。   两人走后,一旁的小沙弥不懂,问道:“师父,若真是天赐良缘,为何还会多有坎坷呢?”   老和尚道:“来解签的是女施主,对她来说自然是天赐良缘了。”   “那这坎坷......”   “她这段姻缘,多数的坎坷都在她郎君那里,与她本身倒没什么阻碍。”老和尚显得老神在在,“所以我只叫她保重自身便可了。”   小沙弥张了张口,欲言又止,可是观方才那位女施主的表情,好像是全然误会了啊。   离开姻缘庙,方云蕊只觉得自己对婚事的期盼也因此淡了下来,什么非富即贵、天赐良缘,倘若前路多坎坷,她没能过得了这坎坷呢?   她看向一脸淡然的楚玥,真心羡慕道:“你的解签才是最好的。”   什么上上签,根本什么也不是。   楚玥本来觉得她那解签也太过敷衍,如今细细想来倒真觉得不错了,只道:“上回给我阿姐解签的不是这个老和尚,是一个年纪更轻一些的,他还会跟我们念签文究竟是何,不像这老和尚似的直接解签告诉我们,今日这签许是不准!你也不必太过放在心上!”   说了会儿话,两人便不再纠结此事了,只是方云蕊本来就觉得头晕,此刻心里一堵,浑身都跟着难受起来,脸色也跟着白了几分。   海林见了,关切道:“姑娘您是不是身子不舒服?”   楚玥闻言一看,果真见她脸色不好。   “这是怎么了?”楚玥问。   方云蕊想了想,道:“许是昨夜凉着了,也不打紧,先吃饭罢。”   她浑身发冷,想着要喝些热粥许是能舒服一点。   斋房已备下热粥,柳氏今日照看这两个小的,见她们回来便让人盛了热腾腾的粥饭给她们吃。   楚玥一进来坐下便道:“娘!云蕊好似是病了。”   柳氏看了方云蕊一眼,果然见她脸色不佳,道:“无妨,先吃了饭,一会儿跟寺里讨要些草药吃了睡下便是。”   听还要睡一会儿,楚玥问:“咱们不吃了便走吗?”   柳氏的表情有些糟心:“好巧不巧,遇上冯氏的娘家人了,非要坐下说话叙旧,咱们又不能把她一个孕妇丢在这儿不管,只要作陪了。”   她是真心羡慕江氏啊,人家说不管就不管,自己早早就下山去了。   方云蕊看见三夫人脸色,心中又对她生出几分好感,这三夫人是个有责任心的,即便是对自己讨厌的人,也没有直接撇下不管不顾。   能多在寺里留一会儿,楚玥却是高兴极了,她们女儿家能出来玩的机会本就不多,自然是能多留便多留的。   于是转头跟方云蕊商量着道:“一会儿你吃了药先睡上片刻,完事之后咱们再去一趟姻缘庙,看能不能遇上之前给我阿姐解签的那位师父,倘能遇上,咱们再去找他解一回!”   方云蕊道:“一日之内解上两回,会不会不灵验呀?”   “这有什么,咱们又不是重新抽签,只再告诉他咱们的签面是什么让他再帮我们解一遍就是了,听听他怎么说。”   方云蕊“哎呀”了一声,可惜道:“可我没记住我自己的签面。”   她当时只顾着看那“上上签”三个字了,等解出签面以后又满脑子都是什么颇多坎坷之类的,一时便连自己的签子下面写着什么数都没有注意。   “不怕!”楚玥拍拍胸脯,“我看了!我给你记着呢!”   方云蕊瞬间又露出惊喜的神色来,两个人又交头接耳说了些有的没的,高高兴兴吃着斋饭。   柳氏见两个姑娘关系这么好,也不由笑了笑。 第45章   吃过了相国寺的腊八粥之后, 三夫人果然叫人给方云蕊送了煎好的药过来,方云蕊心中记下了三夫人这份好,吃过药就在相国寺为她们准备的厢房中歇下了。   她睡在里面, 还未全然睡熟的时候隐隐约约听见三夫人在和楚玥说话。   “你看,是这三位。”柳氏一边同女儿说话, 一边摆开三副小像来给她瞧, “这三个都是门第不甚高的,你哥哥这人你也知晓,他这样的名声只怕是寻不到个门当户对的嫁他了,只能从门第低的女子中挑个品性好的。”   楚玥捂着脸看着桌子上那三张女子小像, 其中有一张长得特别突出, 一看便知是个浑然的美人。   楚玥毫不犹豫指出她来, 道:“哥哥好色,恐怕正妻也得有些颜色才能拴住他的心呢。”   柳氏沉吟一声, 她也是看中此女容貌才将其选中, 怎奈此女容貌好看是好看,就是缺少了端庄,一个女人的端庄往往不是与生俱来的, 而是扎根在她的家教礼仪之中,若看之便让人觉得不端, 恐怕品行上也有错处。   为儿女择姻缘, 柳氏向来慎之又慎,她知道自己这个儿子是没办法与正妻恩爱了,但起码得和睦才行,若当真娶个连容颜也不入眼的回来, 久而久之恐生嫌隙。   平儿的婚事确实不能再拖了。   “也好。”柳氏又看了这三个姑娘的小像一眼,“回头请人吃茶, 我提一提看看人家的意思。”   大户人家给姑娘家找郎君是要相看的,自然倘若自家儿子生得伶俐,那也可以前去相看,说不定还能撮合一桩好亲事。   可楚平那个模样,柳氏自己也觉得实在不会有谁家的姑娘能眼瞎到瞧上他,就断了相看的意思,直接议亲了。   楚玥心中已在计较,依照她娘这性子,定下哥哥的婚事怕也就是明年的事,说不定明年连婚事都要给办了,等过了楚平,岂不是就轮到她了?明年她正好及笄......   不行不行,她必须立刻找机会为自己寻个如意郎君才行,依照她母亲这性子,万一又从柳家那群文人书生中给她看一个,她真是哭都来不及。   “娘!”楚玥忽道,“我听闻开春,云蕊就要去女学读书了。”   柳氏意外,“她如何进得?”   楚玥道:“就是这次大考她得了第一,学究便引荐她去了。”   原来如此,请郑学究过府做学问的人不少,这女学名额珍贵,即便是难进也年年都满人,对于方云蕊这样的姑娘来说,能去一趟的确是好事。   见柳氏不言,好似对女学并无什么不满的样子,楚玥又尝试着道:“那......女儿也想和她一起去女学,行不行啊?”   “你?”柳氏看她一眼,只觉得她贪玩,“你全然不必去,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什么心思,这是想躲开了我,延误学业好好玩上一场吧!”   楚玥当然不是为了什么将来在夫家有倚仗才想去读女学的,她就是想出去,出了国公府,她才能接触到外面的世界,也才能有机会挑选自己中意的郎君。   只是她自然不能和柳氏说了实话,只能央求:“求求你了娘,我真的想去,我保证不耽误功课还不行吗?”   “不行!”柳氏却是严厉,“你将要嫁了,眼下是最关键的时候,绝不能出什么岔子,你就老老实实给我待在家里!”   “娘!”楚玥还想再辩,见柳氏冷下了脸。   “休得再提!”柳氏低低斥了她一句,楚玥抿了抿嘴,瞬间不敢了。   只是想要去女学的心思并未因此减少。   因是在外面,方云蕊睡得并没有多安心,只是半梦半醒着,只是一觉醒来身上那股疲惫感确实消减了不少。   她出厢房时,外间已经没有人了,隐约听见院子里有人说话,这才走了出去。   寺院不比家宅内院划分清楚,今日这禅房是给她们女子用,明日也能是给男子用,所以没有什么分男女的说法,既然出了厢房那就是外面了。   方云蕊出来的时候,见院子里聚着一堆人,最显眼的莫过于坐在树下石桌旁的三夫人与冯氏,楚玥蹲在一旁拿树枝往地上画着什么,其余人都站在冯氏那边,方云蕊一个也不认识。   她便记起三夫人说在这里遇上了冯氏的娘家人,恐怕就是这些人了。   “你醒啦!”楚玥最先发现方云蕊,跑过来拉着她过去,指了指自己画的东西道,“方才喜儿教我跳格子,我学着画了一个,这会儿刚好画好了,咱们一起玩。”   方云蕊往人群中看了一眼,瞧见一个黑黑瘦瘦的小姑娘,模样看着比她和楚玥还要小,应该就是楚玥口中的“喜儿”了。   她见喜儿身上穿着的衣服实在算不上新,又短短的不合身的样子,下意识也跟着打量了一眼冯家的人,除却喜儿,其余人穿得倒也都体面,为何单给喜儿穿成这样?   是奴婢?   “我不会玩这个。”方云蕊方才打量一眼,还看见冯家站着两个差不多与她们同龄的男子,便不太好意思在外人面前玩这个,想着推却。   楚玥却不会不好意思,她看出了方云蕊的心思,直言道:“那咱们去后面玩,不与他们一起。”   这倒是可是,除了有些失礼,方云蕊没什么意见。   不过她方才过来的时候就看见冯家的长辈,也没有开口问过,自然也不会在意这点失礼。她并不是喜欢去讨长辈喜欢的性子,何况又是冯氏的娘家人,能不沾关系还是不沾。   转身之际,就听身后传来一声:“三姨母家里有这么标致的妹妹,为何从未跟我们说过?”   说话的人是个少年,方云蕊并不欲理会,只跟着楚玥回去,谁知冯氏接了那人的话:“她是国公府的一个表小姐,并非楚家的人。”   这话听着像是在对那少年解释,其实是在说给自己的娘家人听,直指方云蕊的身份地位。   冯家人听见,心中多少有了计较。   这时一个身形臃肿的妇人看着方云蕊道:“如此说来,纳个良妾也算是一桩美事,我家小虎难得夸人,这丫头确实长得不错。”   说着她看向方云蕊,笑道:“你多大了?”   “妾?我呸!”楚玥扯着方云蕊骂了一句,“真以为你们冯家是什么门第?也配来这儿挑三拣四。”   一句话骂得那妇人和冯氏脸色齐齐变了,冯家这两年,的确是没落了,国公府这些人愈加不将冯氏放在眼里,冯氏一直记恨着,今日这三丫头竟然这样当着她的面骂出,实在是过分。   那妇人自然知道楚玥是什么身份的人,兼之人家的亲娘还在这儿坐着,她不敢出言教训,气得一个劲给冯氏使眼色。   三夫人倒是斥了句:“玥儿不得无礼。”   只是她这声斥淡淡的,并无什么情绪,甚至连一丝责备都听不出来,冯氏的脸色便更差了。   冯氏道:“她马上就要及笄了,正是好时候。”   也不知是为着什么,明明方云蕊什么话都没有说,驳她面子的乃是楚玥和三夫人,可冯氏下不了楚玥和三夫人的面子,便只会来打压她。   方云蕊而今却不是那般怯懦怕事的性子,她转过身来,锐刃一般的眸子看着冯氏,她当然记得自己以前有多怕这个女人。   乞巧节事发,冯氏咄咄逼人要她去侯府送死,她连一声反对都不敢说,一个掌家的身份便能轻易将她逼上绝路。如此委曲求全,她又换来了什么呢?换来中秋宴会,冯氏对她的一场设计,哪次不是将她往火坑里推?   既然都这样了,她为何还要退避?横竖都是已经撕破脸了,明面上和背地里又有什么分别。   何况今日还有楚玥在,她便更多了几分底气。   “时候再好,我也不会来你家做妾。”方云蕊眸光亮闪闪的,整个人好似在发光一般,“我在我母亲面前发过誓,我死也不会给人做妾。”   冯氏被她这针锋相对的态度弄得一阵愕然,这小妮子何时这般同她说过话?何时敢这般直视着她的眼睛说话的?   眼见冯氏这接二连三被呛,冯家的人犯了嘀咕,一时不敢再说话了,方云蕊不欲在此多留,拉着楚玥就走。   柳氏也款款起了身,道:“时候也不早了,嫂嫂若再耽搁下去,就恕我不能奉陪了。”   那三人远去上了马车,方才开口的妇人看着冯氏疑惑道:“你不是说你在国公府当家,向来是说一不二的吗?怎么这一个两个的,连个表小姐都不把你放在眼里?”   冯氏面色极差,在娘家人面前极力才维持住体面,看着方云蕊的背影冷笑一声,道:“这小贱人素来是个黑心肝的白眼狼,国公府善待她,她却一日比一日骄纵过分,我早就想将她速速打发了,只是愁没个好去处罢了。”   “给我呀!”那妇人道,“给我们小虎做妾,看我不好好收拾她。”   说着,她低头问了问身边敦实黝黑的儿子,道:“她给你做妾,你要不要?”   冯玉虎哈哈大笑起来,“我当然要!我当然要!娘你可不能诓我!”   听着这母子二人的对话,冯氏目光款款落下,今日让这李氏和她儿子见到了方云蕊,他们若有成算自会去折腾,反倒省了她一番力气。   冯家谁不知道她这个嫂嫂李氏最是溺爱这个儿子,宛如掌中宝一般疼爱伺候着。   一行人下了山,喜儿走得慢,跟在后面跌跌撞撞地追着,险些摔倒之时,一只手拉住她扶了一把。   喜儿抬头,看清来人笑了笑,甜丝丝叫道:“玉竹哥哥!”   冯玉竹面容清隽,一袭月色竹影长衫,寡言地牵着喜儿往山下走。   “玉竹哥哥,他们要把刚才那个仙女姐姐嫁给我郎君吗?”   喜儿是冯家养给冯玉虎的童养媳,过得落魄,常常吃不上饱饭受冯玉竹接济。   冯玉竹教导她:“你还没有过门,要注意称呼。”   “......哦。”喜儿不大懂,她今才十岁,又从没有读过书识过字,很多事情她都不懂。   “那......玉虎哥哥喜欢那个仙女姐姐吗?”喜儿问。   冯玉竹蓦然想起方才那一幕,那少女身着朱衣,俊眼修眉,顾盼神飞,光是想着,他这心口就禁不住发起热来,悸动不已。   他缓缓抚上胸口,平复着自己的心绪。   喜儿看了看他,竟是一语道破:“你也喜欢她?你也想她给你做妾吗?”   冯玉竹缄默着,沉思一瞬,他慎重道:“若可以,只会是妻。” 第46章   离开相国寺后, 回程的马车都走在了半道上,楚玥才一拍大腿,叹道:“哎呀!只顾着跟他们纠缠, 都忘了再去一趟姻缘庙了!”   方云蕊缓缓吐了口气,她今日很是畅快, 无甚所谓道:“没有去便没有去吧, 反正你的结果很好,求签也不过图个安心罢了。”   楚玥看着她,笑了笑,“你今日怎么敢呛声二伯母?你从前可是连正眼看她都不敢。”   “一直被压着欺负, 实在是讨厌极了。”方云蕊皱了皱眉, “你说, 她凭什么一直欺负我呢?”   楚玥年纪虽不大,但知道的不少, 她看着方云蕊道:“她就是一个这样的人, 你以为她是看不惯你才打压你么?我跟你说,我娘、我阿姐,甚至是我, 都受过她的气。”   “什么?”方云蕊觉得匪夷所思,她以为家宅之中和睦才是可贵, 冯氏身为执掌大家中馈的, 即便本身是个不怎么样的人,那为着表面上各自的面子,也要维护得当的。   何至于谁都得罪一遍?   “我觉得二伯母这个女人,就是脑子有问题, 有的时候我甚至不明白她是怎么想的,做出的事情都不能以常理去理解。”楚玥哼哼一声, “你知道吗?长兄幼年离府外居,这么多年不回来,就是因为她!”   这个缘由方云蕊多多少少也猜到了一些,只是她不明白其中原委,便向楚玥问道:“你知道是因为什么?”   说到这个,楚玥却摇了摇头,“这我不知道,我知道的这些都是我娘告诉我的,她若不告诉我,那就是她也不知道。”   方云蕊对此倒是讶异,问:“三夫人什么都告诉你?”   “自然。”楚玥点点头,“从小她就告诉我,三房与二房一直相争不下,让我遇见二房的人一定要提防小心,关于二房她所知道的一切都会告诉我,以免他日事发我被人骗了去,这叫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   “三夫人说得很对。”方云蕊很是赞同地点点头。   楚玥又道:“你不知道罢?楚家三位夫人中,当初其实是二伯母生得最是美艳。”   “美艳?”方云蕊愣了愣,实在没法将这个词与冯氏联系起来,她现在看见冯氏便觉得她面相刻薄、眼神怨毒,一张脸更是黯然无光,看之便令人生厌,已经带上自己的主观情绪再去看人,哪里还会看到这个人的美呢?   “是啊!”楚玥点点头,“二伯母现在也算小有姿色了,只是我觉得如今府上容颜最盛的当是大伯母。”   想起江月容,方云蕊又觉得诚然如是,现今大夫人当真是三位夫人中最好看的一位了。   她有感而发,道:“大夫人心态真是好,一个人日子过得那般寂寥,却丝毫不见她颓然。”   楚玥抿了下唇,却不赞同地摇摇头。   “你知道我以前最羡慕谁吗?”楚玥道。   方云蕊不知楚玥竟然还会有羡慕的人,好奇道:“谁呀?”   “是楚苒!”楚玥道,“我从前觉得二伯母简直是世上最幸福的女子,二伯父生得俊美,且一生只娶了二伯母一个女人,且看现今二伯母还能有身孕,便知他们夫妻尚还恩爱着,可你知道我父亲有多久没来我娘房中了吗?”   方云蕊默然,她看着楚玥提起冯氏时的一脸艳羡,极想告诉她其实不是的,二房远不如她想象中的和美,二爷会动手打自己的夫人,且不是一次两次了。   “父母不恩爱,儿女便会跟着受罪,我哥哥跟着父亲耳濡目染,而今也变成一个纵情声色的烂人,阿姐时常会听到娘跟她抱怨,近些年这些抱怨才少下来,我很是羡慕楚苒,羡慕她的父母恩爱,便算是人品差些又如何?他们一家人至少是幸福的。”   楚玥轻轻叹了口气,“所以我从不信什么门当户对,我只想找一个与我两心相同的郎君,一世恩爱,若不是这个,再体面的婚事我也不要,否则嫁过去便只能是受苦。”   方云蕊动了动嘴唇,刚涌到嘴边的真相又被压了下去,她看着楚玥满脸的期翼,又想或许真相如何,对楚玥来说也没有那么重要,能让她有个更好的念想也没什么不好的。   “我娘因为生了我后落下病根,容颜大减,父亲自然更加不喜她,只因为是正房夫人所以活得体面罢了,你瞧瞧月姨娘是什么样?她生下楚平后便再无所出,如今容颜老去,父亲对她不闻不问,偶然间我看见她,总觉得她像一个疯子似的可怕,总是绕着她走。”   方云蕊没见过月姨娘,只凭着楚玥的形容大致拼凑出个模样来,她皱了皱眉,潜意识感觉月姨娘的形象好似和冯氏重合在一起。   “这是家宅不睦的样子。”楚玥道,“可二伯母她那么得意,现今掌家的权力在她手里捏着,丈夫又疼爱她,可她还是变成了那样,容貌凋零得显而易见,渐渐地,我好像也不是那么羡慕她了。云蕊,你说是不是女子只要成婚,容颜就会凋零了?”   “这......”方云蕊一时答不上来,少顷又想到什么,对着楚玥坚定地摇了摇头,“我阿娘好似不是的,我爹爹与阿娘十分恩爱,在我印象中,她的容貌好像从未变过,还似少女一般。”   楚玥反驳道:“那是因为你离了她的时候年纪还小,她自然还会是少女模样呀。”   楚玥一句话勾起方云蕊对那场浩劫的回忆来,眼神都跟着变了。   见她如此,楚玥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连忙道歉:“我说错话了!我刚刚想也不想就说出来了,你别生气!”   方云蕊摇了摇头,示意无妨。   一番谈心,因楚玥一时说错了话,便不敢再继续这个话题了,她又同方云蕊说了些别的,直到快回府上,方云蕊才重新又笑起来,楚玥见状终于松了口气。   各自回了各自院里,每每回到自己院中,方云蕊都要下意识往铃兰阁的方向看一眼。   她今日站着,不知怎的,就想起姻缘庙老和尚那句“颇多坎坷,成后或可非富即贵、天赐良缘”,怎么不能是她和楚岚呢?   这个念头刚刚升起,方云蕊就被自己吓了一跳,她连忙打散了自己的心思,心道:她不过是与楚岚有过数次肌肤之亲,所以才会自然而然联想到他罢了。   不过是如此,只是如此。   “姑娘。”海林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水烧开了,现下便可沐洗了。”   “...嗯。”方云蕊转过身来,将自己的视线从那面墙上撤去,进了屋中。   进了热水中,方云蕊尚觉得今日一整日的乏气这才四散了,海林在旁边侍奉,眼下只剩她们主仆两个,便忍不住说起话来。   “姑娘,这二夫人也太烦人了些,奴婢瞧着她是还没有打消让姑娘做妾的心思。”   方云蕊轻轻“嗯”了一声,散开头发认真梳洗,面上露出思索之色。   往常她不明白,难道是自己在什么不知道的地方得罪了冯氏?才让她针对至此。可今儿跟楚玥说完了话之后,她隐隐约约好像明白了是为什么。   冯氏自己过得不顺心,便见不得别人也顺心。   阖府上下,可不是就属她这个表小姐最容易打压?自然要咬着她不放的。   “咱们眼前,安分才是最紧要的。”方云蕊道,“入女学的令牌虽拿到手了,可入学之前万一闹出什么不好听的事来,说我不尊长辈,再让人家把牌子收回去就得不偿失了。”   这是她第一次通过自己的努力得来的东西,所以格外珍重。   “奴婢省得。”海林叹了一声,是要忍着,不忍还能怎么办呢?   真撕破了脸对峙起来,她们这边又占不得什么便宜。   这边水声方起,铃兰阁的水声已经尽了,楚岚披着湿发坐在书房,支着二郎腿挑灯夜读。   他如今朝中事务繁忙,然而再忙,从他身上表露出来的也只有闲散。   青墨进来添茶,顺带看了眼屋里的炭盆,暗想这炭也太不经用了,将热茶放到楚岚手边之后,却没有即刻退下。   楚岚看的本也只是闲书,见他站着不走,问道:“有事要禀?”   “是。”青墨忙道,“今儿夫人派人来问,公子如今功名已尽得了,想迁哪处的院子?让奴问了公子,明日一早回个话过去。”   楚岚听着,不动声色,这恐怕是祖父的意思,否则他的母亲只盼着离他远些,哪里会想主动过问他这个?   本来这铃兰阁住着也甚不便宜,书房窄小、卧房也窄小,又时常晒不到太阳,的确是很不好的地方。   可是,墙上那个门才修出来不久,还没有怎么用过。   楚岚道:“冬日里迁居麻烦,等开春了再说。”   “是。”青墨得了准确答复,心事放下一桩,正要转身离去,忽然又想起一件事,回过身来道,“对了公子,乔家二郎那边的消息打听到了,他并未娶亲,也没有定过什么亲,更没有什么心仪的女子,听闻是家中的母亲严厉,一直力求他读书上进,尚未来得及考量这些。”   听到这些,楚岚手中的书渐渐放下了,他口中念叨着乔二郎这个名字,脑海中却浮现出一抹倩影。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这个乔二郎,是他遍寻京城才挑出的这么一个品性纯良之人,外人道他性如璞玉。   且家世只能算是清流,并非权贵人家,乔家主君主母又有在外的贤名。   如此想来,也算相称。 第47章   此时此刻, 正卧床入睡的方云蕊尚且不知,自己即将迎来两门亲事,她断然不会想到, 自己也会有被争着抢着要的一天。   眨眼到了年根,国公府忙碌, 每到什么年节, 往来的客人总是络绎不绝,从正月里开始,一直到二月二,这府上的客人才能走干净。   学堂已然放假, 眼下距离她女学开学还有一个多月, 方云蕊是彻底清闲下来, 一心只准备着入学的事。   这日,PanPan方云蕊正闷在房里和海林筹划着烤红薯, 就听松英堂那边来叫人, 说叫她们过去赴宴。   “赴宴?”方云蕊诧异,“今儿又不是什么节日,赴什么宴?”   来传话的是庆心, 自打上回中秋宴一事后,庆心便对这主仆二人格外警惕起来, 只看着方云蕊笑道:“各房的姑娘都去了, 夫人说眼看着今年姑娘们都大了,便想都叫去同人接触接触,也好长长见识。”   这话听着好像也没什么不对,方云蕊讶异于冯氏竟还有这好心, 便对庆心回道:“我知道了,换身衣服就去。”   换了身静雅的衣服, 方云蕊来到松英堂,果然在堂中看见了楚玥与楚苒两人,这二人坐得极远,生怕别人不知她们关系不好似的。   “云蕊你来啦。”楚玥看见她,立马上前来挪了挪身子,叹气道,“我娘怎么也不肯答应让我去女学的事,怎么办呢?”   “你竟还没有放弃。”方云蕊讶异,她以为楚玥想去女学不过是一时兴起,没想到是认真的。   “我自然是不会放弃的,我只有出去了,才有机会见着外面的人,才有机会自己选一次郎君,你知道平日里除了宴饮,我是没有机会出去见外人的,可是宴饮见着的那些,又大多是些文人,我不想嫁文人。”   楚玥小嘴叭叭,跟方云蕊说了堆自己的想法,一旁的楚苒看着她们悄声嘀咕,一点声音都听不到。   过了会儿,冯氏到了这边来,她的肚子刚有四个多月,方显怀的样子,看了眼屋里自己的女儿被那二人晾在一边,当即就一肚子气,不过顷刻她又把这股怒气压了下去,强笑道:“走吧走吧,都别在这边坐着了,去正屋里和那几个姐儿说说话。”   堂中有客人,且客人带了几个姑娘来,她们是知道的,只是却不知是哪里的客人。   楚玥道:“二伯母,咱们说好了,玩可以,但是外宾我们是不会见的。”   楚玥口中的外宾,不但包含了男客,还包含一些妇人。   “这是自然。”冯氏仍是笑着招呼她们,楚玥这才放心下来,拉着方云蕊一道过去了。   见这二人走了,冯氏看了眼自己的姑娘,凑到跟前去低声吩咐:“一会儿你想法子,将她们往廊下带带,我让你几个表哥掌掌眼。”   楚苒皱紧了眉,对母亲这样下作的做法很是看不惯,可又想到方才那二人理都不理她,她实在没必要帮着她们说话,只道:“她们都不和我玩,我怎么把她们往廊下带。”   “她们不和你玩你不会往上凑凑?”冯氏急了,神色冷下来,“怎么就你不能跟人家玩?冯家还带来了莲姐儿和敏姐儿,带着一块儿玩玩便是了。”   楚苒冷着脸没说话,自去快步离开了这边。   等到了那边院子里,方云蕊和楚玥才知,今儿来的是冯氏的娘家,一瞬间方云蕊心头升起一股子怪异,正要说话,就听楚玥抱怨道:“啧,怎么把这事给忘了,今日本就是各房的娘家上门省亲的日子,我为避着我娘那边的人才过来,怎么忘了这边也有的。”   从楚玥口中,方云蕊才知道这件事,往常年节期间,哪回她不是龟缩在自己那方小院子里,什么地方都不走动、什么消息都不打听,只安逸把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假度了过去。   因着楚玥这句,方云蕊心头攀升起的那股异样感也随之消除,只看见庭院里的凉亭下有三位小娘子,桌子底下煨着火盆,其中一个方云蕊认得,是喜儿,身上穿的衣服还是那样旧旧的。   其余两个身上穿的都是新衣,打扮得也花哨。   “楚苒呢?”其中一人看见她们过来,问了一句,自我介绍道,“我是冯家三娘,冯玉莲。”   又指了指旁边的人,道:“她是五娘,冯玉敏。”   冯玉莲个子很高,足足高了方云蕊大半个头,倒是冯玉敏与她们身量相当。   她们还没来得及说话,冯玉莲便指着方云蕊道:“你是府上的三姑娘罢?不愧是国公府的人,果真生得绝色。”   说着转向楚玥,道:“那你就是那个表小姐了?”   听了这话,方云蕊脸色有些微微变了,她摸不准这二人的性子,不知道她是当真错认还是故意错认,只想着楚玥别往心里去才好。   楚玥笑了笑,浑不在意道:“我们是谁并不要紧,反正你们也只会是国公府的客人。”   方云蕊浅看了楚玥一眼,既然楚玥是这个态度,那她就明白这两姐妹是什么样的人了,她从前没有见过这二人,但楚玥并非没有见过。   冯玉莲和冯玉敏的脸色,都有些变了。   若早上个十年,冯家在京城当真算是顶流之辈、书香世家,这两姐妹的祖父曾在朝中当任三品,无人不知的,否则凭冯家今日的门第,怎么配与国公府论亲?   冯家的人都知晓,当年国公府的这桩好亲事本是轮不到冯氏头上的,冯氏是庶出子所出的嫡女,她的身份要与荣国公的嫡子攀亲是远不够的,楚家原本看中的是冯氏的姐姐冯兰成,正经大室所出的嫡女。   只是这婚约还未定下,双方长辈初商议出个雏形的时候,冯兰成看上了一个秀才与人私奔了,冯家未免事态暴露被国公府的人知道,一来破坏了这门好亲事,二来影响了自家闺阁女儿们的名声,这才让当时剩下唯一待嫁年纪的冯氏顶上了。   荣国公虽不喜插手儿女婚事,可国公夫人自然要操心自己儿子的婚事,怎么可能会看上一个庶嫡女?   最后冯家稍用手段,让冯氏与楚为怀私下相见,冯氏生得远比冯兰成美艳,楚为怀对她算是一见钟情,双方私下有了首尾,这婚事自然也只能顺理成章。   这些都是上一辈的腌臜,连楚为怀都以为自己与妻子是自成婚事,只有冯氏知晓当初的真相是何。   眼前这两个小辈——冯玉莲和冯玉敏,自然也都不知晓这是怎么一回事,她们只知道,自己的母亲没少感叹过冯氏命好,祖父过身后冯家寥落,现已是门可罗雀,他们唯一能巴望着的望族就只有国公府了。   所以即便每次来,回回都要看冯氏脸色和阴阳怪气,但冯家的人从未懈怠过。   不论是冯玉莲还是冯玉敏,皆都到了待嫁的年纪,这些事又怎会看不透?楚玥说的这句话当真是戳了她们的心窝子,两人俱跟楚玥和方云蕊敌对起来。   “这是怎么了?都站在外面不进去?”楚苒姗姗来迟,她今日穿一身鸭梨黄鹅绒衣,因都流着冯家血脉,长得与冯玉莲和冯玉敏皆有几分相像。   可人与人之间的差别,哪里能只论容貌?冯玉莲与冯玉敏看见楚苒这般的雪肤花貌以及过人的仪态气度之后,眼里便只剩下嫉妒。   楚苒很喜欢受别人嫉妒,每年见着这两姐妹,她都觉得开心。   “坐罢。”楚苒也对楚玥和方云蕊说了一声,“都是年纪差不多大的姐妹,一年也就见这一回,眼看着都是待嫁的年纪,明年能不能再见尚未可知呢,何必闹得这样不好看。”   方云蕊意外于这样一番话居然是从楚苒口中说出,给楚玥递了个眼色拉着人坐了下来。   楚玥轻吐了口气,便也走进凉亭中坐下,这传出去无外乎要说她楚家的姑娘不懂待客之道,这样的把柄,她是不愿意留给外人的。   几个人坐着,那个叫喜儿的便一直站在一旁,从刚刚她们过来的时候喜儿便一直站着,可这凉亭里的位子分明是够的。   “你为何不坐?”方云蕊自然记得喜儿,喜儿年纪最小,瘦瘦小小,看上去可怜巴巴的,她便忍不住问了一句。   冯玉莲扫了喜儿一眼,飞快地道:“她是外家子,怎能和我们主人家的坐在一起。”   这意思便是说喜儿充其量是个奴婢,不配与她们平起平坐了。   可上回去相国寺,喜儿分明还被一位夫人牵着,若当真是奴婢,为何又会被带去相国寺呢?这么小的年纪,又伺候不了什么。   终归是别人家的家事,方云蕊不便多问,让海林在她身边空着的那个凳子上铺上一个软垫,招呼喜儿道:“你也过来坐罢。”   四下没有长辈,这点主意她还是能拿的,不知为何,方云蕊看见喜儿就觉得她可怜,下意识就想要对她好一些。   喜儿眨巴着眼睛,还要先去看冯玉莲的脸色询问意思,见冯玉莲没说什么才敢坐过来。   凉亭里摆着点心,这些精致的糕点是冯家过年也难吃到的,冯玉莲面上端着矜持,想吃也不愿伸手拿,冯玉敏顾及着这个三姐的脸色,只拿了一块也就不敢再碰了,唯有喜儿一块接着一块地吃,像是饿极了似的。   几盘子点心而已,楚苒和楚玥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冯家姐妹的微妙,唯有方云蕊注意到了,不免心中感叹,原来当初她的那点心思放到了别人的脸上竟然是这样明显的。   明眼人一眼便看出来了,妄她还觉得自己掩饰得很好。   方云蕊和楚玥今日也是被突然叫来的,与冯家姐妹不熟,桌上侃侃而谈的唯有楚苒,以及不得不随声附和的冯玉莲与冯玉敏。   楚苒这个年纪正是心事多的时候,她是二房唯一的姑娘,楚玥和楚姒又时常不搭理她,今日半含炫耀半含交心地跟冯家姐妹说了好多话,有来有回,让方云蕊多少也知道了一点冯家的事。   冯家现今的主君膝下两个儿子,便是上回在相国寺与她们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两个,两个都是嫡子,却不是一个娘生的。   大儿子冯玉竹今年十六岁,本是嫡子,怎奈生母意外亡故,冯家主君便将房里另一位姨娘扶正,两人同样有个儿子便是冯玉虎,今年十五岁。   方云蕊只记得那日冯玉虎出言不逊,圆润敦实的模样难让人生出喜欢,反倒对这个冯玉竹没什么印象了。   “如此说来,冯玉竹过得也不好了。”楚苒问道,她与冯家几个孩子并非全无交集,毕竟她外祖父在的时候,她也常去冯家完,对冯家这位长得好看的哥哥印象很好。   “谁说不是。”冯玉敏叹了口气,“母亲将他视为眼中钉,时常刻意打压,今年闹得险些连族学都去不了了。”   这两姐妹均是另一位姨娘所出,冯玉虎已是被惯坏的霸王性子,从小就没少欺负过她们,她们对冯玉虎皆是分外不喜。   这些事,方云蕊听过也便罢了,她自己的事尚且还算不清楚,哪儿有闲心去管别人的事,她只是低着头,把放在远处的点心盘子也往喜儿面前推了推。   喜儿得了点心,抬眸认认真真地看着方云蕊,也不说话,就闷声往嘴里塞点心。   堂屋主位上坐着冯氏以及冯家主母李氏,李氏正与冯氏说着这些年家里孩子们的变化和趣事,冯氏应得有一搭没一搭的,能轻易看见敷衍,李氏却也只能继续赔着笑。   说了一会儿话,李氏忽然正色起来,望着冯氏道:“那个,你们府上的那个表小姐,应当没有许人家罢?”   冯氏拨了拨茶盖,云淡风轻道:“没有呢。”   李氏眼中登时一亮,道:“你瞧,这小虎也到了年纪,至今身边没有个姑娘伺候,我上回见她生得很是不错,回去之后小虎也常同我闹,实在是对她喜欢得紧,而今你是国公府掌家的,能不能帮我......牵个线呢?”   “哦,她呀。”冯氏懒懒地应着,卖足了关子,“她的婚事我之前不是没有管过,只是这丫头是个野心不小的,恐怕看不上你家虎哥儿。”   李氏把冯玉虎心头肉似的捧着,哪里听得这个?她一个做妾的身份,还敢看不上他们冯家?   李氏登时变了脸色,“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看不是她瞧不上,是你瞧不上吧!”   “嫂嫂说的这是什么话?”冯氏皱了下眉,“实话告诉嫂嫂,我之前给她看的亲事,那可是忠勇侯府的亲事,生生被这丫头给搅黄了,她本事大着呢,我是管不了了,嫂嫂若喜欢,自去筹谋便是。”   “竟有这种事?”李氏收了神色,全然觉得是方云蕊不识抬举了,那忠勇侯府是什么门第?倘若她家的女儿能去侯府,那便是做个填房她都是一百个愿意,可见这方云蕊当真不是个东西。   “可不是么。”冯氏冷笑一声,“我的好心被她当做驴肝肺一般,之前当众就敢下我脸面,这些嫂嫂都是亲眼看见的呀,可我若与她太过计较,未免失了体面。”   李氏道:“你呀,就是心太善,对这种没良心的贱蹄子就是要狠狠教训才是......不若你为我指点一二,怎么才能成了这桩美事呢?等她来了我家,我替你教训她!”   这句话算是正中冯氏下怀,她轻笑一声,道:“她是我婆母当初领进来的,你要是想要她,恐怕得问过老爷子的意思。”   荣国公......李氏听着这名号,心里虚了虚,可为着儿子,她想怎么也得把这个妾给弄过来,她家小虎今年才十五岁,距离正经婚事怎么也得有两年时间,眼下怎么能没个如意的伺候着?   这方云蕊的确生得好看,若结得了,那他们冯家与国公府便是又多了一层亲,这样的好事谁不想要?   李氏悄悄看了眼冯氏,这些年来她巴着冯氏,早就受够了她的眼色,若是能要了这个表小姐过来,今后再有什么有求于国公府的事,大可打发了这方云蕊过来求情。   那毕竟是国公府出去的人,这国公爷还能当真不管不顾不成?   一番如意算盘打完,李氏更加坚定了想法,讨好地笑着问冯氏道:“这...不知荣国公何时在府上?”   “今儿就在呢。”冯氏也勉强露出个笑来,佯作贴心地道,“嫂嫂这会儿过去定能见着,我让庆心引你去罢。”   李氏顿时觉得冯氏亲切起来,连说了几个“好”字。   庆心果真来引,道:“嫂夫人跟奴婢过来罢。”   李氏连忙起身,跟着庆心来到院外,看了眼自家儿子唤道:“别在那儿堆雪玩了,快跟娘走,有要紧事。”   冯玉虎正致使着冯玉竹给他堆个雪人出来,眼见快堆好了,不耐烦回头道:“什么事啊?非要这会儿。”   “嘿你这小兔崽子!”李氏急急走过来两步,低声斥道,“上回见到的美妾还想不想要了?想要即刻扔下你这些破烂玩意跟娘走!”   冯玉虎一愣,顿时想起那娇美的容颜来,乐呵呵道:“想要!自然想要!娘咱们这就走!娘,您对我真好!”   李氏见他听话又孝顺,高兴地趁机道:“只要你一直听娘的话,娘一直对你这么好。”   那母子二人渐渐远去了,冯玉竹拂去了身上的雪,站直了身子。   他静敛的眸子露出几分失意来,她那样任谁见了都忍不住要捧在心上的美人,怎么能给冯玉虎做妾呢? 第48章   下起了雪。   李氏带着儿子刚走了几步路就下起了雪, 经过一处院落时,隐隐约约听见里面有小娘子的说话声,李氏顿了顿身形, 看了眼走在前面的庆心,没有开口。   还是庆心道:“嫂夫人放心, 贵府的两位姑娘就在里面, 夫人已经让厨房备饭了,吃了饭再走罢。”   就在这院里......   李氏“哦”了一声,心想,那这方云蕊是不是也在里面?   刚说完了话, 就听庆心“哎呀”一声, 转过身来对李氏惶急道:“嫂夫人见谅, 夫人让奴婢去荣寿堂的时候捎些东西过去孝敬,奴婢走得急给忘了, 嫂夫人能不能在这儿稍等一等?奴婢取了东西就来!”   这话正中李氏下怀, 她道:“无妨无妨,你快去快回就是。”   庆心便赶忙走了,附近只剩下李氏和冯玉虎两个人。   这边是姑娘院子, 按理说外男是不准进去的,李氏站在外面, 脚下却是一点点挪动着步子。   挪动着挪动着, 她就来到了院门口,望见里面凉亭处的风景来。   方云蕊正侧身坐着,她穿一身乳色青花滚边的袄裙,静雅绝色, 比之权贵人家的正室娘子也有过之而无不及,李氏越看越满意。   “娘你看什么呢?”冯玉虎不耐地问。   “祖宗!你可闭嘴!”李氏连忙捂住他的嘴, 将冯玉虎拉到这边来,指着里面一笑,“你看那是谁?”   冯玉虎望了进去,被凉亭下的那份美□□得浑身一紧。   这二人的举动被一人看在眼中,冯玉竹站在一株梅树下,看着李氏那志在必得的样子,心中顿时涌出一股不甘来。   倘若他的生母在世,他想求娶之,何须做梦一般地肖想?只需母亲跟这边说一声,他是求娶正妻,国公府定然不会有什么顾虑。   只可惜......冯玉竹紧紧咬着牙,眼下他考试的成绩还没下来,不过一个童生罢了,有何颜面去求娶人家呢?   片刻之后,身后传来脚步声,冯玉竹听见动静立刻躲在一侧隐匿了身形,李氏回头一看,是庆心取了东西回来了。   “嫂夫人久等了,咱们走吧。”庆心笑了笑,目光往旁边一瞥,看见一处衣角。   荣国公年纪大了,万事都以将养身子为主,朝中那边得了圣人允准,很少去了,所以大半的时间都赋闲在家。   别人都羡慕他这份清闲,□□国公自己心里清楚,圣上这是在变相削他的权。   若是再提早个二三十年,荣国公还会为此不忿,要拼上这条命去争上一争,可而今到了这个年纪,已经什么都看淡了。   膝下的儿子不争气,这辈子也就这个出息,很不必去争什么。   他是今朝闭眼明朝就能咽气的人了,这个时候再去计较这些,落到了后辈手中也守不住,说不好还会引来祸患。   现今他孙辈出息了一个楚岚,武将门庭出了一个探花郎,荣国公已是心满意足,今后只要楚岚寻常做事,不触犯什么大逆不道的罪名,仕途只会坦荡顺遂光明无限,哪里用得着他这个祖父去操心?   眼下荣国公唯一期盼着的,就是在自己闭眼前能看见孙儿成亲,若再能得见孙儿有个一子半女的那更是再好不过,其余的他都不放在心上。   堂中,荣国公正与楚岚对弈,本来一直悄无声息,又落下两子后,他便长叹一声:“老咯,竟连棋也下不过你。”   楚岚收回一手,将干净剔透的白子丢入棋篓中,平静道:“今日已摆三局,祖父力不从心罢了。”   正说着,就听小厮道:“冯家那边的主母过来拜见了,还领着儿子。”   荣国公诧异,这冯家与他已有近十年没有说过话了罢?突然过来不知是为何。   “只他们两个?”荣国公问道。   “是,只他们两个。”   荣国公点点头,“请他们进来罢。”   他应完了那边,又对楚岚道:“你母亲那边的亲戚,不知你熟不熟悉,他们家有个孩子叫玉竹的,很是伶俐,小时候我还抱过他呢。”   楚岚自然不会没有印象,他顷刻之间算出年纪:“今年有十六了。”   “是,你记性好。”   祖孙二人说话间,李氏就带着儿子进了屋,一进屋就笑着引冯玉虎对荣国公道:“快,叫声祖父。”   冯玉虎看着荣国公,张了张嘴,没能吐出一个字来。   荣国公摆手道:“不必客气,你坐罢。”   李氏自背后打了冯玉虎一巴掌,尴尬地笑笑,进了屋里。   楚岚这时才姗姗起身,并未看向李氏,不冷不热唤了声:“舅母。”   李氏听见他的称呼才知这是楚岚,见他长身玉立的样子被惊得一愣,暗叹冯氏竟生了个这样好模样的儿子,如今还是探花郎了,这得是有多大的福分啊!   她毫不掩饰眼中的感叹,只恨自己膝下没个女儿,恨不得当场就嫁给了楚岚。   楚岚不欲与冯家人说话,见完了礼,便对荣国公道:“祖父,孙儿先告退了。”   “哎不不不!”李氏连忙拦住他,“不妨事的,不妨事,我来只是说两句话,说完了就走。”   楚岚不着痕迹避开李氏的触碰,淡色退至一旁。   荣国公道:“有什么事,你不妨直说,不必跟我这老爷子兜圈子。”   李氏讪讪笑着,瞥了眼自家儿子,道:“不瞒国公爷,这......我家虎哥儿,今年年纪不小了,想为他牵一门亲事,是贵府上的一位千金。”   她话说得客气,却藏着心眼儿——听她这么说了,荣国公定然以为她看中的是他嫡亲的孙女,自然而然会有不允的心思,等荣国公误会了她,她再顺势解释她看中的其实是那个表小姐,荣国公便很容易答应她了。   只是李氏这如意算盘打错了,荣国公并未顺着这话茬说下去,只反问道:“多大了?”   李氏一愣,回:“十五。”   “十五还不大么,着什么急。”荣国公道,“我这孙儿今年都二十一了,也不着急。”   李氏捏了下手心,道:“这......实在是虎哥儿喜欢,不然我也不会舍下这张脸来求您老。”   她以为自己说完了这句,荣国公总该问她一声是谁了,哪成想荣国公依旧没问,问的却是:“那他可有什么身份了?”   什么身份?能有什么身份?李氏本来还没懂,茫然的目光落到楚岚身上时突然明白过来了,笑道:“国公爷这真是抬举他了,他才十五岁,能有什么身份。”   “楚岚十五岁时,可已经是秀才了。”荣国公神情俱是坦然,一句话却好似给了李氏心头一记重锤,叫她无地自容起来。   “我...这......”李氏强笑着,“世上如楚岚这般有出息的能有几个呢?那不还有好些,老大不小了,也没考上秀才的么。”   荣国公道:“你既来我国公府求娶,就该知道门第有别,我家的女娃凭什么下嫁到你冯家呢?”   荣国公身处高位久了,与李氏对上他又是长辈,说话自然不留情面,只是这话虽叫李氏面上无光,听得很是不悦,却终于说到了李氏心中所想上。   “国公爷您误会了。”李氏忙道,“我们不是想求娶您的孙女,是府上那位表小姐,方氏。”   楚岚轻轻拨了下棋盘上的玉子,寒潭一般的目光便落在了站着的冯玉虎身上。   冯玉虎方才就一直在打量他了,这会儿突然和他视线对上,心里莫名一怵。   “云蕊?”荣国公叹息一声,终于知道李氏为何要来找他了,道,“这种事,还是让两个孩子相看一番再做定论,那丫头还未及笄呢,尚且不急。”   “这、已经相看过了!”李氏忙道,“这十分满意,我来想来问问。”   荣国公抬眼,有些诧异:“哦?已经相看过了?”   “是!是!”李氏答得模棱两可,面上笑着,后背却已沁出了一层汗,“方姑娘就在松英堂,我们刚从那边过来。”   这么说此事冯氏也知道,让李氏过来问问他的意思了?   毕竟不是自己的亲孙女,荣国公摸不准方云蕊这孩子的心思,便也不知道她是愿意在府上多留两年,还是愿意早早嫁了。   不过他记得这丫头不是要去女学的么?不去了?   荣国公沉吟一声,看着殷殷盼着的李氏,给出个确切答案来,道:“要是她愿意,你们商议一番,下聘也可。聘礼按照我国公府的规矩来,到时候嫁妆也不会少了你们的。”   这意思便是要将方云蕊按照国公府本家姑娘的规程嫁出去了。   李氏嘴角的笑意僵了僵,接着补充一句:“那个......国公爷,我们不是娶妻。”   荣国公一道目光看来,看得李氏又是一怵,她几乎在这道目光中要软下态度来,想着不如就此应了这门亲事?   还未开口,就听冯玉虎道:“是妾,我娘说了,要她给我做妾!”   他刚说完,就感觉方才身上那股寒意更甚了,冷飕飕的,激得他浑身一哆嗦。   “出去!”荣国公瞬间冷了脸。   李氏一愣,万没想到荣国公竟这般跟她说话。   “国公爷,我家虎哥儿真的......”   “让她滚!”荣国公不耐地通知下人。   两个小厮上前,不由分说就连推带搡将李氏挡出了荣寿堂,那真是一点脸面都没给。   “哎你们干什么!干什么!”李氏被推搡得险些一个狗吃屎摔倒在地,冯玉虎看见他娘的窘态还高兴得大笑起来,李氏羞得脸都红了,当然也有气的,在院子里大叫起来,“这就是你们国公府的待客之道吗?我们可是好端端来谈婚事的......”   珊瑚站在外面,她站得离门近,方才屋里说了些什么,她听得一清二楚。   就凭这种人家,也配肖想公子的人?   珊瑚看着李氏,狠狠啐了一口,冷冷道:“凭你们是什么东西,也配做我们国公府的客人,给你们几个热包子当养狗罢了,还真把自己当成个人看了!”   李氏被骂得都愣在原地,呆呆看着骂她的那个小妮子年纪轻轻,可她就是不敢回上一嘴......   荣寿堂中,楚岚整理着残局,慢条斯理道:“为这种人生气,祖父不值当。”   荣国公冷哼一声,他年轻时在军营里从底层做起,什么腌臜话没有听过?身居国公之位后是养尊处优了不少年头,可这不代表他脾气好。   “冯氏这娘家实在差劲。”荣国公道,“你去告诉他们,以后不必来了,冯氏若再想见娘家人,让她自己去冯家见。”   楚岚应了一声。   松英堂冯氏一直等着李氏的消息,哪儿成想消息没等到,听闻李氏带着儿子叫上了冯家的人直接上马车了。   冯氏一愣,这是应下了,迫不及待回去准备了不成?   她大着肚子,又是雪天,自然不会亲自追出去问,便打发了庆心去问。   姑娘院子里,冯玉莲和冯玉敏带着喜儿走了,方云蕊便与楚玥合计着要回去。   过了会儿,庆心带回了消息,如实对冯氏说了方才在荣寿堂的情况,才道:“看嫂夫人好像气得不轻呢,脸色黑得跟什么似的,奴婢去的时候,她就故意等在门口。”   “......她这是等我去给她赔不是呢。”冯氏冷笑一声,“不中用的东西,想走就让她走呗,有本事这辈子再也别登我的门。”   她又不会有巴巴求着冯家那一日,为何要去讨李氏的好呢?   只是今日看来,冯氏发觉公爹对方云蕊那个小妮子竟这般看重,一听说是做妾,竟不由分说就给轰出来了。   冯氏想着为了在公爹面前的脸面,她今日都不能去送李氏。   “方才......奴婢还见着少爷了。”庆心有些吞吞吐吐的。   冯氏不悦道:“要说什么直说便是!他怎么了?”   “少爷带了话来,国公爷说,今后冯家的人不必登门来了,若是夫人想......想见娘家人,就自己到冯家去。”   冯氏变了脸色,这到底是她的娘家人,在自己这儿受人白眼也就算了,公爹竟也没给面子,直接就要和那边断了。   冯氏不悦起来,这公爹也太不把冯家当回事了。   天色有些擦黑了,方云蕊和楚玥互相牵着,深一脚浅一脚往居所走。   “没想到这雪下起来就没完了。”楚玥叹道,“早知如此,雪刚下起来的时候咱们就应该走。”   方云蕊道:“今日那个喜儿,我瞧着很是可怜,看着她好似看着自己一般。”   楚玥看了方云蕊一眼,道:“别人家的事是可怜不过来的,你今儿不是已经给了她许多糕饼了吗?”   两人正说着话,风雪之中,方云蕊突然瞧见一抹熟悉的身影,她瞳孔骤缩,连身板都下意识直了起来,对楚玥道:“啊,前面就是岔路了,你回梅雪堂罢,今儿雪大,咱们就不走原来的路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浅浅推了楚玥一把,只愿楚玥不要瞧见楚岚。   往常她们两个都会往朝晖堂的方向再多走一段,说些体己话再各自回家,楚玥看了看今日的雪,也不做他想,戴着兜帽顶着风雪转身回去了。   见她走远,方云蕊才松了口气,看着四下无人才走向林子里。   楚岚果真在那儿,一身乌黑大氅将他周身遮得严严实实,矜贵袭人。   “表哥。”方云蕊上前道。   她的手炉早就冷掉了,在松英堂那边一直没有吭声换里面的水,而今抱着出来走了这一段路,一双手俱冻得通红。   楚岚垂目看她一眼,把自己的手炉递给了她。   方云蕊犹豫了一瞬,还是接过了。   “冯玉虎,是如何招惹上的。”楚岚往前走,方云蕊便只能在旁随着步子,他问话的语气平静异常,都听不出是个问句。   方云蕊道:“腊八那日,去相国寺,正好遇上了。”   楚岚便有所了然,就那么一面,便让冯家动了心思,还是纳她为妾,何等的美貌,给她引来的全是祸患。   想起方才祖父险些就应下了她与冯家的婚事,想起她到底不是府上的姑娘,旁人看顾得都没有那么细致,若他不是提前收到祖母托付,恐怕也不会注意到她。   现今她这小身板,伶仃飘落到了何处都不知道。   就连他,就算受到祖母托付,也没有做到爱重她,毕竟他对楚家没什么感情,自然也不可能待这个楚家的表小姐有多好。   甚至于一开始,他都并未想要履行祖母所托,因为方云蕊于他来说实在是个无足轻重的外人,不堪花费什么心思。   一切都只在他查到小姑娘所受的苦难都是来自于自己的母亲之后,他才开始出现了下意识的回护。楚家自己的不堪自己消受便可,实在不该波及外人。   而今,他的母亲竟还妄图往她身上施加苦难。   想起冯氏,想起李氏和那冯玉虎,楚岚的眸色又肃冷起来,方云蕊的事,他已非管不可了。   “婚姻之事,你不必心急。”楚岚道,他说话的声音清悦又动听,教方云蕊忍不住抬眸去注视着他。   “我已有所安排,你只管进了女学,安心读书便是。”   他这话说得肯定,任谁听了都会觉得安心无比。   方云蕊有些莫名,怎么突然提及她的婚事来?楚岚这意思,是已经为她寻到合适的人选了吗?   她看着楚岚,在嫁娶这种事上,她实在不确定楚岚是可靠还是不可靠,只是眼下,她也只有乖乖应声的份。   “我知道了,表哥。”   进了女学,把玉牌拿到才是她的正事,其余的先走一步看一步吧。 第49章   走到铃兰阁的时候, 雪忽然停了,虽刚下过雪,但天气很晴朗, 抬头尚能看见朗月繁星。   方云蕊第一次瞧见这样的雪夜,一时只顾着抬头张望, 忘了看脚下的路, 雪被踩得很硬,又硬又滑,碰巧她踩到了一块冰上,整个人就向后一倒。   一只手适时地揽在她腰间, 让她没有往下坠去, 那双望着满天繁星的眼睛便稍稍偏移, 落在了眉眼疏离的探花郎身上。   这人与她有过肌肤之亲,数次, 方云蕊脑中下意识冒出这样一句话来, 迄今为止,那些荒唐旖旎都像是梦一场,仿佛她与楚岚从一开始就是这般疏离。   方云蕊忙借力站直了身子, 无形之中退开半步道谢:“多谢表哥。”   楚岚看着她,忽然觉得她很有趣, 自从上次他告诉她, 与人说话时要直视对方的眼睛,这样对方才会知道你真实的意愿。   他是这么教的,没有错,可没想到这话被她记得如此牢靠, 从那以后与人说话,当真是丝毫不避讳地直视着对方的眼睛。   就连此刻, 寻常女儿家多少都会透出几分娇羞之态来,或低着头、或移开视线,总归是与男子有了接触,自己又落了窘态,可方云蕊照旧是避也不避,一双乌俏含水的眸子款款注视着他。   可楚岚觉得,她这个样子反倒让人心痒。   分明是她不知羞赧,双目却尽是纯良模样,清澈得能望见她眼底的星辉。   “回去罢。”两人站在那道灯影之下,楚岚开口打断了这样的对视,忽然觉得眼下这副场景有些熟悉。   方云蕊自然不会忘记,那次她从家宴离开遇蛇之后,她便是和楚岚一道回来,也是站在这盏灯下渐渐分别的。不知为何,她对楚岚的态度总是很奇怪,一开始总是希望不要遇上他,不要靠近他,就算遇上了楚岚也不要过来跟她说话。   可是一旦站到了一起,要分别时总是楚岚利落干净,她却开始依依不舍。   她想,她与楚岚的这段关系也自是如此,沉沦到最后,放不下的那个只会是她。   “嗯。”方云蕊应了一声,撤回自己的目光进了院子,她一遍遍告诉自己,忘掉楚岚,以前的一切都是要忘掉的,她不该记得原本就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方云蕊的居所只有她和海林两个人,之前老夫人在的时候不是没有提议过给她这边派两个丫鬟过来,都被方云蕊拒绝了,一是怕麻烦、二是怕生。   人少了自然就会衍生出许多麻烦事,譬如冬日里她和海林都出去了,屋里就没个烧炭盆的,这边又晒不到太阳,阴冷阴冷的。   海林正摆弄着炭盆,叹了一声:“上回买的银丝碳又用完了,姑娘咱们还买吗?”   方云蕊问:“这些日子那边有没有送碳过来?”   “送是送了。”海林顿了顿,“只是不多,也就只够两三日的用了。”   方云蕊叹了口气,国公府的碳是每旬送一次,以前送的是银丝碳,她这边的份例尚且刚刚够用完,一点富余都没有的,现在不是银丝碳了,自然更加不够用。   若是自己买碳,银钱的确是够的,可她还要额外攒去女学的要用的银子呢,一算下来根本不够用。   两个人过日子,方云蕊积攒下多少银钱海林是最有数的,她自然知道姑娘留着傍身的钱并没有多少,何况还要另外攒一份嫁妆出来?   国公府已经留她们给了口饭吃,又供了学堂,实在没有道理连她那份嫁妆也出了。   说到底,这碳是买还是不买呢?方云蕊思忖着,买了这几日自会过得舒服些,可是入学之后势必会受到影响,她毕竟不是国公府的人,难保出去之后府上的人还会惦记着给她送钱花。   不买,这天气连个炭盆都不烧,恐怕是要大病一场了。   方云蕊看着房里燃着的火盆,道:“不能再花钱了,明日去跟厨房那边要要看罢。”   一时之间,方云蕊有些后悔,上次楚岚说让她想用钱的时候直接问他要,她当时为何要拒绝呢?倘若答应下来,眼下的问题便可迎刃而解。   然而这一瞬的后悔也很快便消散了,她自己心里很是清楚,她总不能这一辈子都靠着楚岚。   屋里熄了灯,方云蕊怀着重重心事睡了过去,这夜她忽然做了一个梦,梦里是一个夏夜,她身上穿着那件单薄如蝉翼的纱衣,爬着竹节梯子攀上了那面墙。   她轻车熟路地进了院子,走进书房,之后便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站在窗边。   方云蕊摇着头,用力阻止着自己的行径,可梦中的自己还是一步一步朝那人走了过去,口齿清晰地吐露道:“表哥,我想要些钱花。”   男人便转过身来,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   这夜方云蕊睡得并不安稳。   从国公府回去之后,李氏便同冯家主君冯延宁大闹了一场,她是个嗓门大的,叫得恨不得让冯家上下全知晓了。   “行了!”冯延宁嘴上留着两撇胡子,一脸头疼样,看着李氏无奈道,“你喊什么?人家是国公府,那是你想攀亲便能攀亲的吗?”   “不想攀亲不会好好说啊!他们还是高门权贵,竟然将我轰出来!再说我是跟他们家攀亲吗?我那是见小虎喜欢,好声好气去给小虎讨那个姓方的表小姐而已!那就不是他们家的人!”李氏喊道,“还有你那个好妹妹,可真是个好妹妹啊,明明知道我被轰出来了,竟连一面都不来见我!打发一个丫鬟女使来见我,那脸还拉那么长!”   “她不是大着肚子吗?”冯延宁连声叹气,“再说她要是因为你摔着了,落了胎,这份罪过你能担当得起吗?”   “冯延宁!”李氏瞪着他大叫起来,“我说你现在是处处维护着外人是吧?你媳妇儿在外面受了委屈你知不知道?你儿子中意人家的姑娘连个婚事都没说成你知不知道?成天到晚的你除了叹气还会干什么?这些年家里这些阴司都是靠我在走动着,若不是我去你妹妹面前点头哈腰,你今年的升官令能那么快就下来吗?”   面对李氏的指指点点,冯延宁也只是耷拉着脑袋坐在原地,等妻子发泄完了,才有气无力地问了一句:“那你想怎么样?”   李氏道:“自然是去把这件事圆回来,我在荣国公面前失了脸面,你就去他面前给我把脸面找回来!方云蕊这小妮子,咱们家是一定要的!”   “这怎么可能?”冯延宁一脸苦相,“人家都赶你出来了,怎么可能会让我再进去?”   “那我不管!”李氏蛮横道,“反正这么些年,小虎的事都是我操心着,这婚姻大事,你必须给儿子办下来!不是我说你冯延宁,你也不想想,咱们要是和国公府攀上了亲家,那以后有多少受用不尽的地方?”   冯延宁叹了口气,只得松了口道:“下次休沐日,我再去看看罢。”   听到了这个答复李氏才算满意,张口唤了坐在外堂的冯玉虎去睡觉了。   冯延宁重重叹了声气,眉头紧锁坐在房中。   “父亲。”一个清澈的声音响起,冯延宁抬了头,看见来人笑了笑。   “玉竹,你怎么来了?”   冯玉竹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国公府不允,是因为二弟说了他们想讨人家做妾。”   冯延宁一愣,这才了然了,怪不得李氏是被当众轰了出来呢!她她她,她是有多大的脸呐?敢去国公府要人做妾?!   “你怎么知道?”冯延宁看了眼长子。   冯玉竹道:“孩儿今日同去了国公府,听回来的下人说的。”   冯延宁点点头,“行,我知道了,你快去睡吧,时候不早了。”   他说着挥了挥手,一脸疲态,李氏动不动就拿他今年升官这件事说嘴,可她一个妇人岂能知晓,他这升官后的位置也难做,处处都得巴结人。   “父亲!”冯玉竹再度开口,突然跪了下来。   冯延宁被他这一跪弄得一愣,问道:“你这是干什么?”   冯玉竹道:“父亲,孩儿已有意中人了,想求父亲为孩儿做主,前去提亲。”   冯延宁愣了愣,这兄弟俩一个两个的,怎么都看上别家姑娘了?   冯延宁沉吟一声,国公府那边横竖是要再去一次的,哪怕不说定这门亲事,也须得冰释前嫌才行,到时候若是成了,国公府这边恐怕还会要不少的聘礼。   “玉竹啊......”冯延宁打着哈哈道,“这,你弟弟的婚事还在商谈,你这事就先放放,等把小虎的婚事办成了,再给你说亲,如何啊?”   冯玉竹跪直了身子,道:“可是父亲,我才是长子。”   既是长子,哪里有让弟弟先他成婚的道理?   冯延宁面上的笑意僵了僵,看着冯玉竹道:“你是长子,难道就不能让着弟弟吗?这种婚事急不来的,要慢慢商议着才有结果,你急什么?”   “父亲!我是嫡长子!”冯玉竹的脸色也微微变了,他今年已十六岁,早就褪去了稚嫩模样,长出少年人的英姿来,两相对峙着,竟叫冯延宁心中有些发虚。   “母亲去前,您分明答应过她,会替我好好掌眼一门婚事!”   “唉,你说就说吧,提你娘干什么。”冯延宁连声叹气,“行吧,那你就说一说你看中的是哪家的姑娘?”   “不论是谁,父亲都会答应吗?”冯玉竹道。   不知为何,冯延宁被这么一问,心头突然涌上一股异样来。   “你先说,是谁?”冯延宁追问。   冯玉竹字正腔圆答道:“是国公府的表小姐,方云蕊,我冯玉竹愿娶她为正妻!” 第50章   一个两个的, 都吵着闹着要娶那个什么表小姐方氏,怎么那方氏是什么祸世妖姬不成?   冯延宁顿时沉下脸来,他居高临下看着长子, 质问道:“是不是她存心勾引你们?”   冯玉竹一愣,不知自己好端端求娶, 为何父亲忽然来了这样一句?只是这“勾引”二字, 说得未免太难听了。   “绝没有!”冯玉竹道,“我与弟弟都是在相国寺偶遇的她,她并未上前跟我们说过话。”   听了长子的解释,冯延宁狐疑的眼神渐渐消了, 追问道:“那你倒是说说, 为何你兄弟二人同时看上一女子?这女子就是许给了谁, 这家里也会不得安宁。这样的事,我凭什么要答应?”   他方才对上李氏时的模样可谓唯唯诺诺, 转眼对上自己的长子反倒顺顺利利铺展出威严来。   “父亲明鉴!”冯玉竹眉眼一沉, 跪直了身子恳切道,“弟弟根本不是喜欢她,只是被母亲撺掇着要她而已!”   “啪”一巴掌, 随着这句话落在冯玉竹脸上。   “你敢妄议你的母亲?”冯延宁厉声骂了一句。   冯玉竹被这一巴掌打得眼前一黑,却没有因此倒下去, 他跪得□□, 少年人的身骨又硬,生生挨了这一下还要分辩:“本来就是!母亲要她,不过是看她容易得,想和国公府结亲罢了!既然只是想结亲, 那为何娶她的人不能是我?至少我是真心想娶她的!”   这个素来乖巧的长子,竟然能在他面前反驳出这么些话来, 看来是当真喜欢人家的姑娘了。   冯延宁冷笑一声,却是无话,因为冯玉竹三言两语,的确说中了李氏的心事,他想,就连冯玉竹都能看出李氏在想什么,难道国公府的人会看不出吗?   什么祸患女子,这要是娶到家里头来,还不反了天了?   “此事绝无可能!”冯延宁道。   “父亲!”冯玉竹有些急了,“您为何总是偏袒弟弟!难道就是因为我没有母亲吗?”   “混账!”冯延宁作势又要再打,却见冯玉竹避也不避,伸出去的手终究是慢了下来,他看着冯玉竹道,“你死了这条心吧,国公府的这条线,我不会给你搭,也不会给你弟弟搭。”   “为...为什么?”冯玉竹俨然不信。   “为什么?”冯延宁冷着脸道,“因为人家看不上我们!你们一个两个的又不是什么出息人物,凭什么到人家跟前去提亲?你给我滚出去读书!这次贡院放榜你若榜上无名,我先打折你一条腿!”   “小小年纪想什么亲事。”   冯玉竹从屋里出来时,仍听见父亲在屋里念叨谩骂着,他心绪淤塞难开,可心性却愈发坚定了,这次他无论如何都要拿到秀才之名,无论如何都要娶到自己的钟情女子。   然后早日做官,从这恶心的冯家分离出去,和她一辈子和和美美生活在一起。   “马上就要过年了!”   梅雪堂的姑娘院子里,楚玥试了自己一件又一件的新衣裳,穿给方云蕊看,高兴地问:“我阿姐的婚期也要近了,你帮我看看,那天我穿哪一件?”   方云蕊有些心不在焉,她随手指了楚玥身上这件,道:“这件就很好。”   “是吧!我也觉得这件好!”楚玥丝毫没有发觉方云蕊的注意力不在她身上,只顾着高高兴兴把自己的衣服又收了回去。   “婚期在哪一日啊?”方云蕊问。   楚玥道:“廿九,那日全府的都会参与,你来梅雪堂和我一起吧。”   “廿九?”方云蕊算着日子,惊讶道,“那不是在年前就嫁了?大姐姐今年不与我们一起过年了吗?”   楚玥点点头,“估计是的,不过回门那日也能回来的,到时候就能再见,顺便听听新姐夫家究竟好不好。”   方云蕊点了点头,忽然觉得周遭一切变得不真实起来,她与楚姒不算亲近,就算这些日子她与楚玥关系变得好了,可楚姒忙着学为人妇之后的那些东西,很少和她们一起说话了。   可就算关系不亲近,那也是她在国公府看了三年的大姐姐,如今她要嫁了,方云蕊直觉不舍。   “唉。”楚玥突然叹了口气,“也不知道今年能不能双喜临门呢。”   “什么双喜临门?”方云蕊不解,“你又听到什么消息?”   “不是什么大事,我哥今年参加贡院的考试,若榜上有名,那他就是秀才了!日后也不必日日被我娘骂无用。”楚玥道,“你知道吗?我爹这辈子也没考上个秀才。”   方云蕊知道国公爷和老夫人成亲定下来的时候,家中已薄有资产,三个儿子都没有受过什么苦,属于是蜜罐里泡大的,不知上进也是常事。   “秀才很难考吗?”方云蕊问。   楚玥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只是人人都说很难,不过长兄却是十四那年刚出府读书就中了的。”   楚岚十四便是秀才了?方云蕊讶异,很快又觉得理所当然,他那样天资非凡的,探花都能不用功读书轻易考上了,何况是个秀才?   “什么时候放榜呀?”方云蕊问。   “也就是后日!到时候我娘定是会亲去看的,我拉你一起去看!”   方云蕊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呢,一时心动,点头应下了。   放榜之日,梅雪堂特地雇了辆十分低调的马车,跟在了楚平后头。柳氏背着儿子跟着去看榜,方云蕊和楚玥也在马车上。   好不容易打压,那庶子楚江滚去军营了,这个时候楚平若再不上进,何时能撑起三房的天来?柳氏对自己薄情寡义的丈夫早就没什么指望了,只盼着儿子能有出息。   那二房的楚岚,十四便是秀才,二十一岁探花,这都出息成什么样子了,她不奢求楚平能与之比肩,就是实在也不能太差了。   三人坐在马车上,跟在楚平后头,在贡院外不远不近的地方停下了马车。   柳氏正瞧着楚平的动静,却见楚平只看了两眼,转身便往另一个方向走了!   柳氏一愣,“他,他这是要去哪儿?”   本来还以为楚平是见了什么熟人上前打招呼的,谁承想走了之后就没见他再回来过,等柳氏反应过来的时候人早就不见了踪影。   “这孽障定然是跟着刘家那小子去鬼混了!”柳氏气得脸色发白,看了眼楚玥道,“你去瞧瞧你哥究竟考没考上。”   因着是秀才,且这会儿已经是下午了,站在贡院前看的人并不是很多,楚玥拉着方云蕊一道去了,在那为数不多的两排名字里开始寻找起楚平的所在。   方云蕊也细细帮着找,直到在第二排看见三个字后她微微一愣——冯玉竹?这人,不就是冯家那个什么没了亲娘的嫡子吗?   听说他在家里过得并不如意,多受继母打压,方云蕊虽不认识他,却也实实在在为冯玉竹考上秀才这件事高兴了一把。   这一旦成了秀才,那就是有身份的人了,以后再做什么,也不会像以前那样没着没落的。   “云蕊,我找了半天,没看见我哥的名字,你看见了吗?”楚玥这时问她。   方云蕊摇了摇头,“我没看见,看了两遍也没有,看来是真没有了。”   楚玥吐了吐舌头,道:“我娘这真是要气死了,我哥今年都是第三回 考秀才了,你说他是真的蠢笨如猪,还是对学习不上心呢?”   方云蕊说不出话来,毕竟她没见过秀才的考卷是怎么样的,就也难以评价高低。   “那咱们回去罢。”方云蕊道,心中默默想着,三房是没法双喜临门咯。   同样的消息也传去了冯家,冯玉竹托自己的小厮去看,他等在自己的书房里,焦灼得来回踱着步子。   也不知道事情成了没有......   终于,小厮雀跃地从外面跑进来,高兴道:“公子!考上啦!有你的名字,第二排第一个就是你的名字!”   冯玉竹听见这个,心才顿时放了下来。   今日休沐,他依稀记得上回父亲说等下次休沐就去国公府拜见,下午的时候父亲刚出了门,距离此时还不过一刻。   现在追还来得及!   冯玉竹忙道:“你快去备马车!咱们去荣国公府!”   小厮哪里不知道公子的心思,连忙出了门笑着道:“是!是!”   冯玉竹听着那轻快的脚步声出去,他正要回屋换一件衣服去,就听那脚步声戛然而止,而后便听见一声威严的“跪下”!   是李氏。   冯玉竹面上的喜色瞬间被冲淡,他立刻来到院子里,便看见自己的小厮正被两人摁倒在地,而李氏则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笑着看他。   “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冯玉竹藏于袖中的手紧紧捏了下,道:“只是出去一趟,母亲。”   “出去一趟?”李氏笑了笑,“我看不是出去一趟,是要去荣国公府罢?”   冯玉竹一怔,李氏怎会知道此事?难道是父亲?   “你爹早就把你那点心思告诉我了。”李氏眼神不屑地看着他,“我告诉你,今日只要有我在,你就别想出冯家的门!”   一时之间,积压多年的委屈和愤怒好似在此刻迸发出来,冯玉竹看着眼前这个女人,是她占了自己母亲的位置,是她的儿子分去了父亲的宠爱,也是她处处打压他不让他好好读书,他能考上秀才是多么的不易!   现在她又要来挡他的姻缘路。   “为什么!”冯玉竹冷声道,“你不过是想和荣国公府搭个线不是么?那这个人是我又能怎样?我娶她和弟弟娶有什么分别!?”   “你娶?”李氏嗤了一声,“你和我们冯家是一条心么?不如趁早告诉你,玉竹啊,小虎才是这个家的嫡子,唯一的嫡子,你明白么?”   将来分家产的时候,那也只有小虎有资格分得,冯玉竹凭什么?   李氏就是要打压他,她恨不得赶紧将这个别人家的孽障赶出冯家去,最好再也不要回来了!这样才不会干扰冯家以后的日子。   “不可能。”冯玉竹却道,“这冯家的家产,有一半都是我娘的嫁妆换来的,你们想私吞,绝无可能!”   “你个小贱种!”李氏徒然变了脸色,指挥家丁道,“你们给我看好了他!若是让他今日跑了,我拿你们是问!”   “你放开小青!”冯玉竹喝道。   李氏看他不过是强弩之末,院门和大门都被她堵得死死的,他还能到哪里去?便挥了挥手,让摁压住小青的人起开了。   冯玉竹面色变了变,瞪着李氏的背影直到离开,才转身进了屋。   “公子,这可怎么办啊?”小青连声叹气,却见冯玉竹丝毫不见萎靡,反而从柜子里拿出一身修身的劲衣换上了。   “公子......”小青不明所以。   “你忘了?”冯玉竹快速换好衣服,道,“咱们之前是怎么躲开她的耳目去外面上学的?”   小青先是愣了愣,随后恍然大悟道:“噢!那个!”   冯玉竹跟他比了个嘘声,道:“事不宜迟,咱们快走,别让那些人发现了!”   两人齐齐离开屋中去了后院。   ·   冯延宁来到荣国公府已有两刻时间了,只是他的马车还停在国公府外,他坐在马车上迟迟不敢上前叫门。   听说上回李氏是生生被赶出来的,可他也没有亲眼所见,并不知晓荣国公究竟气到了什么程度,今日还能不能允他这一见,若是怎么也不允,那他岂非失了大面子?   只是也不好一直等在此处,思前想后,冯延宁终究是下了马车,对门外的家丁道了一声:“下官冯延宁,求见国公爷,还请通传一下,行个方便。”   “不方便。”家丁看了他一眼,淡淡回道,“冯家的人都不便。”   冯延宁脸色变了变,稍想一番,又从怀里摸出几块银子塞到人手中,继续道:“这......还请行个方便。”   家丁却看也不看,把银子重新给他丢回去,嘲道:“你打发叫花子呢!”   冯延宁面色一白,这才不得已又从怀中摸出足足二两银子来,又交到那人手中,这次不免低声下气了些,道:“我实在是有要事要见国公爷,还请小兄弟行行好吧。”   家丁掂量了一下手中的银子,看着他这才不冷不热地笑了一声,道:“行,你等着吧。”   没多时,冯延宁在府外求见的消息就传到了荣国公耳中。   “他来干什么?”荣国公有些不耐,本不想应的,但又想到自己上回把她媳妇赶了出去,做得那般不留体面,这次要是再对他闭门不见,确实有些过了。   那好歹是冯氏的娘家人。   “行吧,你让他来。”荣国公招呼了一声。   得到允准,冯延宁便提着自己许多的礼物,千恩万谢地进来了,一进荣寿堂便赶紧给荣国公拜了拜,道:“国公爷,上回实在是内子不懂事,惹了国公爷不悦,还请国公爷见谅见谅!”   上次的事已经过去了,荣国公当时就消了气,再说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天了,他早就不放在心上了。   此刻见冯延宁上来便是认错,一直绷着的神情多少和颜悦色了几分,道:“行了,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冯延宁可算是松了口气。   见他还站着,荣国公就知道他还另外有事,便道:“想说什么就说吧,你也知道在我这儿端着,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这......”冯延宁立马开了口,“这还是我家儿子那婚事......国公爷,我们家孩子是真心......”   话没说完,荣国公就抬手止住他,毫不犹豫道:“你们家的亲事我不会应,冯玉虎是个什么脾性我不知,只他有个那样的娘亲,这件事便绝无可能,你回吧。”   冯延宁被噎了个严严实实,他见荣国公态度坚决,便知自己是不好再劝了,否则惹恼了荣国公那就得不偿失了。   只是刚要转身,冯延宁突然想起什么,回身道:“国公爷,您误会了,我是想给我家长子玉竹提亲的。”   “冯玉竹?”荣国公紧皱的眉头忽然一松,冯玉竹这孩子,他自然是有印象的,还知道他品性不错,至于这些年长成了如何一副性子,那就不得而知了。   “正是!正是!”冯延宁见荣国公犹豫,就知道这事儿有谱,别管是哪个儿子娶了,只要能和荣国公府攀上关系,那谁娶都成。   他进一步解释道:“玉竹那孩子,亲自来求了我,说想求娶府上的方云蕊为正妻,我实在推托不过,只能腆着脸来了。”   若是冯玉竹的话,那......荣国公看着冯延宁一脸心虚的模样,问道:“你两个儿子都想求娶?冯延宁,别以为我不知你打的什么主意。”   “国公爷真是冤枉我了!”冯延宁被荣国公这一威压,膝上一软竟然跪了下来,嘴上还不忘解释,“这件事我本来也是严词拒绝了的,骂他成何体统,可这孩子是个性子执拗的,非方姑娘不可,我也是为人父母,实在不忍看着儿子就这样错失了良人,这才......”   荣国公看着冯延宁那样子冷笑一声,问道:“那他可有什么身份?”   这......冯延宁顿时哑然,他今儿本就是来为冯玉虎提这门亲事,眼下完全是无计可施才换成了冯玉竹,冯玉竹他能有什么身份?他那秀才的榜何时放来着......   见冯延宁吞吞吐吐,半晌都说不出一个字来,荣国公终于不耐烦了。   “行了,你走吧,这亲事也不必再议了,我不会允!”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冯延宁也只能讪讪起身,只是他还未站稳,就有一个身影不管不顾闯入了荣寿堂中,对着荣国公就直挺挺跪了下来。   “国公爷!我是真心想要求娶方姑娘为妻,求您成全我吧!”   荣国公与冯延宁定睛一看,竟是冯玉竹。   多年不见,这个孩子除了身量高出许多,瘦了许多之外,其余和荣国公印象中的模样也并无什么差别,他本觉得十分亲切,只是想着此事不能轻易松口,才严厉道:“你既什么也不是,就无法求娶。”   “我考上秀才了!”冯玉竹道,“贡院今日才放的榜!国公爷,我考上了秀才,能不能求您将方姑娘许配给我?”   荣国公道:“此事当真?”   “当真!”冯玉竹忙应,“贡院门口现在还贴着我的名字呢!您可以让人去看!”   他既这样说,那就不必再看了,荣国公原本不悦的神色渐渐化开来,赞许地对着冯玉竹点了点头,道:“不愧是当年我看中的孩子,岚儿当年十四考上秀才,你也才晚了两年,是可造之材!”   冯延宁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长子考上了秀才一事,正高兴地想上前一步拍拍长子的肩膀,却被冯玉竹不着痕迹避开了。   这父子二人的举动荣国公倒未曾在意,只看着冯玉竹问:“那你说说,你为何倾心我家表姑娘?”   冯玉竹未料到荣国公竟会问他这种事,面色微微红了,直言道:“腊八那日,我在相国寺,对方姑娘一见钟情。”   荣国公看着他,终于开怀地笑了起来。   “这婚事,我说了不算,你得问过云蕊的意思。”荣国公道,“今日你先回去,我找时机让你与她相看一番,这门亲事,她若愿意,我没什么话好说。”   冯玉竹顿时露出喜色,叩拜道:“多谢国公爷!”   荣国公看着他点了点头,复而又看向冯延宁,叹道:“行了,带着儿子回去罢,你也算是位好父亲了。”   得了荣国公赏识,冯延宁自然喜不自胜,唯冯玉竹嘴边的笑意淡了淡。   ·   晚间吃饭的时候,方云蕊才得了从荣寿堂那边传来的消息,荣国公对人没有藏着掖着的习惯,索性让底下人给方云蕊把事情原原本本说清楚了,又道:“因为这个,国公爷说明日设宴,要请一些人去梅园赏梅,但也不过是个由头,主要是想请姑娘与那位冯家大郎见上一见,这门亲事答不答应,全看姑娘的意思。”   方云蕊讶异,“求娶我?冯家!?”   她听完了这人说的话,才知道之前荣国公竟然已为她挡了一门污糟的亲事,怪不得那晚楚岚同她说,要她不要着急婚事,他自有安排。   难道推了冯家二郎的婚事,这大郎就是他为她所找寻的好亲事吗?   方云蕊对这冯玉竹原本有几分好感,只因从冯家姐妹口中听闻他在继母威压之下过得很是不易,心生怜悯而已。   可他却生出求娶之心,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方云蕊对冯玉竹原本自然产生的那点好感便荡然无存了。   她怎么可能嫁给冯家的人?就看冯氏那副做派以及那日冯氏那嫂嫂的模样,就知道冯家不是什么好去处。   她就知道楚岚靠不住,寻得的婚事竟然就是这般敷衍!   眼下荣寿堂的小厮毕竟还在这里站着,方云蕊不好驳了荣国公的面子,便好言好语道:“我知道了,明日的宴会我会去的,多谢国公爷费心。”   “姑娘客气了。”小厮得了准话,便也转身就走了。   只是走了两步路,小厮又回头看了眼方云蕊所在这院落,他怎么觉得......这里和铃兰阁那么近呢?   这样的念头仅仅一瞬,随即小厮又想,国公府的安排不至于如此马虎,便当即没再多想,回去复命去了。   回到屋里,海林问:“这是楚岚少爷的意思?”   “八成是他了。”方云蕊道,还提前过来暗示她说他已有安排,不是楚岚又能是谁?   “可这冯家......”海林面色也不大好,难道楚岚少爷是觉得是自己母亲的娘家,即便将来嫁了也好照看?   方云蕊叹道:“只能先去见见了,回头再去与国公爷亲说,推了这门亲事罢。”   楚岚分明知道她这会儿只想着去女学读书,还给她添这份堵!一股莫名的怒意,或许还掺杂了什么别的情绪,方云蕊没能分辨得出,只知道污糟一团压在她的心头,令她怎么也无法开心起来。   她还站在门前,面前便是通着铃兰阁的竹径,正巧此时,楚岚不知从何处回来了,正要自她门前经过。   青墨早早就看见表小姐了,心中本来一阵松快,今日公子心情不佳,这么巧就遇见表小姐呢,每次见过了表小姐,公子这心情就能好上好几天。   他抬着头,眸子亮晶晶的往这边看来,只想方云蕊主动上前同楚岚说句话。   哪儿知方云蕊看见楚岚,却是不轻不重地瞪了楚岚一眼,好似气呼呼地回屋去了。   楚岚被她这一眼瞪得有些茫然。 第51章   天空放晴, 阳光落在雪上被折射过来有些刺眼,青墨眯了眯眼睛,再看那门口确实是没人了。   “公子, 表小姐方才是不是瞪了咱们一眼啊?”青墨有些怀疑自己看到的景象,这些日子了, 他何时见过这位甩过脸子?   楚岚未答, 凉飕飕的视线扫过青墨头顶,青墨就不敢再问了。   进了屋后,海林有些担忧地问方云蕊:“姑娘,刚刚会不会有些太放肆了?”   其实方云蕊也觉得自己方才瞪楚岚那一眼实在有些不好, 只是当着海林的面, 她自然不会就此败下阵来, 虽然心虚,也还是轻轻拍了拍海林道:“不怕。”   “明儿咱们真去赴宴?”海林又问。   “自然是真去, 国公爷那边的, 没办法推。”   翌日。   天未亮时分,铃兰阁的灯就点了,楚岚照常出府当职, 只是走到门外,却见只有自己一辆马车。   他问了句:“祖父今日告假?”   门口的家丁道:“今日府上设宴, 老爷须留在府上。”   设宴?设什么宴?   楚岚看着灯下泠泠的冰雪, 状似无意地问了句:“请的是些什么人?”   “各家都有,凡家中有待婚年纪男女的,都有。”   楚岚于是了然,祖父这是要给谁相看什么人罢?给谁呢?倘若是给楚苒, 祖父不会只字不同他提,三房只剩下楚玥, 楚玥还未及笄,应是不急才对......   一时之间,一丝猜测自楚岚心头掠起,他自然而然地想起昨日方云蕊瞪他的那一眼来。   “哦。”楚岚拢紧了自己身上的外氅,上了马车。   青墨正打算驾车离开,却听身后楚岚吩咐了一句:“绕去后门。”   青墨微愣,“公子有什么东西落下了?”   “没有。”楚岚道,他语气平平丝毫不见波动,“今日不去了。”   “啊?”青墨只觉得讶异,可又不敢多问,只能驾着马车先回去了。   天亮的时候,方云蕊自榻上懒懒起身,她昨儿一直惦记着今日还要赴宴,都没怎么睡好,精神也不佳,起身之后便着海林开始梳洗了。   多少是国公爷亲自安排的,还是专为方云蕊安排的,海林便不自觉在意起来,问:“今日姑娘穿什么?”   方云蕊想了想,道:“和平常一样,静雅一些,否则今日隆重去了,谁也知道今儿国公府为何会有这一场宴了。”   她描了很清淡的妆容,几笔便加深了她的美色,如今她已不需再如往日那般藏着掖着了。   “多备一个手炉拿着。”方云蕊道,“说是赏梅,说不好在园子里会冷。”   “是,还是姑娘想得周到。”海林笑了笑,给方云蕊把披风穿戴好了。   晌午的时候,方云蕊便去了梅园那边,有些事真是很好笑,她常年在这府上住着,可这府里的美景她什么也没看过,夏日没看过荷花、秋日没看过桂子,冬日自然也没有来赏过梅。   今年却把这三样全都看了。   因着是国公府宴请,前来赴宴的公子小姐不在少数,荣国公设宴很是随意,不会设置那么多的规矩章程,只要不乱了礼数,皆可随意了。方云蕊还是那样,大部分的人她都不认识,不过今日有楚玥与她一起,她这心里便有了底。   谁知她刚进了园子,就见楚玥身边的女使过来对她道:“表姑娘,我们姑娘今儿实在来不了了,着奴婢来跟您说一声,还说您要是不愿意赴宴直接走就是了,等回头她去跟国公爷说。”   方云蕊面色微滞,今日这宴会她自然是不能走的,可本来就打算与楚玥一起,她这心里也好有个底,谁知楚玥竟来不了了。   “为何来不了?”方云蕊急急追问了一句,“要不...我去看看她?”   “这倒是不必了。”女使面露难堪,“就是女子的那事,表姑娘也不必担忧。”   方云蕊愣了愣,瞬间懂了,楚玥这是来了葵水,不便过来了。   往日她与楚玥虽然无话不谈,但对于这种事,双方却是心照不宣地缄口不言,以致方云蕊也不知道楚玥具体是在什么日子。   “好,我知道了,那你回去罢。”方云蕊送走了女使,不禁重重叹了口气。   她今日穿着身藕色袖袄,淡然温柔的颜色将她衬得十分娴静姝丽,少女身姿亭亭玉立,光是站着就足以引人注目。   本来这些日子,她坚持挺直自己的身板来,不再下意识躲避别人的视线,她做得足够好足够周到了,可一对上这许多的外人、她以前从不曾说过话的这些人,那种心虚的感觉又油然而生。   方云蕊孤零零站在原地,一时真想找个地方将自己藏起来。   她此刻甚至开始怀疑,她之前做得那样好,难道是因为有楚玥在她身边吗?那她自己从来就不曾真正抬起头来吗?   方云蕊粗略地打量了一眼梅园,小辈们一处说话,自然要有长辈看着的,只是楚家这边的长辈只有冯氏在,大夫人定然是不会出席这种场面的。   楚苒就站在与冯氏不远的地方,和几个小娘子聊得热火朝天,这些场面于他们来说都是再稀松平常不过的,他们各自都是常相见的熟人,唯有她谁也不认识,也不晓得要如何称呼对方。   就在方云蕊快要生出退缩之意,想要从这里逃离时,一个清澈的声音在她身侧响起。   “方姑娘。”冯玉竹走上前来,微作一礼,“在下冯玉竹,幸会方姑娘。”   方云蕊皱了下眉,她转头看见一张清隽干净的脸,少年人的模样,眸中似是流淌着几分笑意,站在她一步开外。   他就是冯玉竹,是那个来提亲的人,方云蕊浅打量了他一眼,确信了自己在相国寺确实没有注意到他。   “幸会。”方云蕊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有些忐忑地念了一下这两个字,她从没有跟外男说过话,更不知道要说什么,此时此刻她无比希望楚玥在这里的话该有多好,可她始终是一个人。   她的无措被冯玉竹看在眼中,冯玉竹主动解围:“我之前从不曾来府上,对这梅园的景致并不熟悉,能烦请方姑娘为我引一段路吗?”   方云蕊知道冯玉竹这是在找话与她搭,可她对这梅园也不怎么熟悉,随意走了一通要是正好遇上那景致不好的地方,岂不是不妙......   只是人家来问,她自然没法不应,只得点了点头道:“好吧。”   她生得容色貌美,比之前几个月又长开了不少,且不知为何,她身上带着一种与众不同的旖旎风情,饶是她冷冷淡淡,可就是觉得她眉眼间处处藏情。   这种感觉,冯玉竹从未在其他姑娘身上看到过,他的目光几乎要舍不得离开方云蕊了,心口悸动的感觉越来越清晰,直至人向前都走出一段路了,他才恍然觉悟着跟了上去。   “这姓冯的今日转了性了?你们何曾见过他主动上前跟哪个姑娘搭话过?”目睹了此间一切的人笑称一句。   有人附和,“可那姑娘长得又确实令人心痒。”   分明没有做出任何表情来,可就是觉得她动人无比,让人忍不住想要上前与她说话,再拢紧她的手指尖,一寸寸抓紧在自己手心里。   荣国公亲自设宴,他自然不会不来,他就是想亲自看看,这云蕊丫头与冯家玉竹究竟能不能成,好一个一见钟情,他记得自己当年与妻子,本也是一见钟情的。   这四个字让荣国公情不自禁对冯玉竹生出几分偏向来,潜意识便希望这二人能终成眷属。   “祖父在看什么?”   一道清冷悦耳的声音自荣国公背后响起,荣国公诧异回头,眼前好似被晃了一下。   只见楚岚鹤衣厚氅,从头到尾是纤尘不染,冷峭的眉目宛如仙人垂笔,谁人见了都要叹一句无愧是圣人钦点的探花郎。   “你怎么来了?”荣国公的怔愣仅是一瞬,伸手招呼楚岚坐下,随手一指便是方云蕊所在,“你看,冯家上门求娶,你觉得这二人如何?”   “不如何。”楚玥几乎是脱口而出。   荣国公头回见他这般率性,言语中好似夹杂着情绪,可再看孙儿的脸上又是淡然得十分寻常,又似乎并无不妥。   “你觉得不好?”   楚岚看了一眼便不去再看,可只单单一眼,他便瞧见方云蕊站在一株梅树下,她本并未笑得灿然,只是那抹疏离的微笑仿佛在他眼前似的,无限地放大开来,耳畔好似又听见她银铃般的笑声传来。   楚岚的指骨禁不住弯起,一点点拢进袖中,指尖泛着微微的白。   “冯家家世太差,不匹。”他诉说了一句,眼神却并未去看荣国公。   荣国公喟叹一声,道:“我自然知道他家不好,只是这孩子说他喜欢云蕊,我便想问问云蕊丫头的意思,让他们两个见一面再说。”   “她同意了?”楚岚追着问了一句。   他向来说话都是慢条斯理,从来没有追问过什么,好似不论什么都无法拂乱他的心神一般。   “说不好。”荣国公又往那边看了一眼,“我瞧他们俩聊得挺好的,有年纪相当。”   最后那几个字,又迫得楚岚回过头,往方才的方向又看了一眼。   方云蕊并没有笑,反倒是那个冯玉竹笑得实在有些刺眼。   年纪相当?不过是她十四将十五,冯家的十六罢了,能有多相宜。   再相宜,那家世也还是差。   直觉之中,方云蕊觉得好似有人在看自己,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她忍不住抬头,轻而易举就对上一双宛如黑玉似的眸子。   方云蕊一怔,心跳因这一眼漏了半拍——楚岚穿起白色来,竟这般好看。 第52章   这世上若说有一人能令方云蕊失神, 方云蕊恐怕只能想到楚岚,她迎上那道目光,怔然着没有及时移开。   “你在看什么?”冯玉竹也顺着她的视线看了过去, 他看见了荣国公,以及......那位是国公府那个探花郎长孙罢?   冯玉竹听说过他, 都说他十五岁就离开了楚家自去游学了, 所以他的书都不是在京城读的,今年第一年回来,就中了探花,何等天纵奇才?   今年廷试放榜之后, 冯玉竹便立了楚岚为自己的目标, 楚岚二十一岁已是三元及第, 那他为何不可?他今已是秀才了,距离二十一岁还有五年......这五年......   他也要做和楚岚一般, 能令京城女子都痴迷的探花郎。   猛然之间, 冯玉竹意识到了什么,他回头去看方云蕊,却见方云蕊早已收回了目光, 神情中透着几许百无聊赖。   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愣神太久了。   知道是自己失态, 冯玉竹倒也不急着掩饰, 反而坦然道:“那位可是楚岚?他年纪轻轻就已是探花,我很羡慕他。”   方云蕊点了点头,从这句话中她听出一些冯玉竹的真情实感来,对这些细微的情绪, 她一直是很敏感的,笃定了他方才说的是真心话。   “能如他那般的没有几个, 你已是秀才,已很好了。”她意思着劝慰了对方一句,可听在冯玉竹耳中已是另一重意思了。   “你知道我?”冯玉竹有些惊喜,到底是少年郎,就算平素端得再沉稳寡言,可到了自己喜欢的姑娘面前还是会不免露拙,“你打听过我是吗?你对我也有意吗?”   方云蕊听他说“也有”,也有吗?   她微微怔然,冯玉竹不是表哥塞过来的人吗?之前都未说上一句话,怎会对她有意?   “你对我有意?”方云蕊迎着冯玉竹灼热的视线看了过去,她的神情实在太过纯然,娇美姝丽的容颜晃得冯玉竹呼吸一轻。   他才知道自己在荣国公面前说过的那番话,恐怕没有传到她面前去。   于是他正经了神色,十分郑重道:“是,那日在相国寺,我对方姑娘一见钟情,本不敢贸然提亲,只因中了秀才,也算有了一点交代,这才斗胆让家父一试。”   方云蕊在冯玉竹的这番话中,渐渐地放松下来,冯玉竹喜欢她,素来喜欢她的人,就不会害她,不会存不良之心的。   方才她与冯玉竹一道走了这一路,她虽都没说什么话,都是冯玉竹在说,可相处下来一直让她觉得很舒服,并未有什么不适。   他既没有假作正经,实则探究打量她,也没有说一些令她心生反感的话。   甚至于他看着她时的眼神,都是纯良的,这些感觉都令方云蕊不再惧怕他。   “你竟喜欢我。”方云蕊愣愣又说了一句,那她不好太过直接,伤了人家的心了,若她喜欢一个人,爱而不得被人家冷冷驳回,她怕是会回家哭上好久的。   于是方云蕊斟酌着用语:“可我现在还不大了解你,现在谈婚事,我觉得还太快了。”   末了她又补充一句:“我还没及笄呢。”   她这样软和的态度令冯玉竹心底生出一股狂喜,她竟没有直接拒绝,她口吻带着商量,那就说明她对他也并非是无意的!   “这些不急!”冯玉竹忙道,“我们可以先定下婚约,后再成亲,看你的意思。”   唉,她不是这个意思。   方云蕊有些苦恼,可她对上少年赤城的眸子,实在说不出狠心的话来。   她这一生,最崇尚的便是男女之间纯然的恋慕之情,就像她的爹娘,那可当真是琴瑟和鸣、比翼双飞,方云蕊从自己的双亲身上窥见了恋慕的美好,她不忍破坏冯玉竹的这份恋慕,想轻声细语地解决掉它,更不想这件事在冯玉竹心里留下个砍。   于是她更加努力地找寻着别的缘由。   “那个,开春我还要去女学,恐怕不便。”方云蕊道。   她这句话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就真的只是想表达一句不便而已,可冯玉竹的脸色却蓦然变了。   “女学?”冯玉竹看着她,喉间一哽,他知道女学是做什么用的,拿到皇后令牌的女子能因此嫁得好一些,她其实是想高嫁的?   “你嫌我门第低?嫌我只是个秀才,是吗?”冯玉竹看着她追问了两句,朝她逼近一步。   方云蕊一怔,“不是,我没有这个意思。”   目光相接之时,方云蕊看着他的眼睛,心中油然而生一股惧意,不知怎的,她突然就想到了冯氏被二爷殴打这件事,吓得脸色都变了,直直后退了一步。   冯玉竹后知后觉到自己的失态,忙直起身来道歉:“抱歉,抱歉,我想太多了,你别见怪。”   方云蕊很快摇了摇头,她已经想走了,她不想再和这个人继续待在一起了。   可她往前走了两步,这人竟敢上来拦她!   冯玉竹挡着她的去路,满眼急切地解释:“我真的是一时忘乎所以,是我出言不逊,你别生气!”   “我没有生气!”方云蕊叫了一声,她就是突然觉得害怕。   “你不生气,你为何不看我?”冯玉竹还想再说些什么,他朝着方云蕊靠了过去,才朝前走了一步,就听身后传来一声冷然。   “小孩。”   冯玉竹的脚步猛地顿住。   楚岚闲庭信步而来,神情透着懒散,他很快走到这二人之间,不着痕迹将方云蕊挡在了自己身后。   “祖父找她有事,失陪。”   他突然出现,不由分说带走了方云蕊,冯玉竹甚至还怔在原地,都没来得及说一句话。   小孩?楚岚甚至都没有给他一个正式的称谓,方才甚至没有直视过他,他的轻视溢于言表,可方云蕊难道不是与自己同龄吗?为何他们一起时的样子......   冯玉竹猛然回身,目光刺着那两道向花影深处行去的背影,他忽然明白过来,自己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今日是个晴朗日子,阳光照在身上暖融融的,一点也不觉得冷。   方云蕊脚步极快地跟在楚岚身后,生怕自己被落下了似的,等走到没人的地方,她才飞快地叫了一声:“表哥。”   楚岚竟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   方云蕊抬眼,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既然不喜,为何不直接拒绝?”楚岚问她。   方云蕊听见楚岚这么问,突然又想起自己的糟心,颇有些阴阳道:“因着是表哥给相看的婚事,不敢轻易拒绝。”   楚岚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有些明白了昨日自己为何受她瞪了一眼。   “不是我安排的。”楚岚道,“是冯家自己来提亲,祖父对冯玉竹印象不错,便留下相看了。”   方云蕊卷了下舌尖,才知是自己误会了楚岚,态度一下子软了下来,老老实实回答问题。   “他说他喜欢我。”方云蕊道。   楚岚袖中的手碾了下指尖,对她这样的愚笨有些不满。   “别人说喜欢,你便信?”   这世上怕是没有再比她好骗的女子了,什么一见钟情,这种廉价的戏码也能打动她。   “为什么不信?”方云蕊惊讶,“这种话不会轻易说出口的,既然说出来了,那就是真的。”   楚岚闻言冷笑一声,不置可否。   方云蕊也听出来自己这番理论被轻视了,可她不服气,辩论道:“反正我不会轻易说,说了便是真的!”   “是真的又如何?”楚岚看着竟像是要同她吵起来了,口吻也不免生硬了一些,“你不想要,就断然拒了,莫私自做些害人害己的事。”   “我害人害己?”方云蕊咬了咬牙,“这门亲事是我求来的吗?我自然知道这种事是要拒绝了的,可我不是怕伤了他的心吗?你这种人怎么会明白......”   “可他要是伤了你呢?”楚岚沉声打断了她的话,眉宇间蕴上几分怒气,他实在是气愤于她的天真,祖母为何会托付给他这样一个女子?真是丝毫不见听话乖巧。   方云蕊被他质问得噎了一下,她想起自己方才突如其来的那股惧意,不像是虚幻的,她一向很信自己的直觉。   这便轮到她有些心虚了。   “那......”因着方才冲楚岚喊了起来,她声音有些沙哑,“那不是有表哥你吗。”   楚岚听着她这幼稚的话语,吸了口气冷静下来,他何必跟一个半大的小丫头计较?实在太过荒唐。她虽蠢笨,可脑子还算灵光,凡事说一遍也就记住了。   楚岚顺好了气,顷刻间又恢复了那种端方君子的模样,像是没有什么能影响到他似的。   “日后要记着,男人的本性便是侵占,你退他定然要进,你若不想他进,就该一开始便断然拒绝。”他口吻平静,又开始像书塾里的教书先生一般了,每次他这样,方云蕊就忍不住想要安静下来听他说话。   他看着方云蕊,又补充一句:“首先保全自己,再顾惜他人。”   方云蕊觉得她应该反驳些什么,可当她对上楚岚那双静默的双眼时,脑子里已经认同了楚岚的话了,她不知道要反驳些什么,只能悄悄绞紧自己的手指,有些局促地站着。   “那婚事......”她的声音小了下去,抬着一点眼角小心翼翼地看着楚岚。   楚岚当真无奈起来。   “婚事我替你拒了。”   “啊?”方云蕊惊讶,“已经拒啦?跟国公爷拒的吗?”   楚岚不再同她纠缠,就此甩下她,今日为这场宴误了这多半日,他的公务都没来得及处理。   方云蕊眨了下眼睛,忽然觉得其实楚岚也没有她想的那么不靠谱。 第53章   既然婚事解决了, 方云蕊也不欲多在这张宴上多留,她本来就不大适应,此刻没了那必要的任务更是能走得毫无负担。   只是这桩婚事不管怎么说是国公爷替她相看的, 她自知国公爷也是一番好意,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把事情撂下了。   于是方云蕊便去了堂中找荣国公说话。   楚岚走后, 荣国公便是一个人坐着, 方云蕊进了内室,规规矩矩行了礼,便听荣国公问她:“这门亲事,你当真不满意?”   方云蕊抿了下唇, 道:“是, 我想先入女学, 暂且不想考虑婚事。”   荣国公想她或许是因为害臊,这个年纪的姑娘, 哪里会考虑那良多?就算岚儿说这门亲事不合适, 荣国公也想听听方云蕊自己的想法,毕竟他对冯玉竹这个孩子的印象果真不错。   于是他缓声给方云蕊分析起这桩婚事来。   “冯家原也是望族,只是在玉竹祖父亡故后才寥落下来, 虽不景气,但家底犹在, 不至于担忧衣食。玉竹中了秀才, 他的情况你不知道,我后来着人打听,说他那继母逼压他太过,不叫他好好上学, 这种情况下他能考中秀才,实在是很难得的, 倘若读书得宜,他中秀才的时间说不定还能再早两年,这样的苗子,日后不怕他仕途不会更进一步,我想他中个举也不是难事。”   方云蕊听荣国公说了这些,似是有撮合之意,下意识抵触起来,她低声道:“我见过冯家主母,并不好相与,且冯家二郎......也不好。”   她如此说,荣国公便道:“这你不必担心,冯家大郎说成亲后,他就想分家了,那李氏和二郎你不必思量。你若想去女学,可以等出来了再言定亲之事,不过一句话的事。”   方云蕊眨了下眼睛,仍是道:“我还是不想......”   她想今日荣国公怕是来当说客的,一时便连分辩也不想了,只想着拒了。   谁知她说出了这句,荣国公却是点点头,神情与方才并无变化,只对她道:“既然你都考虑好了,那我便去回了冯家。”   荣国公说着便起身,竟是要立刻就去回了人家了。   方云蕊心中一动,才明白国公爷只是在替她分析这桩婚事而非存心撮合,一时忍不住又追了一句:“我就是觉得......冯玉竹为人太过偏执,有些怕他,我不想成婚之后惧怕日日与自己相处的夫君。”   荣国公一愣,想起那孩子眉眼,有些诧异地看了看方云蕊,郑重道:“府里定会为你择一门满意的亲事,既然不满意冯家的,你也不必挂怀,等过阵子安心去读书便是了。”   “多谢国公爷。”方云蕊微微一礼,心里这桩事终于放下了。   等她再出了梅园,已未在人群中瞧见冯家人的身影了,她悄悄松了口气,实在是有些怕再遇上那位冯家大郎,其实想想人家也没有对她怎么样,只是他那副杯弓蛇影的态度让她觉得不安罢了。   下午时分,方云蕊终于得以离席,她走时被冯氏瞧见了。   冯氏有些狐疑,她原以为今日公爹设宴是为着冯家和方云蕊的事,冯家毕竟是她的娘家,有何风吹草动她不可能会不知,自然也不会不知冯玉竹看中方云蕊一事。   这对方云蕊来说,实在是门顶好的亲事了,冯氏想不出方云蕊会有什么理由不答应,纵是方云蕊今日双亲俱在,这门亲事于她也是门当户对的相宜,可这丫头怎么这么早就走了?   难道婚事没成?冯氏想到此又往人群中探寻了一遍,果然没有了冯玉竹的身影,看来这桩婚事的破灭了。   冯氏说不上自己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只不免暗自思索起来——为何没成?冯家既然上门提亲,说明这事冯家这边是已经成了的,全凭方云蕊心意,方云蕊这是没看上冯家?   就凭她?一个孤女,也配拒了冯家?   冯氏隐隐不高兴,可今日宴上,这方云蕊有多惹眼她是暗中看在眼里的,她总觉得这丫头身上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韵味,这份韵味很是缠人,连她这样的妇人看了都觉得心里怪不是滋味的,遑论是那些头脑发热的小子?   究竟是哪里不对呢?冯氏一时没有想通,只看着方云蕊离去,才让庆心去冯家打听,今日这婚事究竟谈成了怎么一回事。   今日赴宴方云蕊是自己一个人来的,她让海林去问国公府要碳火了,正打算自梅园回去,远远却听见有人喊她。   方云蕊一回头,看到的却是楚平。   她整个心神一绷,见楚平好似也看见她了,就急急往她这边赶了过来,方云蕊一阵心慌,转身就往人多的地方走,等走到一处假山之后才堪堪站定。   后面就是宴会场上的人,楚平不可能在此处乱来。   她步子小,楚平很快追了上来,方云蕊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这胖子动起来也可以十分灵活。   “可算找到你了!”楚平满头大汗地赶过来,不知为何,方云蕊在看清他神情的这一瞬突然就不害怕了。   “刚刚叫你你怎么还往前走?没听见?”楚平擦了把头上的汗气喘吁吁。   如果没有记错,也应当是楚平第一次同她开口说话,因着之前楚江的事,方云蕊对三房的男子印象一直很不好。   见她呆呆的也不说话,楚平道:“三妹打听到冯家的人已经走了,喊你去说话呢,她身边的婢女没找着你,好在我瞧见了。”   啊,原来是这样。   方云蕊这才勉强笑了笑,道:“我知道了,我这就去。”   “行!那话带到了,我就走了。”楚平冲她摆摆手,转头就又去宴上了。   方云蕊站在原地,心中因这场对话对楚平消减了几分敌意,她觉得说了几句话后,又觉得楚平这人好似还不错?同时她又不禁想起楚玥也曾说过她这个哥哥对她很好的话。   她看着楚平走远,松了口气,这才转而去了梅雪堂。   进屋的时候楚玥正围在一个小炉子旁边吃烤地瓜,见她来了就顺便把自己手上那个地瓜撕下来一半递给她,方云蕊伸手接过,问:“你好些了?”   “我娘给我熬了药,喝了之后也算好些了。”楚玥道,“我也是回了那边的话,才知道今日的宴会原来有你和冯家这层事,祖父没对外说,我还以为今儿是为阿姐的婚事顺便宴请的其他人。”   方云蕊有些明了,“正堂那边是柳家人吗?”   楚玥点点头,“早上就来了,这婚事迫在眉睫,我阿姐也要自宫里出来了。你与那冯家相看得如何?”   方云蕊摇了摇头,“我不喜欢他。”   楚玥道:“没成也好,那可是二伯母的娘家人,总觉得不是什么好去处,你推了是对的!”   方云蕊想起今日被冯玉竹逼身上前的那一瞬,心头升起的恐惧还真切地刺激着她,她看向楚玥,忍不住问:“你当真是想嫁个武将吗?”   冯玉竹十六岁的少年郎,身形瘦削,比她其实高不了许多去,可相对上时的压迫感还是令她浑身不适,只想往什么地方躲一躲。   若是武将......方云蕊真不敢想,她没有见过武将,却莫名想起那时在京郊遇上的山匪,那些山匪强壮得连她的爹爹都几无反抗之力,轻易便被毙命刀下,若这么一个人,是她的夫君......   方云蕊简直要倒起一层冷汗。   “我当真想。”楚玥抿着嘴笑,眼神中却是充满了期许,“横竖我很讨厌那些酸腐文人,真真是一开口就让我讨厌!你也知道国公府的身份,是不好请武将上门赴宴的,容易被人参说是结党营私什么的,祖父从来都避讳着这一点,所以来我们府上那些世家公子都是文人出身,张口闭口吟诗作对,什么唐突佳人,我真是听得烦死了!你说要是武将,那该多好,他只会说一些必要的话、说我想听的话,而不是什么长长短短一堆酸诗!”   方云蕊笑出了声,她知道楚玥在书塾的成绩实在能说是最不好的了,一直如此,看来她当真讨厌这些东西。   “三夫人恐怕不会如你的意。”方云蕊道,“你若真想如此,莫不如去求求国公爷呢?”   楚玥一时无言,看了方云蕊半天才道:“谁会请自己的祖父给自己相看郎君?”   方云蕊张了张口,的确是无话可说。   “所以呀云蕊,我真的非要去女学不可,求你帮帮我,把我也带上吧!”楚玥求得可怜兮兮,“我真的也想去!”   方云蕊心知若不顺了楚玥的意,她怕是永远都不能释怀,只好帮着想办法。   “三夫人信佛吗?”方云蕊问。   楚玥眼前一亮,但随即又黯然下来,摇了摇头,“以前是信的,但近年来愈发淡然了,之前我们院里还有佛堂,现在除了下人常去打扫,我娘已经很少去了。”   看来装神弄鬼的法子是行不通了,方云蕊看着楚玥,脑中突然一闪而逝楚平的身影。   “三夫人不答应,你私下求求你哥哥呢?”   “我哥哥?”楚玥对楚平这个人的办事能力天生不信任,怀疑道,“他能行吗?”   “问问呗!”方云蕊道,“他经常出去,难道没个相识正巧是在贡院做事的?三夫人实在不让你去,你也只能违逆一回,偷着去了。”   毕竟以国公府的名头,她相信,弄到女学的一个名额还是不难的。   楚玥想了想,应道:“好,我去问问!” 第54章   回到居所时, 方云蕊看见海林坐在卧房的门槛上,一脸装着心事的样子,便问:“这是怎么了?”   “姑娘, 厨房那边不给咱们碳火了,说距离下一旬还早着呢, 上回已经超支了一回, 这回不好再给我们了,说账目对不上。”   方云蕊深吸了口气,不知怎的,她听见海林这样说, 心里反倒安心下来。许是因为本来就觉得厨房的人会这样反应, 等到他们真的这样了, 心里悬着的线也就松了。   方云蕊沉默着,看了眼炭盆, 道:“咱们还剩下多少?”   “就只够明天一日了。”海林皱着眉, “分明是他们换了碳,心里跟明镜似的,这是故意给我们难堪呢!”   顿了顿, 海林猜测道:“姑娘,会不会是松英堂的人搞的鬼?”   方云蕊沉默了一息, 道:“应该不是。”   上回她已经看见了, 楚岚房里的碳火和她的是一致的,冯氏虽与楚岚这个儿子关系不好,那也不至于在碳火上克扣。她去过荣寿堂,炉子里烧的是什么碳她没法看到, 三房的东西向来是自己添置的,不从厨房那边走。   所以方云蕊猜想, 大约是厨房那边的人自己吃了回扣,等买回来才发现碳不对,质量上过不去,那数量上就得够,松英堂不可能越过厨房那边自己买碳火,楚岚定然也不至于为个碳火让自己的小厮去采买一趟,厨房那边发现数量不够用了,这才会选择克扣她的给其余两头补上。   总的来说,就是厨房自己贪了银子,但冯氏清不清楚这回事就不得而知了。   海林听完了方云蕊的分析,道:“咱们去告诉国公爷?这样便能狠狠处罚这些下人了!”   “不好。”方云蕊道,“咱们好赖还得留在这府上,倘若真豁出去了,你便不怕他们怀恨在心,在咱们素日里的吃食上放点什么东西进去?”   “这......”海林心想也是,低低叹了口气。   “没事。”方云蕊道,“这终归是国公府自己的事,咱们还是不要无事生非的好,毕竟下个月我们就要去女学了,没必要平白惹人家记恨。”   其实这次与冯家的婚事没能成,方云蕊多少都觉得自己欠了国公爷的人情,但她欠的又何止这一点,只能等将来她离了府后再慢慢还了。   她压着此事不说,也不是想存心看热闹,她只是觉得这底下人动手脚动得不算十分隐晦,难道就她一人发现了不成?她这样微不足道的人,还是暂且不要去凑这个热闹,以免一时不慎,反坏了人家的事。   “那姑娘,咱们的碳怎么办?”   方云蕊想了想,道:“明日,你去梅雪堂找楚玥要一些他们的银丝碳,就说我这边今年冷得很,碳用得快,想借她的顶一阵子,楚玥心思不深,不会怀疑什么的。不过你切记,要只跟楚玥说,避着三夫人。”   “是,奴婢知道了。”   碳火有了着落,海林安心下来。   然而事情比方云蕊预想的还要顺利,今年女学提前开学了,方云蕊需要提前一旬入学,幸在她把东西都准备好了,只是遗憾不能去看楚姒的婚礼。   走的这日,方云蕊先是去朝晖堂拜见了大夫人,大夫人道:“这一去就是三个月,你若遇着什么麻烦就捎信回来,或者来家里一趟跟我说说。”   “是,大夫人,我记住了。”方云蕊道。   江月容看着她,终究是叹了一声:“唉,你这孩子,塞的银子你也不要,这去上学有的是地方要使银子,罢了,等回头缺了我再给你就是。”   方云蕊蜷了蜷手指,看着江月容半晌,才鼓起勇气道:“大夫人,不知您之前说过的,要替我掌眼一门合适的亲事,可还作数吗?”   江月容听了她这话面上便是一喜,道:“你这是终于想着婚事了?”   “我实在不愿欺瞒大夫人。”方云蕊轻声道,“其实上回大夫人提的时候,我就知道女学的事了,只是那个时候并不确定能不能进得去,我想着若去了......今后嫁了也能生活得好一些,这才暂且推了大夫人这边。”   “我懂,我都明白。”江月容叹着气握了把她的手,“你也是性子轴,你若想入女学,你直接跟我说一声便罢了,我也可以替你去打听打听的。”   方云蕊摇了摇头,眸子亮晶晶的,回:“这次的女学,是我自己得的!和别的就不一样了!我觉得这样踏实。”   江月容更是喜她,答应道:“婚事你放心,这事儿是宁缺毋滥,我定然会仔仔细细替你掌眼的,你放心。”   方云蕊这回是真的放下心来了,从今往后,只要她能在女学中拿得出色的成绩,今后的路她或许就可以不必再靠别人往下走了。   离府的时候,方云蕊只带了一个箱子,阖府上下只有楚玥来送她,楚玥看着她只抹眼泪,哭腔道:“我还是没能进女学......”   方云蕊看着她这样哭,忍不住笑出声来:“你哥哥没有替你办吗?”   “办了......”楚玥嗫嚅着道,“只是他那边都还在等消息,现今都开学了,我怕是希望不大了,呜呜呜。”   “好了好了!”方云蕊摸摸她的脑袋,“总是会有机会出去的!相国寺不都说了你的婚事定会顺遂心意吗?所以一定能嫁个你喜欢的如意郎君的!”   当初听着怎么都觉得敷衍的话,眼下反倒真能安慰人了,楚玥叹了口气,道:“其实我还是舍不得你,你要快些回来呀,今年学堂开学,我就是一个人了......”   方云蕊紧紧抱了下楚玥,眼眶忽然也有些酸,她不是伤怀眼下的分别,只是想到也就是今年,她多半就要嫁了,今后与楚玥怕是见一面则少一面。   她能嫁的夫君,岂能和楚玥嫁的相提并论呢?只怕是都难再坐到一张席面上。   楚玥是她在京城交的第一个朋友,她真的十分舍不得。   “我走啦!”方云蕊挥了挥手,上了去往书院的马车。   马车渐渐远行,巷子尽头,一匹白马徐徐,不远不近地跟在马车之后。   “公子。”青墨抬头,不确信地问,“咱们这是......送表小姐?”   “去刑部。”楚岚吩咐了一声。   噢,青墨点点头,心想是的,公子怎会特地去送表小姐呢?这恐怕不合规矩,也实在有些奇怪。   其实有时候,青墨都分不清公子对表小姐究竟是个什么态度,这二人都如此那般过了,怎么好端端突然就断了呢?这断了也没能断得干净,公子还要事事掺和人家的事。   “那咱们怎么不坐马车去啊?”青墨追问了一句,摸了摸自己的脑袋顶。   楚岚目光横斜下来,“我不能骑马?”   “能。”青墨舔了下嘴唇,可是现在在下雪啊。   大雪纷扬飘落,一眨眼就覆盖住了之后的马蹄印,方云蕊坐在马车里,想着将要去到的女学,有些生怯,可她自己清楚,这是她无论如何都必须要走的一条路。   只愿今后,她的日子能顺遂些吧。   马车后面一直有人跟着,直到亲眼见到那辆马车停在学府门前,才停下了。   青墨坐在马上,狠狠打了个喷嚏,哆嗦着把自己的外衣拢紧。   “去刑部。”楚岚吩咐了一声,调转马头往另一个方向直直去了,青墨认命地跟在了后头。   女学学府连先生都是女子,因为方云蕊不必参加入学考试,所以来得比所有人都要早,两个人一间厢房,她便随意选了一间进去安置东西。   引路的姐姐带她们进了厢房之后便离开了,等方云蕊放好了自己的东西,才见有个面相微微发福的女子走来,看着方云蕊严厉道:“学府之内不许带下人进来,你不知道吗?”   方云蕊一愣,她猜想这位怕是女学里的先生,乖巧答道:“我当真不知,可海林与我自幼一起长大,若离了我,她怕是没地方落脚。”   “撒谎!”那女子却厉声驳斥道,“你是荣国公府来的,怎会没有地方给她落脚?我限你一日之内把你的婢女送回去,我们这里是学府,养不起你这样的千金小姐!”   “我、我知道了。”方云蕊被说得耳根发烫,可是她实在不知道要把海林安顿在何处,总不能她自己走了,让海林去留在国公府伺候别的主子罢?   “姑娘,我不想走。”海林低声道了一句,看着方云蕊的眼神满是乞求。   然而眼下方云蕊也没有别的法子,她想了想,道:“你别担心,我先给大夫人那边传个口信,看看她愿不愿意留着你。” 第55章   今日是女学开学, 可其余人因为还未放榜无法进入学府之内,方云蕊来的时候就有些奇怪,郑学究不是说他那里每年都会有几个名额吗?为何来的只有她一个人?   还好方才国公府的马车还没走, 方云蕊便让小厮捎了口信带给大夫人,询问她能不能将海林留在国公府一段时间, 办完了这些, 又安抚着海林道:“也就三个月,三个月之后我就回去了,你在大夫人那边乖乖待着,凡事不要多问多管, 知道吗?”   海林却叹:“姑娘比奴婢年纪还小, 怎么反倒嘱咐起奴婢来, 奴婢只担心姑娘在这儿受人欺负,那女先生看着就不是个好相与的, 满脸横肉凶相, 学府哪里找来的这种女先生啊。”   “嘘!”方云蕊比了个手势,“来这里全然只是为了日后嫁人,还是不要得罪了这里的女先生才好。”   海林是从小一直跟着方云蕊的, 这些年在国公府受的大大小小的委屈早就习惯了,哪里是当真抱怨女先生苛刻, 只是由衷担心离了她姑娘会照顾不好自己。   过了也就一个多时辰, 传话的小厮便折回来了,带话给方云蕊道:“大夫人请姑娘放心将海林放在她那儿,还说初二那日是大姑娘回门,府上会有人来接姑娘回去看看。”   方云蕊面上一喜, 这么说几日之后她就能回去了,便应道:“好!我知道了, 烦请小哥带海林回去罢,多谢了。”   她说着塞了一点银子给小厮,小厮被她笑得神魂颠倒的,拿着银子站在原地,等方云蕊都进去了,他还咧着嘴笑嘻嘻的。   黄昏时分,与方云蕊同届的小娘子们才陆续来了,她首先听见有人声说话,之后才见人三五成群的往这边过来了,她尚未来得及出去瞧瞧,就见一道红灰色相间的身影闯入她这间屋子里。   “你住这屋?”进来的小娘子飞快地上下打量了方云蕊几眼,“我也想住这儿,你这间屋子没别人了吧?”   方云蕊摇了摇头,站起身来看着她,见她十分麻利地收拾自己的东西,身上的衣服颜色旧旧的,看着不像是官宦人家的女儿,便下意识生出几分亲近之心来。   “我叫方云蕊,你叫什么?”   姑娘头也不抬地回:“我叫文雀,你叫我阿雀便是。”   方云蕊点点头,觉得文雀似乎是个好相与的性子,便在一旁坐下安安静静看文雀收拾东西。   所有女学生都住在一个院子里,只是厢房不同,方云蕊随便挑了一个既不靠边也不中间的,细瞧旁人来时果然没有带婢女,顶多就是来送人的,帮着收拾好屋子后也就离开了。   “你一个人来的?”文雀突然出声问她。   方云蕊回头,见她已经把自己的床铺收拾好了,点了点头道:“算是。”   “看你这穿着打扮,应该是什么人家的千金小姐吧?”文雀又开始上下打量她了,方云蕊被她的视线弄得有些不自在。   “像你这样的人,也要来女学吗?”文雀看着她努努嘴,“怪不得现在女学的名额越来越难弄,感情是都被你们这种根本不需要的人占去了。”   方云蕊听着这话,有些生气,先不论她并不是什么千金小姐,还有便是皇后当初下令办女学的原因就是为天下女子谋一份安生而已,她既没有规定官宦世族出身的女子不能入学,也没有规定只准寻常人家的女子入学,况且这入女学之后只有成绩最终通过考核的才能得到皇后亲赐玉牌,又没有偏向什么人,她真不知文雀这莫名的敌意是哪里来的。   她看了文雀一眼,不预备再与文雀说话了。   “小气鬼!”文雀冲着方云蕊吐了个舌头,“你们这种大家闺秀,心眼子这么小啊,随便说你两句你就生气了。”   “......”方云蕊开始切实地考虑起来自己要不要换个厢房住,可等她出去看时,别的厢房均已住满了。   女学每年开学两次,春一季、秋一季,每季三个月、收三十个女学生,也就是说,每年只有六十人能入此女学,可见这学院中的名额有多紧张了。   能进到这里来的小娘子,绝大多数都是家中有几分路数且肯花这等闲钱在女儿身上的,穿得光鲜亮丽的不在少数,方云蕊看着这些人,想想文雀身上那身衣服的料子,的确差了许多。   文雀看着不像是有钱人家的女儿,她是怎么进来的呢?   这个时候了,学府的女先生来叫她们去吃晚饭,到时候会给大家发专门的服饰,也就是说日后上课要穿学府的衣裳,自己的则不能穿了。   来叫人的还是那个凶巴巴的女先生,方云蕊有些怕她,她们排着队跟在女先生身后去了食堂。   食堂有两张很长的桌子,与宴饮时的流水席相当,每张桌子差不多可以坐十五人,她们刚好可以分坐开来,等坐好之后,带她们过来的女先生便开口道:“我叫黄芸,你们可以称我黄先生,今后由我来负责你们的饮食起居,为期三月,若中途有人不服管教就会被逐出女学,还请你们自重。”   这位黄芸女先生格外严厉,方云蕊早就领教过她的厉害,此刻听闻今后日日都要相见,她不免叫苦不迭起来。   倒是文雀道:“这黄先生看着就是个公平之人,有她在我也放心了!”   话音刚落,就见黄芸一记眼刀扫来,提声道:“不准私下喧哗!一会儿上了饭菜,你们也不许交头接耳,食不言寝不语,都给我安安静静规规矩矩的。”   方云蕊缩了缩脖子。   好在最初的下马威之后,黄先生没有再凶过她们,让她们踏踏实实吃饭了。   女学的饭菜口味不见得有多好,寻常滋味,菜品倒是荤素搭配得宜,不过肉食的分量很少,连方云蕊这样不大爱吃肉的都觉得少。   她默默吃完自己的饭,领了自己的衣服回去。   路上,听见两个小娘子说话。   “唉,明日便是除夕夜,去年这个时候我还在家中坐着守夜,今年却要出来为嫁人做准备了。”   “可不是,这女学的名额真难申,我家足足申了三年才给我弄到一个,还好我娘高瞻远瞩,从我十一就开始鼓捣这个,不然我还不一定能进来呢!”   “对了,你不是说,你爹娘想再将你留几年吗?我还以为今年你不会来呢。”   “别提了,我娘去年年底给我生了个弟弟,我便要嫁了。”   两人说着话渐渐走远,方云蕊脚步徐徐。   人家都有家人呢,除夕之夜,怎么也算有个家里人惦念,可她却没有,在国公府三年的除夕夜,几乎都是她和海林两个人守岁,最后两个人一起在床上睡了,第二日听见外面的鞭炮声才迟迟醒来。   旁人或许都唏嘘今年过年不是和家里人一起过的,方云蕊心里却没什么感触,顶多是觉得今年没能和海林在一起,可知道海林在大夫人那儿待着,她其实是很安心的。   回了厢房,方云蕊便试了试自己领的衣服合不合身,她正试着,文雀也从外面进来,看了方云蕊一道,揶揄道:“不能穿你那些漂亮裙子了,你怕是更不高兴了吧!哈哈!”   “......”方云蕊简直不想同她说话,她收好自己的衣服,就面朝墙壁那侧躺下了。   文雀看着她这样子,“嘁”了一声,自去忙别的事了。   夜里熄了灯,方云蕊躺在床上了无睡意,她心里没底,不知道自己究竟能不能通过考核拿到令牌,毕竟这是她以后在夫家唯一的倚仗了。   第二天天不亮,方云蕊就看见外面亮了灯,传来咚咚的脚步声,她正想着是谁起这么早,就听黄先生的声音随后落下:“该起身了,速速洗漱,去静心堂读书。”   外面天还漆黑着,方云蕊此刻也无暇关心现在是什么时辰,只得立刻起身穿衣。   等出了门,隐隐约约听见远处有爆竹声时,方云蕊才忽然觉得当真是除夕了。   早饭是清粥小菜,她吃完了东西便赶往静心堂读书,这么些年在国公府她早就独来独往惯了,等坐定了才发现旁人都是成双结对或结伴而来的。   学府的书自然是分发下来的,只是这些书并不会属于谁人所有,只能在上课的时候翻看一下,是不能私拿着走的,若要背诵也只能留在静心堂默背,背完须得把书留下来。   等人都到齐之后,又来了位姓王的女先生,说今后她们不光要学书文,还要学点茶、下棋、插花、妆容和琴艺,每日要上六节课,除了妆容和插花是半个时辰之外,其余都是一个时辰,将她们的时间填充得满满当当。   方云蕊有些庆幸,点茶她只学了一点,下棋和插花则是不会,关于琴艺,她在江南时倒是常学,当时学得还算不错,可转眼已经三年不曾碰过琴弦了,正好可以趁此机会熟悉起来,她觉得学府安排的这些课程自己都很喜欢,来了这趟,就算是最终没有拿到玉牌,也能受益匪浅了。   最需要精神头的诗书文章课安排在每日的第一节 ,小娘子们坐在各自的位置上,听王先生授予她们书文。   方云蕊翻开书看了两页,起初觉得有几分熟悉,到了后面则是越来越眼熟,她飞快地把这本书过了一遍,暗想这不是在铃兰阁楚岚教过她吗?楚岚告诉她这是她入学考试需要准备的,可既然是考试,为何又会拿到课上来教?   疑惑之间,方云蕊不免看了眼身边的人,见她眼神探究,有些新奇的样子似乎对这本书并不熟悉,方云蕊抿了下唇,心头忽然升起一个猜测。   “阿雀。”她戳了戳左手边的文雀,问道,“你们昨日考试的时候,都考了些什么?”   文雀闻言偏过头来,看向她的眼神有几分不善,没好气道:“自然是《女诫》,否则还能是什么?”   “只有《女诫》?”方云蕊继续追问。   “废话,这种考试自然都是简单的入门考试,若是难了还让女子怎么进来?”文雀说句话的功夫瞪了她好几眼。   方云蕊没有在意文雀的视线,只心中悄然道:果然如此。   入学的考试只有《女诫》,其余的书目文章是楚岚骗她的,他前前后后教了她好些文章,都叫她背过也默写过了,这些都是入学之后先生要教的内容,楚岚先给她过了一遍。   方云蕊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心口忽然热了起来。   那样一个冷性子的人,竟会顾虑生怕她最后通过不了考核,先给她教了一遍兜着底。   表哥。   方云蕊无声念了一句,细白宛如柔荑的指尖轻轻摩挲着书页,再也没有了昨夜躺在床上时辗转反侧的忐忑不安了。   早读课她学得格外轻松,这便有了更多的精力去学插花,插花是高门女子必修的内容,嫁低门的大多都用不上,不过插花本身就很陶冶情操的。   今时今日在这女学学府中,她与这些人平起平坐,再也不用觉得学到的东西本不属于自己,是偷来的了。   谁知刚进了素心堂,就看见有好几个小娘子指着她指指点点,口中还议论着什么。   方云蕊被这一幕刺得一怔,险些以为自己回到了刚待在国公府的那段时间,她下意识攥紧了手,朝着那些人走了过去。   当年便是这样,那些人在背后对她指指点点,说了好些当初听起来刺心,此刻回想起来却很可笑的话,她胆子小,一直避让着那些人,以至于后来很久一段时间她都不敢与人对视,生怕看见旁人异样的目光。   久而久之,她从不敢与人对视变成了习惯低着头,过了整整三年谨小慎微的日子,可如今她不想再重蹈覆辙了。   “你们说我什么?”方云蕊上前问她们。   那几人立刻四散开来了,佯装要去做别的事。   方云蕊却不放过她们,她强行拽住一人,再度问道:“你们刚刚说我什么?再说给我听一遍。”   被拽住那人瞪大双眼,似是意外她竟然这般胆大,当即大叫起来:“你自己避开了考试,谁知你是怎么进来的,又占了何人的名额?最讨厌的便是你这种人了!”   方云蕊愣了一瞬,马上反驳道:“我占了谁的名额了?我的令牌是郑学究亲自给我的,是他觉得我成绩好给我的!这是我自己得来的东西!”   “少胡说了你!”那人反手甩开方云蕊的触碰,“一看你便知是那种连《女诫》都不会看的呆子,连入学考试都通过不了!你神气什么?还有脸问起我来了!”   方云蕊便更加恼了,“你才没脸!我自己得来的东西,凭什么不能入学?不就是《女诫》?我现在就能完完整整背给你听!若我背出来了,你又有什么话说?”   对方显然没料到方云蕊竟还能同她吵起来,一时脑子空白不知自己要说什么了,瞪了方云蕊跑远了,还留下一句:“反正就是不公平!”   方云蕊站在原地,沉着眸色,不悦地扫了眼这个时候刚踏进门的文雀。   肯定是文雀说的,她只对文雀说了这个。   她看过去的时候文雀立即偏过了头,心虚的样子更加印证了方云蕊的猜测。   先生马上就要来了,方云蕊选了张桌子坐好,她强迫自己不要去想方才的事,可心里就是乱成一团——其实,她也不是没有奇怪过,为何全学府里,独她不用参加入学考试呢?这可是郑学究给她的,她不是拿得名正言顺吗?为何这些人要这么说她?   有个疙瘩放在她心里,一整堂的插花课,方云蕊都听得有些神思飘忽,还请强打起精神才听进去了几分。   因着第一日开学的缘故,所有课程都只是教个入门,总体学下来还算轻松。   天幕又沉沉压下来,太阳落山了,鞭炮爆竹声不绝于耳,方云蕊听着这样热闹的声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吃着晚饭。   食堂的饭菜都是各人分开的,方云蕊正夹着自己的菜,却发现菜叶之下,不知被谁放了一只死掉的蝴蝶。   她吓得筷子都掉在了地上,隐隐约约听见身后传来几人的笑声,可当她回过头时,所有人又都在面色如常吃着饭了。   方云蕊的一颗心沉寂下来,她默默只吃完了白粥,没有再去碰那道菜,一边告诉自己她只是来上学的而已,三个月而已,实在不必去理会这些杂事。   一边心里又没办法不去在意。   来国公府学堂读书的不是千金小姐就是大家闺秀,她们处处维持着自己的端庄贤淑,是根本不屑于用这种手段欺负自己讨厌的人的。   可这里的人显然不会。   她轻叹息一声,安安静静离开了食堂回了自己的厢房。   然而今晚是除夕夜,她在厢房一个人坐着看书,天都黑了,院子里却静悄悄的,一点动静都没有。   方云蕊心头浮起一丝怪异,再次在脑中确认了一遍晚上的确是没有什么课的,忍不住出了房间去看,别说是这边的院子,就是整个学府也没有什么人。   她找了半晌,好不容易看见一个扫地的娘子,上前问道:“先生,请问其他人去了哪里呀?”   那娘子看见她一愣,脱口而出道:“除夕夜,学府几个女先生领着小娘子们都出去放灯去了,小娘子你怎么没去?”   方云蕊面色微微白了几分。   没有人告诉她这件事,她丝毫不知情。   怪不得院子里到现在都没有人回来呢,原来她们都出去玩了。   “多谢先生了,我不太舒服,就没去。”方云蕊想着还是回了一句。   那娘子笑道:“不必叫我先生,我就是个扫地的,小娘子既然不舒服,就赶紧回去歇着罢。”   方云蕊便从空旷的院子里再度回到了厢房之中,只是天上繁星璀璨,鞭炮爆竹声依旧不绝于耳。   突然夜空中一声长鸣,一簇烟花在天上炸开,溅起五彩的火花,透过轩窗映进方云蕊的眼眸中。   她忍不住走出房间,望着漫天的烟火,今日积压在心里整整一日的苦闷好像因这一瞬的璀璨瞬间褪去了。   方云蕊忽然想起,她来京城已是第四年了,然而至今还没有看过除夕夜的京城是什么样子的,会不会也和七夕那晚一样,灯花如昼,车水马龙。   她只知道自己终于踏出了国公府的那方天地,实实在在地站在了外面的世界里,她脑中想着方才扫地娘子同她说的话,心中无比向往起外面来。   此时此刻没有人管她,她更不必去在意旁人的说法、看法。   去看一眼吧,就看一眼。   方云蕊怀揣着这个念头,快步走向学府大门。   女学这边鲜有人住,她所听到的爆竹声都在远方,门外黑漆漆的一片,唯有头顶是亮的。   才刚走到门前,方云蕊就不由自主止住了脚步,一时又不敢再朝前迈去了。   万一有坏人呢?她想,就如刘善那般的坏人,这世上不算少有。   她现今好不容易把日子过得好了一些,若是为了这样一个一时兴起,毁了自己的一辈子,好像是很不值当的。   烟花而已,灯市而已,除夕夜罢了,不去又不会掉下一块肉来。   于是她默默把自己劝说住了,站在原地,既不朝前走,却又不回去,眼睛始终注视着昨天她来时的路。   此时此刻,海林在干什么呢?国公府的人都在干什么?或许正在荣寿堂吃着家宴,其乐融融的。   不会有人惦念她。   身上有些冷了,方云蕊拢了拢自己的披风,正转身想要回去,可还未曾踏入门中,一道清冷的声线唤住了她。   “方氏。”   方云蕊脚下一顿,她转过身来,就看见楚岚身着浅色大氅,披星戴月向她走来,那双宛如寒潭的眼底好似映着天上的星河,比天上的烟火还要好看。   楚岚怎么会在这里?   她呆呆望着,心底有个答案呼之欲出。   “过来。”楚岚走到距离学府正门十余步外的地方便不再向前了,只是这样淡然地吩咐了她一声。   方云蕊眼角却顿时红了,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分明也没有觉得多难过,也没有觉得有多委屈,可是看见楚岚的时候,她就是控制不住自己鼻尖泛起的酸意,   “表哥。”她哑声唤了一句,夹杂着哭腔,然后几步奔下台阶扑到了楚岚怀里,紧紧抱住他的腰身。 第56章   眼角微垂, 鼻息间尽是熟悉的兰香,方云蕊感觉到自己的眼泪把楚岚襟口的衣服都弄湿了,她自然知道自己现在这样很不成体统, 可又因此刻无比安心。   楚岚任她抱了一会儿,其实在她抱过来的时候, 他的手已经下意识覆上她的手背, 这个动作两人从前做过无数次,早已熟稔非常,只在衣着得体的情况下还是寥寥。   “怎么了?”楚岚出声询问。   方云蕊眸光微颤,从他怀里起身, 别扭道:“我想海林了。”   看她这样, 楚岚不欲多问, 只是再度将自己的手炉交给她抱着。   “外面风大,上马车罢。”楚岚说着转身朝后走去, 他的声音一点点糅杂进风里, 听上去颇为虚无缥缈。   方云蕊自是毫不犹豫跟在他身后,心想——难道海林在马车上?   她因此露出期许的目光,在夜色里看便更加晃人, 亮晶晶的,所以在青墨掀开马车厚重的帘子看清马车里空无一人之后, 露出的失望才过于明显。   楚岚觉得有些好笑, 可他神色犹然冷冷淡淡的,看着方云蕊问:“是嫌我这趟出来得不够引人耳目?”   方云蕊顿住,心虚地垂下眼眸,是她大意了, 这样的年节里,楚岚自然是必不可少的人物, 他能出来一趟都不易了,遑论是去朝晖堂把海林带出来呢?   不过楚岚是来做什么的?   她率先上了马车,楚岚紧随其后跟上,青墨便缓缓将马车驾驶到了一个偏僻无人的地方停驻下来。   马车里亮堂堂暖融融的,位置也很宽敞,方云蕊自如脱了披风,看着楚岚慢条斯理在马车内架起一张桌板,而后一一布出几道菜肴来。   他手指修长白皙,连做这样简单的动作都赏心悦目。   “祖父惦记你,嘱我带些家中的饭菜给你。”楚岚说着,像是解释给她听,在她面前摆了一双筷子。   菜肴还热着,方云蕊看清了每道菜都是她爱吃的口味,她很清楚地记得,自己从未在家宴上表露过自己喜欢吃什么菜的倾向,每次都是她面前放什么,她就吃什么,从不挑剔。   能知道她口味偏好的,唯有......   她眨了下眼,捏紧手里的筷子,一双乌俏的眸子盈盈看向楚岚,见他亦在不知什么时候褪去了那件大氅,露出下面修身柔软的衣料来,襟口是一丝不苟的周正,连褶皱都看不见。   有多少次,方云蕊错觉楚岚的存在好似是她的幻想,他像是从云间折降的神佛,专来接她脱离尘泥困苦。   “嗯!”方云蕊应了一声,她本来并不觉得饿,可是除夕夜惯常会多吃些的,看着眼前的菜肴不免食指大动起来。   她清楚地意识到,方才她站在学府门前时那股浓浓的思念本来并无所托,可在楚岚到来之后便顷刻被填补圆满了。   她或许也有思念楚岚。   看她吃得差不多了,楚岚从她手中抽走筷子,未曾碰到方云蕊分毫的举动却让人觉得强硬无比。   “吃不下就不要硬吃。”他淡淡扫了方云蕊一眼,又自如开始把残羹剩饭都收回去。   方云蕊愣了愣,看着楚岚收好她吃过的碗筷,诧异于楚岚怎么知道她就刚好吃得饱了?还有一些撑......她的确是已经吃不下了,只是因为头一次有别人陪她过除夕,想尽可能多吃一些,不让人白来这一趟。   饭菜已经吃过了,好像也没有什么能说的,正在方云蕊思考着楚岚是不是马上就要回去了的时候,一抹温凉的触感忽然落在她唇边,轻轻一拭。   等她回过神,看见的是楚岚略带嫌弃地用巾帕擦拭自己的手。   这一瞬里,不论是当前这辆马车内柔和暖黄的灯光,还是眼前楚岚被中和至有些柔软的神情,甚至于他眼中那一抹无法忽视的嫌弃神情,都让方云蕊觉得无比心动起来。   她心跳快了几拍,她从前觉得自己和这个人之前纵是有再多亲密之举,也相隔如云泥,可此刻她清楚意识到,再也没有人比这样的距离更贴近了。   她只知道眼前的楚岚已浑然从探花郎或是国公府长孙的身份中脱离而出,让她觉得亲近无比,好似只单是她的表哥了。   “表哥。”方云蕊抿着唇,尝试问了一句,“除夕夜的灯市好看吗?”   楚岚道:“我不知。”   怎么会不知道?难道他在京城这么久,从未出去看过?方云蕊觉得楚岚这是在敷衍她,可当她对上楚岚那双认真的眸子时,忽然想起楚岚也是多年不曾入京了。   今年是这么些年来,楚岚第一次在京城过年罢。   至于今夜,他自然更不可能从闹市驾马车过来,自然是要避人耳目的。   “那我们一起去看看呢?”方云蕊内心升起希望,她觉得若眼下不说出,以后恐怕都不会有机会和楚岚放一次花灯了。   一时之间她也模糊了,不知自己究竟是想去放花灯看灯市的,还是想和楚岚一起。   然而楚岚两字就破灭了她这份希望,他说:“不许。”   拒绝得干脆果断。   方云蕊微微抬起的眉梢耷拉下来,她没有坚持,也没有问为什么,其实也不必问为什么,她很清楚自己和楚岚出去这样的事已经越界了。   而今他们又没有什么关系。   楚岚无视了她这份念想,反问她:“为何站在书院外面?”   方云蕊愣了愣,在想自己要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才能不让楚岚看出来她在撒谎,把这件事圆过去。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会在楚岚面前有些无地自容,不愿让楚岚看到她的窘态。   嘉宁郡主欺负她的时候是,现今书院的女孩子们孤立她也是,她总是希望楚岚能高看她一眼的,知道她离了国公府其实也能过得很好。   “我...想出去玩,走到门口又不敢去了。”方云蕊说了真话,又藏了一半真话。   楚岚扫她一眼,一语切中要害:“旁人呢?”   “她们......”方云蕊抿了下唇,认命地道,“她们出去玩了。”   总归是要被知道的,她藏着也没什么意思。   楚岚闻言默了一瞬,没有再问下去,只是从边侧拿了个热乎乎的手炉递给她,道:“回去罢。”   这是要走了,方云蕊有些失落,但她还是毫不耽搁地把披风穿好,揣着手炉很快下了马车。   “那我走了。”她站在马车下,对楚岚微微一礼,楚岚只看着她,未再有分毫表示。   看见方云蕊进了女学学府,青墨这才回到马车这边来,他看了眼那道厚厚的车帘,想了想还是道:“公子,奴方才瞧见与表小姐同学的那些小娘子回来了,像是去外面玩了。”   马车里静静的,没什么回应。   青墨想了想,问:“公子,表小姐是不是在里面受欺负了?”   “走。”楚岚没有回答青墨的问题,青墨便恭声应了,没再说话。   马车缓缓驶动,照着这条僻静无人的路走远了。   那定然是受了欺负的,楚岚在学府门前看到她的那一瞬,就已经笃定。   依照方氏的性子,怎么可能会无端跑出来?他想起方云蕊朝他跑过来时的那般模样,也不知是受了什么委屈,很少见她哭的。   “青墨。”楚岚开口询问,“楚平这些日子在做什么?”   青墨想了想,道:“和平时没什么差别,也就是喝花酒。”   公子打听二少爷干什么?这是要铲除异己了?青墨竖起耳朵,胡乱想着。   “找个路子引引他,助他把楚玥的事给办了。”楚岚道,清冷的音色叫人难听出半分情绪。   青墨一顿,“公子说的是三姑娘入女学的事吗?”   “嗯。”   方氏都快要及笄了,不能再如孩子般地养着她。楚岚想,她自己的问题,就让她自己去解决,外人越插手越乱。   不过给她塞个帮手进去,还是不成问题的。   青墨坐在外面驾车,马车都走了大半道了,他才突然反应过来公子方才的吩咐是为了什么。   公子自然是知晓表小姐在里面受了委屈,这才要把三姑娘送进去护着了?想来也是,三姑娘那个性子,外人肯定没办法从她那儿讨到好处。   回到院子里的时候,方云蕊发现大家都已经回来了,统共也就三十个人,自然清楚今晚方云蕊没去。   她们都不约而同停下手中的动作,看着方云蕊走回来,眼神各有心思。   方云蕊没有同任何人说话,径自进了屋里,看见文雀正在对着镜子梳头。   “你这是去哪儿了?”文雀看她一眼,“我们去放灯了,你知道吗?”   “知道。”方云蕊点头,心里早就没了一开始难受和空落落的感觉,相反她现在满心想的都是楚岚,她紧紧握着手上那个手炉,好似这点温暖能传递进她心里似的。   “你知道?”文雀狐疑地看了几眼她的表情,“那你还装得这么无所谓,心里怕是早就气死了吧?”   “放灯而已。”方云蕊道,“这种事,自然要和值得的人一起,和你们去有什么意思。   她以为自己说了这话,大约又是要招来文雀一阵挖苦,却不想文雀突然息了声,没再说话。   方云蕊有些疑惑,抬眼去瞧文雀的神情,不料正撞见文雀眼中一闪而逝的嫉妒,等她再看时,却见文雀已恢复了常色,仿佛方才那一瞬的眼神仅仅是她的错觉一般。   “睡觉咯,哎呀,我怎么会和没人要的讨厌鬼在一间厢房啊,真倒霉。”文雀嘀咕着躺在了床上,背过身去不再说话。   方云蕊没什么情绪地吹熄了灯,将楚岚给她的那个手炉抱在怀里也睡去了。 第57章   除夕夜的事, 就这样过去,这件事虽在方云蕊心里多少存了些份量,可已然不至于困顿得她为此事苦恼了。别人不与她一起, 她便自己上学读书、学东西,这些事情都是她在国公府就习惯了的, 毫无一点难度。   就此过了两日, 国公府的马车来接方云蕊回去,说是大姑娘带着自己的夫婿回门来了。   一大早她便到了国公府,去了楚玥的院子里,和楚玥一起吃过早饭等着楚姒来回门。   虽说楚姒是三房的姑娘, 可国公府统共也就这三个丫头, 回门这日娘家人都俱在的, 冯氏也不愿将来自己女儿出嫁回门的时候院子里太冷清,同样什么话也没说便来了梅雪堂。   二房与三房明争暗斗, 积怨已久, 多少年双方没串过门了。冯氏掌家,她的松英堂柳氏偶尔还会过去几次,柳氏的梅雪堂她已几年没有来过了。   这边院子比松英堂的阳光还要好, 今日上门的还有柳氏几个走得近的娘家人,热热闹闹、其乐融融的, 看得冯氏暗暗有些眼红。   自从上回方云蕊那死丫头拒了她娘家的婚事之后, 冯家就再也没跟她通过信了,弄得冯氏心里没着没落的。   今日她过来的时候,正看见楚玥带着方云蕊从姑娘院子里走出来,方云蕊外穿着白雪红梅的披风, 白皙的肌肤像是雪玉堆出来似的,浑然天成一个美人胚子, 这才不见多久?就觉得她身上的气质好似变了,长成大姑娘了一般。   方云蕊自然也瞧见了冯氏,她正与楚玥说着笑,面不改色走到冯氏面前,道:“见过二夫人。”   冯氏脸上的笑意僵了几分,一时没有说出话来,只是摆了摆手让她们自己玩去,待人走后目光又忍不住落在方云蕊身上。   好一个方云蕊,这般姿色远胜过她的苒儿去了,分明都是一个府里养着,怎么好似天差地别一般?   “我觉得你这才去了几日,就瘦了许多,方才见你,我都险些不敢认了。”楚玥拉着方云蕊说话。   “你这话说得夸张,我才去了几日,你就不敢认了?”方云蕊没把楚玥的话当回事。   楚玥却认真了,道:“真的,你去时下巴分明还圆润着,这才几日,就瘦出下巴尖来了,这叫什么来着?美人尖儿呢。”   “胡说!美人尖儿说的是头发!”方云蕊现下断定楚玥是在跟她胡扯了,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   楚玥捂着嘴笑了起来。   今日的梅雪堂格外热闹,连荣国公都来了此处,正与楚岚手谈,柳氏娘家那边也带来了几个小姑娘,都忍不住扒着门往里看楚岚。   方云蕊看着这一幕,不免驻足,她想连小孩子都觉得楚岚好看,忍不住往他跟前凑呢,这些小姑娘再长个几年,也是到了待嫁的年纪,说不定到了那个时候,楚岚还没有娶亲......   她不知自己在胡乱想些什么,只是稍稍一会儿,就已经满脑子都是楚岚了。   楚玥发现不对,猛扑过来吓她一跳。   “看什么呢你!”楚玥顺着方云蕊的目光看了过去。   方云蕊心里一紧,忙强作镇定地解释道:“我看你家那边的姊妹真多,不像我,横竖都只我一个。”   楚玥当她是想家了,也对,面对如此热热闹闹的场景,又是年节,那自然是要想家的。   “没事啦,你我今后不就是姐妹吗?”楚玥笑着道,“往后咱们两个最好。”   方云蕊也笑着看她,打趣道:“谁知道你,往后你嫁了大将军,我却只是个农户妻,将军夫人看不上我呢。”   楚玥恼得唬她:“我楚玥岂是这种人!”   是不是的,其实都不打紧,不论今后她与楚玥的关系如何,其实方云蕊心中都可以理解,即便楚玥因为门第疏远了她,她也不会在意。   她现今只想过好当下,只要当下她和楚玥是好的,那就够了。   她的将来仿佛一眼就能望到头,潜意识里她已不敢再去预想。   在这样的笑闹中,楚姒带着郎君回门来了,柳氏和三爷亲去迎接,楚平也在,方云蕊便跟着楚玥走在最后头。   停在门前的马车十分文雅,一看就是读书人所用的,马车里率先下来一个穿着浅米色长衫的男子,皮肤不黑不白,周身气度透着儒雅,他下了马车便率先回身去给楚姒递手。   方云蕊这才看见楚姒,梳着新妇发髻,一身月蓝色裙袄一如记忆中那般娴静柔美,只是又有什么不同,满面幸福的笑意让人觉得向往。   “娘!父亲。”楚姒下了马车,眼含热意看着双亲唤了一声。   柳氏见此,自然明白女儿这嫁得得宜,一时悬着心也垂了下来,眼中的笑意更深,一把挽住了女儿。   “母亲。”柳五郎看着柳氏唤了一声,又对三爷道,“父亲。”   听见女婿这般称呼,柳氏激动得热泪盈眶,连连点着头道:“好,真好,你们二人快进屋吧,祖父等着见你们呢。”   “看来是好的了!”楚玥兴奋地叹了一声,“云蕊你快看!我阿姐嫁得很好呢!”   方云蕊也笑着看,她心里忍不住想起那日相国寺,在姻缘庙听到的那些话来,楚姒的签文好似是应验了,真有这般灵吗?那她的签文呢?   当真颇多坎坷吗?可她分明觉得自己的婚事一眼望到头,再平坦不过了。   “走吧!咱们进去。”楚玥拉上了她,“咱们去听听墙角,听他们说些什么。”   这是方云蕊这一生中,第一次亲历了一个姑娘到新妇的转变,她既觉得楚姒与从前没什么不同,又觉得处处不同,满眼新奇地看了又看,只是说不上自己究竟是在盼望着,还是抵触。   荣国公与楚姒本就亲近,而今看见自己的大孙女嫁人归家,眼里不免泛起热泪,又弄得柳氏哭了一回。三爷难得体贴,站在柳氏身侧拍哄着她。   一大家子叙了几句话后,便回到了席面上坐下,细细聊了起来。   方云蕊与楚玥、楚苒有自己的桌子,她们就在隔间吃饭,中间空着一扇门,可以互相望见。   楚玥想,今日阿姐回来,她都还没来得及上前去说一句话,等一会儿吃完了饭,她一定要去说一句的。   饭桌上,柳氏问楚姒在夫家如何如何,楚姒一应说好,方云蕊听她说自己的夫君体贴,婆母公爹也并不严苛,她心里便生出几分羡慕。   她也想要体贴的夫君,也想要慈祥的公婆,只是不知道会不会遇上。   小时候她常幻想自己将来嫁的夫君能是个当世第一的美男子,文学要好、读书要好、礼仪要好......她想得信誓旦旦,而今认清了现实,便只剩下这一点点期望。   “对了,小玥呢?”楚姒说到一半,才想起自己还有这么个妹妹似的,成功换来楚玥一个白眼。   “我道是阿姐忘了我呢。”楚玥道。   楚姒笑起来,“我忘了谁,也不能忘了你,马车上还放着给你备的礼物呢!”   “真的?”楚玥听见有礼物,一时也不计较旁的了,穿过那道门来找楚姒说话,走到了跟前,才略有些腼腆地同柳五郎道了声,“姐夫。”   隔开两个房间的这道门本就形同虚设,随着楚玥过来,楚姒的目光也自然而然落到了方云蕊身上,她亲切一笑,对方云蕊道:“也有你的,妹妹们都有。”   方云蕊有些受宠若惊,一时无措,不知自己是该同楚玥似的过去问一声好,还是该留在这边避嫌。   柳五郎看了楚玥,又看了眼方云蕊,问道:“你有两个妹妹?”   “不是。”楚姒同他解释,“她是咱们府上的表姑娘,同家里的姑娘一样。”   因最后这句话,方云蕊心口热热的,起身站在原地唤了声:“大姐姐。”   楚姒知她拘谨,便没再将话题往她身上引。   楚姒嫁柳家,这是低嫁,柳氏看着这夫妻和睦恩爱的模样,满心只觉得自己的眼光真是好,情不自禁叹了一句:“好啊,我当初就说我眼光好呢,选得的姑爷这般相宜。”   冯氏听她口中难掩炫耀之意,一时也忍不住插了句嘴,却是对楚岚说的:“你什么时候成亲,也给我找个这般好的媳妇回来?最好能是个千金!”   她刻意压重了最后两字,意在暗讽柳氏她找的姑爷好又如何?门第又不高,听得柳氏变了脸色,楚姒也暗暗握紧了手。   只这时,荣国公突然发话道:“岚儿娶妻,紧着他自己的喜好便是,我们楚家不重门第。”   这算是堵了冯氏的话回去,冯氏一时不敢再开口了。   楚岚便应,“祖父说的是。”   那清冷的声音隔着门传来,在方云蕊心口上晃了晃,她呼吸愈发轻了,明明此刻无人在说她,她却莫名紧张起来。   “哎。”楚玥从那边回来,坐在方云蕊身侧,“你今晚还回去吗?”   方云蕊摇了摇头,道:“应是不回去了。”   “正月前三日都有灯会看呢。”楚玥回头,悄悄望了眼那边,拉着方云蕊道,“你还没去过吧?晚上我带你去!”   “真的!?”方云蕊惊喜起来,那日除夕她没看上的灯会,如今能看上了。   只是在她问完这句后抬眼时,正对上一双宛如黑玉似的眸子,那股惊喜好似被冲淡几分,周遭的人好似也渐渐淡去了,悄无声息。   她只能看到那双眼眸的主人,心口的跳动一点点快了起来。   她也好想和楚岚一起去看灯会啊。 第58章   好事多磨, 晚间用过饭后,柳家又来了几位新姑娘,与柳五郎是堂姊妹的关系, 有些嫁了,有些没嫁, 正与楚玥这般大小, 柳氏让楚玥留下来陪着,楚玥这便不好走了。   她歉意地对方云蕊道:“要不,今晚你先回去,明晚还有, 我去书院接你。”   方云蕊没有强求, 只道:“你无需记挂我, 今儿是你阿姐回门,今后咱们有得是时候见呢, 你多看看你阿姐。”   见她没有生气, 楚玥放了心。   梅雪堂仍需待客,方云蕊留了一会儿,便同海林说自己要回书院去了。   “姑娘在书院里没受欺负罢?”海林心疼地摸了摸她的脸, “奴婢瞧着您都瘦了。”   怎么海林也说她瘦了?这不也才去了几日?   方云蕊笑了笑,道:“书院的饭菜不大合胃口罢了, 习惯了也就好了。”   海林想想也是, 那毕竟是外面的饭,哪里会同国公府里的这样精致,也就不纠结方云蕊瘦了的问题了,一路跟着去送她。   天色暮沉沉的, 恐怕要不了几时街上就会点灯了,方云蕊抿着唇看了看天, 对海林道:“一会儿你告诉三姑娘,说我明晚书院有事,要她不必来接我了。”   明晚书院要带她们去采夜昙花的花粉,她的确是无法出来了,刚才没说只是不想楚玥愧疚。   罢了,灯会而已,她素来没有这样的福气。   方云蕊上了马车,重新从国公府回女学去,这条路她走了两遍,对路径其实很熟悉了,可今日的马车似乎拐了几个弯,都是令她陌生的。   方云蕊心里一怕,即刻掀起帘子问那小厮道:“你带我去哪儿?”   驾车的小厮浑身一抖,诧异道:“不是去灯市街口吗?”   “什么?我是去女学......”方云蕊心里一急,正要分辩,就听见一个熟悉的音色响在前方。   “不是说要去放花灯吗?”楚岚正站在街口,长身玉立,他那双寒潭似的眸中倒映着万千灯花,宛若璀璨星河。   “表哥......”方云蕊抬眼望去,心口又不受控制地悸动了一下,她感觉到自己沉寂下去的希望好似在这一瞬升腾而起,波涛汹涌着,浑身上下只觉得震颤。   从未有过哪刻,她心里滋生出了一个这样鲜明强烈的念头——她想到他身边去。   马车内,少女纤细的身姿被厚实的披风包裹着,领子处的一圈柔软绒毛轻搔着她白皙的脖颈,楚岚忽然生出一个念头——她少一件银狐皮的围脖,当送她,必定要比她身上这件更衬得她好看。   “还不下来?”楚岚催促了一声。   方云蕊这才如梦初醒似的,她伸出白皙柔软的手指扒在车轴,缓缓下了马车,小步跑到楚岚身边扯住了他的袖子。   京城这么大,灯会上的人这么多,她与楚岚并肩走在街上都没有人会注意到他们。何况方云蕊因着担忧,还给自己戴了面纱。   楚岚习惯性地揣着手,她便悄悄拽着楚岚的袖子,这样就不怕走丢。   衣袖时不时被拽一下、又拽一下,力度不大,反倒让人觉得小心翼翼的,楚岚目视前方,无意识地勾了勾嘴角。   “表哥。”方云蕊唤他,“你是知道楚玥没法来了,才带我来这里吗?”   她声音不大,有几个字楚岚没有听清,只微微弯下身询问:“什么楚玥?”   方云蕊望着他的神情便知楚岚不知道楚玥的事了,他是因为自己在除夕那晚问了他,才带她来的。   单是因为她想来,才带她来的。   整颗心都欢欢喜喜。   方云蕊原本只是想来看看,可等她来了之后才发现,这街上琳琅满目许多东西,都是她不曾见过的,摊子上卖的小玩意们精巧又讨人喜欢。   她左看看右看看,却始终紧紧抓着楚岚,不肯凑到跟前去瞧。   走了数步,楚岚停下来给青墨指了几处,道:“把这些都买下来。”   等青墨去买了,方云蕊才发现,买的都是她方才认真看过的东西。   “不用不用。”方云蕊连忙摆摆手,“我要这些东西没有用处的,实在不必浪费这个钱。”   楚岚却道:“摆着好看,便是它的用处了。”   “可是......”方云蕊听见这话,其实已经很想要了,可她觉得让楚岚给她买,这样不好。这话当着楚岚的面,她没办法说出口,可是了半天,只好道,“可是我要去书院,没办法把它们带去。”   “让珊瑚去一趟,给你收在住处。”   方云蕊这下是彻底没了理由了,她侧目看着楚岚,心口的悸动又热又快,原来他什么都想好了,他总是这样,总是把一切都布置得妥当周到,总让人觉得安心。   今时今日,方云蕊其实不大想再反复欺骗自己了,她想自己对楚岚生出的那种向往,大约不只是简单的依赖或敬仰,大约是还存着别的一层意思的。   一层直到今夜她掀开马车车帘,看见那一幕的楚岚后才意识到的意思。   有个念头在她心尖上悄然生长,她不受控制地想起今日国公爷说,楚岚娶妻不必重门第的,他喜欢就好,楚岚也应了这话。   真的可以吗?   方云蕊紧张地连手心都出汗了,楚岚应当也是喜欢她的罢?否则何至于帮她帮到这种地步?他们最亲密的事都做过了,不就是夫妻吗?   只有夫妻才这般的。   这一瞬间里,方云蕊真的想了好多好多东西,她想起楚岚初次给她授课的那个明丽的下午,想起四方院各房对峙的时候楚岚帮她说话,想起那日在梅园楚岚对她的教诲,想起除夕那晚绽放在楚岚头顶夜空的烟花......   最终想起,某个夜里,楚岚托起她的下巴,要她从此抬起头来做人。   这些过往,点点滴滴都像是印刻在方云蕊的记忆里一般,此刻都无比清晰地积压在她心口,逐渐化为一股虚妄的冲动。   “表哥,我......”   她开口想说些什么,那人修长如竹的手递给她一只新出炉的糖包,散着热气。   方云蕊下意识接过,咬了一口,甜丝丝的味道沁了满口,将她虚妄的冲动一份份填补殷实。   “你怎么?”楚岚还在自人群中打量着别人家的小丫头都爱买些什么吃,问得漫不经心。   方云蕊手心一紧,紧紧拉住了楚岚。   “表哥,你何时娶妻?”   楚岚顿了顿,没在这个问题上深究,随口答她:“随祖父的意思便可。”   他对娶妻生子,至今未生过半分向往。   “那......”方云蕊紧张得手都开始颤颤发抖,一双明媚的眸子紧锁在楚岚身上,一丝也不肯放过他的神情。   楚岚终于意识到有些不对,他停下了打量逡巡的视线,带着几分探究回头看她,从前并未见过她说话这般吞吞吐吐。   “那我......”方云蕊咬紧了唇,轻轻地问,“可以喜欢表哥吗?我想和表哥......”   顿了顿,她含混说出三字:“做夫妻。”   “...什么?”楚岚其实听清楚了,只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应该给出一个怎样的答复,只觉得身上有些躁,紧跟着烦闷起来,随之而起的还有一股莫名的心颤。   “我倾慕表哥。”方云蕊郑重说了一句,身上颤得厉害,她眼巴巴等着楚岚的答复。   灯影重重,她身上的红梅在此时璀璨得夺目,那双低敛的眸子变得无比生动起来,仿佛熠熠生辉。   楚岚却在顷刻间敛尽了神色,他用再淡然不过的神情轻飘飘掠过方云蕊,道:“我并无此意。”   方云蕊一怔。   楚岚随后又补充道:“方氏,你当安分守己。”   一阵火辣辣的热意烧过方云蕊耳边,红霞一般攀至她双颊,仿佛被狠打了一巴掌似的,从未这般后悔和狼狈过。   她怎么就忘了,他们是怎么开始的?楚岚一直都怀疑她别有所图的,她分明嘴上说着不行,二十分的理智紧紧拉着自己不要让自己陷进去,可一层一层的希冀还是将她的心思推了上来,推至唇边,竟然就这样脱口而出。   是啊,站在楚岚身边的那个女子,即便不是高门大户出身,也不可能会如同她这般,在一个男人面前失得连一丝尊严都不剩。   她真是荒谬,真是可笑至极,她都不知道自己方才为何就那样吐露了,原本坚定起来的心性在这一刻被击溃坍塌,什么也不剩了。   方云蕊红了眼眶,她竭力忍着,才没有在楚岚面前掉下眼泪来。   娘曾经告诉她,遇见了恋慕之人,是要表明心意的,否则不经意便会错过。倘若那人也喜欢你,便是两情相悦。   男女两情相悦,是这天底下最难得之事。   方云蕊从前不信这话,后来信了,又觉得她这样的人,恐怕没有资格去跟人表明心意。再后来这种想法被楚岚一点点冲淡,她开始觉得也许自己是有一点资格的,也许她可以。   可现在方云蕊认清了,她不可以,从来都不行。   她猛然从自己的少女情怀中清醒过来,后知后觉自己做了一件多么荒唐的事,她怎能妄想自己,去做探花郎的妻子呢?   身份也好,地位也罢,这些东西她在意与不在意,也都牢牢地和楚岚拴在一起,不是说忽视了就能忽视的。   “啊,我知道了。”方云蕊说,她双目有一瞬短暂的黯然,而后又恢复了常色,唯有藏在袖中的指尖不住轻颤。   体面,一定要体面。她告诉自己,不能连这个都失了。 第59章   方云蕊拿在手里的糖包早就冷了, 她也没了再吃的心情,只是这个拿在手里也不好,丢掉也不好, 最终只能是她硬着头皮把糖包吃掉了。   两人都不约而同没有再继续方才那个话题,就当是没发生过似的, 方云蕊只想早些回去, 却被楚岚引来了河边,还不动声色递给她一盏新买的花灯。   这个时候,方云蕊哪儿还有什么心思放花灯啊,她伸手接过, 连心愿都不想写了, 脑子里空白一片, 啪嗒一声就把花灯丢了进去,看着它飘远了。   楚岚见状, 低低瞥了她一眼, 只瞧见一个乌黑的头顶。   “若觉得饿......”他无意识地开口与方云蕊搭话,没有细想自己为何想在此时与她说话。   “时候不早了。”方云蕊却忽地起身,打断了楚岚的后话, “我该回去了,不然书院要闭门了。”   楚岚便再没了话要说, 两人原路折回, 方云蕊上了自己的马车,一直低垂着眉眼没再抬头,楚岚也只好挥手示意小厮将她平安送去,自己也上了马车。   静默坐了半晌, 待马车缓缓驶动,他想——乔家二郎的事, 得尽快办了。   从灯会回来后,方云蕊一直便觉得自己身在云里雾里,她躺在床上,文雀叽叽喳喳地同她说话她也没有去听,只是呆怔地坐着。   不一会儿,文雀说了半天无人理会,自讨没趣,便也吹熄了屋里的灯睡了。   方云蕊本清醒着,觉得自己今夜恐怕是怎么也睡不着了,没想到周遭黑下来没一会儿,她就两眼皮子打架,带着困意睡了过去。   朦朦胧胧的,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的娘穿着身绿色的春衫,坐在荷花池畔。她本是笑着,看到方云蕊之后双目立即严厉起来,横起一对柳叶眉瞪着方云蕊,质问她:“你是想做妾不成?”   “不!我不想做妾!”   方云蕊答着,可娘的表情分毫未变,凶神恶煞地瞪着她,又问了她一遍:“方云蕊!你是不是想与人做妾!?”   这声音好似要穿透她的耳膜一般,一下子将方云蕊从梦中惊醒。   她一身冷汗,睁大双眼躺在床上,看着漆黑的屋顶,脑子里突然格外清醒过来。   她这是在做什么?被少女情怀冲昏了脑袋不成?亏她之前还自诩清醒,没想到糊涂起来竟这般糊涂。   告诉了楚岚她的心意,她是想干什么呢?让楚岚娶她做正妻不成?还是让楚岚纳她为妾?   一时间当时楚岚那样的反应,竟成了最相宜的反应,否则他还能怎么说?   方云蕊紧紧捂住自己的心口,许是因为这一阵后怕,自己在这几日内翻滚起来的爱慕之心就这样被冲散了。   她真是昏了头。她再次悄声骂了自己一句。   前两日分明还想着,是自己好不容易把日子过好一些,现在又不惜自己将这份不易破坏了。   真是不该,着实不该那样说。   方云蕊想,她是时候该与楚岚断了,合该再也不去见他。   一番被惊醒,方云蕊清醒得再也没能睡着,一直睁眼到黄先生来叫她们起床,她便麻利地起身,尽快让自己投入到了新一日的学习之中。   什么心意、什么楚岚,那些都不是最紧要的,眼下她只该放眼于拿到皇后亲赐的玉牌才对。   学府内女孩子们的排挤总是没由来的,最开始她们与方云蕊没能说上话,之后便也不会再说话,方云蕊并不在意这些,还是照旧学着自己的东西,直至过了半个月,黄先生来叫人又收拾出了一间厢房,说是有位大户人家的千金要来,单独住一间。   方云蕊外出看热闹,还在想这个时候进来,能是谁呢?远远便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往她这边跑。   “我来啦!”楚玥抱着自己的包袱朝她奔来,脸上的笑容太过明艳了,晃得方云蕊也笑出声来。   啊,原是楚玥,她当真进来了!   两个人遂很快走到一起,方云蕊好奇地问:“你的事办成了不成?怎么这时候才进来?”   “还不是我那不中用的哥哥......”楚玥想抱怨楚平几句来着,可转念又想到楚平好歹是把事情给她办成了,又换了说法,“人已经满了,实在不好进来,我能来都是谢天谢地了呢!”   况且她本来就不指望着要拿什么玉牌,她就是想出来见见世面罢了。   楚玥来了,方云蕊自然欢喜,她习惯了一个人是一回事,能在这里有个伴那又是另外一回事。   “你怎么样?好不好?”楚玥摸她一把,“愈发瘦了。”   “我自然是好的。”方云蕊拉着楚玥往厢房那边走,“去收拾你的屋子罢,我帮你收拾。”   楚玥这是第一次出门,要她自己归置东西,那的确不能十分妥当,只是也不会做得太看不过眼,只是乱了些罢了。   方云蕊帮她把东西都放齐整,道:“每旬那位黄先生都会来检查的,还是放好些的好,那黄先生很是严厉的。”   楚玥对什么黄先生毫无印象,只看着自己还有些空荡的屋子,对方云蕊道:“这屋子里只我一个人睡,我晚上可是会害怕的,不如你搬来与我一起。”   “这......”方云蕊自然不会不乐意,她有时也嫌文雀聒噪,“黄先生会不会不允?”   “她有什么可不允的,我跟她说!”   话音刚落,就见黄芸朝这边走来,方云蕊对这个严厉的先生实在是有些怕了,下意识往后站了站,谁知楚玥全然不惧,看着黄芸道:“我要和她一起住,夜里没人陪我一起,我睡不惯!”   这话听得方云蕊是胆战心惊,楚玥竟连个称呼都不叫,说话也好似命令一般,这、这要是让黄先生气恼了......   显然,这院落之中这样想的不光方云蕊一个,楚玥刚一开口,就有好几人不约而同朝这边看了过来,目光有些是惊奇,有些是戏谑。   只在众人的目光中,黄芸朝这边走来,方云蕊只想着这下楚玥怕是完了,狠触了个霉头,谁知下一瞬,黄先生便道:“这间屋子独数小姐一人,自然全凭小姐处置了。”   眉眼间竟还带着些微讨好。   方云蕊睁大了双眼。   “那就行。”楚玥却是习以为常,转而对方云蕊道,“走吧,咱们现在去拿你的东西。”   方云蕊只觉得格外不真实,她一回头,看见别人的脸上也或多或少藏着惊异。   “你这个表情干什么?”楚玥看她一眼,笑着道,“知道我来这一回,楚家要给她们掏多少银子么?尽是油水可捞,她们难道还要拿乔对我这个给钱的吆五喝六不成?”   方云蕊微微唏嘘,国公府的地位,的确不是寻常人等可以撼动的。   方云蕊进去拿东西的时候,文雀就站在门口,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她看,方云蕊被她看得格外不舒服,但也没有回个眼神过去,只和楚玥收拾完了自己的东西,头也不回地搬走了。   一时间,有人热络地上前来说话,看着楚玥小心翼翼道:“你是哪家的千金小姐呀?长得可真好看。”   楚玥扫了她一眼,没说话。   来说话的小娘子有些尴尬,只得看向看上去很好说话的方云蕊,道:“你们认识?”   方云蕊也没有理会她,她本就不是什么喜欢迎合的性子,这些人一开始不同她说,就再也别同她说便是。   楚玥却发现了其中端倪,她看着方云蕊,又看看门口这人,立起一双杏眼来,道:“她这样好相与的人,竟不搭理你,说!你们是不是欺负她?”   那人被楚玥这声质问吓得脸色一白,连连摆手:“我没有啊!”   “只是不熟罢了。”方云蕊抬眼说了一句,“没必要相熟。”   楚玥想想也是,又打量了来人一眼,头上带的簪花竟然是布做的,她已失了与此人聊天的欲望,专心做自己的事去了。   来人见状也不敢多留,一脸羞窘地回去了。   房里只剩下方云蕊和楚玥,楚玥关了门,对方云蕊道:“初二那日没能带你去看灯会,实在是我不好,莫如今年花朝节踏青,我带你去吧!”   方云蕊想了想,算着日子。   “花朝啊,还有一个月便是了,那时候若是没得空怎么办?到时候再说吧。”   楚玥正想说这女学的学业又有什么打紧,想起她来前母亲嘱咐的话,又把这句咽了下去。   娘跟她说,方云蕊一个外家子在国公府待着很是不易,这女学的成绩于她今后尤为重要,让她不要扰了方云蕊读书。   因着楚玥的到来,方云蕊这夜睡得格外安心,女学的课程照常进行着,除了楚玥依旧心不在焉之外,方云蕊觉得自己还是收获颇丰。   很多东西她做得好了,得先生一句夸赞,便会错觉自己婚后的日子想必也是这般和美顺利。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月底,女学开始了每月一次的考试,前两次都是在学院内考,第三次便是最终的大考了,要请中宫皇后过来监考坐视,考罢便会即刻出成绩,即刻颁发玉牌。   待方云蕊考完试出来,放榜落出排名的时候,她很明显地感觉出,周围人看她的眼神顷刻变了。 第60章   榜上第一名, 落下的便是方云蕊这三个字。   楚玥本不在意这次的考试,她知晓自己多半名落孙山,没想到第一个瞧见的是方云蕊, 激动地抓着方云蕊的两肩摇了摇。   “瞧!你第一!这下你总能跟我在花朝节出去玩了吧?”   方云蕊面上也浮起笑意来,这个月里, 她花在其余课业上的精力比书文多, 每门课的成绩虽都不是出挑的,但都相对持平,名次自然是高。   而且经过一个月的熟悉,她已经慢慢把以前学琴的内容捡回来了, 眼下一共六门课, 有两门于她来说都是复习巩固的, 自然更得心应手。   第一个月的考试终于落幕,方云蕊像是松了口气, 终于得了喘息之机。   她也是在今日看到自己的名字时, 才突然发觉,她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想过楚岚了。   每日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这样规律又充实的日子让她生出些迷恋来, 有些不愿再回到从前那种无所事事的生活了。也是此刻,方云蕊才清晰地认识到, 能学些东西让自己看起来更加有用些, 是多么好。   “花朝节,是后日罢?”   大考之后,书院会给学生两日的休沐,一个月下来也就这两日, 女孩子们有些忙着回家、有些忙着去踏青,方云蕊和楚玥悠哉悠哉走在书院里闲谈着。   “是!是后日!咱们运气多好, 刚好碰上休沐呢!”楚玥欢快,“那咱们就说好了,后日一块儿去踏青?”   方云蕊正要回话,抬眼却愣住了,她浑身的血液都随之凝固下来,愣愣站在原地。   “怎么不说话呀你,究竟去是不去?”楚玥还在追问,见方云蕊呆呆看着前方不说话,便也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   “......”楚玥倒吸了口冷气,“长兄?”   书院前停了马车,楚岚便光明正大立在学府门前,楚玥下意识就往方云蕊身后躲了过去,不知怎的,她一直有些怕这个长兄,私底下也从未跟他说过一句话。   “祖父命我来接你们回去。”楚岚平静地吩咐一句,俨然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   “什么!?”楚玥脸都皱在了一起,她们要回国公府?可她好不容易盼到休沐,想要出去转转的啊。   “我们约好了要去踏青!不回去!”楚玥摆摆手,即便是怕楚岚,还是站出来替自己的自由说了一句。   楚岚只道:“上车。”   短短两字却能给人无限的威压感,楚玥欲言又止,没能再说出一句不愿的话来。   方才第一眼后,方云蕊便自如避开了楚岚的视线,她自然知道楚岚不是在专程看她,只是朝这个方向看过来罢了,可现今见到楚岚,还是会让她想起初二那天晚上在灯会那一幕,她袖中的手紧紧攥着衣服,强作镇定让自己看上去平淡自如。   楚玥拉着方云蕊上了马车,满脸的憋屈。   一路上方云蕊大气都不敢出,只觉得平时很快就到了的国公府这一趟走得格外漫长,好不容易才到了,下马车的时候她觉得自己胸口的气都瞬间通畅许多,脚步不停地进了国公府。   看着她这逃也似的动作,楚岚心口泛起些莫名。   楚姒嫁了,楚玥不在府上,楚苒又不与自己亲近,荣国公突然觉得有些寂寥,这原本热热闹闹的国公府好似渐渐冷清下来。   同府上三个姐妹一批读书的姑娘们也都差不多到了待嫁的年纪,有好些都不来了,等这两年楚家的姑娘们嫁了,旁人自然都再没了来读书的理由,此时此刻,荣国公突然有些想念起自己的妻子。   国公夫人萧氏,年轻的时候总抱怨他不够体贴顺心,荣国公都是听一耳朵便过了,而今一个人安静下来回想,才觉得自己的确是不如妻子对他上心。   这般惦念着,便也唤方云蕊来了荣寿堂。   楚玥自小便是个顽劣的性子,没少叫柳氏操心,也自然被荣国公训斥过几次,他们祖孙二人的关系不如楚姒那样亲近,但也能说上几句话。   见着两人来了,荣国公询问楚玥道:“去了女学一趟,你的棋艺可曾见长?”   楚玥撇了下嘴,道:“我才去了半月呢,实在没有什么长进。”   荣国公也不指望她能在少了管教的情况下有什么突飞猛进,也不再多说了,看向方云蕊道:“你点茶的功夫可精进了?”   方云蕊想了想,如实道:“是比以前好些。”   荣国公突然惦记起方云蕊的茶来,道:“上次你做的茶,滋味真是不错,今日再点一回罢。”   冯家提亲那事,方云蕊一直没有什么由头来谢国公爷,此刻国公爷开口要她做事,她是很乐意的,起身便去了茶台。   开春天气渐渐暖和了,又是在屋里,实在不必穿着厚厚的披风狐裘,夹了绒袄的春衫也能隐约映出少女身姿的窈窕来。   瞧瞧,荣国公心里默默想着,这才出去了一个月,回来便浑然脱去幼稚,长成了青涩少女模样,比从前愈发标致了。   这丫头的婚事,也的确是该急一急了。   可是能把她许给谁呢?高门定然进不去,去了少不了要受委屈。低门,若择个好夫家还好,若不能,那真是两头受委屈,还不如高门呢。   冯氏眼见着快生了,这个节骨眼上还是不要麻烦她什么,柳氏有自己的儿女要操心,江氏么......   荣国公对这个大儿媳其实一直是很歉疚的,实在不敢麻烦她什么。   这么一圈下来,能帮这丫头看看婚事的竟然挑不出一个来,真是可叹......   啧。荣国公心头突然浮现出一个人来,看了自己立在门口的小厮一眼,小厮得了会意,即刻出门找人去了。   点茶尚需要些功夫,待方云蕊弄了一多半的时候,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脚步声。   “岚儿,你来得正好,我有事与你谈。”荣国公扣了扣桌面要楚岚坐下。   方云蕊下意识抬头看了楚玥一眼,却见楚玥竟懒懒打起瞌睡来。   方云蕊:“......”   她刚看完楚玥,就明显感觉到好似是有一道视线落在了她身上,像是有份量似的压在她两肩,方云蕊强迫自己专注点茶之事,强迫自己不去分心。   “祖父又雕了副新棋。”楚岚目光落在荣国公面前那副红绿相间的棋子上,认出那红子是珊瑚、绿子是翡翠,难得不杂糅,晶莹剔透的一副棋子。   荣国公笑笑:“这棋盘我摆弄了一辈子了,藏品诸多,可看见新的,还是忍不住想买。”   末了,他又话锋一转,遗憾道:“可惜有一副少了七枚白子,真不知是去哪儿了。”   方云蕊指尖微微一颤。   “哦?”楚岚自然而然疑问一声,摸起棋盘上的绿子端详起来。   “就是......就是这丫头第一回来点茶那次,你陪我下的那副。”荣国公想起什么,看了方云蕊一眼。   “嘶。”方云蕊被木签子刺伤了指尖,倒吸了口凉气。   “小心些用。”荣国公嘱咐她一句,“这一副是今年新送过来的,可能没打磨好。”   “...是。”方云蕊应着,心跳快得整个人都慌乱起来。   楚岚淡然的视线从那道身影上移开,没什么情绪地道:“祖父身边的安庆向来伺候得谨慎,许是意外。”   荣国公点点头,没再深究,他今日叫楚岚过来,本就不是要和他说这件事的。   “有个事,需要麻烦你。”荣国公道。   楚岚有些意外,祖父从前甚少对他说“麻烦”二字,这二字有些过于客气,像是要交代他外人的事似的。   “云蕊也快到了年纪,转眼就是嫁人的好时候,如今却没有合适的郎婿。”荣国公说着,看向楚岚。   方云蕊心里咯噔一声,禁不住回头望了过去。   楚岚表面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缓缓放下指尖的棋子,看向荣国公道:“祖父的意思是?”   “我心想,今日她在这儿,你也在这儿。”荣国公思索起来,语气变得缓慢,“不如你们二人......”   方云蕊几乎要把自己的手心掐出血来,不,这不行的。   “可以。”楚岚应了一声。   这两个字就在这方静室中响起,清晰无比地透过方云蕊的耳膜传了过来,分明是寻常说话,她却觉得自己有些耳鸣。   不,不可以。她默默在心底回了一句,已经在思索一会儿要如何与国公爷周旋。   荣国公显然也被他这二字说得怔住了,问道:“你已经知道我要麻烦你什么?”   “自然。”楚岚答得冷静无比,像是顺理成章一般,心底已经在想着——收了她也未尝不可,总归这多年来也一直待在国公府,省得给她找下家了。   他甚至在潜意识想着,乔二郎已通过气了,要找个什么样的理由推拒了?   一眨眼的功夫,楚岚心里想了很多,万马奔腾似的一阵,最后都归于沉寂了。   一个挂名的妻子罢了,既然祖父开口,他不会拒绝。   “祖父不是要我照看方氏么?”他说得隐晦了几分,毕竟还有楚玥在这儿。   楚玥还在昏昏欲睡地点着头。   “确实如此。”荣国公颇为欣慰,“你答应了就好,我还怕你嫌麻烦。”   这有什么可麻烦,不过是把私底下的照看翻到明面上来罢了。   “祖母之前也托付过我。”楚岚看着那边说了一句,像是解释,解释他不是居心叵测的,的确是有人托付了他。   方云蕊眸光微颤,老夫人......   “那就好!”荣国公高兴起来,“那正好我在这儿,你二人便在我面前结为兄妹,做个见证。”   屋里短暂地沉默了一瞬。   “兄妹!?”有人惊讶地喊了一声,却是楚玥瞌睡醒了,不明所以地问询了一句,对上长兄那双寒潭似的眼睛后又禁不住缩了缩脖子。   楚岚指尖微顿,看向荣国公。   荣国公便高兴地对方云蕊招了招手,要她过来。   方云蕊缓缓起身,神思都有些恍惚起来。   “她这孩子性子闷,你给相看个品性好的人家,嫁妆呢,就按照楚姒的走,从我这儿的账上给她出。”荣国公乐滋滋地跟楚岚讲着,“一定要是公婆懂礼数、有涵养的人家,这男人呢也要周正,门第不要紧。”   楚岚脑子里空白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回道:“替她找了便可,实在不必结为兄妹。”   “哎!要的要的。”荣国公摆摆手,“你二人毕竟不是亲生兄妹,虽一块儿在国公府,可你于她毕竟是外男,哪里有外男给姑娘家相看婚事的?只有认下这兄妹,你才好光明正大些。”   楚岚一时竟无话可说。   不知怎的,方云蕊忽觉松了一口气。   “洼,云蕊,你要有哥哥啦!”楚玥还是一如既往的没心没肺,赞叹了一句,催促道,“快叫哥哥呀!”   二人之间的微妙,不论是荣国公还是楚玥都未察觉,只因这二人一人素来端得清冷持证无比,一人又素常闷着,都不是个外露的性子。   荣国公愈发觉得自己这事办得满意,亲切地对方云蕊道:“丫头,你唤他一声哥哥,今后你二人便算是兄妹。”   方云蕊闻言,微微侧过小脸,喊了一声:“哥哥。”   她这句喊得毫无负担,隐隐还觉得这真是好,这下总算能和楚岚划分清楚界限了,却又有了正当理由求他。好像她这样喊了这一声,初二那夜她对楚岚昏了头说的那些话就不作数了似的,满心让方云蕊觉得解脱。   荣国公满意点点头,又看向楚岚,眼神示意着,道:“你也不表示表示?”   “知道了。”楚岚莫名生了股恼意,压在心口,又全然不知缘由,他应了一句,转身就出了荣寿堂。   “这孩子......”荣国公冷嗤一声,从来都是这副嫌人麻烦的性子,他瞪了楚岚的背身一眼,对上方云蕊又和颜悦色起来,道,“你的婚事,你放心,府里会好好替你操办的。”   方云蕊想了想,还是对荣国公如实道:“国公爷,我之前其实也求了大夫人帮我相看了,婚事实在不必劳烦......”   “哦?你与江氏关系好?”荣国公更放心了,无所谓地拍了拍方云蕊的脑袋,道,“那也无妨,两个人相看,更能安心,我这孙女去了女学还得劳烦你看着些,这事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楚玥闻言暗自撇了撇嘴。   方云蕊心中感激,她以前从不知,原来国公爷对小辈是这样好的,为她这般考虑着,还担心她会把这事当成一个负担搁在心里。   “我知道了,多谢国公爷,茶已经好了。”   荣国公才想起他今日是想饮当年萧氏做的那一口茶的,便对方云蕊和楚玥挥了挥手,“行了,你们出去罢,茶搁在那儿便好,好不容易休沐两日,让人跟着去到处玩一玩。”   方云蕊和楚玥这才出了荣寿堂。   “哎呀,我说你可真是好命,捞着我长兄这样一个人做哥哥,要是能换,我也真想认这样的哥哥,哪里像我哥......”楚玥连声叹道。   方云蕊忙止住了她的话,道:“这话你可先别跟别人讲,我瞧...楚岚并不十分情愿的模样,想来是不大愿意跟我扯上关系的。”   “不会的!祖父都开口了,他一向很听祖父的话。”楚玥道,“再说了,你别看我长兄是那样一副冰冷性子,可对自己的妹妹还是很好的,楚苒那样的妹妹,他都对她很好。”   “怎么说?”方云蕊有些意外,她甚少见到这两兄妹一起说话啊。   “长兄之前不是去远游了吗?”楚玥道,“他虽多年远游在外,可每年楚苒生辰的时候,都会寄一份礼物回来,每年都是不重样的!你想想,这份心思,我哥这么多年就在我身边,也没见他送我什么,都不知道他记不记得我生辰是哪日呢。”   关系竟这样好,倒让方云蕊诧异了,原来楚岚对上自己的妹妹,也是有柔软的一面的。   可见他这人不是天生一副冷性子,只看对的人是谁。   想起他每逢人前都会冷冷唤她“方氏”,就算从前床笫之间,他也从未唤过她一声什么,那些攀升而起的心思即便是再热烈,当下也被冷冷浇下一盆水来,只余冰冷和麻木了。   她忽然不想再说楚岚,转了话题道:“国公爷说让咱们出去玩呢,想来后日的踏青之行是有眉目了。”   楚玥高兴得紧,她最喜欢出去玩了。   夜里,方云蕊又回到了自己的小院,今夜她与海林睡在一起,两个人挤在一张小床上。   “大夫人没有安排奴婢旁的差事,只让奴婢每日过来把这儿打扫一下,方便姑娘回来就能住。”海林说着自己在朝晖堂的见闻,“奴婢跟了大夫人这一个月,每次见大夫人都觉得她心情十分爽朗,胃口也好,奴婢就想着是不是因为大夫人没有丈夫孩子,才能过得这般自由,奴婢便渐渐不想成婚了。”   方云蕊忍不住笑出声来,道:“好呀,你不想成婚,那就一辈子跟着我,我一辈子养着你。”   海林“嘿嘿”地笑了起来。   “后日楚玥带我去踏青呢,你也一起去罢,总待在府里定然是闷的。”方云蕊道。   海林道:“姑娘去哪儿,奴婢就去哪儿。”   两人窸窸窣窣地说了好些体己话,不知不觉就都睡了过去,不知东方之既白。 第61章   花朝节踏青那日, 方云蕊起了个大早,她心中隐隐期待着这次的出行,总觉得是她重新开始生活后的第一次出游。   上次出游还是在去岁的乞巧节, 而今想起,很多事情都已经物是人非。   楚玥一早就过来接她了, 一见到她就在说要去什么地方, 有什么好玩的、好吃的,从出门说到了坐上马车。   “青芒山?”方云蕊问了一句,“从前倒是听说过山上的桃花开得不错。”   “是呀!”楚玥很喜欢看花,“青芒山的桃花开的是最早的!那边虽是称一句山, 但是山谷里比外面要温暖, 景色也好!最要紧的是特别安静, 不会有旁人打扰!”   从国公府到青芒山,大约需要坐半个多时辰的马车, 天微微亮的时候, 她们便出发了。   只是今日府上忙的显然不只有她们两个,青墨也起了个大早,前往乔家府上送信去了, 等回来的时候太阳已全然升起。   “公子,事办妥了。”青墨道。   楚岚“嗯”了一声, 看上去不像是有精神的样子, 青墨现在算是清楚了,公子对那表小姐属实是十分在意的,只是他不明白,为何公子的在意总是会往反方向使劲, 哪儿有人把自己的女人往别人怀里推的?   今早晨,公子让他以会友之名去请乔家二郎前往青芒山, 这不就是想让乔家二郎和表小姐相见么?弄得这般“意外”,没准儿人家一个看对眼,真成了,他就不信公子能放得下?   青墨在旁侍候着,满脸心事。   太阳完全出来的时候,山谷里的花树也尽披一层金光,远处泉水叮咚,鼻息间漫着沁人心脾的清香,方云蕊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一处人间仙境,一时看得入神。   楚玥喜花,不过她只喜长得热烈的花,颜色也要纷呈才好,那种素雅寡淡的她看不上。   身后有仆人丫鬟跟着,越过这个山头往下就入了一条小巷,两边卖的全是各色吃食,这里是楚玥寻常最爱来的地方。   只是她没想到,今日来的人会这么说,说好的幽静,反倒觉得热闹了,三五步就能遇见来赏花的姑娘小姐。   “真倒霉!”楚玥有些气馁,“往常我每次来的时候,人都很少的,怎么偏这回这么多。”   方云蕊看了她一眼,指了指前路,道:“我看人家都往那个方向走,好似是在看什么热闹,咱们也去瞧瞧。”   走得近了,才发现今儿是在这里办什么“君子会友”,来的都是年轻男女,有吟诗作对的,抚琴奏乐的,点墨成画的......尽是风雅之事。   方云蕊第一次得见这样的场面,颇为新奇地拉着楚玥看。   “竟赶上这个!”楚玥也很是意外,“我只在前些年和我阿姐出来的时候遇上过一次,我阿姐告诉我,这君子会友全凭一时兴起,从没有什么定数,能遇上的机会甚少,不过只在每年的花朝节和重阳节有,所以有不少人专程来等。”   “等?”方云蕊不解,“等这个做什么?凑热闹的?”   “自然是等着相看婚事啊!”楚玥道,“在这君子会友中促成的有好几对呢,尽是才子佳人,风月无边,有的还写进了话本里,你也知道这个年纪本就是容易思春的,年轻男女能有个机会这般自由地相看本就十分不易,但因为这样毕竟于礼法不容,所以这君子会友也只是个不成文的东西,保不齐什么时候有,又不是每次都能看到的。”   “还能这样?”方云蕊十分震惊,她素来以为婚姻之事全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从未想过竟会有人私底下自由相看的。   “自然是不能。”楚玥有些鄙夷地看了眼这些人,“婚姻大事,自然不能坏了规矩,能才子佳人自然是好,可你知道这可能性有多大吗?能成的毕竟只是寥寥,更多的是两人互相看对了眼,家中却不同意,有昏了头私奔的,有被家里强行拆散的,也有不小心坏了名声的,这才是大多数。”   方云蕊深以为然,她是很不敢做出这种行径的,她而今正上着女学,眼看很有希望拿到皇后的玉牌,可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什么岔子。   只看了几眼,方云蕊便道:“那咱们赶紧走罢,免得多事。”   楚玥正要答应,却听闻人群中一个女子尖叫了一声,众人都不约而同向那女子看去。   “你果然三心二意、两面三刀。”女子指着台上正吟诗的男子,红着眼眶大喊,“我分明已经在求我家应了你的提亲,你为何还会在此?”   那男人面上的神情显然慌乱了,左顾右盼着似是想逃,女子却突然拔刀冲了上去就要伤人,周边围观的都是年轻女子居所,一看这情形都吓得慌乱躲闪四散开来。   人群一散,便将方云蕊和楚玥冲到了两边,方云蕊只带了海林出来,海林又和楚玥的女使一块儿站着,这便是方云蕊单被冲散出去,推搡着不知去了何处。   生平第一次,方云蕊见到这等场面,只是山路各处都一致,她是第一次来青芒山,且没了楚玥给她引路,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被带到了什么地方,只是茫然地站在原地。   不过要说害怕,她却是没有的,若是她自己找到了路,自然能够出去,若是没有找到,楚玥自然也不会丢下她不管。   横竖是分开了,又好不容易出来一次,方云蕊决计不在这林子里待着,还是去亮堂些的地方边寻人边赏景的好。   方云蕊运气不错,她刚顺着山路往下走了几步,就看见两个小娘子朝这边过来,她暗想幸亏今日来的人多,不然她可能要被困上半天了。   “请问下山的路怎么走?”方云蕊上前问了她们一句,两人给方云蕊指了指。   “从这儿过去,是上山的路,很快就能出去,你若想赏景下山去,就一直往前走,山脚下有个胡同巷子,里面有吃的。”   方云蕊知道这个巷子,早上出门的时候楚玥跟她说了,里面有好多好吃的,今日楚玥一定会去那儿,她不如去山下等着人。   “多谢了。”方云蕊道了声谢,回头继续往前走了。   路上一个人的时候,她一直在想着方才那什么君子会友看见的那一幕,回想起来又觉得好笑、又觉得悲哀,这样的法子本就是不对的,怎么能自己给自己相看婚事呢?且全凭这一面之缘,连对上的家世品性都不清楚,这便相看上了?   她正如此想着,转瞬又想到了自己。   啊,她有什么资格去说别人呢?她自己不也是这样?甚至比这些人还过分,难道当初她与楚岚不是一面之缘吗?她可不仅仅是相看这么简单,还爬了人家的墙......   这些日子她在女学一直想着玉牌的事,想着将来夫婿的事,想着成婚的事,规规矩矩了太久,险些连自己做过什么都忘了。   正出神之际,她看见一片桃林,就在不远处拐个弯就到了,脑海中忽然想起楚玥对她说青芒山的桃花是很早开的,果然已经开了,虽还称不上繁茂,可一簇一簇的小花很是精神,看得人莫名心情舒畅。   她不由自主往桃林中走了几步,然后在林中看见一个身影,远远的、影影绰绰,看得她第一眼就愣在原地。   那人穿着雪色的长衣,长身玉立、风姿冰冷,她怔怔地向前走去,想确认什么,不料刚走了十几步就惊动了他,见他回过身来。   方云蕊眼神渐渐淡了,她对上此人目光,脑中不由自主想出一句诗来——秋水为神玉为骨。   “打扰了。”她转身就想离去,却未发觉与她相对望的人也是一脸怔怔入神。   “你怎么独自在此?与人走散了吗?”身后那人问出声来,方云蕊顿了顿,停下脚步,想着怎么也不好一言不发就此离开。   便又只好正过了身,答道:“是与家里人走散了,正想着往山下去。”   不知为何,眼前此人总给她一种干净透彻的感觉,下意识就觉得他定是没什么坏心眼的。   “我也是与友人走散,只是山中危险,你一个女子下山恐怕不妥,我送送你罢。”   那人说着走上前来,方云蕊刚想摆手说不必,就听他道:“在下乔宁,不会与姑娘并肩而行,姑娘请先行,我在后面。”   方云蕊愣了愣,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没想到这人这般体贴,一时竟无法再拒绝了。   方云蕊没有再说话,转身往山下去了,她在前面走,那个叫乔宁的公子一直跟在她身后十几步远的地方,两个人之间再无任何交集,就这么一前一后地走着。   这样的体验,方云蕊之前从未有过,她心中觉得莫名,可又觉得山花很好,阳光很好,她今日遇上的这位公子也很好。   但因是从未遇见过这种事,她走在前面便总是十分拘谨,连赏景的兴致也淡了几分,只是注意着脚下的路,走得别别扭扭。   她想极力忽视这样的别扭,反复劝说着自己身后那人未免一直在看着她,她正常些走便是了,但很多事就是越去在意越是适得其反。   走了半道,方云蕊步子急了些,额头却突然撞上什么,温凉着,她下意识退了半步抬眸一看,原来是乔宁的手背。   乔宁看着她,那双清浅的眸中流露出笑意,他松开了自己的手,方云蕊才看见一簇花枝。   “这个时节花枝还硬着,你走得这么急,要划伤脸了。”乔宁说话慢声细气的,他的声音有种温润之感,听着让人觉得暖洋洋的。   方云蕊骤然红了脸,她不知道自己这么不当心,没看见花枝,也没注意他是什么时候走到她前边来替她挡住这一簇花枝的。   她只知道自己方才不慎撞在了他手背上,心里怪怪的。   “你似乎不大愿意我在后面跟着你。”乔宁对她说,“我走在前面,你跟着我罢。”   他说完话便率先转身,走在前方,他眸中的笑意分明那样明显,可却让人看不出里面有丝毫的戏谑,只觉得清澈干净。   身后终于不再有人跟着了,方云蕊心里那股不自在慢慢消散,可她的一双眼睛却忍不住落在前方那个为她引路的身影上。   乔宁呀。她想着,乔家,她似乎没有听说过,只是莫名生出几分好感。   这是她第一次遇见一个不会让她感到害怕的男人,对方身上那股温和谦逊的气质让她觉得分外舒服,他说的每一句话都不曾令她感到压迫。   端方君子,大抵就是如此。   在方云蕊跟着乔宁往山下走的时候,不知山上有两拨人正在找她。   “人是在何处跟丢的?”楚岚亲来了,已有些不耐。   青墨跟在楚岚身后,挠了挠头,听见负责跟着表姑娘的人道:“公子见谅,今日山中正巧遇上那个什么君子会友,又出了事,把人群都冲散了,就在那片林子里。”   这林子距离上山的路没有多远,楚玥又还在山上,她定然不会就此下山去了。   “往下山的路上去找。”楚岚道,末了又补充一句,“找到便可,不必惊扰她。”   楚玥身边有丫鬟仆人跟着,自然不必担心,只他听说方云蕊是一个人失散的。   到底是不让人省心,就出来踏青一趟,还要生出这样的枝节。   楚岚脸色不大好看,青墨大气也不敢出,心想如此一趟,今日公子的安排怕是打了水漂,谁能想到今日会撞上那个什么劳什子会友呢。   “公子,那乔家二郎......”青墨试问了一句,毕竟是他去传的信,这失约了还得算在公子头上。   楚岚也正顺着下山的路走,听青墨提起此事,道:“我今日本就不打算赴约。”   “啊?”青墨愣了愣,“公子是故意给表小姐和乔家二郎制造机会?”   楚岚默然,青芒山素来人迹罕至,只因此处清幽,除了赏景不会有什么人来,让这二人见上一面,如此自然而然遇见便能少了几分刻意,能不能相看得上双方心里也尽知了。   只是没想到今日遇上意外,引了许多人来,着实不巧。   此事他无意窥视,只是未免意外还是叫人看着她一些,谁知竟看丢了。其中一人回来向他禀报,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他心头那股难言的躁意故态复萌,连文书也看不进去了。   索性亲自来看,毕竟还有个妹妹也在此处。   “长兄!?”楚玥的声音从一侧传来,楚岚抬眼,越过楚玥看见了跟在后面满脸焦急的海林。   她的婢女也不在她的身边。   “长兄怎会在此?”楚玥意外,惶急地道,“云蕊她不见了!我们在这片林子里找了她好久,可就是没找到她。”   “祖父知这里有君子会友,让我来看着你们些。”楚岚解释了一句,不再驻足大步流星往前方去了。   楚玥吐了吐舌头,招呼自己的丫鬟仆人跟上继续找,想着今日山上人多,应当不会有什么事才对。   一行人一路找来,从上山的路一直寻到下山,楚玥急得团团转,抬眼见楚岚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更着急了。   她都准备要大声喊叫方云蕊的名字了,却见前面的长兄脚步一顿,静默地看着一处。   楚玥很快跟上,就在一处木桥便看见了两道身影,其中一人正是方云蕊。   她下意识想喊,可眼前这一幕令她有些失神,那想开口的冲动便又被她咽下,好似是担心撞破了眼前这幅美景一般。   窈窕姝丽的少女正对那白衣公子微微欠身,桥下流水,桥上落花残红,那公子笑得令人如沐春风,只觉得眼前这二人郎才女貌、无比登对。   呀,原是有艳遇了。楚玥止不住自己的笑意,嘴角一直往上扬起。   “长兄,咱们过去找他们吧!”楚玥对着身边说了一句。   只是她说完都朝前走了两步,还没有等到楚岚的回话,她不禁回头一看,正瞧见她这长兄双目幽深一片,令人望而生畏。   楚玥被他这眼神吓了一跳,瞬间想到什么,连忙解释:“长兄!云蕊可不是专程出来与人幽会的,这个男人她从前不认识,也没见过!”   楚岚被楚玥这一系列的解释唤回了神,他没说什么,只道:“我在朝中还有政务要忙,你自去找她罢。”   说完竟是原路折回了。   楚玥一愣,想说这前面就是下山的路了,何必舍近求远?可想着如此严肃让人害怕的长兄,还是住了口,听之任之了。   “云蕊!”楚玥连忙上前,“我们找了你好久,你怎么下山来了!”   方云蕊看向楚玥,自然而然露出一抹笑意,看得乔宁惊艳不已。   “你不是说山下有条巷子,今天一定要去?我索性在这里等你。”   楚玥高兴地一把挽住她,道:“我就知道你记着我说过的话!”   一边说,楚玥一边还瞄了这白衣公子好几眼。   方云蕊大大方方道:“这位是乔家的公子,见我与人失散,好心送我下山的。”   “是吗,多谢你!”楚玥向人点头示意,她这样的性子,能同人说句谢谢十分难得了,若不是因为方云蕊,她才不开这个口。   乔宁摇了摇头,道:“在下的友人始终未至,就先回去了,两位姑娘就此别过。”   方云蕊微微颔首示意,目光不禁追着乔宁的身影看了几步。   楚玥早把她的反应看在眼中,等人一走远,就笑嘻嘻道:“哎呀,是不是已经问了名字啦?什么乔家,我倒是没听说过,不过看他与你十分相配呢!”   方云蕊回过头来嗤她:“不正经。” 第62章   下山之后, 方云蕊才从楚玥口中得知,楚岚来过了。   “他说是祖父让他过来看我们的,防着咱们去君子会友私下相看呢!也不知道祖父是怎么知道咱们的。”   说着, 楚玥狐疑地看了眼自己的丫鬟女使们。   方云蕊道了声:“今儿那么多人都来了,许是国公府那边也得着了消息。”   想起今日君子会友撞见的那一幕, 楚玥还是有些后怕的, 对方云蕊道:“你以后可要记着,这种东西不能参加的,它听着名字就不是什么正经的。”   方云蕊笑了笑。   可她做过比这还不正经的事呢,况且这种东西, 儿女私定终身, 男子还好说, 换成了女子那就是家丑,若家里人心疼你, 还会顺着你的意思把婚事给办了, 若是不疼呢?   怕是要狠狠打上一顿再论其他。   说到底,这种事到底是需要有家人父母扶持的,她只身一人寄养在国公府, 自然不可能豁出去谋这样的事。   今日之游虽然未能同楚玥一起,可方云蕊还是觉得尽兴, 她们在山脚下的巷子里吃了些东西便回了国公府。   这两日的休沐匆匆而过, 又要去书院上课了。   之前考试的放榜,楚玥虽是后面来的,成绩竟还排在中上,想来毕竟是名门闺秀, 就算读书不中用,其余那些雅事的确要胜过旁人许多的。   这要是换了旁人, 方云蕊定然再开口劝诫两句让她用心读书,能得个皇后亲赐的玉牌没什么不好。可这个人是楚玥,她本就不是为这些来的,书院于她来说本就是个幌子。   老老实实在书院待了半个月后,楚玥终于按捺不下性子,接连应下几场贵女家宴,日日打扮得精致漂亮才出门。   方云蕊下学回来,看着她身边跟了个粉雕玉琢的小丫头,好奇道:“这是谁?从前不曾见过。”   “叫橘子。”楚玥道,“之前跟我的女使长我两岁,说到底是我娘的女使,只是拿来给我用的,现今到了年纪要嫁了,正巧有人提了要她,我娘便应了。”   长楚玥两岁,那边是十六,正是待嫁的好年纪。   方云蕊不禁想到自己的海林,海林也长她一些,一岁多不到两岁,快十七了,再不嫁就要误了。   海林的婚事她不是没有惦记过,只是她一来没那个能力去给海林相看人家,二来没有那个钱财去给海林添置嫁妆,谈何容易呢?难如登天。   方云蕊藏好自己的小心思,没人能看出来她此刻正在发愁。   “对了。”楚玥想起事来,“上次与你在青芒山偶遇的公子,之后可有找过你吗?当时我看他眼神,不像是全然无意的样子。”   方云蕊呆呆摇了摇头,意外楚玥竟还记着那人。   “你这呆子!”楚玥素来看不上她这副不争不抢的模样,嗤道,“我都给你打听过了,乔宁嘛,其父是翰林院的编书,从六品官职,家中清流,书香世家,他是家中二郎,顶头有个哥哥中了举,任地方知县去了,他已是秀才,听过文章很好,中个举应是不成问题。”   方云蕊听着楚玥这番娓娓道来,惊讶地捂了捂嘴。   楚玥接着道:“乔家家风很好,主君主母恩爱和谐,家中没有妾室,底子也干净,听说他家家风便是如此,不叫儿郎纳妾,他那个哥哥也是娶了自己老师的女儿,未曾听闻有过纳妾。乔家就这两个儿子,你嫁过去,上面公婆温和可亲,又无妯娌,过去便是执掌中馈的当家娘子,郎君又生得干净俊朗,还知上进,你说好不好?”   一番话听下来,便是方云蕊自己也无法说出一句不好了。   可这样好的人家,哪里轮得到她呢?她隐隐有种不真实感,打心里不想应下楚玥的猜测,就怕到最后空欢喜一场。   “你怎么不说话?”楚玥说话间坐到了她的身边,“你不是说,只求夫家可靠吗?而今这夫家又岂止是可靠?这样的条件,便是我听了也羡慕,若他乔宁不是个文人公子,我都想嫁了。”   方云蕊知道楚玥说得没错,女子嫁人,一看对方为人品性,二看对方父母家教,三看门第家世。   这乔家不论是哪一条,都出奇得好,好得让方云蕊不敢轻易应承下来。   “只不过见了一面而已,怎么就能是我了呢?”方云蕊道,“八竿子打不着的事,你不要再这样说了。”   “怎么没有!?”楚玥不听,“这事你去跟长兄说,跟大夫人说,跟祖父说,没有人会不应的,你若嫌害羞不敢,我去替你说,一个从六品的小官而已,可知晓国公府是什么门第,任你是个表小姐,也轮不到他们挑三拣四的。”   方云蕊看着楚玥这一腔肯定的样子,恍惚道:“当真有这般出挑的人家吗?我总觉得......我配不上。”   她心里有个坎,自己也过不去。   那便是她还未嫁,却早已不是完璧之身。   虽楚岚说这事是可以遮掩的,可他当初也只是那么一应,当真能遮掩吗?若没能遮掩过去,那新婚之夜,她一个人又该如何应对?   “你哪里配不上!”楚玥驳她一句,心急这傻子还恍惚着,不想她错过这门亲事,当即便道,“就这么说定了,我去给你说!一定帮你弄到这个人的!”   “哎别!”方云蕊生怕楚玥弄巧成拙,连忙起身拉住她,妥协道,“好了,我自己去说。”   “真的?你不要骗我才是。”楚玥眯着眼看她。   “我骗你干什么。”方云蕊算是应下了,满心都在想,那她这事,她是该去找楚岚说,还是大夫人说?   找大夫人说吧,毕竟是她求了大夫人替她相看婚事的,这事不能瞒着大夫人。可乔宁仔细算来好像是她自己相看的,叫大夫人知道是不是会不好?   正纠结中,有人过来传话,国公府来了人,请她过去说话,这人还是悄声跟方云蕊说的。   方云蕊下意识看了楚玥一眼,国公府来了人,却只叫她过去说话,没有叫楚玥?   许是有什么事,不方便当着楚玥的面说,方云蕊便来到了学府门前,等到了她才知晓,的确是国公府的人来传话的,但是并不是国公府有事找她,想找她的人是乔家。   “是乔家二郎想与姑娘相见,便回禀了国公府那边,过了明面的路子,求得了允准,国公爷这才让奴婢过来传话,好让姑娘知晓这中间过了这样一道路子。”   方云蕊听着,内里包含的意思岂会不知?这乔宁可真是守礼之人,知道她不在府上,约她相看之前就过了国公府的明路。   一时间她脑海中又浮现出那日乔宁温和笑着的模样,忍不住问前来的女使:“乔家公子在何处?”   女使回道:“乔公子说,明日正午,邀姑娘泛舟湖上。”   方云蕊生平第一次受到此等待遇,她难以抑制自己心头的微妙,点点头应下,道:“我知道了。”   她回完了女使的话往回走,一路上只觉得自己在做梦一般,她以为自己这一生的婚姻大事,左不过就是远远地见上一面,看着差不多了就将婚事定下,这里面不掺杂什么情愫,就是两个人搭伙过日子罢了。   若日子过得好了,便生出些夫妻之情,人道是相敬如宾。   若日子过得不好,他再娶两房妾室,双方相安无事也是一辈子。   这是方云蕊为自己料想过的两种结局,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能如话本子中所写一般,在踏青路上偶遇一名翩翩佳公子,恰好那公子也有意于她,两人竟然还能更进一步,有次泛舟湖上的约会。   这一切未免都太过美好了,就总觉得不真实。   待回到房中,方云蕊将这些事都一一告诉了楚玥。   “真的!?”楚玥看上去比她还要激动欣喜,抱着她道,“我就说,你们一定是登对的!那天我第一眼看到你们,就觉得你们登对!”   末了,楚玥又补充道:“你可要小心,这是乔二郎家教严,他家里不轻易放他出来,就连读书也是在自家家里读,外面的姑娘还不知道有他这么个人呢!你可要赶紧把婚事定下来,别让到手的如意郎君飞走了才是!”   方云蕊被楚玥说得也有几分紧张,这样的条件,她这辈子可能再遇不上第二个了,为了自己的将来,的确要好好把握才是。   只是她这心里不知为何,总觉得空落落的。   “哎呀,真好。”楚玥已经沉浸在欢喜中,“明日是吧,咱俩身量差不多,到时候你穿我的衣服去如何?”   方云蕊不好意思地道:“怕是会紧了。”   楚玥一愣,回头看了方云蕊一眼,目光渐渐落在了她胸前,又不怀好意地笑道:“啊,是紧了,啧啧。”   “不正经!”方云蕊恼她。   转眼到了第二日,方云蕊前往翠湖赴约,正是春日好时,阳光明媚、春意徐徐,她穿着件浅粉色的春衫,只觉得身上暖洋洋的。   “方姑娘。”身后有人唤她,声音温润清浅,方云蕊适时回头,便对上那双浅琥珀色的眸子,里面盛满了笑意。   “你已经知晓我的名字了?”方云蕊下意识问他,问完又觉得自己多此一举,人家都已经打听到了她是国公府的表小姐,哪里会不知晓她叫什么呢?   “正是。”乔宁仍是一身白玉,腰间环佩,从头到脚纤尘不染,他忽然站定,在方云蕊面前郑重一礼,道,“在下乔宁,见方姑娘安好。” 第63章   来前方云蕊其实有过许多担忧, 但是在看见乔宁准备的游船之后那些担忧便顷刻消散了。   游船很是隐蔽,方方正正的蓬顶,是一条结实漂亮的画舫, 船内的陈设也简单,一方茶桌而已, 两侧的窗户上都罩着薄薄的轻纱, 既能瞧见外面的景致,又能防着外人看清船上的人是谁。   实在无不妥帖了。   上船的时候,乔宁伸手来扶她,方云蕊犹豫了一瞬还是没有把手递过去, 低下头规规矩矩上了船, 她身边有海林跟着, 除了海林还随着一个婆子,是国公爷身边的人。   乔宁见她没有搭自己的手, 也只是笑了笑, 随后上了船嘱咐船夫行得慢些,求稳最好。   船上有清茶点心,方云蕊这才得空取下自己脸上的面纱来。   他们毕竟之前就已经见过了, 实在不必讲究这个。今日一见,方云蕊觉得乔宁带给她的感觉还是如当日一般, 让人不由自主会卸下防备之心, 周身有种如沐春风的暖意。   “那日巧遇,其实我对姑娘一见钟情。”   乔宁看着腼腆,说话却是意料之外的直接,方云蕊愣了愣, 都不知自己该如何接话。   好在乔宁也并非要她说些什么,只是自如给她斟了盏茶, 又继续道:“回去后,我有心想打听,正巧有人知晓那位国公府三姑娘的身份,我这才知你的名字。”   方云蕊懂了,乔宁这是在同她解释原委呢,让她知晓得清楚明白,以免心中有了什么误会。   “回家后,我秉承了父母,他们待我严苛,一直不许我思虑婚事,几次说明要我中举后才肯替我说亲,但听说是国公府后,也就都松了口。”   听见这个,方云蕊下意识皱起眉,解释道:“我不过是个寄养在国公府的,连半个主子都算不上,与国公府没什么关系。”   她就怕乔家人是冲着国公府的好处来提亲的,就如那冯家一般,这样的婚事即便她是嫁了,也绝不会因夫家的事去求国公府什么,好处落了空,只怕他们要翻脸不认人,还是趁早说清楚的好。   谈到了要紧事,方云蕊一时也不再避讳乔宁的目光,迎着看他,面色几分不豫。   却见乔宁笑了笑,回她:“我知道的,我父母都是书香门第出身,做不出来求人的事,我也知道男儿立身要正,我更不会要挟自己的妻子去换什么,你尽可安心,我们家没有什么事要求国公府来办的。”   听见了这话,方云蕊多少安心了一点。   “那你又说,是因为国公府。”方云蕊看着他。   乔宁道:“是因为国公府,父母才同意让我约你相见,因为我们家的门第实在是够不上国公府的,他们觉得我此行定然成不了,这才放我来。”   原来是这样。   方云蕊思索了一番,“所以你并未告知他们,我只是一个表小姐,对吗?”   “是。”乔宁应得干脆,“我家不会很重这些,只要家世清白便好,且你的确是国公府的,是不是表小姐又如何,他们不会介意。”   方云蕊点了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乔宁道:“所以......我此番是问过荣国公才得了允准见你的,原本不必这样麻烦,我专程这样,是想让国公府知晓,我的确是真心想要迎娶你的,你能明白吗?”   “我......”方云蕊怔住,她也是听乔宁说了,才知道还有这层意思,关于男女之事中间的章程她实在是一窍不通,可顺着乔宁的话仔细一想,又的确是如此。   乔宁完全可以找个旁的时机与她相见,毕竟正是春日,少男少女相看的宴会定是少不了的,她少不了要去一去,凭着乔家的清流身份,要去也不难,有的是机会再见她。   可乔宁偏偏选了这种最光明正大的方式,在双方长辈那边俱过了明路,只想单独约她一见听听她的意思,足见这份心意了。   他说得实在太过直白,问得方云蕊脑袋里发蒙,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想的。   “我还未及笄呢。”方云蕊想着,推说了一句。   乔宁有些讶然,他忍不住又看了方云蕊一眼,粉面含春、香腮似雪、眉眼藏情,他还以为正是怀春年纪,许是都有十六岁了,还暗自担忧过一阵她会不会已经定了人家。   万万没有想到,她竟还未及笄。   “我今年十七岁。”乔宁想着说了一句,“你若觉得不急,我可以等你。”   “等我?”方云蕊愣住了,从没有人对她说过这种话。   她听过最多的话就是——再不抓紧,就来不及了、为什么不先定下婚约把对方拴住、你要是错过这桩好婚事,还能有什么等着你......   诸如此类的,总之她就是那个永远够不上人家的,她就是总要上赶着的,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愿意等她之类的话。   乔宁见她一脸的不信,解释道:“我就是想说,我今年也就十七岁,耗得起时候,等你想通了,可以再来找我。我也知道你现今在女学读书,将来你若有了更好的打算,也实在不必顾及我......”   说到此处,乔宁微有些黯然,补充了一句:“只是别忘了要人知会我一声便好,别是下次我再听说你,你都已经为人妇了。”   “你真的愿意等我?”方云蕊不确信地又问了一遍,她脑中不免回想起昨日楚玥说过的话,说乔宁是素日里低调甚少外出,京城里的姑娘都不知道他,等他名声起了,抢着要他的大有人在。   楚玥这话说得的确是真的,莫说乔家这样清白干净的人家在京城就不多,还有便是乔宁当真是风姿绰约的浊世佳公子,他身上这样的澄澈干净,方云蕊从未在旁人身上见过。   这些她看得出,难道别人看不出吗?   与乔家的这门亲事,的确是肉眼可见的好,好到方云蕊想马上应下,可她总觉得虚无缥缈的不真实。   “是。”乔宁笑了,他知道方云蕊这样问,心中便已经有了倾向和摇摆,便用更加笃定的口吻道,“今日之后,你若愿意,便回了荣国公那边,我自会备足聘礼明媒正娶,你若还不愿,大可当今日没来见过我。但是方姑娘,凡事都要有始有终的,成与不成,你都得给我个答复才行。”   凡事都要有始有终的。   方云蕊似是被这话打动,有始有终,她何曾听一个男人对她说过这种话。每次都是她豁出去,他却总是云淡风轻。   本就该有始有终的,不是吗?   因这四个字,方云蕊对面前的乔宁好感又深了几许。   “我想认真考虑一下。”对待认真之人,方云蕊自然也会给出郑重的答复,“你也知道,我的婚事很是紧要,实在不堪容错,须得仔细慎重考虑过的。”   听了这话,乔宁心中压着的石头才算是一松,她没有觉得他唐突,一口回绝了就好。   “是,方姑娘安心考虑,之后若非必要,在下不会再行打扰。”   一番话说下来,此事已经算是谈成了大半,乔宁没有说一句不中听的话,方云蕊一如当日青芒山那般听得舒服。   如此,乔宁也没有再留人,另找了一处方便回女学的方向靠岸,便离去了。   方云蕊站在岸边,看着那道身影,心口上翻腾了一阵,才想起来回国公府婆子的话。   “刘妈妈,今日多谢您了,也多谢国公爷这份好意。”   刘妈妈笑得十分和蔼,对方云蕊道:“姑娘若眼下得空,也跟老奴回国公府一趟,把今儿的意思说与国公爷听听罢,家里怕是正等着呢!”   “应该的。”方云蕊点了点头,便又回了国公府一趟,径直去了荣寿堂。   荣国公果然在等她,除此之外,方云蕊还看见另外一道熟悉的身影,便是楚岚。   她深吸了口气,面如常色进了屋里,行礼问过了国公爷,又自然而然地向楚岚便点了下头,声音轻轻:“哥哥。”   荣国公笑道:“你们自如便是,无需这么拘谨。”   “嗯。”方云蕊应了,见屋里小厮给她拿来一个凳子,就知国公爷这是要问她话了,便坐下来等着。   “我听说你今日见了个乔家的小子,很是不错?”荣国公问询,“也是人家找上门来说话,我才知道有这事,你这丫头若有心仪之人,怎生不说?”   方云蕊忙回:“实在是之前花朝节巧遇的,我与楚玥走散了,他见我一个人,便送我下山,没说别的话,我更不知他是什么人,也不知那日之后,他打听过我。”   “竟是如此?”荣国公听着多了几分兴味,这种故事听起来可比相看男女有意思多了,“看来这乔二郎对你也是一见钟情。”   荣国公下意识说出这句,脑海中不自觉回想起当初冯玉竹来求娶,也说他是一见钟情。   这四个字固然十分美好,但一见之情能维持得了多久,谁又能知道呢?   方云蕊没有在意荣国公话中那个“也”字,只是低着头。   “那你二人今日聊得如何?他可衬你心意?”荣国公问,他叫方云蕊来,主要就是问这个的,若当真合意,婚事也就定下了,他也能安心着手嫁妆之事。若并不合意,那正好楚岚在这儿,可以让他继续找。   “我心里还不十分明了,只是想思虑谨慎些,与乔家的事我也是昨儿才知道,没有时间深思。”方云蕊如实答了。   荣国公点点头,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她能知道什么呢?只怕是连情窦初开都不曾,再说这是婚事,是要仔细周全考量的。   “嗯。”荣国公应承下来,没有反对,“那人家怎么说?”   “他说......”方云蕊想起画舫上乔宁说愿等她的那一幕,不知怎的,因此有些心软,“他说由着我考虑,他可以等。”   “哦?”荣国公笑了起来,看了一眼楚岚,道,“你这妹妹,看来还真是个不让人操心的,人家自己就把自己的婚事定了。”   楚岚没有接话,反是看了方云蕊一眼,问她:“这么说,你愿意?”   方云蕊有些气闷,她这不是说了要考虑考虑吗?昨儿才知道这事,今日她就能把婚事应了?哪里有这么快的。   可问她这话的不是别人,是楚岚。   她抬眸对上楚岚那双从未有过波澜的眸子,心口像是压着一团气。   “我自然是愿意的。”方云蕊道,“只是毕竟才见了两面,还想再看看人家的品性,不想急着定了。”   没错,她就是愿意,这样好的婚事,她凭什么不愿意?   可楚岚看了她一眼,竟又不再说话了,方云蕊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闷闷的。   荣国公道:“他们乔家,我派人去查过了,乔家主君现今虽只是个翰林院的编书,不过为人正派刚直,是个恪守礼教的。主母王氏是金陵人,富户之女,薄有家财,养得十分大气,并不斤斤计较。他们家的长子任淮州县令,已满了三年任期,只要后续没什么错处,明年应是就能升迁。至于这乔二郎,外人见过他的,都说他性如璞玉,这话说好听了是率真,说难听了是不通人情世故,今虽已是秀才,将来中个举想必也不是什么难事,不过他这个性子若想走仕途,只怕要摔好些个跟头。”   方云蕊愣了愣,荣国公不愧为荣国公,打探到的消息不仅比楚玥周全,她觉得如此完美的一桩婚事,竟也被荣国公看出些端倪来。   “这乔家虽好,只是小儿子养得太内敛了些,我听闻他已十七了,这个年纪许多态度早已养成,后续更改,若不遇上什么大事难事,恐怕很难变迁。你若觉得他好,将来嫁为人妇,嫁的也是他乔二郎,他的行事前程与你息息相关,你要考虑清楚了。”   荣国公这样一番话,就像是一个长辈对待晚辈的谆谆教诲,方云蕊何曾听人向她苦口婆心说过这些,一时觉得眼眶有些发酸。   “是,我都记住了。”方云蕊道。   她心里明白国公爷是想她好的,可是她这样的身份,本来就没有什么顶好的婚事来与她相配,自己要选也是矮子里头拔高个,乔家这样的婚事,于她来说实在是很难得了。   从理智上来说,乔家这门亲事,她是的确不该拒的,且这已经是国公爷第二次替她相看婚事了,这回若是再拒了,总显得她有些不知好歹,比国公府本家的姑娘还会挑呢。   知她向来乖巧,荣国公对她是十分放心的,便道:“这些日子,便趁着你在女学,多与乔家接触接触,只要他这个人你喜欢,将来即便是有了什么难处,也都可以商量着来。”   这便是给了方云蕊首肯,不必过问国公府便可与乔宁私下相见了。   “只是每次见面的时候,身边人都要带齐,别闹出什么风言风语来,稍微谨慎些便是。”   方云蕊点头应下,“我知道了。”   既然说完了此事,方云蕊也不便再在国公府多留,她书院那边还有课业没有完成,便坐了马车回去了。   晚上回到厢房的时候,楚玥一脸兴奋地同她打听今日游湖之事,方云蕊一五一十都告诉了她。   “嗯,你说得对,毕竟是婚事,的确要细细考量好的。”楚玥点头,“我昨日一时着急催你,其实远没有想这么多,乔宁虽好,可既然祖父都那么说了,将来他栽跟头是必然的事。身为人臣陪在天子身侧,若只是栽跟头也便罢了,只是这京城动向时移世易,是很需要擦亮眼睛的,倘若他今后的挫折磨难是个大到要掉脑袋的,那你可真是不必陪他走这一趟。”   一番话说得方云蕊半晌不敢接茬,真有这么严重吗?她现今只是与人相看婚事罢了,怎么就说到要掉脑袋这个话题了?   说归说,婚事她还是有在认真思量的,国公府的人把利害都跟她讲清楚说明白了,剩下的便全凭她自己的意思。   如是安分过了一段日子,有天早上,方云蕊见楚玥天不亮就开始梳洗打扮,对她如此勤勉感到十分意外,忍不住问了一句:“你这是上哪儿去?”   “嘉宁要嫁了。”楚玥道,“就是今日,毕竟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姐妹,我阿姐喊我回去一趟。”   方云蕊一顿,她险些都要将嘉宁郡主给忘了。   “嫁去忠勇侯府?”   “是啊,不然她还能嫁给谁?侯府那样的家世,真算很不错了。”楚玥道。   数月不见,楚玥对嘉宁郡主的不喜其实早就淡了,而且听闻她即将嫁人,还因此心软下来,心想的确是应该过去看看的。   “怎么了?你也想去?”楚玥回头问她。   “不不不!我就不去了。”方云蕊摇摇头。   这嘉宁郡主与刘善的婚事,中间的藏污纳垢,令方云蕊至今回想起来都觉得毛骨悚然。   后来有几回她甚至梦到那日,梦见嘉宁当众扯她的衣服,梦见她一个人躲在那女厢房中,苦苦求不得解药。   可有些梦,梦着梦着就容易令人恍惚起来,开始怀疑猜测究竟有没有发生。   比如方云蕊不止一次地梦见,当日楚岚在替她解那药性的时候,吻了她。   还不止一次地吻了她。   只是那是梦中,她是以一个旁观的视角看着自己和楚岚,有时清醒过来,她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魔怔了。   楚岚怎么可能会吻她?从未有过,更不可能。   他大约一直嫌弃着她。   楚玥早早走了,今日的课业学起来十分轻松,让方云蕊有闲心望着窗外发呆。她今儿坐在后头,身后一直有两个小姑娘嘀嘀咕咕地讲话,窸窸窣窣的声音便是她不想听也往她耳朵里钻。   方云蕊索性听了两耳朵,说的竟然是今日忠勇侯府的婚事。   “侯府三郎那性子,郡主竟也愿意嫁?不是说老王爷最疼这个女儿吗?怎么舍得女儿嫁给这样的人?”   “一个女儿罢了,又不能继承家业,再疼不也那么回事?康王府虽是王府,恐怕也是要依附势力的,京城势力盘根错节,不就是这样么?”   “说的也是,这嘉宁郡主嫁过去,从前与刘三郎定下婚事的那位,怕是做梦都要笑醒了。”   “什么什么?刘三郎之前与人定过婚事?”   这二人悄声说话的声音渐渐让方云蕊弯下了身子,耳朵愈发往后头凑。   刘善从前定过婚事吗?她怎么不知情?冯氏要拿她送给人家做妾的时候,可只字未提。   “这是自然,刘三郎年纪都到了,当然要寻摸婚事。你知道吗?他家最开始敲定的亲家,可是国公府!”   方云蕊怔住,难道自己被许给刘善做妾的事,已经被传出去了?她一下子慌乱起来,心想今日侯府大婚,乔家会不会因此听见什么风言风语。   “国公府?哪个姑娘?是大姑娘吗?”   “不是,他们家最先看重的,是国公府的二姑娘楚苒。”   随着这句话落下,方云蕊听清了那“楚苒”二字,她整个人身形一僵。   “你说,谁会愿意把女儿嫁给那种人?何况是国公府呢!国公府的掌家儿媳是个很有手腕的,也不知她做了什么,就把刘三郎那边哄得高高兴兴,再也没提过要娶人家楚苒的事。”   分明是春日里,外面天气晴朗十分,屋里温暖,可方云蕊就像是当头被人浇下一盆冷水,抽干了身上所有的热气,失了血色似的。   她猛然回过头,盯着那个说话的女孩问:“你说的这些事是发生在什么时候?”   “啊?”那姑娘一愣,“就是...去岁的这会儿吧,我听说是楚苒外出踏青的时候,被刘善给看上了,便想娶她过门的。”   去年春天,还不到夏天的时候,就已经有这件事了,冯氏便已经知道了。   方云蕊面色愈发惨白。   “既然是国公府,怎会怕侯府权势?不想楚苒嫁去刘家,那直接拒了便是,何须用什么手段呢?”   “我也不知道,许是今后还要频繁走动,留着脸面吧。”   那二人嘀嘀咕咕,又说起了别人家的阴司,可方云蕊已然没有半点心思再去听了。   所以,刘善一开始想娶的是楚苒,忠勇侯府与她本是没有什么干系的。   所以,去年夏天的乞巧节,她被刘善轻薄险些失了清白,全然是冯氏一手设计的。   一时间,许多东西变得历历在目——譬如去年乞巧节那晚,楚苒为何非要拉着她也同去。   譬如那晚,她本是好好走在路上,是楚苒说她看上了一个首饰,怕别人抢先买了,让她帮忙看着,等她拿钱回来再买。   便是在那时,她被落下了单,楚苒没有回来,而她被卷入暗巷中......   此事若说楚苒不知情,可能吗?   那楚岚呢?他知道吗?   方云蕊当真不知此刻该用怎样的心情形容自己,她只是木然地坐着,眼前挥之不去的是楚岚那双疏离冷漠的眼睛,总是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像是审视。   如今回想起,何尝不是轻蔑?何尝不是在私心里嘲笑她蠢,笑她下贱,竟然主动去爬男人的床。   他究竟知不知道此事呢?方云蕊紧咬着下唇,又不可避免地想起楚玥曾亲口告诉她,楚岚和楚苒这个妹妹,他们感情很好。   既然感情好,他做哥哥的会不知道自己的妹妹许了什么人家吗?会不替自己的妹妹从中斡旋吗?   方云蕊甚至开始怀疑,会不会就是楚岚想出了这样的法子,让冯氏拿着她去哄刘善的开心,好让刘家放过他的亲妹妹。   至于他们为何不直接拒了这门亲事,方云蕊自然清楚,她清楚——二爷在忠勇侯手底下做事,国公爷在朝廷政事上素来不会偏帮自己的儿子,否则二爷也不会这把年纪到现在都还是个五品了。   正因忠勇侯是二爷的顶头上司,所以他们开罪不起。   于是她就成了填补这个窟窿的最佳人选。   方云蕊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久久不能回神,她在想,那她究竟算是什么呢?   她这样,难道不可笑吗?被人家设计摆了一道,她却又抛下自尊割舍了清白,去用那样的方式求人家帮她回绝了那门亲事。   怪不得那晚楚岚没有拒绝她,他是不是早就知道她了?   看她过来,对他唯命是从,像是看着一个笑话。   她就是个笑话。   在这个时候,方云蕊那些曾经虚无缥缈的、生动悸动的、凌乱无措的感情都一点点堆积沉淀起来,变得有形——成了恨。 第64章   下学后, 方云蕊独自一人回了厢房,楚玥还未从侯府的婚宴上回来,而她心里藏着的这些事, 永远也没有办法对第二个人开口。   恨吗?她恨极了,毕竟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对楚岚, 其实是一直存了歉疚的。后来不光是歉疚, 又有了纯然的爱慕,屡屡看向楚岚时,当真觉得他光风霁月,当真觉得自己真是匹配不上。   可到头来呢?她原本可以是冰清玉洁待嫁的闺中少女, 现今却连与人议亲都担惊受怕, 只因她不是完璧之身。   今日的晚饭方云蕊全然没了心意去用, 天黑的时候,楚玥从侯府的婚宴上回来了, 见方云蕊一个人静静坐着, 她被吓了一跳,笑着问:“你怎么鬼似的坐在这儿?”   方云蕊低沉着眉眼,闷声道:“只是感叹, 虎豹不堪骑,人心隔肚皮。”   楚玥被她这没由来的话弄得一愣, 随后道:“怎么了?与乔家的婚事出错了?”   “楚玥, 我有个问题想问你。”方云蕊没有回答楚玥的话,那些错综复杂的东西在她心口交织着,将她的脑子搅弄成一团,着实令人头疼。   “倘若有一个人, 先欺你骗你,险些害你性命, 后他又待你十分好,救你性命、教你学识道理,你会如何对他?”   楚玥沉默片刻,道:“那自然是要报复他的。”   “报复?”方云蕊微微抬眼。   “自然是要报复的!”楚玥道,“他后续的好又有什么用?难道就能弥补他之前的过错了吗?他先将你拉入泥潭,然后再拯救你,难道他就成了圣人吗?”   方云蕊因此呼吸一轻,她不光将楚岚当作圣人,还对他生了依慕之心。   “照你这么说,应该怎么报复呢?”方云蕊问,她能有何资本去报复楚岚?她什么也没有。   “杀了他!”楚玥道,“自然是杀了,他做下的那些事也就随之消失了,谁还会记恨着一个死人呢?”   这......这她可做不到。   杀人偿命,这是要进衙门里的,方云蕊做不出这样的事,她横竖现在也还能凑合着过,倘若杀了人,那可真是没有回头路了。   “你为何要问我这些?”楚玥看着方云蕊思索的神情反问,“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不是。”方云蕊轻声答了,搬出自己早就想好的说辞,“是今儿课上先生讲的一个故事,我当时没深想,此刻无聊,便拿出来想想。”   “哦?”楚玥颇为意外,“今日还讲故事了?”   “挺没趣的一个故事。”方云蕊两句话转移了话题,“倒是你同我讲讲,今儿侯府婚宴如何?”   楚玥果然轻易被哄了过去,叹道:“太累人了!这跟皇室沾亲的婚事办起来好生麻烦,比我阿姐那次麻烦多了,我早上天不亮就过去了,谁知道他们起得更早,昨儿才睡了一个时辰,人山人海的,我跟嘉宁连句话都没说上。”   “嘉宁郡主......”方云蕊想了想,道,“是不是十分伤怀?”   “我不知道。”楚玥道,“只是她再没提过刘家不好了,许是认了命,不过她是康王府独女,这日子再难过又能难过成什么样呢?不可能受什么委屈的。”   方云蕊也觉得自己实在是多管闲事,与其同情嘉宁,她倒不如同情同情自己。   “你也累了,睡吧。”方云蕊道。   一夜无眠。   第二天天不亮,方云蕊第一次没能起来,分明黄先生都来叫过一次了,可她愣是没听见,还是楚玥摇醒了她。   “你这是怎么了?我唤了你几声,你都没听见似的。”   方云蕊一副怔住的模样,伸手摸了把自己被汗水浸透的后背,道:“许是魇着了。”   做了什么梦,方云蕊一概不知,只知道自己这一夜过得格外糟心。   她脸上神情依旧淡淡的,从不外露,楚玥没瞧出什么端倪来,随口问了句:“这些日子你与乔二郎还有联系么?祖父不是准你们能私下见见吗?你可别忘了。”   方云蕊这才清醒了些许,开始郑重地考虑这门亲事。   好处和坏处她都尽知晓了,无论如何考虑,方云蕊都知道自己不该拒这门婚事。   她想清楚了,便让人去给乔家送了封信给乔宁,言明希望能与他再约见一次,好当面说清楚些。   她站在学府门前,看着前去送信的小厮刚走,就又瞧见一人穿着熟悉的女使衣服朝这边走来,是国公府的人。   方云蕊便站在原地等候,想着这人许是来带什么话的。   果然,那人瞧见方云蕊便道:“表姑娘,今晚上书院可有什么事?府里让您和三姑娘回一趟。”   “书院没什么事。”方云蕊道,“我会和楚玥说的,就是不知可是国公府有什么事吗?”   来传话的女使道:“是二姑娘约定好了人家,今夜请对方来府上看看,二房那边冷清,国公爷便想着人多些的好。”   方云蕊有些恍惚起来,楚苒这便要嫁了,是啊,险些闹出了那样的事,冯氏自然是要赶紧为女儿找好夫家的。   “我知道了,你回去罢。”方云蕊说完话进了屋。   “楚苒相看好人家了?”楚玥有些意外,但又不甚在意,她们本就不亲近,二房那边是一点消息都不透,存心没把她们当一家人,既然如此,她们也实在不必上赶着。   方云蕊道:“是啊,今年真怪,婚事都攒在这头几个月里。”   “今年前半年都是好日子,我阿姐出嫁的时候专程找人看过了,反倒是下半年几乎一个好日子都没有,嫁女这回事本就耽搁不得,既然定了人家,自然是早早嫁了,再拖上一年的话,谁知道来年又是什么光景呢。”楚玥同她解释。   原来是这样。方云蕊微微沉吟,下半年都没有好日子了么?那她与乔家的事怎么办?就算现在应下了婚事,等六礼过去,该走的章程都走完,那也得两三个月了罢?   成亲是大事,势必要行黄道吉日的,可不能随便选个日子就成了。   “你可还记得今年的好日子到什么时候就没了吗?”方云蕊问。   楚玥想了想,回忆道:“我记得是到四月份,四月份过了之后,就再没黄道吉日了。”   方云蕊心里咯噔一下,现今都要三月了,来不及了。   楚玥回头看了眼她的神色就知她在想什么了,笑眯眯道:“怎么,你是不是在担心你与乔家的婚事呢?真是好一个善变的小女子,头前儿还说要考虑考虑,这婚事不急呢,这会儿就急着想嫁人的事了?”   方云蕊被她说得不好意思起来,反驳道:“那我自然是要好好考虑的,只是没想到这么赶巧,下半年竟没什么好日子了,我便是再考虑,这婚事大约也就今年了。”   “不怕!”楚玥拉着她的手稍作安慰,“我听说有些日子虽不是黄道吉日,但与人的八字相合,那也是顶好的日子,回头等你的事定下来,我再让我娘把之前那个给我阿姐算日子的先生请来,也给你算一算,说不定就有了!”   方云蕊被楚玥这么一安慰,也安心下来,心想也是,这种事哪里有这么绝对呢。   上了一整日的课,晚间下学的时候国公府的马车果然来接,方云蕊和楚玥坐上马车,先各自回了各自的院儿里梳洗更衣了一番,才到松英堂去见客。   没有想象中的热闹,方云蕊到松英堂的时候,只觉得里面一派严肃。   荣国公坐在主位,可还有一人与荣国公同坐主位,留着长须,看上去倒是有几分儒雅。   方云蕊进了门,见楚玥还没到,可坐在荣国公身旁的这个人她不认识,将要说出口的问礼便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的。   “这位是长兴伯爵,你跟随家中姊妹,唤一声赵伯伯便可。”   有人为她解惑,是楚岚。   方云蕊听着那个声音,下意识便起了抵触的心绪,她神色淡淡,福礼称了声:“赵伯伯。”   赵鸿本是不经意地一瞥,这一眼却难掩惊艳,见她纯然不失媚态,偏生又是聘聘婷婷少女模样,清灵悦目。   “这位是?”赵鸿问了一句。   荣国公一边示意方云蕊入座,一边解释道:“我家养着的那个表小姐。”   如此一说,赵鸿便清楚了,偏头又看了方云蕊一眼。   只是这回不知为何,方云蕊总觉得落在自己身上的这道视线有些狎昵。   她心下生出几分厌恶,却不能表露出来,只能默默无言地坐着,佯装自己什么也没感觉到。   只是这么一来,方云蕊多少也知道了,楚苒相中的人家大概就是这长兴伯爵府,看这中年男子还不到不惑之年的样子,那与楚苒说亲的是他的哪个儿子了?   无形之中,她幽冷的目光看了冯氏一眼,将她推进那侯府的火坑,转眼便给自己的女儿掌眼了门好亲事,冯氏可真是好本事啊。   想想柳氏给楚姒掌眼的婚事,与这伯爵府相比差的可是一星半点。   怪不得那日楚姒回门,冯氏会那样相嘲一句,想必从那个时候,这门亲事便已经在酝酿之中了。   楚玥过会儿也便来了,松英堂齐了人,方云蕊看着满堂人的脸色都不见半分笑颜,颇为严肃的模样,尤其是荣国公,白眉之间拧成了一道川字,像是在苦思。   这是怎么了?怎么大家都是这样一副表情呢?   方云蕊不明所以。   少顷,就听冯氏终于开了口,道:“公爹,这门亲事是儿媳亲问了苒儿的,她也是同意的。”   “真是胡闹!”荣国公当面驳道,“苒儿才十五岁,你便要她做这伯爵夫人了?” 第65章   伯爵夫人?   所以楚苒要说定的人, 其实不是长兴伯爵的哪个儿子,而是长兴伯爵自己?   她怔了怔,转头看了冯氏一眼, 一时竟有些分不清长兴伯爵和刘三郎哪个更差一些了。   赵鸿坐在屋中,面上略显尴尬, 饶是他知晓荣国公脾气不好, 也没想到会当着他的面如此反对,倒叫他继续安静坐着也不是,随声附和也不是。   楚玥和方云蕊一并在女学上课,她自然也不知道楚苒的婚事究竟是怎样一门婚事, 眼下得知此事惊得拉着方云蕊就是一句:“二姐竟要嫁个糟老头子不成?”   方云蕊回头看她一眼, 示意她小点声, 好在长兴伯爵没听见这话呢。   她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实在对京城的人物不熟悉, 便就着这话题往下问了一句:“这长兴伯爵年龄多大了?”   楚玥遂掰着指头算了算, 呢喃道:“他最大的儿子今年十六岁,他成亲,他......”   算了一通, 最后在方云蕊面前比了个“五”,道:“三十五岁了。”   三十五岁了, 听上去好似还不至于大得离谱, 可想想他的长子比楚苒还大一岁,方云蕊就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了。   不过她心中没有半点不平,只端着瞧热闹,再嗤一句这二房果真腌臜。   顷刻间她便冷了眸色, 不置一词了。   “公爹,这苒儿是儿媳唯一的女儿, 儿媳焉能将她往火坑里推?这两人实在是相看对眼了,那是两情相悦!”   冯氏仍在辩驳,她而今肚子的月份已经很大了,怕是不出两个月就要生了,方云蕊看着荣国公被气得铁青的脸色,渐渐又将目光落到了楚岚身上。   她没有堂而皇之去看,只借着看某处错开了视线,稍稍打量了楚岚一眼,见他仍是那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忍不住想——此时此刻,楚岚又在打算什么呢?   他妹妹的这门亲事,他可还满意?于他来说,伯爵是不是比侯爵的纨绔嫡子更加好用呢?   这样想着,她目光自然而然带上不善,已不再理会这场婚事的结果,而是想着自己究竟该如何去报复一场,才能消解了她心中的恨意。   眼下自是不能,她须得等自己的婚事全然定了,等从楚岚那儿拿得了自己应得的一切后,才是她报复的时候。   物尽其用,不正是这个道理?   最后不知议出个什么结果来,总之是两方相争不下,方云蕊见国公爷态度坚决,那模样似是怎么也不可能松口这门婚事,可冯氏也是一脸倔样,未可知会是个什么结果。   倒是说来说去,说得长兴伯爵的脸色也不大好了。   堂中人散的时候,楚玥拉着方云蕊道:“咱们去瞧瞧楚苒?看看她究竟是个什么想法,我真想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当真如二伯母所说,是心甘情愿的不成?”   “嗯,好。”方云蕊思忖一瞬,应承下来,正好她也想探探楚苒的口风,看看那件事楚苒究竟是不是知情。   两人合计着来了松英堂的姑娘院子里。   这院子里只楚苒一个人住着,宽敞又安静,方云蕊和楚玥进去的时候,看见楚苒正在对着镜子描妆。   楚玥不确信地看了眼天色,问她:“这都什么时辰了,再有一个时辰都要宵禁了,你怎么还在这里画眉呢?”   楚苒头也不回,只从镜子里看了她们二人一眼,懒懒地道:“近日学的新妆面,拿来练练手罢了。”   好长一段时间不曾跟楚苒说话了,楚玥觉得这个二姐比她印象中的陌生了许多。   “喂,我问你。”楚玥道,“你娘说的都是真的?是你自己愿意嫁长兴伯爵的?”   楚苒皱了眉,又从镜子里凉凉看了她们一眼,似是有些不耐,“自然。”   楚玥惊讶地捂住了嘴,不解地反问:“这是为什么?你知不知道他多大了?你知不知道他的儿子多大?”   “你喊什么喊?”楚苒终于不再对着镜子描妆了,她猛地站起,凶神恶煞地看了过来,不屑道,“你们懂什么?我娘说了,这年纪大的男人才知道疼人呢!等我嫁过去,他对我必定是千娇百宠,且他说了,他是不会再纳妾的!”   楚苒看了眼这两个站在门口的小丫头片子,心中只是冷笑,呵,她们这嫁过去,才要从谁谁谁的儿子开始慢慢熬呢,而她呢?这一嫁过去便是伯爵夫人,将来命数再好些,年纪轻轻就能得个诰命!   此等眼界,岂能是她们这些眼窝子浅的能知晓的?   “你尽说废话!”楚玥被楚苒这表情看得有些火大,当即也呛声过来,“他房中现今就有两房妾室了,你既说他不会纳妾,怎么不见他为你把那两房妾室遣散了?”   “那、那两房都是给他生过儿子的!”楚苒气得发抖,“你懂什么?你懂什么!?我娘说了,他那些妾室都是年老色衰的,美貌便敌不过我,遑论我是国公府的人!”   “我呸!”楚玥瞪着她,“你倒知道自己是国公府的人!你娘你娘,你这么听你娘的话,可你这国公府姑娘的身份究竟是凭了谁?凭你爹是国公?还是你娘是国公?”   方云蕊拉了拉楚玥示意她消消气,这话赶话的,越说越不成体统了。   “我不用你管!我听我娘的怎么了?是我娘与我爹恩爱和谐,我爹这辈子就只娶了我娘一个,你以为谁人看夫婿的眼光都如你娘一般?家里纳个妾还不如意,成天往外跑呢!”   楚玥眼睛一红,眼看着就要冲上去和楚苒撕打起来,被方云蕊紧紧抱住了腰。   “都别说了!”方云蕊道,“这堂中的客人还没走呢,你们也不怕叫人听见了!”   这二人说的这些话,传出去谁不笑国公府的姑娘没有礼教?家中的这些阴司,本就是不能叫外人知晓的。   “你又是什么东西?敢在这里拦着我们?”楚苒飞起眼刀横了方云蕊一眼。   方云蕊却始终面色冷然,她看着楚苒,道:“我倒是真羡慕你,是不是二夫人一旦得知了谁对你属意,她就会立刻告诉你呢?”   楚苒被她这句话说得一愣,随后即刻道:“这是自然,我的婚事,我娘自然要处处与我商量,这次长兴伯爵府的婚事,她定然是要问过我的意思的!”   原来如此,所以之前忠勇侯府的婚事,冯氏自然也是问过她这个女儿的。   否则她想不出来,上次那门亲事,与这次这门亲事,究竟有何不同。   虽不至于说长兴伯爵府是火坑罢,可这年纪相差也太多了。   “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方云蕊一把拉过楚玥,“咱们走罢。”   楚玥只觉得自己来这一趟真是白费,楚苒愿意嫁谁就让她去嫁谁好了,她们本就早没了干系。   待出了松英堂,方云蕊询问楚玥道:“既然都是向伯爵府议亲,为何不定了伯爵府的长子呢?”   楚玥僵冷着面色,道:“你以为她们是为什么呢,长兴伯爵府,没有嫡长子。”   啊,原来是这样。   所以楚苒嫁过去,是想要生下一个儿子承袭爵位,若是真能顺心如意,那今后也算是前程似锦了。   “前伯爵夫人小产后身子一直很差,心中有愧没能留后,所以主动收了两房妾室为长兴伯爵府开枝散叶,谁知去年病故了,这才要找个续弦。她对长兴伯爵赵鸿痴心一片,外人却都说赵鸿与夫人伉俪情深,即便夫人无法生子,他也从不嫌弃。到头来如何?还不是夫人死了不到一年就要纳妾?现今伯爵府有个嫡长女已十岁了,我倒要看看今后楚苒能在她手里讨着什么好处。”   经楚苒这么一说,方云蕊多少也将这件事中的人物捋清了。   “今晚就不回书院了,明早咱们再过去罢。”楚玥说着,在她们经常并行的那个岔路与方云蕊分道扬镳。   方云蕊便沿着这条路往回走,一路上静悄悄的,她又在那林间不远的地方瞧见楚岚的身影。   显然,楚岚在等她。   方云蕊脚步顿了一下,而后端正了神色,朝那人走去。   “表哥。”方云蕊抬眸唤了一句,眸中带着几丝笑意,又慢悠悠地问,“还是应叫你哥哥呢?”   她本就有一双小狐狸般的眼睛,弯起来笑的时候透着几分狡黠,可十分漂亮。   楚岚从未见她有过这般心情好的时候,也是第一次见她笑着同自己说话。   可从方云蕊的神情中,他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一时之间,他竟有些想不通。 第66章   夜路朦胧, 方云蕊知晓楚岚特地在此等她,那一定是有什么事要吩咐她,往常都是如此。   她问完了话, 便自如走到一侧,很是自然地同楚岚一起月下漫步, 并未真心要等楚岚回答她什么。   这片林子寻常就鲜有人至, 遑论是入夜之后。   两人一路并行着,等走到她的院子门口,楚岚的话也该说完了,然后再各自回去, 就像今日没见过一般。   然而今夜的前半程, 楚岚一直无话, 方云蕊便也不急,暗自在心中掂量着自打她遇上楚岚之后, 所有的得失。   所失无非是她的贞洁, 无非是亲事始终有些麻烦,所得的就有些多了。   可方云蕊觉得,她得到的东西才是最无关紧要的。   若论女学, 她本就是靠自己才考进去的不是吗?是郑学究觉得她不错,才特地允了她的特例。女学的事情一完, 她的婚事自然能够顺理成章。   这一开始倘若不是冯氏, 倘若不是那个拿她做妾去哄刘家喜欢的主意,她本无需经历这么多,她惯常了低调,楚苒不会针对她, 嘉宁郡主便不会在意她。   之后中秋宴那次的风波如是,不都是冯氏一手策划出的?   方云蕊细想着, 绞紧了自己的手指,她心里把这些得失计算了一遍又一遍,饶是如此分明了,她还是不愿相信自己这辈子第一次喜欢的一个人,竟然是这样的。   她的这份依慕从一开始就藏污纳垢,没有半点清明。   于是她便自然而然开始对和楚岚有关的一切抵触起来,她这一生,原本应该多么平静呀,她更喜欢顺理成章,而非坎坎坷坷、跌宕起伏。   快到门口的时候,她终于听见楚岚说了一声:“从明日起,黄昏时刻我来接你。”   “做什么?”方云蕊下意识问出声,连她自己也没发觉这一声询问里包含了多少警觉的意味。   楚岚的视线落在她身上,他发觉自己渐渐开始看不透她的心思,从前她知晓后分明只会照做的,都不会问一句为什么。   问题出在何处?许是因为乔家二郎?她这便想着要避嫌了?   她避嫌得了么。   楚岚没有将她这一点异样放在心上,掷下二字声音凉薄如雪:“教习。”   方云蕊看着他的背影,才发觉自己刚才问的那一句有些多余。她与楚岚之间,从来都是她不问,楚岚想解释便与她解释了。   他们之间本就是一直一人在高位,一人在低位,她有何资格去过问楚岚呢?   方云蕊只看了那道背影一眼,就转身回了屋。   回了小院,又是难得和海林一块儿睡的一个夜晚,方云蕊一看见海林,就想起楚玥说她之前那个女使嫁了,那个女使比海林大不了一岁去,那海林要怎么办呢?   从前她没想过这些,只当自己是个孩子,许多事情都要承海林的照顾,而今却不能视而不见了,她是主子,跟了自己这么多年的海林,她没办法坐视不理。   要不,去求求大夫人?她正与乔家二郎相看的事,海林已经与大夫人说了,大夫人那边也就暂且不必替她相看,眼看与乔家的事也就十之八.九了,好似也不必再麻烦大夫人。   那么若是求大夫人替海林相看一门婚事,她会不会嫌麻烦呢?会不会觉得给一个女使相看婚事,于她来说是降了身份的?   毕竟海林不是大夫人的女使,大夫人实在不必替海林费这个心思。   这件事一直闷在方云蕊心里,一时难眠,海林看出了她的了无睡意,询问道:“姑娘这是在愁什么呢?可是书院出了什么事吗?”   “没有。”方云蕊侧过身来,对上海林的目光,思忖一番觉得自己应当和海林商议商议此事,便问,“海林,你的婚事是时候要办了,你有没有什么喜欢的男儿类型,我好留意留意。”   话是这么说,可方云蕊自个儿实在没法当真留意什么,这是后面她自己须得周全倒腾的事,没道理让海林再操心,只是眼下听听海林的想法,她尽可能满足。   海林一愣,对上方云蕊那双懵懂的眸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我的姑娘,你自己都还没嫁呢,哪里能为奴婢打点婚事哟,奴婢再怎么样,也得看着姑娘嫁了才能安心考虑自己。”   顿了下,海林又补充:“况且,奴婢哪儿也不想去,就想跟在姑娘身边。”   方云蕊实是对婚事的门道还不完全清楚,毕竟这些没有人教过她,她也不会看的,她一来不是什么人家的夫人,二来手上还没有钱财替海林置办嫁妆,所谓一穷二白说的就是她了,这样的情况,能给海林操办什么?   她叹了口气。   “你说得对,我首先至少得成了什么夫人,再管你的事。”方云蕊顷刻想通了,又开始想自己去乔家,这桩始终令她觉得虚无缥缈落不到实处的婚事。   她有种隐隐的后怕感,就怕自己一旦越过乔家那道大门,今日看到的一切都如泡沫幻影,顷刻消散了。   因为她实不明白,这世上真的会有这样巧合之事?恰巧她与楚玥失散了,恰巧遇上了乔宁,恰巧乔宁愿意送她一段,恰巧乔宁看上了她,又恰巧乔家的条件这样适合她。   重叠的巧合太多了,总让她觉得不可信。   “若姑娘是为这件事担忧,那实在是大可不必了。”海林抱着方云蕊,伸手在她背上轻轻拍哄,“奴婢并不是非嫁人不可的,这些日子奴婢看着大夫人,觉得她无夫无子,过得很是逍遥,奴婢打心底里羡慕。”   方云蕊抬眸,见海林神情真挚,就知海林这不是为了劝慰她说的谎话。   大夫人有江家撑着,有国公爷这样可靠的公爹做保障,否则她这样的女子只可能过得凄苦,不可能潇洒的。   方云蕊暗暗想,若海林真是这样想的,那她给海林撑着,做海林的保障,海林若再不想嫁,那也并无不可了。   翌日一早,方云蕊和楚玥坐马车回女学上课,楚玥困得直打瞌睡,方云蕊看着楚玥,道:“第二次大考快到了,这回你要怎么跟三夫人交差?”   楚玥迷迷糊糊听见她说话,含混不清道:“没事,我娘说回头让我进宫,跟教我阿姐的那个嬷嬷学一阵规矩。”   宫里啊,方云蕊露出茫然之色,那地方于她实在过于虚幻。不过国公府这些人,应该面圣都不知道有过多少次了吧?   这日黄昏,方云蕊便站在学府门前等候了,她并不想让楚玥抑或是任何人知晓自己和楚岚有什么接触,也实在不知都到这会儿了,楚岚究竟是想教她什么。   就在她等待的时候,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她回头一看,见是文雀朝她走了过来。   方云蕊对文雀的印象虽不大好,不过自从她分出去和楚玥住了以后,和文雀也就再没了什么交集,她看了文雀一眼,很是自如地回过了头。   “喂,方云蕊。”文雀却是冲着方云蕊来的,她走上前来,站在方云蕊斜对面,倚着大门道,“你在这里,是等什么人啊?”   方云蕊头也没回,不准备搭理她。   可下一句,文雀便道:“是除夕那晚,和你一起坐在马车里的人吗?”   方云蕊一顿,她皱起了眉。   那日的事,文雀怎会知晓?她们不是去外面放灯了吗?   方云蕊不耐道:“你若把说嘴、无事生非、多管闲事的本事花在学业上,也不见得会只得个十七。”   文雀脸色蓦地一遍,看着方云蕊的神情瞬间狰狞起来,“你说什么呢?我们这种穷人家的,是没有你们富贵小姐有本事!”   “是么?我倒是觉得你两只眼睛都长在别人身上,本事大得很呢。”方云蕊斜睨她一眼,“全书院的小姑娘,你最讨嫌。”   落日余晖之下,楚岚看着她牙尖嘴利的模样,不动声色摩挲着自己手上的玉扳指,说嘴、无事生非、多管闲事,几个词楚岚已大约能想到她之前在书院遭受了怎样的待遇。   多跟楚玥玩一玩果然是好的,能把她之前那软弱的性子扶正些。   方云蕊撇下文雀出来,在上次楚岚停马车的地方看见了楚岚,她见楚岚那个表情,就知道自己方才的模样大约被看见了。   若是在之前,她或许还会惶恐一阵,担忧楚岚会否觉得她性子坏,可现今方云蕊只觉得无所谓。   她还能在楚岚的印象里坏到哪里去呢?反正楚岚早就觉得她蠢笨不知廉耻了。   “表哥。”方云蕊唤了一声,她被太阳耀得眯起眼,又跟着唤了句,“兄长。”   昨夜她问楚岚的问题楚岚并未给她解答,所以她也不知究竟要如何喊他了,以前是一直喊表哥的,她一时没能改过口来。   但国公爷已经让他们做了这兄妹,便算是兄妹了罢。   楚岚没有搭理她的称谓,只是沉着上了马车,那意思再明显不过,便是让方云蕊也跟着上来。   方云蕊终究没有再问,转而攀上了马车里。   青墨驾着马车,将他们带去了一处空地。   这一路上颇绕了些路,马车并不算太平稳,可坐在马车里的两个人始终一言不发,没有任何交流。   等到了目的地,方云蕊下了马车,才发现这里是一出校场。   空无一人的校场,设有靶子和弓.弩。   这是要做什么?方云蕊不大明白,但她没再开口询问。   楚岚慢悠悠踱步跟上她,道:“今日起,教你习射艺。”   方云蕊一愣,不禁抬眸去看他,那双清冷的眸子透着凌冽,无形之中给人一种严厉的错觉。 第67章   背上早就被汗水浸湿了, 胳膊酸得厉害,手上更是被磨出了细纹和血痕,可身侧那人仍然在说:“不对, 视线要与箭镞持平,两肩放松, 不要崩那么紧。”   “力气太小, 再来。”   “准头太差,再来。”   “你的姿势又出了问题。”   ......   方云蕊浑身发热,有一半是臊的,另一半则是气愤, 她实在是不明白, 自己为什么要听楚岚的来学这种东西?于她有什么用呢?她这辈子也不会用得上这种东西!   楚岚是不是刻意欺负她来的?   定然如此, 毕竟他本来也没安什么好心。   连射了二十多次,而她连箭靶的边都没碰到之后, 方云蕊心里窜起一股火来, 她发着狠,用力将手里的弓扔在了地上。   青墨在旁边守着,见状心里“啊呀”了一声。   楚岚冷然的视线落在方云蕊身上, 依旧看不出他半分情绪,却让方云蕊更为恼火了。   他凭什么呢?凭什么拿她当作玩物一般?完完全全掌控她的喜怒哀乐, 全凭他的意愿将她捏扁揉圆, 弄得别人心中翻江倒海,他却始终波澜不惊。   她摔了弓,楚岚甚至都不问她一句为什么。   方云蕊忍无可忍,道:“我要回去。”   她的眼神充满倔强, 眸底像是要燃起火来,怒视着楚岚。   她根本想不通, 她为什么要学这种东西?有什么用处?她能行军打仗?还是她未来的夫家需要她做这个?   “不可。”楚岚看向十步远的那个箭靶,“今日你射中它,才能回去。”   “我不学!”方云蕊愤愤往那把弓上踩了两脚,“我为什么要学这种根本用不到的东西?”   她的手都磨破了,女孩子家的手也是顶要紧的,若是为了学这种东西,在她手上留下什么疤痕茧子,她可不愿意!   日后即便是她嫁与了乔宁,那最多也不过是执掌中馈管管仆婢罢了,何须用得到这种东西?   “你如何知你用不到?”楚岚虽早就料到这丫头怕是会发发牢骚,可这时间比他预想中的早多了,按照她隐忍的性子,不该才射了二十多支箭就不高兴了。   “我当然用不到!”方云蕊无比坚持,“我在女学中学到的才是真正有用的东西!点茶、抚琴、制香、插花,哪一样不比这东西实用?”   “何处实用?不过是些花架子罢了。”楚岚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否决了他,在他们二人之间,他从来坚信自己的对的,小姑娘眼界太低,又时常养在深闺里,她又懂什么才是真正有用的东西?   “就是有用!”方云蕊被楚岚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刺伤了眼,他不就是嫌她们女子学的这些东西没有实质用处么?可这些又不是她能改变的,人人都是为了将来自己多一分活路,多一分搏宠的法子才学,他根本不懂她们这些人的难处。   更加不懂,他这样自以为是将他所觉得重要的东西强加在她身上有多令人厌恶。   探花郎,便什么都是对的吗?   方云蕊咬重了字音,又重复道:“就是比射箭有用!”   昔日只会低着头往他怀里钻的小雀,有朝一日竟对自己露出獠牙来,楚岚觉得好笑,又觉得她能这样生动活泼一些,不再拘着自己,也是好的。   乔家的家教虽严,但对儿媳还是会网开一面的,她去乔家,可以说全然没有半点风险,实在是合适至极。   “你只须听我的。”楚岚道。   现在跟她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的,不如不讲。   “我不听!”这三个字喊出口的同时,连方云蕊自己也吓了一跳,她才发现自己心底原来早就积压了这么多委屈和怒意,喊出来的声音甚至带着一丝哭腔。   所以她又开始觉得自己有些丢人。   分明方才还势均力敌的,她怎么就忍不住想哭了呢?这真是不好,这太丢人了,她应该狠狠反驳楚岚一通才对!   楚岚很轻地叹了口气,他凝望着方云蕊许久,才道:“你便这般确信,自己能安稳富足一生吗?这般确信,自己永远都不会落单,遇上危险吗?”   方云蕊被他说得一滞,不约而同想起了那晚的刘善、当时的楚江......   “乞巧节那晚,从刘善手中救我的人是不是你?”方云蕊忽问了一句,问得楚岚微顿。   他并未隐瞒,道了声“是”。   即便是早就猜到了,可听他亲口承认的这一刻,方云蕊心中还是有些五味杂陈。可今时不同往日,若在从前她确信了这件事,她只会觉得感激感动,只会更加倾慕楚岚。   可现在她却是在想,就这般巧合吗?恰巧是楚岚救了她?恰好楚岚那个晚上回来?难道不是他们母子一家合计好了这个计划,紧急关头,楚岚又于心不忍了吗?   他这样的人会于心不忍吗?他有心吗?   方云蕊真想问他,问楚岚究竟知不知道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问他这个计划中究竟有没有他的参与。   可是问了又如何?她宁愿相信这些事都是楚岚做的,冤枉他便冤枉了,只有这样,她才能割舍下自己不知所起对他生出那些妄念来。   本不该存在,她马上就要放下了,马上就要放下了。   见她不说话了,楚岚做出了自己的妥协,无奈着口吻道:“今日便如此罢,明日继续。”   方云蕊没再说话,心里只想着,明儿她才不会傻到出来等着呢,她和楚玥待在一起,她才不信楚岚还能进书院来抓她出去。   等等,眼下就有一个能直截了当拒了他的正当理由。   “明日我有约了。”方云蕊道。   楚岚低头看她一眼。   他还什么都没问呢,就听方云蕊自顾着道:“乔宁,自然是要再见见的。”   说罢,她就先一步朝马车那边走了,青墨连忙奔了过来,用袖子把方云蕊扔在地上那把轻便小巧的弓擦了擦,啊呀,这可是公子亲手做的弓啊。   写出锦绣文章的一双手亲做出来的弓,便是拿去卖,也有不少人愿意要呢。   青墨紧紧捂着,暗暗抱了一丝侥幸公子能忘记这把弓。   谁知他还没抱热呢,就听楚岚道:“擦干净,放好了。”   “......是。”青墨很是遗憾地看了弓一眼。   等坐上了马车,两人依旧是无话的,方云蕊一直以为这一路势必会同方才来时一样,两个人一句话也不说。   谁知快到书院的时候,楚岚突然问她:“乔家那门亲事,你当真很满意吗?”   四周夜色寂寂中,方云蕊只觉得他的声音有些空灵,她下意识回头,可马车里灯也没点,她更看不清楚岚的表情。   “自然满意。”方云蕊毫不犹豫答了,“恨不得马上就嫁过去。”   她话中赌气的情绪太过明显,楚岚听了也只是无谓笑笑,道了声:“到了。”   方云蕊便又觉得自己是一拳打到了棉花上,不再去看楚岚,掀开帘子跳下了马车。   她本来觉得自己回来得已经够晚了,可回到厢房见楚玥竟然还没回来,便只好先去沐洗。   等她坐在床边都快要擦干了头发的时候,才见楚玥姗姗来迟,一身衣服下摆上沾满了泥点子,脸上也是一副惶恐模样。   方云蕊吓了一跳,“你这是去哪儿了?”   楚玥连忙跟她比了个嘘声的动作,压低了声音道:“我遇上山匪了!”   “什么?”方云蕊脸色一白,一幕多年前令她极度不愿回想的一幕从她眼前一闪而过,她下意识攥紧了楚玥的衣服。   “在哪儿?”   “就在城郊!”楚玥睁大眼睛一脸后怕,“我和几家小姐今日越好去打马球的,原本玩得好好的,谁知下午擦黑的时候正准备要回去了,树丛里突然窜出一伙盗匪来,吓得我们四处逃窜,我拼了命地跑才逃回来,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她说着连连拍着胸脯,胸口起伏得厉害。   “那伙人长什么样?”方云蕊冥冥之中忽有种怪异的预感,就好像今日这些山匪,也是当年杀害她爹娘的那伙山匪一样。   “长什么样?就是坏人模样呗!”楚玥左顾右盼,拉着方云蕊道,“你陪我去洗个澡罢,我一个人实在是不敢......”   能将天不怕地不怕的楚玥吓成这样,看来那伙人当真是穷凶极恶。   方云蕊陪着她去了,担忧地问:“那你们没人出事吧?”   “应该没有吧?”楚玥思索着道,只是不太确信,“我们是一起跑的,我的马都算慢的了!定然没有比我还慢的了!”   “那就好。”方云蕊放了心,主动替楚玥擦洗起来。 第68章   第六十八章   夜里睡下的时候, 方云蕊又不免想起楚玥所说的山匪之事,她将这件事联想到自己身上,心想若换成了她, 她能如楚玥这般脱身吗?   可答案令人遗憾。   她不能,因为她根本就不会骑马。   四年前京郊横遇山匪, 她爹娘被杀害了, 四年后的今日她仍旧无力逃脱。   心口闷闷的,方云蕊忽呢喃着道:“楚玥,若有个人愿意教你一些防身之术,你愿意学吗?”   楚玥都快睡着了, 听她来了这么一句, 又霎时清醒过来, 答道:“学啊!为什么不学!我之前想学来着,我娘不让呢。说女孩子家一学这些, 性子就野了, 性子野了收不住,将来嫁人便要吃更多的苦、受更多的罪。”   方云蕊咬着唇,是这样的, 这个道理她自己也明白,可楚岚的话又适时在她耳边响起——难道她就能保证今后一直有人护着她吗?她永远也不会落单吗?   莫说四年前那场飞来横祸, 就说近在眼前的去年, 她都遇上这种事多少次了?哪一次不是能直接要了她的命?   她卑微如蒲草,轻易就能被人连根拔起,若自己不坚韧,日后这种事还不是会接踵而至?   比起实实在在的危险, 那些嫁人之后所谓的吃苦受罪,倒更像是空想了。   见她说了一句话就又不说了, 楚玥嘴巴寂寞起来,又追着问方云蕊:“你和乔家的小子怎么样了?怎么这些日子也不见你约见他?”   “是该见见。”方云蕊嘀咕着,“我想着明日就约他见见了,只是又不知道见了面要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惴惴不安的。”   楚玥噗嗤一声笑出来,道:“那上回你和他泛舟湖上,聊得如何呀?”   方云蕊想了想,道:“上次都是他在同我说,我竟从头到尾只支吾了几句没什么意思的话。”   “呀,那说明他是个会照顾人的,你只管明日约他去,就看他怎么安排了。”   听楚玥一派轻松,方云蕊心里却始终觉得别扭,她一直觉得男女相看才是正经道路,而今得知其实真正的高门大户择婿择妻,都是会让男女双方私下接触多次才定的。   这样的接触既不会越了界限,又能让双方多增进了解,待双方满意了再定下事来,才能更加保证婚事长久美满。   毕竟大户人家成亲,是最忌分分合合的,许多女子仗着有娘家庇护,性子便很不容人,这个法子刚刚好能解决这样的情况。   这种路子,是方云蕊来了国公府之后,才听说的。   就连三夫人柳氏那样谨慎的人,也让大女儿与柳五郎私下见过几次,说过几次话,才将这婚事定下来。   “你说得也对,我明儿只能去了。”方云蕊抿着唇,她都跟楚岚那样说了,实在不能不去。   楚玥听得发笑,“你这小妮子,让你见情郎的,怎么说得同上刑场一般。”   第二日一早,方云蕊便差人去给乔家送了信,约乔宁黄昏时一见。   她渐渐明了,乔家这门婚事大约是她这辈子所能遇到最好的了,实在不宜再迟疑,待今日见过了乔宁,多了解一些他的事,趁下个休沐日她就回国公府跟国公爷说明了,早些把婚约定下来吧。   在女学读书的日子本就很充实了,可人天性就是喜好忙里偷闲的,即便是学业追着,方云蕊也留了不少闲心忙自己的闲事。   傍晚黄昏,方云蕊在一条长街下了马车。   这条街比较冗杂,大到珠宝玉器小到零食点心,各种都有卖的,所以贩夫走卒、平民百姓甚至官家子弟都会在此出现,又是临近刑部府衙的,治安也很不错。   方云蕊千挑万选,才选了这么一个地方与乔宁相见,自然都是她那喜欢到处疯玩的楚玥的主意。   她照例蒙着面纱,在等人的间隙里随意站在一处摊点前看着上面的木雕样子,正看得入神,忽然觉得耳根处搔来一阵凉风,她抬眸去看,果然对上乔宁带笑的双眼。   “方姑娘。”乔宁道,“久候了。”   “我也是刚到。”方云蕊对上他,又立刻拘谨起来,她其实不大喜欢这种不自在的感觉,但想着今日过后就要定下这门亲事了,便只能努力忽视着,用指尖点了点对面的春华楼道,“咱们去里面说话罢。”   楚玥替她在这里包了间厢房,方便她和乔宁说话。   进去坐好后,方云蕊其实并没有什么胃口吃饭,只是要了盏清茶,便听乔宁道:“春华楼的竹笋乌鸡汤很是出名,姑娘想不想试试?”   方云蕊点了点头,没什么意见。   乔宁又点了几个菜,待小二走了,方云蕊才大着胆子问了乔宁一句:“我们的事,你跟家里说过了吗?”   乔宁一愣,先是怔怔看了方云蕊一会儿,随后意识到方云蕊这么问大约是要同意了,跟着露出欣喜的表情来。   “还不曾提及。”乔宁如实回答着,一边解释道,“实在是因为上次许诺会等着姑娘这边的意思,这话实是不能叫我父母听见,不然他们恐怕要斥我昏了头的,便暂且瞒了下来,只推说姑娘这边学业繁忙,还未来得及细谈。”   听了他这番解释,方云蕊脑海中不免浮现出一对严厉的公婆来。   她听说过乔家主君主母对乔宁严格,却不知他们对自己的儿媳是否也这般严格。   方云蕊垂下眼帘来,倒也并非十分在意这个,一门亲事有好有坏是理所应当,哪儿能什么好处都能让她占去了呢?   “那公子现在还是如上回一般的想法吗?”方云蕊问道。   “这是自然,我乔宁从不轻易许诺的。”乔宁心里也隐隐对方云蕊接下来要说的话期待起来,他桌下垂在膝上的手不禁捏了把汗。   “这样......”方云蕊欲言又止了几次,她头一回自己决定这样大的事,在此之前,她从未想过自己可以决定自己的婚事,便再三犹豫着,慎之又慎,最后才斟酌着词句道,“若是这样的话,那我下次书院休沐日......就回去告知国公爷我的意思。”   “真的!?”乔宁万分惊喜,他双目亮莹莹的,情绪仿佛能感染人似的,看得方云蕊也微微笑了起来。   正此时,一队十余携长刀的人当街穿过,身着乌金滚边的红衣,似是官差。   方云蕊不懂这些,一时好奇探头往外看了一眼,乔宁见她似是有惑,开口解释道:“应是刑部官差办案,这条街离刑部府衙很近,他们常打这儿穿过。”   哦,原来身着这样款式红衣的是刑部官员。   方云蕊认清楚了,点了点头。   末了,乔宁补充一句:“你家长兄,不就是在刑部任职吗?这些人应当都听命于他才对。”   长兄?方云蕊微微一愣,茫然地抬起头来,乔宁说的是......楚岚?   “你认识楚岚?”方云蕊问道。   “见过几面。”乔宁露出几分钦佩之色来,“楚兄二十一岁便中得探花,短短数月便拾阶而上官升五品,他这样的,放眼天下也是凤毛麟角。”   方云蕊嘴角的笑意却一点点淡了,她看着乔宁,又追问了一句:“那你和他是何时相识?”   乔宁并未发觉她的异样,细思道:“应当是去岁秋末,在礼部尚书家的文会上。”   去岁秋末!?这么早?方云蕊敛紧了神色,脑海中不免想起楚岚跟她说过,婚事不必她操心,他已有安排。   上回她以为他的安排是冯玉竹,却不想是她想岔了。   难道其实是......   方云蕊心头颤动,几乎笃定了自己的猜测,可她还是有些不死心地问了一句:“花朝节那日,你说有位友人与你有约......”   “啊,正是楚兄。”乔宁方想起此事来,于心中感叹了一句世间缘分的巧妙,他与楚岚相约青芒山,楚岚一时有事爽约,却让他相识了楚岚的妹妹,何等佳人绝色,叫他一见钟情,再难忘怀。   方云蕊原本心悸着,听到这个答复后反倒心中沉寂下来,宛如一潭死水,可周身也冰凉。   温暖春日,她双手冰凉,整个人像是凝结成了冰。   啊,真真是怪不得!怪不得这世间有这般因缘巧合,原来是楚岚一手安排的,他知道她要和楚玥去青芒山,所以提前将乔宁相约而至。   楚岚口中所说的那个给她安排的婚事,就是乔宁无疑。   她就说,这件事怎么看怎么叫人觉得虚无缥缈,怎么都觉得毫不真实,这样顶好一门亲事,怎么就落在了她的身上呢?   原来是因为楚岚。   “方姑娘?”乔宁的声音自耳边传来,逐渐清晰。   方云蕊对上他的视线,还有些呆怔。   “你怎么了?”乔宁问她,眼含担忧,“我看你愣神许久,可是有什么不适?”   “你......”方云蕊轻咬了下唇,她心底已渐渐放弃了什么,看着乔宁问道,“你那日若无楚岚相约,可还会去青芒山?”   乔宁微顿,不明白为何方云蕊要问他一个这样的问题,不过还是认真答了:“我平素除了赴宴诗会,甚少外出,那是我第一次去青芒山。”   方云蕊明白了,轻轻点了点头。   所以她与乔宁若在寻常情况下,绝无巧遇之可能,即便巧遇,当时她或许面覆轻纱、或许已是他人之妻。   “乔公子。”方云蕊收敛了神色,起身郑重道,“今日我约见你,是想告诉你,这门亲事就此作罢了吧,这是我深思熟虑后的答复了。”   她实是不想,和自己相处一辈子的男人,她的夫君,也与楚岚息息相关。 第69章   说完了这话, 方云蕊便转身要走了,乔宁都未反应过来,等方云蕊都走到了门口才猛然起身拉住她。   他下意识做了这个动作, 意识到无礼又很快将手撤开,满脸的不知所措, 那双始终含笑的眼睛此刻耷拉下来, 望着方云蕊道:“是我...说错了什么话吗?你方才不是说......”   “没有说错什么话,无关你的事,我方才就是这个意思。”方云蕊逐渐坚定了口吻,“我只是一开始不知道要如何跟你说, 才会更好, 可似乎适得其反了。思来想去, 还是直接说了罢。”   她素来是很会撒谎的,情急之下, 她对乔宁说出的每个字都是脱口而出, 却又像早就在心里排演过多回。   “可是.......”乔宁一时急着否认,都想不出来自己究竟要否认什么,方才方云蕊的确什么也没有明示不是吗?可她方才分明是要应下这门亲事的啊......   “可是你刚刚都笑了。”他憋了半天, 耳朵都红了,才憋出这么一句来。   方云蕊垂下眼帘, 她心中觉得愧疚, 觉得自己让乔宁不好了,许是伤了他的心,她真坏啊。   可是她当真不想再和楚岚扯上什么关系,当真不想以后每次看见他, 都会想起自己嫁到乔家之后的美满生活都是拜楚岚所赐。   是她困顿之中亲自求了的楚岚。   是不知多少个夜里和她耳鬓厮磨过的楚岚。   听见这个名字,看见他这个人, 方云蕊就会不受控制地想起这段过去,很不堪的、她不再是大家闺秀的过去。   献媚求宠,这是什么样的女子才能做出来的事?青楼女子。   所以她也不愿今后每每看见自己夫君的脸,就会想起自己这段美满姻缘还是由楚岚一手促成,接连再想起往前不堪的种种。   之前说要答应这门亲事的时候,方云蕊一直犹豫不决,一直觉得太过虚无了,觉得自己高攀不上。眼下她一口回绝此事,心中反倒像是落下一块石头,安定下来。   方云蕊扬起双目,注视着乔宁的眼睛。   此时此刻她竟然还在想,当初是楚岚告诉她,她若不喜欢一个人,就要看着对方的眼睛口齿清晰地吐露出来,不要有丝毫避讳。   “我确实对乔公子无意。”方云蕊清声道,“那日我去桃林中,全然是因将公子身影错认成了他人,否则我不会独自进去的。”   乔宁喉咙里像是哽着什么,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强忍着什么,忍得眼角通红,最终却只能看着他一生中第一次爱慕的姑娘重新戴上了面纱,垂下那双乌俏灵动的眼睛,窈窈窕窕的身影消失在了拐角处,彻底看不到了。   海林就守在方云蕊身边,一同守着的还有国公爷那边的张妈妈,一出春华楼,方云蕊就抬眸对张妈妈笑着道:“这两次辛苦张妈妈了,烦请您先回去跟国公爷说一声,等书院休沐了,我再亲去跟国公爷说明。”   张妈妈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应了一声,一双眼中噙满可惜二字。   回书院的路上,海林欲言又止了几次,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姑娘,这好好的亲事,怎么就给拒了呢?”   方云蕊本也紧紧掐着自己的手心,是啊,乔宁真是好,乔家真是好啊......可为什么偏偏和那个人有关呢?她不想再和那个人有什么牵扯了。   嫁人之后,就是她的新生了,从前种种都应该被割断舍弃,而不是没完没了地缠着她。   “我不喜欢他。”方云蕊轻轻吐息,“我心里空落落的,想到去乔家,我有些害怕。”   海林不再说什么,抱住方云蕊轻轻拍着她的背。   “你回去记得告诉大夫人这件事,若她还愿意,就再替我寻寻罢。”方云蕊道,这次她就再也不挑剔了,龙潭虎穴也好、刀山火海也好,她都去。   等回了书院,楚玥看见她回来,问了一声“眼睛怎么红着”的时候,方云蕊才知道自己哭过了,只是没有流下眼泪来,生生忍着。   她扯出个笑来,对楚玥道:“我把乔家的婚事给拒啦。”   “什么!?”楚玥心头突地一跳,身板都瞬间坐直了,又渐渐放松下来,“也罢,你不喜欢也就算了,一门亲事而已,不然强嫁过去,谁知是怎么回事呢。”   方云蕊忽然笑出声来,她一下子坐到了楚玥身边,紧紧贴着,把脑袋往楚玥身上靠。   “干什么这是?”楚玥哼了一声,也使力朝她的方向挤过来,两个人挤着挤着,就一块儿向后倒在了床上,都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夜里入睡的时候,方云蕊发现自己这些日子以来头回睡了个安稳觉,再没有其他事可想,一直存在心间的那丝愧疚也渐渐放下。   她想嫁给自己的夫君,而不是一个和楚岚那么相像的人。   临近大考,这次大考之后又有两日休沐,方云蕊一直盼着。   放榜那日,她拉着楚玥去看,凑近了才看见自己的名次,跌到了第二,排在她前面那位赫然是文雀!   余光中,方云蕊甚至看到文雀很是得意地扫了她一眼。   她浅笑笑,没有在意,看罢之后便坐上国公府的马车回去了。   啊呀,有两日休沐,一直紧绷着过日子,多出这两日的清闲来,反倒有些无所事事了。   一大早,方云蕊先去往了荣寿堂,跟国公爷说明自己的事。   “唉,你们小辈的婚事,自己拿主意最重要。”荣国公并不是很在意方云蕊又拒了一次定好的人家,只是徐声说着,神色和蔼,“这京城未婚的年轻公子有那么多呢,总能有看对眼的,不急。”   方云蕊彻底放下了乔家的婚事。   从荣寿堂出来后,她便去了朝晖堂,见过大夫人。   江月容一直盼着她来和自己说说话,毕竟海林这孩子传话是个一板一眼的,上次跟她说有关方云蕊的婚事,还是说:相中了乔家的公子,姑娘说要再看看,但可能也八九不离十了。   下次一开口,就是:乔家的婚事被姑娘拒了,说是不中意人家。   干巴巴的,什么都没有,勾起江月容无限好奇心来,总觉得这里面定然是发生了一段缠绵悱恻的。   “没有什么......我同他总共才不过见了两面。”方云蕊低着头,被江月容那副笑盈盈的样子看得实在不好意思。   “只是觉得......实在没什么心思,心里怪不安的。”方云蕊喃喃着,一不小心说出实话来,“许是因他也是个文人罢。”   她说这话的时候,脑中不经意掠过一道身影,将她眼中刚刚汇聚起来的笑意又弄得冰冰凉凉的。   江月容却没听出来她的意思,而是道:“我知道了,你喜欢习武的军汉!”   方云蕊面色一白,正想反驳的,可转念一想行伍之人,总不能再跟楚岚搭上什么关系,索性也就不再吱声,权当默认了。   “原来是这样。”江月容捂着下巴深思,“我给你找找,定给你找个俊朗的夫婿。”   若说是武人,那这婚事其实就很好配了,许多军汉家中都不是什么富贵之辈,从中捡个条件不错的,有的是人能挑呢!   文武相争,文是清流,武再末流,门当户对嫁女,嫁武人是下嫁。   是以许多女子都不是很愿意嫁寻常军汉,哪怕门第不好,也更愿意择个寒门士子。从前江月容倒是没往这方面想过,这回有了新的方向,她倒是可以去打听打听,择个不错的来。   江月容膝下无儿女,她其实很乐意做这个牵线的,素日里无聊,她总是尽可能地给自己找些事做。   婚事有了大夫人掌眼,方云蕊便也觉着安心了,她在朝晖堂小坐了半日,午后才往自己屋里走。   还不待进门,就见青墨站在她的院子门口,翘首望着,一看便知是在等她。   方云蕊看见青墨的一刻,就知道自己即便是休沐了,也无法逃过楚岚在校场对她的操练了。   甫一走近,就听青墨道:“表姑娘,偏门的人已经被支走了,现在出府时间正好。”   方云蕊有些想笑,但她终究是什么也没说,点了点头跟着青墨一同出了府。   她心里想着,学就学,横竖是给自己多长些本事,她有的是时间,还能忙过在刑部当职的探花郎不成?他既这般闲情逸致,就让他教好了。   反正这些也都是楚岚欠下她的,她又何须有什么负担。 第70章   到达校场的时候, 落日余晖尽投驻在楚岚一人身上,方云蕊被晃了晃眼,下意识微眯起眼。   她本以为今日大约又是射艺练习, 谁知她刚走近楚岚身边,劈头盖脸就被问下一句:“为何要拒了与乔家的婚事?”   方云蕊一愣, 若她没有听错的话, 楚岚的声音好似含着一丝怒气?他凭什么生气?气她竟敢忤逆,不遵从他的安排吗?   “觉着不合适,便拒了。”方云蕊道。   她的声音原就带着股娇糯的滋味,将近一年光景, 少女的音色愈发重了些, 不再那般稚嫩, 只是还能轻易听出话音中有赌气的成分在。   分明是费心替她寻的,翻遍了京城才找出这么一家不论家世样貌都登对的, 上上下下全无污糟事的, 今后多半也不会纳妾的,何况那乔宁还对她一见钟情,她可知这中间有多来之不易?   之前还觉得她乖顺懂事, 可现在看着,却只像一块顽石。   楚岚威压的气势袭来, 像是逼问, 以前他这样的时候,方云蕊总耐不住压力,不出片刻就吐露了自己的心事,可眼下她也倔强起来, 紧抿着唇没再说第二句话。   跟楚岚又有什么关系?她想,这是她自己的事。   “那你究竟想要什么样的?”楚岚开始觉得她实在有些不识趣了, 乔家的条件是很好的,她嫁过去只有享福的份,她没有理由不答应的。   他虽是只问了这一句,可他心中的想法却被方云蕊所熟知,她听着楚岚那样说话的调调就猜到他在想什么了,大约是觉得她不可理喻罢。   方云蕊也知道自己推了乔家的婚事这件事有些不可理喻,可她这辈子其实这就任性了这么一回,她就是不想余生都和楚岚染上关系,当真不想。   “我想要什么表哥不知吗?”方云蕊仰起脸来,面上全无异色,乌黑的眸子直视着楚岚。   这一举动忽让楚岚想起初二那晚的灯会上,一片交相辉映的灯火中,她与他盈盈对望,向他表明了心迹。而此刻黄昏之下,几乎是和那晚一样的光景,她同样是被灿金的光芒笼着,眼角眉梢甚至多了浅淡的笑意,比她那日怯怯紧张的模样更加楚楚动人。   楚岚险些有些移不开视线,自然而然想通冯玉竹、想起乔宁,一个两个的,究竟为何都对她一见钟情。   她还想要什么?当真要做楚家的长孙夫人不成?   楚岚尚未表态,不过心中多少笃定了这一想法,他理应觉得方云蕊太过托大可笑,可细问自己时,又说不出这可笑在何处。   也许她一开始就是盯着这个位置,献媚求宠,上位的手段罢了,如此说来,乔家她看不上,那也理所应当。   “我自然是想要......”方云蕊碾着舌尖,一字一句慢慢吐露着,身形也朝楚岚靠了几分,她每每离得近些,便总能嗅到楚岚身上那股幽然的兰香,嗅见便总觉得喜欢。   因为喜欢,她曾私下偷偷问过珊瑚姐姐这是什么香,从前并未嗅过这般纯然沁人的,但凡是制香,或多或少都会留下人为的痕迹,若能如花草香味一般,那便不叫制香了。   寻常花香果香,也极难留在人身上的。   珊瑚姐姐却跟她说,楚岚是从不会用香的。   因为从前不在府上,所以也没有养成日日都要熏香的习惯,不过楚岚总是会在书中夹上一片兰花花叶,作为读书进度的标记,时常翻阅,自然而然也染上这种清而不浊的香气了。   这些往事,仿佛还历历在目,她总是一遍遍告诫自己,实是不可对楚岚动心的,可行为上却又忍不住去窥探一二,等知道了,又会暗暗欢喜。   往后,她不会再陷进去了。   楚岚看着她靠近,也只凉凉注视着,似是笃定了她不会全然贴上来,这到底是在外面,青墨还在一旁看着,她不会有这么大的胆子。   可他的视线却落在方云蕊的唇珠上,他想自己已经猜出了她的后话,心情也跟着模糊起来。   本来尚存的那些怒意,又烟消云散了。   “自然是想学骑马。”方云蕊忽地起身,调转了话音,很是自然地摸了摸手边的短弓,“这些东西学起来又费时费力,且我一个女子,还要不时带着弓箭不成?还是先学学怎么逃吧。”   “表哥会教我吗?”方云蕊眸中噙着笑意,只是这笑意太过清澈,顷刻间她身上好似没了妩媚的影子,又成为懵懂无知的少女一般。   她所念的“表哥”二字也不再带着什么情愫,仿佛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称呼,楚岚从未如这一刻般清晰地意识到他们二人之间,有什么脱离了开来。   “你要学骑马?”他问了一句,有些想否决,骑马多少带着危险性,万一摔了......   可又觉得自己实不该如此为她惦念。   “是,楚玥说她常去打马球的,我也想学。”方云蕊道。   她既主动提出,不该不应,只是她今日穿着实在不宜骑马,而且他也并未带温驯的马匹过来。   “那便下次。”楚岚应了,“今日便先......”   “那我就先回去了。”方云蕊打断了楚岚的后话,她规规矩矩地朝楚岚一礼,声音清晰入耳,“今日出来得够久了,再晚怕是不好,虽是表哥,但也需避讳着的。”   方云蕊礼完站直了身子,没有再过问楚岚的意见,转身朝马车走去了。   楚岚看着她,她的背影婉约柔软,娉娉婷婷,一如从前。   多半是自己想多了,小姑娘家闹闹脾气罢了,她这样一直深养在国公府中的人,还能有什么大本事?一桩婚事就能哭着来求她。   多半是什么地方又不顺了她的意,无需理会,乔家不好,自然有她的理由,再给她找门适合的亲事,尽快打发去了,也算全了祖母心意了。   也算多少填补了他心中因同情升起的那点愧疚。   刚回国公府,方云蕊便听说楚玥急着找她,趁夜往梅雪堂中去了,进了姑娘院子才见楚玥哭得两只眼睛都红肿了,却又紧紧捂着嘴。   方云蕊被吓了一跳,忙上前问:“怎么了这是?”   “云蕊!”楚玥见她来了,紧紧抓住她的衣角,压低了声音惊恐道,“你可记得我上回同你说在京郊遇见山匪吗?”   方云蕊点了点头,她就是因为这事,才想学骑马的。   “我以为那日人都尽逃了!今晚我才得知,绮罗被抓走了!”楚玥说着又流下两行泪来。   方云蕊心口一紧,“绮罗是?”   “是孙家的二姑娘,孙绮罗。”楚玥紧咬着唇,“与我差不多大,你说她怎么样了?还活着吗?”   方云蕊觉得只怕是凶多吉少。   “你如何得知?”方云蕊问道。   “我们常一块儿玩的派人传给我的,我都没敢让娘知道,娘若知道了,怕是会关着我再也不叫我出去了!说是孙家已经报官了,也不知道人能不能找着,这事儿能不能瞒得住......”   楚玥只觉得惊恐,分明那日还生动活泼的一个人,竟然被抓走了,也不知道是被抓去做了什么?杀了人不成?   可杀人,当时就会杀的罢......实在不必抓人走的。   楚玥有了不好的猜测,可她不敢往深处想。   方云蕊不知该如何劝慰楚玥,她不认识孙家二姑娘,说难过并不至于,可一个小姑娘被山匪抓走了,说不担心是不可能的。   女子若落到那些人手上,又会是什么下场呢?   “京郊......为何会这么乱呀。”方云蕊喃喃着,当年她家里出事的时候,爹娘两条命,官府许诺会查出真凶,可这么多年过去了,到底没个音信。   那件事便只能被定为一个意外,天下不算太平,时运不济遇上个流寇什么的再正常不过了,哪里有人会去细查呢?   死的又不是京城地界人士,也不是什么名门贵族。   方云蕊指尖冰凉,那这些人到底是不是同一批呢?她记忆都有些混乱了,甚至都有些想不起那日杀害自己爹娘的人,长什么模样......   “云蕊......”楚玥摸了摸她的脸,“你怎么也哭了?你害怕吗?”   方云蕊闻言摸了把自己眼角,才发现已经湿了。   “孙家有名望吗?”方云蕊问,“他们家报官,官府会详查吗?”   楚玥怔了怔,“有...应是有的,她爹是三品尚书。”   方云蕊放了心,能同楚玥一起玩的,自然都是京中望族之后了。   “楚玥,若是抓到了那些歹人,你能告诉我吗?我想去看看,看看那些人长什么模样......”   “那些人有什么好看的!穷凶极恶之徒,你小心被他们记住了你的脸,伺机报复!”   “你告诉我吧!”方云蕊求她,“我必须要去看一眼的,大不了到时候,我遮住脸去。”   楚玥一时无言,可想了想,方云蕊好似也从未求她帮过什么忙,便又点点头道:“好,若我得到什么消息,我就跟你说。”   这一夜里,方云蕊睡得十分不踏实,总是断断续续地梦到她十二岁那年,和爹娘一起从江南进京那日。   风和日丽,鸟语花香,他们一家人坐在马车上,本是多么其乐融融的一幕。   可突然传来一声惨叫,咻地一声,车夫被一支短箭射死,血溅了满窗。   马匹嘶叫着,有人砍断了车轴,爹娘在身后,海林拉着她死命地跑,反复叮嘱她不要回头......   又一滴泪从眼角落了下来,方云蕊浑身一颤,才发觉天已大亮了。   门外传来海林的声音:“姑娘,方才朝晖堂有人来传话,问今日姑娘有没有空闲,大夫人找好了人想让姑娘过去相看呢。” 第71章   方云蕊起了身, 朝晖堂过来传话的人说让她大可穿随意些、轻便些的衣服过去,因着见面的地点是在外面。   她坐在镜前描妆,无比笃定, 事不过三,只能是这回。   不能再有下次了, 这次大夫人不论给她找了个什么人, 她都要应下。   反正她的婚事,横竖也就那样,横竖也跳不开全部的糟污去,既不是给什么人做妾, 那她就该心满意足。   她描了此生中最细致的一回妆, 不论对方是谁, 都想让人家对她印象好些。   海林说不上高兴,但也说不上不高兴, 她一早上都安安静静地替方云蕊梳头, 心中默默期盼着姑娘这回遇上的人也能很好。   她穿了身秋梨黄的薄衫,简单地佩了只黄玉簪花,便出门上了马车, 大夫人正坐在里面。   “哟,今儿总算见你打扮一回。”江月容看着她这样穿, 满目欢喜, 她喜欢看女孩子打扮,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也是很爱打扮的,若是这段婚事顺利,她应该也还能再打扮几年。   只是那该死的男人竟撇下她跑去道观了, 她很是失魂落魄了几年,觉得自己好似是个罪人。可后来慢慢这日子过着过着, 她又觉得没了男人也没什么不好。   素日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整个朝晖堂都是她的,无不快意。   只是她现在不好再重心打扮了,只能穿些沉稳素净的衣服,否则叫别人看见那算怎么一回事呢?别人家的儿子跑了,她欢天喜地!?   再说,年龄也确实到了,不该再花枝招展的。   江月容看着方云蕊,就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不过想起今日要带她去见的这个人,心里又有些犯嘀咕。   “今儿带你见的人,他年纪有些大了。”江月容道。   方云蕊抬眸,别人家说媒,那都是先捡着好处说,缺点也能说成优点来,都翻出了花儿来,她还是头回见大夫人这般,上来就说人家不好的。   “没事。”方云蕊道。   江月容惊讶,“你都不问问他多大?”   哦,那是该问问。   方云蕊便问了:“多大?”   江月容觉得自己关子没卖成,有些索然无味,比了个手势道:“今年二十六岁,比你啊......大个十一岁。”   方云蕊心中默默地想,她其实去年就及笄了,今年都十六了,那其实是大十岁。   十岁罢了......没关系。   见她不说话,江月容又道:“嗯......而且他是个鳏夫来着。”   方云蕊再次抬眸,鳏夫啊,也不知丧妻多久了,若是新丧就要再找,恐怕不是什么重情之人,以后少不得要受累吃苦的。   方云蕊轻轻叹了口气。   江月容被她这模样笑到了,好笑地道:“你若是不满意,你就说出来!叹什么气啊,我本也觉得这样的男人实在衬不上你,可总觉得这种事,还是要你们两个人见了才能定的,别因为这些东西挡住了你二人的姻缘,你说呢?”   方云蕊点点头,“没关系,这些都不是大事,都听大夫人的。”   江月容摸摸她的头,“你这孩子,就是太懂事了,我本该教育你泼辣些,可这是长在根儿上的性子,岂能是说改就能改的?所以我想着,就给你寻摸了个......”   话音戛然而止,江月容觉得自己透露太多了,两个人还没见面,她怎能一股脑全说完了?这样不好。   “什么?”方云蕊想知道被江月容咬断的话。   江月容一脸神秘,“去了你就知道了。”   很是巧的,今日见面的地点竟然又选在她与乔宁相见的那条街,她暗暗想,这地方果然不单是楚玥知道,大夫人也知道的,那必然还有更多人知道了。   想了想,她从怀里拿出面纱,把脸给遮上了。   她路过了春华楼,自如地停下来,以为等她的人在里面,谁知给她引路的女使却没停,直直往前走了,走了几十步路,女使才停下来转身对方云蕊道:“表姑娘,你往前走就是了,他已经到了,正在前面等你,记住了,是姓赵的。”   “我?”方云蕊有些不确信地朝前看着,“可前面行人还是很多啊。”   女使道:“表姑娘只管向前去,你看见他,就知道是他了。”   ......这是什么话?方云蕊没有办法,便只能继续往前走了。   大约只走了十几步,她就看见一株大柳树下,一男子肩宽腿长,穿着寻常的灰色布衣,双目如星、丰神俊朗,见着他的一瞬,方云蕊好似是明白了那女使所说那句“你看见他,就知道是他”是什么意思。   她顿了顿,又往前走了几步,越往前走越觉得身前这个男子身形如山一般,压迫感很深,令她生出一股惧意来。   见她过来,那男子率先开口问她:“你是方姑娘吗?”   方云蕊点点头应是,觉得那份压迫感又深了几分。   “我叫赵怀峥,有礼了。”他说话的嗓音低沉悦耳,不似文人那般慢慢悠悠的,简练又明快。   他姓赵,看来就是此人没错了。   方云蕊有些无所适从起来,她不知道接下来要说什么了,对方应该是知晓她的名字的,再介绍一番有些多此一举了。   谁知赵怀峥看出她的无措来,开口道:“往下走是一处田庄,这个时节油菜花开得正好,你若愿意可以去看看。”   他的声音平静又带着一丝暖意,很是自然地建议着,不知怎么的方云蕊听着耳朵有些发热了。   “好...好呀。”她想,她没有看过油菜花田是什么样的呢。   虽不算十分好奇,但她素来不会拒绝旁人的建议。   不过在看到那一成片的油菜花后,方云蕊露出惊艳之色来,金黄的一片花海,与晴朗蓝天相接,好像瞬间就能叫人的心绪平和下来,忘乎所以了。   “这么好看。”方云蕊叹了一声,油菜花这名字,听着不是大雅,她还以为不过是寻常的什么庄稼,却不知开花时是这样好看的。   远处是青瓦白墙的民居,上下两色被一条鲜明的界限分隔两端,干净又好看。   “这样的花会开多久?”   赵怀峥垂眸看她一眼,道:“一个月。”   这么短的花期,今日正好遇上了。   “可以进去走走。”赵怀峥见她新奇,提议道,“道间有田埂。”   方云蕊确实想进去走走,还好今日她穿的裙子不长,不然就要弄脏了。   可是她不想走在赵怀峥前头,觉得别扭。   还什么都没说呢,就听赵怀峥道:“你跟着我走。”   说完,他颀长的身影便走在了油菜花田里。   第一次有人带她来看油菜花田,并非什么四君子,并非风雅之物,而是实实在在长在地上的,一成片的花海。   不知怎的,眼前的这一幕让方云蕊想起江南。   人人富足和乐,许多人家自家就种着粮食,那个时候方云蕊一出门,外面一整条巷子里都是推着小车卖零嘴和小玩意的,乡间也有水田。   她跟在赵怀峥身后,听他徐声说着自己的事:“江家有同你提过吗?我曾有过妻子。”   方云蕊未料他会主动提及,只应了一声,不知该说什么。   赵怀峥:“二十一那年娶的,在家乡,后来发了洪水,我回去时都不在了。”   他诉说往事时口吻平静有力,方云蕊听得一顿,这是说,他的父母家人亦不在了的意思吗?   “家里就我一个。”赵怀峥道,“你若愿意过来,我再添置几个仆婢。”   方云蕊懂了,他的父母家人都在洪水中丧生了,是个如她一般的孑然一身之人。   赵怀峥说的话很是简单,没有说什么好听话,只是他的声音渐渐让方云蕊觉得安心下来。   “家中虽不富裕,但也不算贫寒,无需你陪什么嫁妆,自己留着就是。”赵怀峥一句一句地说着自己的情况,自始至终没有反问过方云蕊一句。   “你若不放心,可以过来看看,再定也不迟。”   “我、我再想想。”方云蕊回了一句,表示自己有在听他说话的,但实质的什么,她又说不上来。   街上人流涌动的喧闹声渐渐变得很远,四周都安静下来,方云蕊看着眼前的这一切,心中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踏实。   殊不知此时,一辆马车自方才那条长街上经过,慢慢行着。   忽然,一手修长的手挑开帘子,浅淡往外看了一眼。   “楚府的马车为何会在此?”楚岚闲适地捧着卷书,懒声问了青墨一句。   青墨咽了下口水,用尽量自然的声线道:“是大夫人带着表小姐出来相看的。”   话音未落,就听见里面传来“笃笃”一声。   青墨一愣,问道:“公子?”   半晌,里面传来一声:“无事,书掉了。” 第72章   相看的时间也不能太久了, 方云蕊很快从田间走出,回到了方才的长街上。她对赵怀峥起先生出的惧意少了很多,可还是没什么兴致, 饶是如此,她也觉得是时候应下这门亲事了。   “那...赵大哥, 我先回去了。”方云蕊拘谨地同人道别, 见赵怀峥点了点头,转身正欲走。   想了想,又转过身来补充一句:“若赵大哥觉得我不好,也大可说出来。”   “你很好。”赵怀峥道, “这门亲事, 若成, 是我高攀。”   方云蕊抬眸,被他那双深邃的朗目看得有些不好意思, 不再说什么, 低下头走了。   她没有再回头,满心都在想着一会儿大夫人问起,她要如何回禀, 总之这门亲事,她该应下了。   想得太过入神, 她也就没有注意到前面的摊子上起了争执, 推推搡搡的,她走上去时刚好一个男人被对方推了一把,后退着就要往方云蕊身上撞。方云蕊吓了一跳,连忙躲闪着, 却也没能避开。   正此时,一人挡在中间, 横过一只手臂来护住了她。   方云蕊抬头一看,正是赵怀峥。   “你们几个,别在集会上闹事。”赵怀峥斥了一句。   那几人纷纷回头,看他面色冷峻,一派威严,一看便知是何处的官爷,一时都不敢再吵了。   方云蕊看他跟这些人说话的神态口吻,又想起他方才跟自己说话时的耐心,忽然从中觉出几分温柔来。   “你、你怎么没走?”方云蕊问他。   刚刚,就一直跟在她身后不成?   赵怀峥道:“我看你上了马车再走。”   一瞬间,电光火石,方云蕊好像突然明白了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何种感觉。   她其实并不十分苛求夫妻双方恩爱如鹣鲽,因为这世道中情爱本就是奢求,许多女子连嫁一个称心如意的夫君都无法做到,要两情相悦何其之难?   只要让她觉得可靠、安稳,是个能一起过日子的善良人,也便足够了。   她头回从赵怀峥身上感受到了这些,头回觉得自己心里那点无枝可依的东西,渐渐落到了实处。   “我...”她顿了一下,咬紧了唇瓣,继而下定决心似的,又抬眼跟赵怀峥道,“我们定下罢,这亲事我同意了,可以开始着手准备了。”   方云蕊就是这样。   她虽全然不算是一个胆大的女子,可在很多对上感觉的一瞬间里,她都异常勇敢。   就像她清楚认识到自己倾慕楚岚,便开口说了。她如此清晰地认知自己不想嫁去乔家,也开口说了。此时此刻她感觉自己是可以嫁给赵怀峥的,便也直接开口定下,少了中间许多波折。   赵怀峥一愣,似是也没料到她会是个这般大胆的女子。   但少顷,他乌沉的双目中流露出一丝笑意来,只面上犹然冷峻。   “那我回去准备聘礼。”   方云蕊心尖因他这句话跳得快了几分,她没再说什么话,转过身走了,脚步更加轻快,几乎飞一般地逃上了马车。   “哟,回来了。”江月容一直在等着她,都在这宽敞的马车里又睡了一觉了,“觉得如何?”   方云蕊局促地道:“我已经把婚事定下了。”   江月容惊讶地看她一眼,摩挲着下巴道:“这小子不是个善言辞的,怎么才见了一面,就把你哄得晕头转向了?”   方云蕊脸上热了热,道:“正因他不善言辞,我觉得他可靠,心中觉得安稳。”   说话间,方云蕊下意识去摸耳根,摸到脸上才发觉自己一直戴着面纱呢,所以方才那赵怀峥,其实一直都没有看清她的脸。   如此情况下,她说要应亲事,他竟也毫不犹豫答应要准备聘礼了,不知是真的老实,还是别有所图呢?   可人是江家那边的,应该不会是什么奸险之辈才对。   正巧此时,江月容又问她:“这么说来,他的身家你都清楚了?”   方云蕊想了想道:“他说他二十一岁娶妻,家人都在洪水中走了。”   “就这些?”   “就这些。”   江月容摇了摇头,“你呀,还没有我知道的清楚。告诉你吧,他少时曾是我祖父那辈的家奴,后来有幸读了几年书,在江氏的帮助下做了个小官。只是他那性子有些刚硬,小官做得不大顺畅,他也自知不适合走仕途,便辞别了江家,南下从军去了。”   “他之前娶的妻子,是他军中同僚的妹妹,听说是那同僚染病死了,他便代人家照顾妹妹,本来说从军满了五年,拿了饷银回家种地的,便不幸遇上家中那次洪水,后来又只得回到军中,后立了几次功,这次是回京述职小住的,年底他就要赴任华州团练使了。”   “你若嫁了她,明年也得一并跟着去华州,不过华州与京城不远,是个好地方。”   方云蕊怔怔听着,最后问:“这么说,他是十分可靠的了?”   江月容笑着点头,“本来以他的身份,配江家的姑娘也是有人愿意的,只因他之前娶过一个,不是头婚,我这才想着替你牵一牵,万一你不介意这个,人确实是很好的。”   “我确实是不介意的。”方云蕊道,她自己都不是清清白白,何必要求别人呢。   这一回,她心里不再觉得空落落的了,好像她的人生终于步上正轨,来了一次正正经经的相看,然后相看的郎君又是可以一嫁的人,她彻底安心下来。   “大夫人,我的婚事能请您帮忙操持吗?”方云蕊问。   江月容摸摸她,“好孩子,这是自然,那赵怀峥也是孑然一身罢,他原是江家家奴,这婚事便由江家做主了。”   “好,多谢大夫人。”方云蕊看了眼窗外,天色尚早,“回去,我就跟国公爷说一声。”   她终于定下来了,终于不再飘零,也无需再麻烦别人。   荣寿堂。   方云蕊一回府便去了荣寿堂,国公爷为她的婚事挂心两次,她理应在一定下来人选的时候就知会国公爷一声,让他安心的。   “这么说,江氏给你找的这个,你觉得合意?”荣国公问她。   “是。”方云蕊大致将大夫人告诉她的关于赵怀峥的一切又同荣国公转述了一遍,郑重道,“大夫人已经带我相看过了。”   荣国公点点头,她能中意人家,也没什么不好,便道:“改日我叫他来府上,亲眼瞧瞧他。”   荣国公看人的眼光毒辣,方云蕊见他这般关心自己的婚事,也十分感激,道了声是。   今日是方云蕊休沐最后一日了,明天一早她就要上学去,女学只剩下最后一个月了。下回赵怀峥来府上的时候,她多半是不在,便只有国公爷替她相看了。   刚出了荣寿堂,不想正遇上迎面而来的楚岚,她眼底还有未消散的笑意,抬眸便见楚岚一脸肃正地看她。   滞了滞,方云蕊道:“哥哥来了。”   毕竟是在荣寿堂,荣国公面前,表面功夫还是要做足的。   她行过礼了就要走了,经过楚岚身边的时候,又听他道:“晚些时候,我叫你接你去习马术。”   “嗯。”方云蕊点头,“哥哥费心了。”   从开始短暂的交汇后,方云蕊再没有抬头看过他,他们便像是这世间最普通寻常的兄妹一般,点头而过。   楚岚进了荣寿堂请安,人还没坐下,就听老爷子高兴道:“云蕊这孩子,终于有了中意郎君了,听说是江氏给她找的,江氏真是有心了。”   “她懂什么。”楚岚云淡风轻回了一句,“乔家的婚事她看不上,她能看上的,许也不是什么好人家。”   这话正说到荣国公心坎上,他思来想去还是应该尽早把那人请来一见,算了算自己的时辰,道:“这样,后日,我便让人叫他来,亲自见见,手底下也吩咐下去,再好好查查他的底细。”   国公府的要如何见赵怀峥,方云蕊就全然不知了,翌日天不亮她和楚玥去女学的时候,楚玥还是一脸怔然。   既怕失踪的姐妹就此没了音讯,又怕此事牵连甚广,扰了她日后的外出。   方云蕊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劝慰,短短两日,官府那边也不可能有什么消息,只不住回想起自己身上的遭遇,她想,有一个如赵怀峥那般的夫君,也不是什么坏事。   这京城她待得够久了,繁华没见过几次,记得的都是苦楚。   华州好不好呢......   荣国公作风雷厉风行,他说定下后日,便是后日,赵怀峥如约到了国公府。   他曾在江家做过事,江家没来京城以前就是气派人家,而今见了如此华美瑰丽的国公府也很是沉稳,一路规矩跟着管家来到了荣寿堂,一句话都没有多问。   进去的时候,管家见他性子不错,便在荣国公面前提了一句。   人还没见着,就有了个好印象,再加上这二人都是行伍中人,许多话题都算投机,一番交谈下来有来有回,聊得很是不错。   加上之前派去的手下人,将赵怀峥的过往都呈交荣国公看过,知他为人正直,家世也干净,未来前程也不错,如此看来,与乔家那婚事也好得不相上下了。   不过赵怀峥上无父母侍奉,等云蕊嫁过去,便只有他们夫妻两个。   荣国公心中满意,便首肯道:“婚事可以着手办了。”   毕竟是戎马半生的荣国公,赵怀峥在军中资历尚浅,对这位荣国公很是敬重,回话的时候不免有些如芒在背。   听到这句话,他才像是松了一口气。   然荣国公那边的话音未落,就见一人玉冠雪衣,端方清正,迈步行入屋中道了一声:“祖父未免操之过急。”   赵怀峥抬眸,多年从军御敌的本性让他自然而然对眼前此人生出防备,他立时站起了身,发现此人虽看着清俊文人模样,身量竟与他相差无几,长了一张恐怕女子都会喜欢的俊美脸孔。   赵怀峥如临大敌,警惕地看着他。   “你怎么来了?不是说今日并无闲暇?”荣国公随意问了两句,转而向赵怀峥介绍道,“这是我那孙儿。”   赵怀峥便知晓了,去年秋场的新科探花,在京中名气很盛。   他顷刻便觉得自己反应太过,便主动冲楚岚点了点头以示友好,谁知楚岚向他看来,目光却分外凌厉。   那眼神好似在说,他根本不该出现在此。   赵怀峥再次敛紧眉心。   荣国公道:“这便是云蕊看中的那孩子,我觉得他不错,这门亲事可以就这样定下来。”   楚岚道:“眼下恐怕不合时宜。”   “怎么不合时宜?”荣国公想了想,没觉得此刻有什么不对。   “祖父忘了。”楚岚说着越过赵怀峥,凉薄的视线从他身上撤走,声音冷冷,“楚苒的婚事,也要定了。”   “那又如何?苒儿的婚事自然有冯氏操持。”   “祖父。”楚岚言之凿凿,“方云蕊,是寄养。”   好巧不巧这婚事撞上了,若这寄养府上的姑娘,婚事办在了家中正头姑娘的前面,难免生了龃龉。   旁人倒也罢了,偏偏那是楚苒。   荣国公沉吟一声,这一家姐妹四个一块儿长大,若是在出嫁前闹出了什么不好看来,那真是不好。   两门婚事遇得太近,那也不好。   而楚岚又补了一句:“且她还在上学。”   距离女学结束,还有一个月的时间,这段时间是怎么也要空出来的,但楚苒确实在着急办了,因为冯氏快生了。   荣国公沉吟一声,正说要不先暂且搁下,等方云蕊读出了女学再说。   赵怀峥:“先定下婚约信物也可,婚事,不急。”   楚岚再度抬眼,看向他。   赵怀峥这次从他眼中察觉了更加明显的敌意,他也丝毫不怵,堂而皇之回视过去,心中在想,方姑娘这表兄,对她似乎......   他在感情方面素来迟钝,也不确定是不是他会错了意,不过军人的天性还是让他感觉出,这个楚岚并不喜他。   人家急着求娶,荣国公自然高兴,怕就怕人家也爱答不理的,他闻言也郑重做出承诺来,道:“你放心,云蕊也说你不错,既然你如此说,那就暂且选个好日子,将婚事定下罢。”   赵怀峥得了准信,不再多做叨扰,简单闲话了几句便回去了。   楚岚睨了眼他的背身,胸中只觉淤塞,分外不畅。   等人走了,荣国公才悠悠回过头来,看了楚岚一眼,试问道:“你似乎不喜这个赵怀峥。”   楚岚抿着唇,他自觉收敛,只短短看了他几眼,没想到这都被祖父看出。   荣国公看着孙儿暗笑,他这辈子见过多少人,还没有人能在他面前藏住情绪的。   “孙儿只是觉得......他不如乔宁。”楚岚道。   “唉,你们看人还是太浅。”荣国公不以为然地摆摆手,“乔家那小子我见过,品性是好,但没经过风浪,又是个对父母俯首帖耳的,以后若遇上什么,只怕云蕊会受了委屈。你妹妹那性子你又不是不知,她是最逆来顺受的,你给她找夫婿,要么就找个对她温厚体贴、事事照顾着的,要么就找个手段雷霆、懂得护她周全的,这婚姻呐,不是两对儿好人凑在一块儿那就是好,还需互相合适才行。”   荣国公自觉说得头头是道,回头一看孙儿却仍是一脸冷色,也不知自己方才这番话被他听进去几分,不满地冷哼一声道:“我看,你妹妹比你清醒,江氏给她找的这个小子,的确是不错。”   一连听祖父夸了那人好几次,楚岚心头莫名烦躁起来,他觉得自己这股情绪来得有些莫名,分明之前撮合她与乔宁一起时,从头至尾他都没有过什么情绪波动,只觉得理所应当。   可而今她突然跳出了他的安排,要去找一个全然不一样的男子嫁,这不悦便如山一般重重压来。   “反正。”楚岚拧了眉心,“那等武人,配不上她。”   荣国公瞪大双眼,一眼便横了过来,一把拍了桌子怒道:“什么文人武人!你这混账小子而今还敢轻视起武人来了!最见不得你们这种酸腐文人,弯弯绕的花花肠子一大堆,你给我滚出去!”   长孙楚岚,名动京城的探花郎,头回在自己祖父这里吃了憋,被赶出了荣寿堂。   这日傍晚,书院下学的时候,方云蕊便知晓自己这门亲事,国公爷同意了,一个劲的说好。   她彻底安心下来,更勤于学业了。   上个月琐事太多,有两日的课她都没上,这最后一个月里大家都铆足了劲往上爬,她自然也不能懈怠。   得着了信,她便离开大门回到了自己的厢房,还没进院子,就听见里面吵嚷起来。   “我怎么可能偷你们的东西!少冤枉人了!”   “这间屋子只你在住,怎么不是你偷的?不是你还能是谁?”   “你......你少血口喷人!再说,这屋子怎么就只我一个人住过?之前分明还有别人!”   方云蕊听懂了话中的意思,被说偷东西的那人是文雀,喊人捉贼的则是书院另一个女学生,名叫李雪。   她走上前看着文雀道:“你的意思是之前我住的时候,我偷的咯?”   文雀没料到她就在这里,脸色变了变,转而又凶狠道:“我怎知你是什么样的人?反正我绝不会偷东西的!”   李雪闻言也怀疑地看向方云蕊。   方云蕊睨她一眼,反问:“若真是我偷的,我为何要放在我原来的房间里?这屋里现今只有文雀在住,岂不是随时都有被她翻出来的风险?”   李雪张了张口,想想好似是这个道理,一时没有吱声。   三五句争吵下来,围观的姑娘也多了,有人问李雪道:“丢的是个什么东西?什么时候丢的,这你不知道吗?”   李雪被问得眼里湿了湿,道:“是我娘留给我的玉佩,我来书院的时候就带着,一起藏起来没有打开看过,今日突然想瞧瞧的,才发觉不见了。”   所以这东西是什么时候没的,还真不确定了。   方云蕊道:“书院有规定,若出现偷盗之风,会直接被赶出去的,且之后再也不能来了,你们若无法界定,那就报官罢。”   此事无关于她,她也不想多作掺和。   “报官?”李雪更难过了,“可我这玉......不值钱,说破天也就五两银子了,只因是我娘的遗物,我才分外爱惜,五两银子我怎么去报官啊。”   现今玉被摔碎也就罢了,还缺了一块,补都补不上。   这本是件闲事,且方云蕊下午还预备要温书的,本不想管这种麻烦。   可听李雪说那是母亲遗物的时候,她一颗心突然就酸涩起来,回头看了眼李雪通红的眼睛,忍不住叹了口气,道:“剩下的那块,我帮你找找罢。”   李雪连声感激她。   文雀此时横了方云蕊一眼,道:“要你在这里假好心!那玉该不会就是你偷的罢?然后栽赃给我!”   方云蕊扫了她一眼,问:“凭什么呢?”   “自然是凭我这次考试得了第一,压过了你!”   方云蕊一直不知道为什么,文雀对她的敌意始终很大,她在书院这短短两个月,与她发生争执最多的就是文雀了。   “你给我小心着说话。”楚玥不知什么时候来了,看着文雀冷笑一声,“她丢了东西,东西在你这儿出现,知道这叫什么?人赃俱获。待我去禀报了黄先生,不出今晚,你便给我滚出书院!”   听了这话,文雀脸色才猛然变了,惨白着道:“可我真的没有偷!我真的没偷啊!我要是想偷,为什么不偷个值钱的呢?”   楚玥道:“你家境贫寒,分不出好玉滥玉也是正常,兴许你也不知道那玉不值钱。”   “不是我!不是我!”文雀尖叫着否认,“我一心只想在女学出头,拿到皇后玉牌的,怎么可能去干这种事呢!真的不是我!”   方云蕊皱了皱眉,对楚玥道:“算了,你别管她了,咱们走罢。”   眼见这二人不管了,李雪看着自己手里的碎玉,红着眼睛道:“行!文雀,我这就告诉先生去!你这种人,就不该留在书院里!”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文雀急着想要拉住她,却被李雪一把甩开,眼睁睁看着李雪跑远了。   回到厢房,方云蕊听见外面似乎没什么动静了,侧脸看着楚玥道:“我觉得应当不是文雀。”   “是不是她的,跟咱们有什么关系?”楚玥满不在乎,“少的又不是咱们的东西。”   方云蕊有些心不在焉,强行逼着自己看了几页书,院子里也没太多人把这事儿放在心上。   谁知当晚,文雀上吊了。 第73章   所幸发现得及时, 人被救了下来,饶是如此,方云蕊还是被吓了一跳。不光是方云蕊, 其余见到的小姑娘都被吓了一跳,尤其是发现文雀上吊的李雪, 吓得险些昏死过去。   这个时候, 就显出大门风范的好来,楚玥往地上看了一眼,招呼人道:“都愣着做什么?你们,还不去请黄先生?那边两个, 还不去请女医过来?你们几人, 守在此处, 都散开些,别围着她。”   方云蕊抚了抚怦怦乱跳的心口, 心道这事儿算是闹大了, 书院一定会查的。   黄芸很快就过来了,一同前来的还有几位有威望的女先生,看着女医给文雀诊完了脉, 又写下药方开了药,才问旁人是怎么一回事。   方云蕊便将原委说了一遍, 黄芸听后很是生气道:“这样的大事, 都不知要上报吗?若真闹出了人命来,你们谁也别想拿到玉牌!”   “她偷东西!”有人道,“本就是她有错在先,要自尽也不知道选个远些的地方, 这不明摆着做戏吗?”   “都别再吵了,等人醒过来再说吧。”黄芸神色复杂地看了尚在昏迷的文雀一眼, “等她明早醒了,书院再审理此事,现在都去睡觉吧。”   人群便都四散了。   “明早书院审理,应当会还原真相的罢。”方云蕊叹道。   “还原真相?”楚玥摇了摇头,“文雀身后无人,她明早必走无疑。”   方云蕊一愣,她想说可这里是京城,是女学啊,不应公正吗?后又想到,她们这些人,能进书院的法子本就不公正。   第二天一早,文雀就被人带走了,连着一整个上午,方云蕊都没能再看见她。到了正午吃饭的时候,她忽然听见外面有人喊:“文雀的家人来接她了!”   一时间许多人都前去凑这个热闹。   方云蕊想了想,也过去了,不过她对看热闹没什么兴趣,只是想知道书院究竟是如何审查的,文雀就这样走了,她家里人会不会责问她?   上次大考,她还得了第一呢,就这样走了,实在是可惜。   走到书院门口的时候,方云蕊看见文雀又换上了她初来时那身灰红相间的袄子,现下分明已是晚春了,她却还这样穿着。   与她预想不同的是,她的父母似乎很是高兴地来接她回去,唯有文雀惨白着一张脸。   文雀一眼就看见了她,然后瞬间挣脱了家里人的束缚,朝着方云蕊飞奔了过来。   方云蕊下意识后退了两步,皱起眉,就见文雀紧紧抓住她两肩,压低了声音嘶叫道:“你以为你能独善其身吗?你是不是觉得这单是我一个人的笑话?”   方云蕊露出茫然之色,“你在说什么呢?”   “有人陷害我,有人陷害我啊。”文雀情绪异常激动,她脖子上还落了一圈青紫色的淤痕,“因为我得了第一,她便陷害我,你觉得这个人会是谁?”   方云蕊眉心紧锁。   “哎!这孩子!人家这是书院!可不是你胡乱撒野的地方!”一个手臂粗壮的妇人上前来,轻易将文雀扯了回去,这应是文雀的母亲罢?   “放开我!放开我!不是我偷的!我不嫁人!”文雀带着哭腔嘶吼着,她的声音实在太过撕心裂肺,听得方云蕊都打了个寒噤。   她环顾四周,看着呆呆望着文雀的众人,看着一脸冷漠的黄先生,看着文雀身后脸上带笑却森然的中年男女,突然醒了神。   “慢着!”方云蕊出了声,她也不知自己一时何处来的勇气,大步穿过人群,又重新把文雀拉回了自己身边,她看向黄芸,道,“黄先生,为何这样不明不白就送走了文雀?”   黄芸:“她偷东西,证据确凿,自是要赶出书院的。”   场上静静的,唯有文雀的父母不耐地催促:“我们家的丫头,我们自己带回去管教,不劳你们管的!”   方云蕊两步间将文雀护在自己身后,看着一众女学生们,道:“可是书院审理,过程都不叫我们知晓,这中间发生了什么谁又知道呢?万一文雀是被栽赃的呢?你们难道就能保证,赶走了文雀,这个人不会再栽赃你们其他人吗?”   “我且问问你们,文雀上回考了第一名,按照她的刻苦努力,最后拿到玉牌不成问题的!她为何要在书院行窃?这不是自毁前程么?”   被偷了东西的李雪看着方云蕊,道:“你可知以前文雀说过多少你的坏话吗?”   文雀闻言身形一颤,脸色更白了。   “这是我与她私下的事,现今我只问你们,你们要不要公道?”   能入女学的,家中多少有些底子。但需要入女学的,显然都不是什么高门大户。她们深知此行得来不易,若是也同文雀一般被遣送回家,那今后嫁人的水平就降了好大一个等次。   婚后生活,势必也少不了要低眉顺眼。   方云蕊要公道,她们何尝不想要,只是一个个闷着,要么是没想到这一层,要么是不愿出这个头。   黄芸心生不满,“书院的规矩,岂能因你一个女学生破坏了?你也想和她一样不成?”   方云蕊蹙眉,这黄先生是要息事宁人了?所以尽那她来说事,嘴上决计不牵连旁人,便是吃准了她会因此害怕。   “云蕊......”文雀满脸泪水,哆嗦着扯紧方云蕊的衣服,身上颤得厉害。   “黄先生。”方云蕊和缓了语气,“我们不过是想知道审理的过程,是如何给文雀定罪的罢了。”   “这是书院里面的事,与你们有什么相干?”黄芸扫了众人一眼,“还是说,今春这季的女学,你们都不要上了?都不要玉牌了?”   听了这话,不少人已然退缩着摇了摇头,有几个性子急的已经跳出来要和方云蕊撇清关系了。   “黄先生,是她非要个说法的,和我可没什么关系!”   方云蕊眉目渐沉,成为众矢之的,可不是什么好事。   黄芸面无表情道:“方姑娘,书院有书院的规矩,你要为了文雀违逆书院的规矩吗?”   她自然没有这么大的胆子,可她只是想讨个公道而已,倘若今日文雀罪有应得,她不会过问,可偷东西栽赃的,分明另有其人。   “规矩?什么规矩?”楚玥缓步走来,“我不知你们书院的规矩,我只知皇后娘娘的规矩。”   方云蕊看向楚玥,像是看见救星似的。   “黄先生恐怕不知,我轻易便能进宫面见圣人们的。”楚玥目光淡淡,“若是一个不慎,不小心将今日的见闻说了出去,皇后娘娘怕是会有些心寒罢。”   黄芸面色微变,下意识看向一位教书的女先生。   那女先生道:“罢了,文雀先不能走,此事尚需进一步查清。”   话音未落,文雀像是没了骨头似的,膝头一软跪在了地上,她几乎是蜷缩在方云蕊脚边,低泣着:“谢谢......谢谢你。”   “哎?我们自家的丫头,自己领回去还不成?这书我们不念了,我们自行退学!”眼看这边转换了风向,文雀的母亲开口了。   “不行!”楚玥一口顶了回去,“她是关键人物,岂能一走了之?还有,这书院为何还不清场,难道什么闲杂人等都进得来不成?”   方云蕊今日有些被楚玥震住了,同样是一般年纪的小姑娘,楚玥说话做事却是远胜过旁人的果断、有魄力。   这后面虽必不可少了国公府的支持,不过她昔日在家,看着也不过是个寻常的小姑娘罢了,贪玩、好动,没想到一遇见事竟能这般镇定自若,长得真是好呀。   她忽然又想起,去年中秋宴上她被嘉宁郡主欺负的时候,可不也是楚玥站出来替她说话吗?   有荣国公府的嫡孙女在此,书院的人也不得不低头,命人遣走了文雀的父母,又给出了会重新审查此事的承诺,这一场风波才得以稍稍喘息。   回到院子里,文雀一个劲地同方云蕊和楚玥道谢,哭得都说不出话来。   楚岚懒得理她,方云蕊只好耐着性子劝了她两句:“既然说了要重新审理了,应该会得出真相的,你也别哭了。”   文雀摇了摇头,哭腔道:“你不知道......我若读不成书,就此回去了,他们一定会将我卖给庄子上的老爷做小妾的,二十八两......他们连价钱都谈好了。”   “什么偷不偷东西的,你以为他们在乎吗?他们自己就干过不少......”文雀只是摇头,“我千万不能再落入他们手中,千万不能!”   方云蕊一时有些沉默,她看着文雀,突然明白了自己方才那股勇气是从何而来,她何尝没有过同文雀一样的时候呢?   被逼着给人做妾,拼了命地想要逃出去。   过了会儿,书院说已在学堂那边设了书案,要在大家面前审理此事,众人便纷纷去了。   去了,看了,方云蕊才知上午那场所谓的审理不过就是走个过场的,先生什么也没问出来,到现在知道的,不过还是那些她们早就已经知道的东西。   “我就说了,她们不会认真过问的,又不是专程查案的,她们也没头绪,也不想费什么心力。”楚玥说了一声。   “那怎么办?”方云蕊回头看她,“报官吗?”   楚玥摇了摇头,“这种女学,本就是为女子将来更好而设立的,女子最看重的是什么?”   方云蕊想了想,道:“名节。”   “这种事若是传出去,交到了外人手里,很可能非但查不出个所以然来,整个书院的女学生还要受此事所累,外面人听了,才不管你偷东西的人是谁,陷害的人是谁,他们只会说,今春女学府中出了偷盗之事,已经闹翻了天了。”   方云蕊深吸了口气,的确是如此。   她们这边两人说了几句话,那边已经差不多将审问的流程走干净了,黄芸道:“如此,大家也都看见了,文雀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她根本百口莫辩。”   方云蕊拢紧手心,欲言又止,被楚玥一把扯住了。   “行了,你今日已经帮了她,仁至义尽了,切莫因此事招惹了什么人的记恨,那才是得不偿失。”   “可我...没帮到她啊。”方云蕊皱巴着小脸,她所做的不过是拖延了片刻的时间罢了,结果还是没有改变,不是吗?   她的目的是想要揪出那个幕后之人的。   楚玥想了想,道:“除非你有明确的法子知道要怎么帮她,否则,就别开这个口。”   方云蕊于是细细思索起来,她目光流转于众学生之间,又落在旁侧听审的几位先生身上,忽然想起什么,道:“楚玥,你再帮帮我。”   文雀的罪证将要定了,文雀眼神空洞,俨然一副认命之相。   就在黄芸正要给文雀定罪之时,方云蕊忽然起身,开口道:“几位先生,我家有人在刑部做事的,可以弄到一些显影粉,或许可以帮得上忙。”   “显影粉?”黄芸面露不悦,“什么东西?”   方云蕊道:“就是涂在东西上,能折映出摸过这件东西之人的手指纹。不过需要大家先在白纸上拿印泥落下自己的指纹,以便后来比对。”   “你家会有人在刑部做事?”黄芸正想质疑此话的真实性,却借过方云蕊看见后面端坐着的楚玥,后续想质疑的话又不得已闭上了。   国公府在刑部还真不缺人。   “好吧。”黄芸道,“那你们都过来,一个一个过来盖手指纹。”   “不必全盖,只需摁下拇指和食指就可以了。”方云蕊补充道。   学生们闻言只好纷纷起身排队摁下自己的指纹,神色各异。有些端着看热闹、有些好奇、有些不耐,还有人混在其中,隐隐显露出不安来。   待大家都盖好了,方云蕊便道:“这些就先存在先生这里,这显影粉需要一晚上的时候才能发挥效用,咱们明早再断真假罢。”   李雪问她:“可是那块玉,我自己也会摸呀,那上面也留着我的指纹呢。”   方云蕊摇了摇头,却道:“我不要你那块玉,而是缺了那块,你说你很久没有看过你的玉了,那就说明它被偷之前,便只被偷的那人碰过,缺了的那块玉上,便只有她一个人的指纹了。”   “你找到我那块缺玉了?”李雪露出惊喜之色。   方云蕊点了点头,“是,我已经找到了,现在我要遣人去刑部要显影粉,过了今晚,明天早上就能知道到底是谁拿了东西了。”   文雀见有望洗脱罪名,很是激动,险些再过来给方云蕊磕一个。   楚玥暗觉不对,拉着方云蕊独自走到一边,道:“没有显影粉这种东西,再说,这指纹比对哪里是那么精准的东西?你究竟想干什么?再拖一个晚上的时间不成?”   方云蕊摇了摇头,“我不要显影粉。”   “那你想怎么做?”   “你还记得,咱们以前在家学制香的时候,制香嬷嬷说有一种香气味幽静,很难被人察觉,但沾上之后起码三五日都洗不掉吗?”   楚玥不记得,一脸空白地看着方云蕊。   方云蕊叹了口气,那节课她是旁听的,只能躲在角落听几句,要用的原料有哪些她知道得不够周全,否则就自己配了。   “你不知道没关系,我想让你帮我再去问那个嬷嬷要点这种香来,但别叫其他人知晓。”   楚玥点点头,突然懂了,看了方云蕊一眼,欣慰道:“想不到你,帮起人来能帮到这个地步呢?亏我以前还觉得你怯懦不中用,倒是我小看了你!”   方云蕊抿嘴笑笑,心中暗暗地道,这方法是有了,可那人会不会来偷玉还不一定呢。   所有人都散去,等着明日一早出的结果。   方云蕊回屋便关上了房门,从自己的首饰盒子里翻找起来。   李雪的那块玉,确实只是块滥玉,并不值钱,既然是滥玉,那就十分容易被替代,十分容易找到相像之物。   这种玉,国公府每年发给海林的不知凡几,随便拿一块出来,按照昨日她看到李雪的玉那个缺口的形状磨一磨,就能仿制了。   天色擦黑的时候,楚玥成功给她把香带了过来。   两个人肉眼可见的神神秘秘,在吃饭的时候窃窃私语着。   “玉你放好了吗?”   “放好了!你就放心吧!这么重要的东西,我自不可能放在贴身之处。”   “那你放哪儿了?”   “就放在......”   李雪看了她们一眼,道:“你们再说下去,谁都要知道你们把玉藏在哪儿了!”   方云蕊和楚玥同时抬头,只见黑压压一片脑袋顶顿时沉了下去。   她们互相对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   这一夜过去,第二天一早,玉还在原地好好地放着。   楚玥大惊失色,道:“她怎么没来偷啊?”   方云蕊却蹲在地上,细细找寻着自己埋在土里的那根头发丝,已不在了。   “她不是没有来偷,而是来过了,把上面的印子擦干净了。”方云蕊道。   这人是个聪明的,知道这玉一旦丢了,那就说明此事果然另有其人,她把上面的印子擦了,那便是显影粉也找不出她来,这样这件事也就只能不了了之了。   不过,她留在玉上面的是香,只要那人碰过了,就已经跑不脱了。   楚玥目露崇拜,“哎呀,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机灵了。”   她们两人来到学堂,将玉放在了众人面前,然后对书院的先生耳语了几句。   那位先生看了方云蕊一眼,缓缓点头,便让所有人都一排站好,抬起手来。   不出一刻,就从里面揪出了作乱的罪魁祸首。   竟是李雪自己。   方云蕊露出讶然之色,文雀气得发抖:“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是你!你竟然陷害我!”   方云蕊微微一动,看向文雀,她突然明白了文雀那日抓着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了。   稍作回忆,之前两次的大考,李雪不高不低,恰好都是第二十名,而最终考核的通过标准年年不同,是按照今年学生最后一次大考的平均数来定的。   若今年成绩尽不理想,书院也会保举二十个女子出来领玉牌的,这些人自然都是按照成绩排出来的二十个。   也就是说,只要进了前二十,那无论如何都是能拿到玉牌的。   “这不是你娘亲的遗物吗?”方云蕊深感被骗。   李雪只一边挣扎,一边低声啜泣,都不敢再抬头看人。   “她那个什么烂玉,从头到尾只她自己知道有个那样的玉,又没拿出来给大家看过,我怎么会去偷她的破玉!”真相大白,文雀只觉得畅快,还在原地发泄着。   如此一来,最后被遣走的就成了李雪了。   李雪呜咽哭着被人带去了书院门口,这次没人再去凑热闹了,大家都要回学堂去上课了。   “方云蕊!”李雪哭腔道,“我的那块缺玉,你能还给我吗?”   “这不是你的玉。”方云蕊摊开手心露给她看,“是我自己磨的,你的玉我没找到。”   李雪眼睛一红,哭得更加说不出话来。   这件事终于落定了,一时之间,所有人看方云蕊的眼神都不同起来,都笑盈盈的,眼神中满是钦佩。   就连喜欢随风飘摆的黄芸先生,也难得露出几分赞许之色,只是稍纵即逝,很快她又换上了自己惯有的严肃和板正。   文雀支吾着跟方云蕊道歉:“我之前......不该那么说你,我对不住你,你却还这样待我,你真是......”   眼见她说着又要哭起来,方云蕊连忙摆了摆手要走。   还未转身,文雀一把拉住她。   “其实,我来女学之前就听说了。”   “什么?”方云蕊不解。   文雀低着头道:“你知道我这女学的名额是怎么得来的吗?是我逃进京城来,去一处私塾打零工洒扫,遇见了一位姓郑的学究先生,他很是好心。”   “郑学究?”方云蕊讶然,原来这么巧,她和文雀的名额都是郑学究给的。   “是。”文雀点点头,“我鼓足勇气求他帮帮我,他说会帮我想办法,他也是问人去求,才帮我要到了这个名额的。”   “求?”方云蕊微顿,这不可能啊,当初郑学究跟她说,给她的这个名额是实在没人要了,多出来的。   “是啊!郑学究说,那个人也求他办了一件事,便是要他将另一个名额,以奖赏的名义送给另外一个女子,于是,郑学究手中便有了两个入女学的手令。”   方云蕊愣在原地。   原来这件事,是这样的。 第74章   她能来女学的这个名额, 原来不是她自己得来的,到头来,还是楚岚给的。   方云蕊心口杂糅一团, 突然觉得无比气闷,内心深处觉出深深的无力来, 可与此同时, 她又忍不住开始想,楚岚为何要这样做呢?他这样做了,于他又有什么好处?   大抵是全无好处的。   文雀还在同她说着什么,不过是些同她道歉的话, 方云蕊点了点头, 不再说什么了。   她忽然觉得一个人的感情原来可以这样复杂, 从喜欢他,到恨他, 此时此刻她又开始控制不住地心软起来。   她想着, 要不问一问吧?去问一问楚岚呢?但问过之后她能得到什么,无非是消弭了她心中的恨意,其余的什么也没有了。   “云蕊!”楚玥唤她, “你发什么呆,问你话呢!”   “什么?怎么了?”方云蕊恍然回神。   “楚苒要嫁了, 问你想不想去瞧瞧婚宴, 这次你应是有空能去的。”楚玥道。   这么快呀。方云蕊心底暗叹,上次楚姒出嫁,好像还是昨日的事呢,她一直遗憾没能去看看, 人家大户人家嫁女是何等豪奢的。   “要去,要去!”方云蕊一口应下, 想了想又问,“就是那个长兴伯爵吗?”   楚玥点了点头,“二伯母要生了,听说前日腹痛闹了一场,祖父同意了。”   方云蕊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这样的结果,其实在她意料之中,当时冯氏和楚苒一个比一个坚定,婚姻大事,本来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况国公爷本就是不好掺和这些的性子,他能为楚苒坚持上这么一阵,也很难得了。   只是方云蕊没想到,楚岚会放任不管。   她以为他们既是兄妹情深,想必总要替自己的妹妹好好谋划一门更好的亲事的。   “婚事定在什么时候?”方云蕊问。   “定得着急,这个月十六了。”楚玥道,“这日子不算顶好的,但二伯母快生了,想必是等不了。”   方云蕊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这个月月底,就是最后一次大考了,本是该更加刻苦的,不过她想,一日还是能够空缺得出的。   为了能去楚苒那日的婚宴,接下来的几日方云蕊都更加刻苦勤学起来,楚玥在旁边看着,时常大气都不敢出,只闷头看着自己的话本。   三月十五当天晚上,方云蕊和楚玥一起回了国公府。   她们进门时,国公府四处早已张灯结彩,摆在明面上的喜庆。冯氏对这门亲事有多重视,甚至分别给方云蕊和楚玥送了套新衣,要她们明日穿着。   楚玥摸了把衣服料子,道:“我才不穿呢,这一看就不是顶好的料子。”   说着她又摸了把方云蕊的,比她那件还差。   方云蕊摸了摸自己的,确实是不太好,比寻常日子里国公府置办给姑娘们的新衣还不如,不过楚玥那身料子还是不错的。   楚玥把自己的衣服丢给她,道:“你不好得罪她,穿我的去,我明儿可不听她的。”   方云蕊知道她的脾气,默默收下了。   夜里海林过来陪她的时候,同方云蕊道:“姑娘,那位赵团练也被请来了,明日就来。”   方云蕊想起这个人带给她的那种安心来,好奇问:“国公爷请他做什么?”   非亲非故的,和府上的人均没有什么关系。   “说是让看看楚家姑娘出嫁的场面,好让他知晓国公府的姑娘是不好娶的。”海林捂着嘴笑,“还不是为了姑娘你。”   方云蕊便也笑笑,听闻国公爷对赵怀峥十分满意,已经约定好了要定亲了,只是她书院里忙没有顾上。   明日是楚玥的日子,她不能在这种时候定亲,反正距离她下次大考也就半个月了,考完了再定亲不迟。   春三月尚算温暖了,房间的窗户开着一条小缝,方云蕊透过那条缝隙看了过去,便看见横在后面厚厚高高的那堵墙,想起去年此时,楚岚还没有回来呢。   她一个人住在这里。   这一年里,居然发生了这么多事,真可谓是精彩了,她想她这辈子,都不会再像去年这一年似的,遇到这么多事,忙起来没个尽头似的。   明年这个时候,她多半已经嫁为人妇了,也算是有了自己的家,安安稳稳地生活着。   说起来,自从她上回跟楚岚说了要学骑马之后,就再也没见过楚岚了,他是不是终于觉得她麻烦,不肯再教了呢?   不教也无妨,不学就不学了罢。   第二日天不亮,远远就响起了鞭炮爆竹声,热热闹闹的,把方云蕊一下子吵醒了。   她是个没有起床气的,发觉新的一日到了之后,便很快起身穿好衣服,准备着去赴今日的婚宴。   伯爵府迎亲,远比那日柳家气派,光是宴请的宾客就站了满满一院子,热闹非凡。   但因是嫁女,今儿是见不着夫妻三拜了,更见不着别的,方云蕊只见松英堂的仆婢谁人都在忙碌着,也不知晓具体是在忙些什么,不过每个人都喜气洋洋的。   方云蕊不敢凑到太前面去,只远远地看着,看见楚苒被她们迎出来,左手边站着的是冯家的姑嫂,右手边掺她的是楚家的婶婶伯母,迎亲的队伍已在门外等候了。   楚苒一身嫁衣,凤冠霞帔,美不胜收,方云蕊痴痴望着,她是第一次瞧见这样好看华美的嫁衣。   堂上坐的是二爷楚为怀和冯氏,旁侧坐着荣国公,楚苒在他们面前站定,声音婉转:“女儿走了。”   二爷看着女儿,道:“嫁人后,要敬爱夫君,谨慎守戒,不论何时都莫要违逆夫君,应事事顺从。”   楚苒低眉,“是。”   冯氏亦开口道:“为人妇要勤勉,上敬长辈,下恤子孙,无论何时都不能违背你在闺中所学的礼教。”   “是。”楚苒福了一礼,扇面遮脸,缓缓退着,转过了身。   方云蕊露出几分茫然来,看着楚苒出了门,她有些失神。   渐渐失神着,与对面宾客中一双朗目对上,眼睛的主人对她笑了笑,是赵怀峥。   这份茫然好似有了去处,她心中的空洞也好似有了归所,方云蕊不能确定,只是下意识想着,若她嫁了,上无长辈需要孝敬,下也无别人的子孙等着她体恤,赵怀峥此人,看着像是个会事事依着她的。   嗯,也好也好。   楚苒出嫁了,这一次方云蕊终于有机会得见别人的婚礼,她下意识跟在楚苒身后追了几步,看着楚苒出了松英堂,渐渐往国公府大门外行去。   她像是失魂似的往前走着,一直走一直跟,她忽然迫切地想要知道,如若换成她自己,当她自己穿着一身嫁衣出去,看到马背上那个来接她的男人时,会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直至她快到了,就快要跟出去时,一只手忽然按在她左肩。   太过熟悉的触感,方云蕊都不用回头,就知来的人是谁。   “前面有许多外男,你不可再去了。”楚岚清冷的声音自头顶传来,方云蕊也只能止住了脚步。   她看不到那样的一幕,此生中她都看不到别人的,只能看看自己的。   方云蕊站在原地,目送楚苒的身影远去,心想,若那是赵怀峥......   宾朋满座,左肩上的桎梏骤然松懈,她听见楚岚同她道:“你的骑服已经做到了,已经给你放在了屋里,骑马所需的精力不少,待你完成书院学业,再来寻我。”   方云蕊才知,原来楚岚不是忘记了,也不是嫌烦不想教她了,而是在为此准备着。   他一直记着呢。   方云蕊捏紧了自己的指尖,道:“辛苦长兄了。”   她骤然换了的称呼,惹得楚岚不经看了她一眼。   方云蕊想,不能再称表哥了,哥哥这个词,是人家亲妹妹应唤的,她又算得上是什么呢?   莫如跟着楚玥一起,唤长兄便是了。   “不过还是算了。”方云蕊迟疑再三,还是开了这个口,“我将定下婚约了,后面的日子要忙一些,不便外出了。”   她回过身来,那双乌俏的眸子此刻沉静如水,无波无澜地看着楚岚。   楚岚拇指的指关节下意识顶了自己的扳指一下,他冷然地注视着她,注意到她方才的用词中,都没有说一个外男之类的话。   用的竟然是不便外出这样的借口,像是当真将他当做了自己的哥哥似的。   “不耽误你学。”楚岚驳回了她,“我教你,自然不会费许多时间。”   他这是对他教学的本事格外自信了。   方云蕊深吸了一口气,道:“长兄自然不同凡响,只是我素愚笨,恐怕短时间学不会,还是算了,将来嫁了,多半也没什么机会能打马球。”   打马球是京城女子时兴的活动,外面很少有人会玩,一是举办一场马球会实在破费,二来也少有那么大的场地能供人玩乐。   而且方云蕊觉得,她这样的性子,很难再交到别的朋友,嫁人后多半只安居在自己的一方天地里,不会想多外出了。   “方氏。”楚岚叫了她的名字,简短二字还是那般冷冷淡淡,他重重威压下来,像是要对她训话似的。   方云蕊情不自禁缩了下脖子,面上却不露怯,颇有些执拗地盯着楚岚看。   两人对视之间,几乎要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周围还有什么人。   “方姑娘。”一声打断了两人相接的视线。   方云蕊回过头,看见赵怀峥朝她走来,在距离她越四五步远的地方停下了。   “赵大哥。”她试着唤了一句,自认寻了个最妥当的称谓,丝毫未觉被她落在身后的楚岚,因她这个称呼眼神都不善了几分。   “席上不见你。”赵怀峥得到她的回应,又往前走了两步,不过始终保持着守礼的距离。   不过等他走近了才发现,楚家那个长孙站得距她,也太近了......   那日在心头一闪而逝的猜测此刻又浮现出来,赵怀峥的目光也不善起来,不过他对着方云蕊说话的时候,却始终是和颜悦色的。   “便想来问问你,书院那边何时结束?我好如约而至。”   方云蕊知道他是在说定亲的事,道:“三月月底便结束了。”   赵怀峥应了一声,本没什么话好说了,本这句话都是多余问的,可他就是想来看看她,忍不住想要来看看。   没来由的,他又脱口而出问了一句:“你喜欢红珊瑚还是点翠,配的十六样首饰,我想亲手打给你。”   方云蕊愣了愣,讲究的人家,新娘那日穿戴的从头到脚一身首饰,都会是夫家那边精心挑选过的,以示夫妻恩爱。   她没有想到,赵怀峥竟然打算自己做,亲自打一整套的首饰给她。   从来不曾受过珍视的方云蕊略微露出几分动容来。   只是她还未来得及开口,就听楚岚道:“又不是什么名贵之物,一起用了便是,有什么好挑挑拣拣。”   他的口吻是惯常的凉薄,现下还多了几分鄙夷。   方云蕊突然有些生气。   他总是看不上她的,从前看不上她这个人,看不上她讨好别人的手段,现下也看不上她选的夫君。   “自然是要挑拣的!”方云蕊胸中升起一团火来,嗤道,“红珊瑚和点翠配在一起,不好看的!赵大哥是懂行的。”   她想了想,又回:“就红珊瑚罢,我喜欢红色的。”   赵怀峥于是露出一点笑意来,惯常冷峻着面庞的男人,笑起来总是特别招人特别好看的。   方云蕊对上他含着笑意的双眸,禁不住微微红了脸。   身后,楚岚斜睨她一眼,眼神几乎要PanPan翻过去了。   呵,不就是个首饰,谁还不会打了? 第75章   这两人一来二去地聊了起来, 且脚下的距离,一点一点更近了。此时旁边站着的若是个寻常人,不论是谁, 都会十分有眼色的避开让他们说话了。   可楚岚纹丝不动,立在原地, 大有非要等着这两人全程说完话的意思。   方云蕊不理会他, 赵怀峥却总觉得不适,他不止一次地感受到楚岚对他的敌意不小,可他又不愿将楚岚和自己未来的妻子联想在一起。   但是楚岚的作为实在超过一个寻常兄长对自己妹妹的太多了。   男人对男人之间的博弈,有时是很敏感的。   赵怀峥不欲在此长留, 不过他毕竟身在国公府, 也不好太过针锋相对, 便对方云蕊道:“你可想亲自来选选璎珞样子吗?而且上回说你可以来我家看看,只是一直等不到你闲暇, 不若今日过去?”   方云蕊想着, 本来她和赵怀峥是要定下亲事的,但近来书院太忙了,一直没能腾出时间来, 一直误着人家,她心里也有些过意不去。   今日这婚宴, 最主要的是伯爵府那边的事, 国公府也只是送嫁罢了,剩下的时间也不过是大家聚在一起吃饭。   方云蕊本就不怎么喜欢这样的场面,思来想去,也是可以跟赵怀峥去的。   “好......”她正点着头, 还未说出一句全乎话,就听身后一声:“不准。”   方云蕊和赵怀峥于是齐齐看向身后的楚岚。   “不合规矩。”楚岚清清冷冷地否定。   “可是, 国公爷同意了的。”方云蕊浅声道,她是认真答的,因为她知道楚岚这样的人,兴许是真怕她坏了规矩。   “长兄若不安心,再让张妈妈跟着便是了。”方云蕊道。   楚岚依旧不为所动,道:“你若这般有闲暇,不如跟我去校场学马术。”   赵怀峥此刻是当真不满起来,他觉得这位探花郎管得实在太宽了些,于是他便也毫不相让。   “不过是骑马,我也可以教。”赵怀峥站在方云蕊身侧,英挺眉宇间蕴含怒气。   楚岚内心冷笑,若当日她选的是乔宁,会有这种麻烦事发生吗?他若说要带走方云蕊,那乔宁敢说半个不字吗?   方云蕊倒是没看出来二人之间的剑拔弩张,只因她打心底里觉得,这二人实在是没有什么相争的必要。   她只是好奇地看向赵怀峥,问:“赵大哥也会骑马吗?”   对上她纯澈的眸子,赵怀峥朗然一笑,答:“会的,你若想学,我亲自教你。”   方云蕊看着他笑,便能瞧出他实在不是个多擅长笑的人,笑对他来说,是个需要刻意去做的表情。   虽然有些别扭,但还是好看的,很好地融化了他身上那股生人勿进的冷漠感。   愿意亲近别人的人,大抵都是这样的吧?方云蕊想,而非如同楚岚似的,连同人笑这种表情都做得那般疏离,好似是给人的施舍一般。   嘁,谁巴望着他笑似的。   未婚夫妇在成婚之前若处得好,那是一件好事,将来两人便是生出了什么隔阂,想起今日的甜来,也能更轻易将嘴里的苦咽下去,相互扶持着一起走。   当日看着方云蕊与乔宁出双入对的时候,楚岚是自诩心中平静无波的,横竖她终归是要踏出这一步,能嫁个他亲自给她挑选的人也没什么不好,将来便是有了什么不顺,不还是有他兜着底么?   左右她又不能嫁给他罢?   楚岚一直是抱着这样的心思在想,他与方氏,自然是不合适的,可是今日此时他站在这里,看着方云蕊和赵怀峥极不相衬也能站在一处,他开始忍不住想,为什么不能嫁给他?   “她的马术只能由我来教。”楚岚上前,很是自然地将方云蕊拽到自己身侧,“你于她还不过是个外男罢了,连订婚书都没下,还是别过分亲密的好。”   方云蕊被拽得险些绊了一下,抬眸不解地看着楚岚,他这是做什么?赵大哥是祖父那边首肯下的婚事,若不是她这边一直耽搁着,那他们早就定下婚约了。   不过她也是抬头了才发现,原来楚岚有那么高,他一个文人,竟与赵怀峥相差无几呢,且对上的气势威压丝毫不减,甚至还有略胜一筹的感觉。   此时方云蕊才渐觉出,楚岚和赵怀峥难道有什么恩怨纠葛不成?就这么巧?她看上的两个夫婿都与楚岚有关?   不过这回是恩怨,方云蕊并不放在心上,心中甚至隐隐觉得是这样才好呢,日后她嫁了,再也不必看见楚岚。   正此时,松英堂那边竟乱了,女使婆子的都慌乱起来,争相传唤着道:“二夫人要生了!二夫人要生了!”   虽将近分娩,稳婆和大夫一直常备着,可谁也没想到会在今日突然就临盆了,前脚才送了二姑娘走,后脚二夫人就喊着腹痛,外面还坐着那么一大堆的宾客呢,真真是叫人措手不及。   不过好歹冯氏几个娘家人都还在身边候着,虽然忙乱,但不至于出错,起初的一阵慌乱后又开始有条不紊起来。   方云蕊赶回松英堂看了一眼,只见二爷还气定神闲地与宾客们推杯换盏呢。   眼下,赵怀峥也不便多留了,只能道:“那我先告辞了,下回再来看你。”   方云蕊点点头,端正地对他福了一礼,二人心中俱知下回至少也要她终考结束之后了。   待赵怀峥走了,方云蕊还浑然未觉,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半晌,心想这赵大哥也真算是个良人了。   三步之后,楚岚幽静的目光落在她期盼的神情上,本就漆黑如夜的眸子更加沉了下去。   一个莽撞的军汉罢了,也值得她这般恋恋不舍?他嗤完了,又觉得自己反应太过,何须搭理?那是方氏和赵怀峥的事,正巧她嫁了,虽不是他挑中的人,他也算是全了祖母的嘱托。   可方才那一幕,那两个人贴近说话的样子,却始终在楚岚脑海中挥之不去,他目色沉沉,端得是平静自如,可只要与他亲密相处过的,譬如方云蕊,依旧能看出他的异样来。   楚岚又在生气什么呢?方云蕊想,多半是在气二爷这个时候还只顾着与人说笑吃酒罢。   哼,外人都说二爷二夫人伉俪情深,夫妻多年不见二爷纳妾,甚至今年又新添一子,更是羡煞旁人。   可一桩婚事,究竟美不美满、幸不幸福,唯有那女子自己知晓。   今日索性在国公府吃席的都是冯家那边的人,或是荣国公在朝中的一些知交们,松英堂虽操持失礼,但生孩子这样的事也不是人能控制的,没有人因此怪罪什么。   只是不动声色将宴席挪去了外院,所有人一边吃饭喝酒,一边等着消息想看最后生的是个男孩还是女孩。   今日是楚苒大婚,之前嘉宁郡主与忠勇侯嫡子大婚时,楚家三个姑娘可是都参加了的,今日席上没见嘉宁郡主,方云蕊虽然觉得奇怪,但还是觉得松了一口气。   谁知她正准备回去了,正要走出松英堂的时候却迎面撞上了嘉宁郡主,以及刘善。   自从去岁中秋宴一别,方云蕊再也没见过这二人了,时隔这么久再见,感觉刘善还是她印象中那个模样,看上去总是吊儿郎当的,令人心生厌恶。   可嘉宁郡主却是大不相同了。   她不再穿着大红艳丽的衣服,相反是穿了身玉色的,妇人发髻高高盘在脑后,连脸上的妆面都素雅了不少,简直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迎面撞上了,方云蕊竟是一愣才认出她来,欠身行礼道:“见过郡主。”   刘善虽是忠勇侯嫡子,可他到底不曾袭爵,无需向他行礼。   嘉宁郡主看着方云蕊,她的眼神像是带着刺一般,又冷又冰,看得方云蕊如芒在背。   可她到底是什么也没说,只是抬手扶了下自己的簪子,道:“免礼罢,再不进去就要迟了,我那好姨母待我不薄,还是要去看一眼的。”   方云蕊于是便起身,赶紧离开了此处。   见得她走了,嘉宁郡主才站定脚步,冷冷瞥了方云蕊的背影一眼。   听说这个贱人,说了门顶好的亲事。   凭什么?凭什么她这样卑微低贱的人也能够如意,而她却要嫁给刘善这么个恶心的东西?   嘉宁道:“听说她的婚事定了,是谁来着?”   刘善甚至都没有回头,一双眼睛还紧紧锁在方云蕊的背身上,半晌才反应过来嘉宁问他话,磕巴了一声答道:“我听说是乔家,一个不入流的五品门第罢了,乔家二郎,乔宁。”   嘉宁郡主似笑非笑地看着刘善,她藏于袖中的手仍旧涂满了红色的指甲,然后抬手死死掐住刘善的一边耳朵。   “你在看谁?你也喜欢方云蕊吗?嗯?”   嘉宁郡主当真是毫不留情,把刘善掐得嗷嗷大叫,若不是现下四处还有人在,他真想一巴掌扇死这个疯婆子。   “她一个养女罢了!”刘善只能暂且服软,翻着白眼,“我怎会看得上她!?”   听他这么说了,嘉宁郡主才冷笑一声放下了手,而今她的日子也算得意了,虽然嫁的丈夫是个孬种,不过婆家好歹是侯府这样显赫的门第,她在刘家也是想几时起就几时起,不必上赶着侍奉公婆。   就连这个夫君,她也是想教训就教训了,哪里有旁人说话的份?   只是心里,到底是不甘心,她可是嘉宁郡主啊,康王府的独女,怎么就落得了这样一个下场?就连楚苒都嫁得比她好,过了今日,人家可就是伯爵夫人了。   乔家。   嘉宁郡主想着,她到底是不甘心呐。 第76章   离了宴席后, 方云蕊先是回自己的小院好好睡了一觉,今天天不亮就起了,实在是起得太早了, 这会儿困得紧。   她睡下,便也喊着海林睡在边上, 同样都是人, 她困了,海林怎么不困呢。   不知睡了多久,楚玥过来瞧她了,咋咋呼呼的, 才到了院子里就喊了起来:“生了生了!松英堂那边生了!”   方云蕊被吵醒了, 揉了揉眼睛的功夫, 楚玥已经从外面跑进了她屋里,望着她道:“你猜猜, 生的什么?”   “嗯......男孩。”方云蕊道。   她这一说, 楚玥就泄了气,好没意思地看着她道:“你怎知是个男孩的?二伯母真是好命,连生了三胎, 三胎都是儿子。”   若她娘能再有个出息的儿子,今日也不会过得这么没有盼头。   方云蕊便知的确是个男孩了, 之前于二房那边的猜测, 于此时又重新浮上心头——她知道冯氏一直是想再要个儿子的。   只是没想到,这老天爷这般顺她的意。   楚玥还在絮絮说着:“你不知道一看是个儿子,二伯父高兴得跟什么似的,笑得都合不拢嘴了!我真不明白, 他再得个儿子,再出息, 这辈子还能出息过我长兄不成?这祖坟冒青烟的事儿啊,一辈子也就这么一回!”   方云蕊笑着,暗说他们自然高兴呢,那二人与楚岚本就有隔阂,亲生的也和陌生人似的。   “荣国公高兴么?”方云蕊问,她有些好奇,荣国公知不知道二房实则不和的事。   “我祖父早就离席了,这些日子难见他,听我哥说,连一旬一次的家宴都不聚了,也不知是在忙什么。二伯母生了之后,也就是让人去说了一声,高不高兴的我没看见。”   方云蕊点点头,随口道:“许是国公爷年纪大了,精力比从前差了。你有空还是多陪陪国公爷的好,他是多好的一位祖父呀。”   这世上最无奈之事便是英雄迟暮,荣国公今年过寿就要九十岁了,九十岁的老人呢,这寿宴定是要大办了,以国公府的实力,不知又会是怎样一场盛宴呢。   算算时间,也就是在六月,不远了。   楚玥认真点了点头后,又同方云蕊闲扯起来,正说得起劲时,就听后院传来一声异响,像是什么东西打碎了。   楚玥一顿,看了看方云蕊,又看了看那扇半开的窗户,忽然想起上回就是,她分明听见后院传来什么动静,可方云蕊硬是拉着不让她看。   当时夜黑风高的,方云蕊吓唬她,她也真被吓唬住了,现下可是青天.白日啊!   “哎!你干什么去!”方云蕊连忙拉住她,一脸警惕,刚刚听到那个声音的时候,她就知道要不好了,嘶,铃兰阁那边一直都安安静静的,怎么偏生今日楚玥来了,弄出了动静来。   那么明显的声音,方云蕊都不知道要怎么圆。   “后院有声音!我去看看!”楚玥说着就要走。   方云蕊死死扯住她,“就是下人做事不小心而已,别去看了!你给我讲的故事还没讲完呢!”   “什么下人!”楚玥一脸得逞地看着她,“你身边的丫鬟就海林一个,明晃晃就在这儿站着呢!我带的橘子也在这儿,还能有什么下人,能犯错犯到你的院子里来!”   楚玥力气不知比方云蕊大上多少,挣了两下方云蕊就拉不住她了,见楚玥跑了出去,她也慌忙下了床,脸上的慌张神色都要收不住了。   来到了后院,安安静静的,楚玥环顾四周,把后院放着的木桶都打开看了,也没找见是什么引起的异响。   紧接着,她又把目光放在了那堵高墙上。   “我就说,这后院没什么罢。”方云蕊追了上来,满脸都是心虚。   楚玥看了她一眼,哼了一声,又把耳朵贴在墙上听。   方云蕊简直大气不敢出,只盼对面别再发出什么声音来了。   铃兰阁的确没再有什么声音,可显然楚玥不是那么好糊弄的,她一处没有听见动静,就一寸一寸慢慢摸着,方云蕊见她这样,只觉得满心都是绝望,抱了一丝侥幸那扇石门可千万别叫她发现了。   可楚玥是谁?她不光发现了,还凭一己之力就把石门推开了。   “你这儿竟有扇门!”楚玥像是发现了新天地似的,蹦蹦跳跳就往院子那边去了,方云蕊面如死灰,回过头去一脸震惊的海林对视了一眼。   怎么办?这个时候去告诉楚岚,他能救场吗?   楚岚这会儿怕是还在松英堂罢?   楚玥穿过了那道门之后,就大步走着四处观望起来,方云蕊只得紧紧跟上,心中一团乱麻,在想着一会儿要怎么跟楚玥解释。   “这里有人住。”楚玥笃定道,“你是不是知道住在这里的人是谁?奇怪,咱们府上现今还有什么人在借宿吗?书塾都关了,人应该都不在了才是。”   “楚玥,咱们回去罢,你别看了!也别问了!”方云蕊脸色愈发难看了,满心后悔早知如此她就一直在那宴上待着了,回来干什么。   楚玥回头看她一眼,见她脸色不对,一直玩闹的神色也渐渐正经下来。   “你这么紧张做什么?这里面住着的人是谁?让你这么紧张?”   方云蕊还来不及回话,就听楚玥身后传来一声回答:“是我。”   楚玥身形一僵,好似被定格在原地,然后她一寸寸地转过身去,直至对上楚岚那双清冷如霜的眉眼。   “......”楚玥张大了嘴,都说不出话来,盯着楚岚看了半天,才道了一声,“长兄?”   天啊,谁能告诉她,为什么她这位长兄会住在这里。   方云蕊本慌张得根本没法安定下来,可见楚岚这样气定神闲,她也莫名不那么紧张了,连忙解释道:“就是去年他回来的时候,二夫人把他安排在了这里,可我住在隔壁,二夫人许是忘了,我当时也十分惶恐!生怕叫人发现此事,可我又不敢去找二夫人说......”   “这有什么不敢的!?”楚玥生气道,“你知不知我长兄于你是外男,你这要是让外人知晓了你和一个外男住在一起,那名声尽毁!你今后的婚事就别想了!还有什么比这个更严重吗?”   方云蕊紧咬着唇,她不知道要怎么跟楚玥解释,那个时候冯氏一心想要将她弄去给刘善做妾,她要怎么跟冯氏要求这种事?怕是冯氏都懒得解决,直接把她送去刘家了,还省得收拾屋子腾地方了。   可是这件事一旦说出来,就不得不要解释后面一连串的事,没有那一件事是好解释清的。   她犹豫着自己要不要说出真话的时候,便听楚岚道:“是我不让她说。”   楚玥愣了愣,看了看方云蕊,又看向楚岚。   “我与二房关系不好,不愿多有来往,这里清静,是我自请的。”楚岚看着楚玥一字字解释。   这话说得让楚玥一时无声,想不出要怎么反问,沉默了半晌又只道:“那扇门又是怎么回事?”   “本来就有。”楚岚面不改色,“我发现的,她也吓了一跳,只能佯作不知了,我们不曾越界。”   方云蕊惊叹于楚岚的沉着,又惊讶他把所有事都揽在了自己身上,那这样一来,的确跟她没什么关系了,她一个寄养在国公府的表小姐,是不能去违逆人家国公府正经长孙的意思。   楚玥说不出话来了,她本觉得这太荒谬,可这件事其中的一个当事人是她的长兄,光风霁月、洁净无暇的长兄,什么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好像就有了令人信服的能力。   他说没有越界,那就是没有越界了。   楚玥回头看向方云蕊,见她被自己吓得小脸煞白,心头的气也消了。   这件事若揭穿,于她是多么严重的事,她不早就和赵家定好了亲事?她定然是吓坏了。   楚玥于是拍拍她,道:“好了好了,我又不会告诉别人,只是这院子你最好还是少来吧,亏得今日发现的是我,万一哪天被别人发现了呢?”   方云蕊只得点头,道:“你放心吧,等从书院回来,我差不多也要嫁人了。”   谈及婚事,楚玥只满心不舍,遂正过身子对楚岚一礼,道:“那长兄,我们先走了。”   楚岚点了点头,看着她二人离去,不再说什么。只是一时之间,一颗心思都落在了方云蕊方才最后所说的那句话上,目光便也冷然。   她倒是无时不刻都在想着要嫁过去。 第77章   走出了铃兰阁, 方云蕊只觉得长舒了一口气,这件事被楚玥知道了,她方才是慌张不已, 可冷静下来之后只觉得松了一口气,这事儿一直闷在她心里太久, 此刻突然像开了个宣泄口似的。   楚玥到底是没再说什么, 只问:“咱们什么时候回书院去?”   “今晚就去罢。”方云蕊道,总觉得现在再歇在她那个院子里,怪怪的。   松英堂冯氏得了个大胖小子,此时正是家人团聚、其乐融融的好时候, 孩子取名楚钰, 松英堂大大小小的仆人都得了份封赏。   素日来气氛诡异的二房因这个孩子的到来有了喜气, 比过年那会儿还热闹。   嘉宁郡主端坐着,她脸上揣着笑, 就坐在距离冯氏三五步的地方, 一直等着接过孩子抱一抱呢,可冯氏不大情愿将自己的孩子给她。   谁不知这嘉宁以前就跟个疯子似的,她嫁去了侯府, 多半早已对自己恨之入骨,所以楚苒的婚事虽不得已给她送去了请帖, 但冯氏觉得她多半不会来。   没想到非但来了, 还把刘善也带上了,自己的丈夫被刘善拉走去了外面说话,冯氏一个人对上她,心里有些毛毛的。   “姨母。”嘉宁仍是笑着, “都这会儿了,也该给我抱抱孩子了。”   冯氏干笑着推托道:“这......小孩子怕生, 还是算了吧。”   “好歹是生长在国公府的孩子,哪儿就如同姨母所说这般娇贵了?”嘉宁说话间已经起身,要从奶娘手中抱过孩子,奶娘实在不敢违逆这位郡主,二夫人又半晌没个话,孩子只能交到了嘉宁手中。   “哎呀,还真是一个小粉团子。”嘉宁一边抱着孩子,一边用手指拨弄孩子的脸,她那些个红色的指甲看得冯氏是触目惊心。   嘉宁抱着孩子,就在冯氏旁边坐了下来,笑盈盈地看着冯氏道:“姨母这般紧张这个孩子呀?可他瞧着到底是没有我表哥好看呢,姨母觉得呢?”   冯氏刚刚生产过,后背的热汗此时也成了冷汗,只能附和着嘉宁点头,一边两只眼睛一刻不离地盯着自己刚刚生下的孩子。   嘉宁哼笑一声,搭在婴孩脸上的手指渐渐用力,掐住了孩子的脸颊,婴孩吃痛,顿时哭嚎起来。   “你!你干什么!”冯氏急着要坐起身来抱走自己的孩子,嘉宁却后退一步避让开了她,这屋里的奶娘女使也跟着上前来要抢,被嘉宁一句话喝了回去。   “我看你们谁敢!”嘉宁冷冷睨着冯氏,慢悠悠道,“这就心疼了?不过是疼罢了,比起我心里的苦,又算得了什么呢?”   冯氏恨极了嘉宁这个疯女人,可现在她的孩子还在嘉宁手中,表面上不得不服软,哭腔道:“孩子无辜啊,孩子又做错了什么呢......嘉宁,难道你在侯府,就不会有自己的孩子吗?这都是要遭报应的啊......”   “你给我闭嘴!”嘉宁冷冷指着她的鼻子道,“都是你!都是因为你!我嘉宁郡主,纵是不嫁来国公府,也有上好的姻缘等着我呢!是你害得我名声尽毁!你真是好算计啊,我的姨母,一脚踹开了我康王府,转头利用你的女儿搭上了伯爵府,长兴伯爵给你的聘礼不少罢?我可是听说,这国公府的下人,许久都没有得过封赏了......”   嘉宁怀里的婴孩仍在嚎啕大哭,冯氏脸色骤变,警惕道:“你、你想干什么?”   “哎呀,我能干什么呢?姨母未免也太多虑了。”嘉宁嫌恶地瞥了吵闹的婴孩一眼,伸手死死捂住孩子的嘴,“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康王府可不会吃这个哑巴亏。”   屋里实在是太吵了,把外面未散的宾客都引了进来,冯家那边的几个姑婶进来,问道:“这是什么了?这孩子哭成这样?”   嘉宁立时换上一副笑容来,“没什么,只是我想试试抱抱这孩子,他好像并不喜我抱他呢。”   她们见是嘉宁郡主,赔着笑脸道:“郡主又没生过孩子,手生了些罢了,哪个孩子会不喜欢郡主呢?”   “你们既然来了,这孩子就交给你们吧。”嘉宁郡主将婴孩随意地塞给一人,出了屋子,一颗心一直悬着的冯氏,这才松了一口气。   “快把钰儿抱给我看看。”冯氏说着,从外人手中接过孩子,被嘉宁掐过的地方已然留下一片红痕,她恨恨瞧着,眼神怨毒——当初怎么结识了这么一个疯子?就不该让她进国公府来念书!呸!祸害!   天色刚刚擦黑的时候,一条巷口墙上摆着一排晒干的竹子,有十几人进了巷口,来到一座府邸前,二话不说上前打晕了守在门口的家丁,剩下的全部冲了进去。   此刻正是吃晚饭的时候,厨房那边刚歇下,下人正一盘盘往饭桌上端着菜肴,乔家主君主母端坐在桌旁,道:“去把二少爷喊来吃饭罢,他近日胃口不好,我特地吩咐厨房给他做了鱼。”   “是。”女使前去叫人了。   乔宁正在书房温书,听见母亲差人来唤,叹了口气也只能动身前往,快一个月了,他始终愁眉不展,失了魂似的。   他朝前走着,满心思绪复杂,结果还没走到中堂,就听见那边传来大声喊叫的声音。   “守好自己的半分,不该你们的也不要肖想,一个小小的五品也妄想和国公府攀亲?你们也配!”   进来的十几个人中,有一个人大骂着,随同他来的则疯了似的砸东西,还将那一桌子刚呈上来的菜肴掀翻在地,汤汤水水地撒了满地,上来阻挡的仆人无一不被打的。   乔家主母本就有心脏不好的毛病,被这么一闹心口当即犯起绞痛来,脸色惨白一片。   乔宁跑过来的时候,中堂已是满地狼藉,四散着几个被打的仆人,他瞪着来人怒道:“你们是什么人!?竟敢光天化日之下行暴?”   那人见乔宁终于出现,冷笑了一声丝毫不惧,道:“你就是乔二郎吧?我告诉你,国公府的亲事可不是你能高攀得起的!告诉你们,今日这事我们走了也就罢了,可你们若是敢报官,惹出什么麻烦来,可就不是砸几件东西这么简单了!我们走!”   这些人来去如风,竟也不预备多留,前后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又风风火火离开了乔府。   乔宁连忙来到乔母身旁扶住她,急切道:“母亲,您怎么样?”   “还不快去找大夫来!”乔父看他一眼,只觉得晦气透顶,这算是什么事?他们乔家跟国公府那桩婚事,不是早就断了?也不知那女子与外人结下什么梁子,竟然找到他们乔家门上。   乔宁闻言忙跌跌撞撞出去找大夫了,将要离开中堂的时候,他隐约听见父亲说了一句:“什么糟心事,瞧瞧你看中的是什么女子,祸患。”   乔宁身形微顿,沉着脸色出了门。   乔家被人找了麻烦这事,方云蕊是五六天后才知晓的,且她这边还是毫无音讯,是楚玥告诉她的。   “是什么人?”方云蕊听见的时候,原只觉得好奇,没把这件事往自己身上想。   还是楚玥道:“不知道啊,找麻烦的人说他们不配和国公府结亲,砸了好多东西,把乔家主母吓得卧床好几天,这么久了,也不见他们报官呢。”   方云蕊愣住了,和国公府结亲?那不就是因为她的事儿吗?   怎么可能会有人为了她和乔家都没了下文的一段事去乔家找麻烦呢?这事是赵怀峥做的?不可能,赵大哥不可能做出这么奇怪的事来。   自然也不会是楚岚,那......   方云蕊猛地一顿,想起那日楚苒婚宴上,与她迎面撞到的嘉宁郡主来。   那日她老觉得嘉宁郡主看她的眼神不善,可她们到底也没什么冲突了,方云蕊也就没再放在心上,难道这件事是嘉宁......   本是没什么依据的事,可方云蕊在一刻的直觉十分强烈,瞬间断定了这件事一定跟嘉宁脱不开关系。   可她知道了,又能怎么办呢?这件事她又不能告诉楚玥,楚玥都不知道嘉宁为什么会找她麻烦的,以前怕是觉得那是因为嘉宁性格差,她不过是无辜受累而已。   这件事在方云蕊心里落下一个疙瘩来,她觉得是自己对不住乔家,拒了人家的亲事,还给人家带去了这么大的麻烦。可她自然不能再和乔家因此有什么牵扯了,否则只会将这件事越搅越乱,心中的愧疚便也越积压越多。   终于在大考前夕,方云蕊病倒了。   早晨天还没亮呢,黄先生过来叫女孩子们起床上课的时候,叫了几次,连楚玥都醒了,也没见方云蕊有什么反应,她凑近去摇了摇方云蕊,一摸额头才知方云蕊发烧了。   “先生。”楚玥便来到厢房外,“云蕊病了,烦请将女医请来。”   黄芸转身看她,点了点头,吩咐了一个随同她来的女使去叫女医了。   本就是突然起的热症,楚玥本来都没放在心上,正是换季的时候,有个头疼脑热的也实属正常,可等书院的女医来了,诊过了方云蕊的脉后,却是一脸严肃道:“她这病症不是风寒,来得怪异,还是赶紧找个更好些的大夫给她瞧瞧吧。”   女学的女医所会的都是最最基础的医理,顶多处理一下淤青伤痕之类,再开方子压压风寒,即便是风寒也少看的,这风寒说起来可大可小,往小了说,硬抗上几日也就下去了。   可若是运气不济,那得了风寒病死的也大有人在。   若真吃起药诊治起来,书院有多少银子也不够花的。   楚玥听见女医这么说,一时慌了神,赶忙叫人去国公府传信准备马车来接人,再备下最好的郎中等着。   这再过几日就是女学的终考了,怎么好巧不巧偏在这个时候病了,万一给耽误了可真是冤死了。   国公府的动作十分利落,不到中午的时候,方云蕊已然回到了自己的小院,楚玥在旁边陪着她,连大夫人也过来了,海林只等着郎中诊治呢,一脸心焦。   请来的是常在国公府上借助的吴郎中,荣国公年纪大了,时常配些药膳吃吃调理身子,所以要找这位吴郎中也容易。   替方云蕊诊过了脉后,吴郎中摸了把自己的山羊须,在一众人期盼的目光下,道:“倒也不至于太严重,她这是心病,来得怪,长期淤塞不通,自然落下病症,只能开几副清心的方子,不过归根结底还是需她自己开解了心结才是,否则就算热症退了,病根也还留在体内,治不完全。”   吴郎中说着便写下方子,江月容伸手接过,让自己身边的女使去取药了。   “她能有什么心症?”江月容不解,只能看向楚玥,“这些日子在书院里,遇上什么事了不成?”   楚玥亦是茫然:“也没什么事啊,一直太太平平的,唯一一件顶要紧的事就是过几日就到了书院终考了,她是不是太紧张在意了?”   江月容沉吟一声,这还真是说不好,这孩子心思有些重,八成是盼望着太久了,便积压成疾,可这种心事还能怎么解?不就是得等她考完了、考中了,才能解吗?然而今这孩子高热不退,若一直这样下去,两天不到就烧坏了,还考什么?   江月容沉沉叹了口气,要她说,这考上考不上的还有什么打紧,横竖亲事已经定下了,那赵怀峥忠厚,决计不会负她欺她的,她也不是很有必要再去拿那玉牌。   海林在朝晖堂,自然更加不知姑娘是因为什么得的心病,听三姑娘这么说,她也就觉得多半是了,她家姑娘有多想要这个玉牌,她怎会不清楚呢?   楚玥守了一日,傍晚的时候回梅雪堂去了,江月容看着海林给方云蕊喂了些米粥便也走了,药俱吃了,郎中只说若今夜烧退了,病也就差不多好了。   海林一直在旁边守着,半夜的时候,忽然听见方云蕊开了口,小声地要水喝。   海林一震,猛地清醒过来,抓住方云蕊的手道:“姑娘,感觉怎么样了?”   方云蕊只觉得耳鸣,连声音都模糊听不清楚,只觉得自己身上热得好似要烧起来了,又重复了一声:“水。”   海林忙去倒了水来,半扶着方云蕊喂到她唇边。   喝了两口,方云蕊又躺了回去,等海林把杯子放下再过来时,人又叫不醒了。   海林伸手探了探方云蕊的额头,还热着,只是好似比白天的时候退了不少。她以为这是好转的迹象,当下安心,给方云蕊掖了掖被子继续在旁边守着,不知不觉到天亮时,实在强撑不住睡了过去。   天微微亮的时候,大夫人过来,问海林道:“今日如何?昨夜烧可曾退了?”   “退了一些......”海林刚说着话,伸手去探方云蕊的额头时,却是一惊,吓得缩回手来,“怎么这么烫?”   江月容一怔,也走过来摸了一把,脸色也变了。   确实是烫,甚至比昨天还要严重!   “怎么会这样,快去请吴郎中来。”江月容遣了一句,坐到方云蕊身旁来摸了摸被子里,热得跟个火炉似的,一时满面愁容。   海林很快将吴郎中带来了,又看着郎中诊了脉,才听郎中道:“昨日开的药方没见效,今日再加些量吧。”   听这话音,竟是没别的法子了。   海林不禁红了眼眶:“都是奴婢不好,昨儿明明守着姑娘的,怎么就没把她看好......”   “唉,跟你有什么关系。”江月容叹了一声,也不知道方云蕊能不能听见,只徐徐劝着道,“女学那边的事,你也别太放在心上了,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大不了日后你出嫁了,我做你的娘家人,给你撑腰就是了,何至于让你落下这样重的心思?”   昨儿这些话,江月容也劝了一些,就是不知道方云蕊听见没有,今日索性她在这儿,不如再对她说一遍。   大约到了用过早饭的点,楚玥也过来了,一进屋见方云蕊还在床上躺着,人都没醒,就知道是没有好转了。   “怎么会这样?”楚玥只觉得着急,“要不咱们去请宫里的太医给她看看?”   话音刚落,屋内江月容和海林两人都看向她。   宫里,那是什么地方,若非皇亲国戚,或者是如荣国公这样的有功之臣,还有那个能耐从宫里请来给圣人娘娘们诊治的太医?   楚玥这番话说得,未免太天真了些。   不过她也是好心,江月容没说什么,只道:“吴郎中的医术不差,他若束手无策,去宫里一趟也是白跑。”   既然都说了是心症,那就是要解了心结才是,心结不解,吃再多药也是白搭。   楚玥虽听大夫人这样说了,可却不信这个邪,她自然知道这宫里不好进,寻常的官夫人不宣召是没法进去的,那得是封了诰命的,才能自请入宫。   她肯定不行了,她娘也不行,这一家子也没一个封了诰命的,和她交好的那些小伙伴,连人都没嫁,更别说封诰命夫人了。   那怎么办?请谁去好呢?   楚玥目光流转,灵机一动,突然想到一个人。   守到了下午,方云蕊还是高烧不退,甚至都开始支支吾吾说起胡话来了,海林急得都快哭了,江月容身子有些熬不住,预备下午回去歇一觉,晚上再过来守着。   楚玥就是衬这个功夫,跑到了后院,推开那扇石门,往铃兰阁里去了。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也不知道她长兄在不在,若在又是在哪儿,最先撞上的便是长兄身边那个女使——珊瑚。   “三姑娘?”   上回被楚玥发现这里的事,珊瑚尚不知情,猝不及防看见楚玥,她真是吓了一跳。   楚玥却沉着道:“长兄在不在?我找他有急事。”   珊瑚忙回:“公子去刑部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楚玥“嘶”了一声,又问:“那什么时候能回来?”   “许是......傍晚吧。”珊瑚谨慎道。   寻常无事的时候,会回来得早些,只是她不好把时间报早了,免得到了时候公子没回来,惹了三姑娘不悦。   “太迟了太迟了!”楚玥皱紧了眉,傍晚时分,这个时候入宫本就很不礼貌了,何况还要再带个太医出来?就算是太医带出来了,等看完了病再回去,那宫门都落钥了!   珊瑚被楚玥说得一阵莫名,也不知道她究竟是有什么事,竟然急成这样,索性问道:“三姑娘是有什么事?不妨告诉奴婢,奴婢代为转告,也省得三姑娘再跑一趟了。”   楚玥叹了口气,她寻思,这一整个国公府里,云蕊病了,她自然不可能烦请祖父去给她请太医,大夫人、二夫人以及她娘,没办法进宫去,二伯父吧......她连话都说不上,至于她爹,楚玥直接把这个人略过去了。   楚平又蠢笨,见不了贵人的。   只有长兄!只有长兄能去请!   “唉好吧好吧。”楚玥无奈道,“那你可要记着,等长兄一来便告诉他,千万不能耽搁了。”   “是。”珊瑚点着头。   楚玥道:“是云蕊,就是我们家的表姑娘方云蕊,她高烧了两天也退不下去,吴郎中说她是心症,束手无策,我便想请长兄若可能,从宫里请个太医出来给她看看,再烧下去人就要出毛病了!”   珊瑚心里也跟着咯噔一下,不过她是楚岚身边做惯了事的,性子历练得颇为沉稳,此刻听了也面不改色地应下:“三姑娘放心,奴婢一定尽快告诉公子。”   无功而返,楚玥看了看这铃兰阁,又叹了口气转身回去了。   看见她走的竟然是那道暗门,珊瑚都有些傻眼,这......发生了什么?   不过眼下最要紧的是表小姐的事,珊瑚左思右想,这事儿不能拖,看病的事能早就要早的,可青墨跟着公子去刑部伺候了,她身边没有别人可以使唤......   这个时候,就能看得出院子里多一个人有多重要了,偏生楚岚好清静,不爱有人打扰,所以这铃兰阁就一直只珊瑚和青墨两个。   思来想去,珊瑚决定亲自出府一趟。   不过说来正巧,她刚要出铃兰阁往侧门拐去,远远就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如竹,往这边过来了。   “公子!”珊瑚激动地上前,压低声音道,“方姑娘病了,病得很重!三姑娘请公子进宫去求太医呢!”   话音未落,她就觉得公子浑身像是起了层戾气似的,锐刺般地扎人。   可少顷,又听楚岚平静道:“不急,你慢慢说。”   方才那一瞬,好似是珊瑚的错觉。 第78章   于是, 珊瑚便将楚玥的话原原本本地转述了一遍,她自己其实并未把什么心症之类的话放在心上,只提了一句便就简单揭过了, 殊不知楚岚唯一听在耳中的,就是这两个字。   “心症?”楚岚思忖一瞬, “可曾提到是什么心症?”   珊瑚摇了摇头, “奴婢不知,三姑娘没说。只看三姑娘那样子,紧急得很,说表姑娘已经高烧了两天了。”   说完了话, 珊瑚虽是如实禀报的, 却打心底里清楚这趟宫里, 公子不会去。   且不说请来了太医,是不是就真能为表姑娘看好病, 这本就是极不合规矩的。   莫说今日是表姑娘, 就算是三姑娘病了,也不能轻易到宫里去求太医的,否则圣人怎么能叫做圣人?他们又怎么是凡人呢。   三姑娘那是去了几次宫里, 又是个跳脱性子,便将这层规矩忘了, 亦或者是记得, 只是没那么重要。   可规矩就是规矩,比人大、比天高,任谁也跨不过这道鸿沟去。   “嗯。”楚岚的淡然甚至在珊瑚意料之中。   这么久了,珊瑚就从未见过他因什么事慌乱过。   珊瑚道:“PanPan那公子, 奴婢先去做事了。”   “不急。”楚岚却道,他扔下这二字转身进了书房, 珊瑚有些疑惑地跟上。   书房本就不大,连通着卧室,格局并不大气。这边西北角的院落本就是为招待客人而设的,并不适合久居。   而且是为招待那种十里八乡的穷亲戚而设。   可公子居然在此住了大半年了,珊瑚至今觉得不可思议。   进了书房之后,楚岚在架子顶层上取下一个盒子,放在了几案上。   “把这个送去给祖父。”楚岚道。   珊瑚应了声,她虽不知这盒子里面装的是什么,可总觉得是很珍贵的东西,便小心翼翼接过拿着了。   正要离去,又听楚岚补充了一句:“说我不在府上。”   “是。”珊瑚只觉得莫名。   半个时辰后,几个小厮出了荣寿堂,分走各路去了各房请人。   这会儿大夫人江月容正准备从朝晖堂往方云蕊那边过去,就见是老爷子身边的人来请她,荣国公素来不会多与她们这些儿媳打交道,专程派人来请怕是有什么要紧事呢。   她跟着去了。   楚玥也有人来请,方云蕊还烧着呢,就说国公爷请大家去荣寿堂有要紧东西给大家看,连楚姒都去请了,楚玥没办法,只好过去。   人都走尽了,连冯氏都要带着新生的儿子过去,方云蕊这边就空荡下来,   海林不知国公爷叫他们去是为什么事,她一心只扑在自家姑娘身上,焦心吴郎中所说的这个心症究竟要如何解才好。   正苦恼着,就听院子外面传来响动,海林本还觉得奇怪,这个时候,有谁人会来?便外出一看。   站在门口的男子身上还穿着未及换下的官服,眉宇清俊出尘,身负落在天边的滚滚霞光,眸底好似有清辉波动。   海林愣住了,这个时候,谁人都去了荣寿堂,为何楚岚少爷会出现在这里?   “她在里面?”楚岚问了一句,他本不必问,本就知晓方云蕊在里面,这样说话,只是为了让海林让开。   可海林迟疑了一瞬,只是应下道:“是。”   丝毫没有要相让的意思,而今她家姑娘眼看就要和赵家定下婚约了,这个节骨眼上,怎么能再和楚岚少爷有什么牵扯?   海林虽之前一直想要撮合她家姑娘和楚岚少爷的,可是这一路走来,她也看清了不少,楚岚少爷那等远在云端上的人,不是什么人都能肖想的。   为着自家姑娘好,她也不能再抱有从前那种天真的想法了。   “姑娘病着,怕是不便见人。”海林斟酌着又回了一句。   楚岚垂眸,看向她身边的这个婢女,看模样比她还大些,分明从前从不会拦的,可今日却要将他拦在门外,不让他进去。   这样的转变或许无关紧要,却让楚岚生出一丝无处安放的恼火。   “若想救她,你就让开。”楚岚道。   海林怔住了,楚岚少爷知道姑娘的心症在何处不成?可他们之间不是早就断了吗?已经许久许久不曾私下见过了,为何楚岚少爷会在这会儿过来?   涉及姑娘性命,海林本就心急如焚,此刻闻言也只好退步道:“那......奴婢引您进去。”   她至少要在旁边看着,才行。   却没想到楚岚连这个要求都拒绝了。   “不必,你守在院子里。”说罢,他甚至交代了珊瑚一声,“看着,别让人进来打扰。”   海林脸色顿变,她觉得这样不行的,正想上前拦着阻止,又被珊瑚一把拉住了。   “你便听话在此处等着吧。”珊瑚道,“公子说能救,就一定能救,你真想让表姑娘高热真出了毛病不成?”   海林自然是不想的,可她想不通,楚岚少爷即便要帮,为何不是请郎中来?为何是他独自一人进去?她目光紧锁在楚岚的背影上,直到消失了周身也没松懈一分。   屋里昏暗着,因高热病人不能见风,所以连窗户都没有开。   楚岚进屋之后,率先推开了对着后院高墙的那扇轩窗。   他目光落在脸颊都烧得发红的小姑娘身上,此刻细细端详着,才发觉她早已不能称作是小姑娘了,烧在脸上的红云似曾相识,让他想起了去岁光阴里,她就卧在他身边酣睡的模样,那时还是少女。   果然看人,还是要士别三日而待的,楚岚忽然就明白了为何京城那么多听说过、见过她的,都想纳她为妾,这样的姿色,这样的出身,做妾再适合不过。   楚岚伸出一手,修长如玉的手指抚在她颊边,轻轻搔了一下,低声呢喃着:“不就一个乔家,也能将你想病了。”   他的话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到的无奈与笑意,指尖一点点轻触着她宛如美玉的肌肤,一时都不想撤开手了。   方云蕊微微蹙了下眉,她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冰冰凉凉落在她脸上,很是舒服的,便禁不住诱惑似的往上贴,口中呓语着:“热,我热。”   楚岚默声,看着自己伸出去的手臂被她紧紧抱住,这么一点凉意好似还满足不了她的意,不过片刻,她又把自己整个身子贴了过来。   勾引此道,楚岚从前一直觉得方云蕊实是不大擅长的,甚至可以说是笨拙,她既不会说讨巧的话,又不会什么花样手段,只知道一个劲地往人身上贴。   可她这张脸,天然让她无需什么手段,就能达到自己想要的目的。   楚岚微俯下身,问她:“我是谁?”   方云蕊此刻则无比清晰地听见了这声询问,她迷迷糊糊的,甚至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可这声音的楚岚的,她认得。   “楚岚。”她说道,想睁开眼睛去看一眼的,可就像是魇住了似的,怎么也睁不开,只觉得头痛欲裂。   于是楚岚不再说什么了,他由着她因为贪凉抱过来,甚至还得寸进尺地往他怀里钻,窸窸窣窣地弄了大半天,终于找到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安心窝着了。   楚岚垂眸看了眼自己被她弄乱的衣裳,又伸手去探她额头。   “方云蕊。”楚岚唤了她一声,低头看她,“你醒着吗?”   方云蕊皱着眉,听见有人在叫自己,就应了一声:“嗯。”   见她在听,楚岚便继续道:“乔家的事,已经解决,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此事与你无关。”   方云蕊颤了一下,因乔家这二字,她缓缓睁眼看向来人,屋里昏暗暗的,可并不足以昏暗到她连眼前人都看不清,就算她看不清,也能嗅见他身上那股自然的沁香。   真的是楚岚,就坐在她身边。   方云蕊在想,这是她的幻觉不成?她隐约记得自己起了高热,可她不是在书院吗?楚岚怎么可能到书院来呢?果然是幻觉吧......   可她还是想知道乔家的事,便问:“怎么解决?”   楚岚道:“乔家自会因此得到应有的补偿,他家位居五品多年,年末就会被列在擢升的名录里。”   方云蕊呆呆望着他,她心想,若这是她的梦境,为何感觉会如此真实?楚岚的意思是说,乔家主君会升官?这便是他们一家受人胁迫的补偿吗?   “真的?”方云蕊不知真假,她眼角渗出泪光来,心里蓄积很久的愧疚好像因这句话淡了。   “真的。”楚岚答她。   一直积压在胸口的淤塞通畅了,方云蕊像是突然提上来一口气似的,噙着泪光微微喘息着,她觉得自己浑身的难受劲都慢慢退去了,身上其余的感觉也都淡了。   变得只是想哭。   于是她呜咽着哭了起来,心想这反正是在梦里,她又不用去在意旁人的目光。   眼泪收不住地往下掉,没多时就把她那张俏生的小脸弄花了,楚岚看着她脏兮兮的样子,愈发觉得她像一只小狐狸了。   “又哭什么?”他叹气。   “呜。”方云蕊哽咽,“我快考试了......耽误不得。”   楚岚脸色微变,心道她这心里装着的事还真是多,一桩桩一件件,都这样了还在惦记她的考试。   这热症再持续两天,她这条小命也就留不住了。   楚岚心里微微一空,看着她一声声哭,又去摸了摸她的额头、探了探她颈侧的脉搏,确认了是热的、跳动着的,才放下手来。   能容他留在这儿的时间并不多,又看了方云蕊一眼,他才道:“今晚吃了药,再睡上一觉,明早你就能去书院了,时间绰绰有余。”   他的话总是能让人信服,方云蕊微微点着头,趴伏着睡了过去。   也该走了。   楚岚起身,自如往外迈了两步,出走两步又觉得不妥,撤回身来,把原本盖在她额头上、如今又滚落一边的巾帕往水盆里洗了洗,弯身为她细细擦起脸来。   哭起来,还是不好看。   楚岚心里嫌弃一句,唇角却不受控制地微扬了扬。   少顷,他放下帕子,如方才一般将它丢在滚落的地方,转身出去了。   “...楚岚少爷。”海林终于见他出来,一张脸紧皱着。   “不必提我来过的事。”楚岚冲她吩咐一句,头也不回地走了。   海林怔怔了一会儿,等人走了,才赶紧跑进屋里去查看,见她家姑娘除了换了个姿势睡觉,头上的帕子掉下来了之外,好像什么都没有变。   那楚岚少爷是怎么给姑娘治的病呢?喂了姑娘什么灵丹妙药不成?   海林心头一阵莫名,低头为方云蕊掖好了被子。 第79章   楚玥被祖父那边放出来, 已经是吃过晚饭了,她和大夫人江月容皆还挂心着方云蕊的病情,一道过来的时候又请了吴郎中。   进了小院, 果然见这边还没吃呢,江月容便拿出自己未卜先知从席面上备下的菜, 一一摆在了桌面上。   吴郎中诊过之后, 斟酌道:“似乎热症是有消退之象的,今夜再吃一副药看看吧。”   这于之前一成不变的答案来说,实在是个好消息,江月容一高兴, 额外给吴郎中封了赏赐。   “这些菜我都是尽捡着清淡的挑下一些, 她若醒了, 就喂她吃些,没醒, 就还是灌白粥吧。”江月容道, “下午在那边站了许久,我这后腰实在是撑不住了,就先回去了, 明早再遣人来看。”   “多谢大夫人。”海林福身送走了江月容,回去的时候见三姑娘正与方云蕊旁若无人地说话呢。   她这样的性子, 便是方云蕊昏迷着, 没什么话与她说,她也能独自说上好一阵。   “你知道今天祖父叫我们去干什么吗?说是长兄给他送了本什么之前楚家先祖亲笔写的手书,里面诗集也有,还有一些当时发生的趣事, 也有记载家史的。长兄也真是厉害,多少年前的东西了, 都能被他找着,祖父高兴得跟什么似的,叫我们楚家的子孙都去看看呢!论讨祖父欢心,长兄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楚玥絮絮叨叨,方云蕊起初还没什么反应,后来便觉得耳边嘈杂了,后来忽然听见什么“长兄”二字,她一个激灵,睁开了眼,正与说话的楚玥对上了。   楚玥一愣,惊讶道:“你醒了啊!你可算是醒了!”   方云蕊脑袋里发懵,她起身呆愣着坐了一会儿,才想起来问:“我们这是在书院吗?”   “你做梦呢!我们都到家两天了!”楚玥道,“你发烧了,烫得厉害,吃了两天的药一直昏迷不醒,现在可好了,总算是醒了。”   啊?她昏迷了两天了?可她怎么觉得自己好像是刚刚睡着的啊。   方云蕊摸了摸自己昏昏沉沉的脑袋,猛然想起什么,一把抓住楚玥的手道:“考试!考试呢!?”   楚玥真是被她气得无语,“考试在后天!咱们明早回书院都来得及!你着什么急!”   方云蕊这才松了一口气。   没有耽误考试,那真是太好了。   既然方云蕊醒了,就被拉着坐到桌边吃了些新鲜蔬菜,填了肚子之后才让她喝药的。   端着那碗药往嘴里喝的时候,方云蕊脑海中忽然响起一句:今晚吃了药,再睡上一觉,明早你就能去书院了。   这句话就跟此时此刻响在她耳畔似的,听得方云蕊一顿,与此同时抬头看了楚玥一眼。   “怎么了?”楚玥道。   方云蕊抿唇摇了摇头,她怎么觉得,自己好像见着楚岚了?什么时候见着的呢?   等吃完了药,楚玥走了,方云蕊才问海林道:“这几日你一直都守在我身边吗?”   海林一顿,道:“是。”   方云蕊看着海林,突然问不出自己想问的话来了,她这要怎么问?楚岚是不是来过?倘若没有,海林会不会觉得她魔怔了?   她都已经是要和赵怀峥定亲的人了,实在不该问出这样一句话来。   憋了半晌,方云蕊对海林道:“这几日你也累了,早些歇下吧,今晚就别守夜了。”   入夜后,熄了灯,四方皆静,眼睛看不清的时候,其余感官总会特别鲜明起来,方云蕊正睡着,鼻尖忽然掠过一丝熟悉的沁香。   她又睁开眼,仔细地嗅了嗅,想要探寻的时候又什么也闻不见了。可当她刚刚放松下来,想要重新躺下去睡的时候,那股气息又再次飘然而过,这次她嗅得特别清晰。   那是楚岚身上的气息无疑。   一时也不必问了,方云蕊此刻无比确信,楚岚的确是来过了,既然来过,那些她以为是梦中的话语,也都是真的了。   他竟然知道自己一直在担忧乔家的事,可乔家主君当真能升官吗?这怎么会是他能左右的呢?   按理说,连着昏睡了两日,这夜她大病初愈,应当会特别精神才对。可方云蕊嗅着那丝沁香,在不知不觉中又睡了过去,这个晚上她睡得安心无比。   第二天一早,方云蕊与楚玥回到了书院。   第三日,今年春季的女学终考开始,一共六门课,共计四个时辰,从早晨一起考到傍晚才结束。   文试是最先开始的,当真有中宫皇后来坐镇,方云蕊的位置离得远,也只能远远瞧上一眼,皇后长什么样子她看不清,她只觉得那边是霞光一片,美不胜收的,那是天下最尊贵的女子,所有人都会对她生出向往。   皇后只会在第一场文试时露面,再见就是亲赐玉牌的时候了,方云蕊捏紧了手中的笔,暗暗想着,这怕是她这一生中唯一一次这样的机会,能够一睹中宫圣人的模样。   考完了文试,交完卷子后,方云蕊便赶着去下一场了,饶是对今日考试的把握胸有成竹,她也不免露出紧张来,偏头一看楚玥,却见她仍是一张笑嘻嘻的脸。   看她这样,方云蕊一时又不怎么紧张了,也跟着笑了笑,转身去了制香室。   日头高升,日头渐沉,又是一个黄昏,方云蕊从琴室出来的时候,揉了揉自己被琴弦磨得发疼的指尖,而后与其他考生一同候在平日放榜的那块空地上,静静等待着自己的结果。   等人都到齐了,再稍等片刻,今年考试的成绩也就能公布而出了。   这六门中,除了文试是需要一定时间批改的,其余都能当场就得出成绩,等放成绩的时候,所有人都屏息等着。   “今四十六届春,入围的名单有文雀、姜玲......”   如是念了十六个,方云蕊一颗心渐渐悬了起来,万幸在念第十七个时,她终于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方云蕊。”   一时心中那块石头终于落下,变成了沉甸甸的果实,她清亮明媚的眸子里终于露出点点笑意来,宛如星光。   “我考上啦!”方云蕊高兴地冲着楚玥大喊一声,只觉得畅快无比。   但她喊完了这声,却没听见什么回应,仔细看了楚玥才发现她正看着远处,看着皇后娘娘的方向。   她在看什么呢?方云蕊想知道,于是也顺着她的视线看去。   方云蕊先是看到皇后娘娘,看她一身金装,慈眉善目,当真如同天上下凡的神仙一样,这一次她离得更近了些,看清了皇后娘娘的尊容,看到了金尊玉贵养出来的中宫圣人是什么模样的。   已然不能以容貌姿色论处了,她已然是国母的象征,皇后站在那里,便只是皇后,她与圣人共享这片江山,岂能与寻常女子相提并论呢。   不过很快,方云蕊明白了楚玥到底在看什么,她看见皇后斜后方的位置,站着一位鲜衣着甲的小将,英姿勃发、丰神俊朗,十七八岁模样。   方云蕊突然就明白了,这不就是楚玥心目当中,最最喜欢的武人模样吗?   难道楚玥她......   方云蕊又回头看了楚玥一眼,更加确认了这一想法,她眸中露出一点笑意,她心中觉得,任这个人是谁,那楚玥是一定能够配得上的。   这是良缘。   她又想起那日姻缘庙中,老和尚说楚玥的婚事会心想事成,一路顺遂的。   终于交到了方云蕊的名字,她这才疾步上前,无比恭敬地、小心翼翼地从皇后手中,捧过了那枚她心心念念了许久的玉牌。   她拿到了,原来拿到自己努力许久的成果,是这么开心的一件事。 第80章   夕阳西下, 方云蕊抱着自己的玉牌,正是回家的好时候,她从未有如今日这般开心畅快过。   楚玥跑过来一把掺住她, 脸上却还红扑扑的,方云蕊早知她心思, 强作镇定地不问, 她想,楚玥顶多憋半日,就会忍不住跟自己说了。   可今日不知为何,分明是到了时辰的, 学府门前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停着马车来接她们。   不光国公府的马车没来, 别人家的马车也未到, 一时间学府门前站了好多人,都在等着自家的马车。   “许是有什么事耽搁了。”方云蕊道。   楚玥却素来是个没耐心的, 等了两息功夫, 就道:“反正今日也没什么事,咱们走回家吧!正巧还能各处逛逛。”   “啊?”方云蕊有些震惊,她不想去, 总觉得这样不太合规矩,她马上就要定下婚约了, 可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什么岔子。   可她的这种不想, 只是因为被规矩束缚着,觉得不应该这样,是十几年来早就习惯了将自己留在原地的困顿,而非她自己的心意。   今日她新得了玉牌, 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转念又想到自己不久嫁为人妇, 就要离开京城了,可她至今还没有好好看过这京城的模样呢。   于是又有了几分动摇,方云蕊试问道:“那等他们到了,我们却不在,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有什么不好的?他们奴才还要讨我们主子的迁就不成?今日他们晚到,本就是失职,本姑娘不责罚他们已经是格外开恩了。”   说罢,楚玥转而就拉着方云蕊出了书院。   方云蕊起初还揪心着,可一旦那一步踏了出去,她就会忍不住一直向前、一直向前走了。   今日真是奇怪,整个女学学府附近都有些冷清,可分明这样冷清,马车就是过不来。   难道真如楚玥所说,是国公府的下人们不上心,晚了点不成?   方云蕊心中默默想着,又在想一会儿回了国公府,国公爷多半会知道她们跑出去玩了,她应该如何解释交代......   转眼再看楚玥,全然没有这样的烦恼,轻车熟路拉着方云蕊从一条小路跑开了。   “这条路我常走,是条民巷,清静又安全,你就别左顾右盼的了。”   方云蕊只好跟着楚玥一起跑了起来,没多久,后方的空中突然升起一簇尖锐的长鸣,回头一看是一株红色好似焰火的东西在上空中炸开。   方云蕊想,这不是书院的方向吗?   楚玥也转过身来看了一眼,奇怪道:“怎么今晚还有烟火表演不成?没听说啊......”   方云蕊面色微变,看了楚玥一眼,道:“我总觉得这不是什么烟火。”   哪里有烟火会发出这样大的怪响来。   “你说这会不会是......”方云蕊潜意识觉出是什么了,可一时叫不出名字来。   楚玥一顿,神情也跟着肃然起来,肯定道:“你说得没错,那是鸣镝。”   这种鸣镝一般都是用于示警或者求救,只有在宫里紧急的时候才会使用,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呢?   “书院出事了,我们回去看看!”楚玥说着转身就往回跑。   “啊?”方云蕊一愣,看了眼她全然不识的前路,又看了看楚玥,一时别无选择只能跟了上去。   “可我们即便是去了,又能做什么呢?”方云蕊紧张道。   她什么也不会,若真遇上什么危险,谁救谁还不一定呢。   “但是书院那边,有宫里的禁卫。”楚玥道,“今日这边太过僻静了,我本该觉察出的,咱们不能单独出来走,还是和大家待在一起比较好。”   方云蕊明白了,马车过不来,不是国公府的下人失职,而是他们被什么截住了。   民巷这边的安静也不正常,楚玥也不敢往前走了。   可是,好端端的怎么会出事呢?出了什么事?   方云蕊心中惴惴不安,看着楚玥的背影问道:“楚玥,那个孙家二小姐被抓的事,有后续了吗?”   楚玥沉默了一瞬,道:“杳无音信,人应当是没了。”   “你觉得这些人,和京郊那些坏人,是一伙的吗?”楚玥问她。   方云蕊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此刻心慌不已,眼下的感觉和爹娘被害那日一样,六神无主。   “别怕。”楚玥拉住她,“京城是天子脚下,鸣镝既然已经发出,想必很快就会有增援来,不会让这场动乱发生太久的。”   眼下此刻,方云蕊也只能点头,跟着楚玥一路回到了书院。   门口巴望着等待家里人来接的小姑娘们不见了,书院里一派肃静,方云蕊跟在楚玥身后,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人不可能突然消失不见了,一定是有人闯进来了。”楚玥道,“能在京城举事,这些人背后非同小可,定然不会滥杀无辜。”   方云蕊莫名因她这两句话安心了些许,这么说,那些女孩子和先生们应该都还活着。   所以,这些人原本的目标是......皇后吗?   方云蕊实在想象不到,什么样的人会连如此尊贵美丽的皇后娘娘都想要伤害。   两个人一路躲躲藏藏,本着对书院的熟悉程度,沿着花树丛一直往里面悄悄行进着,终于听见了响动。   楚玥立马示意方云蕊停下来。   方云蕊本就格外提心吊胆,见状立马屏息停下了。   “可还有什么人遗留下来?”   “不曾了,都已细细排查了一遍。”   “底下那些人放出去也无所谓,自有外面的人解决,主要是宫里来的人,千万不能少了一个,要赶紧把那个跑了的抓回来。”   一来一回两句话,方云蕊听得清清楚楚,不由后怕起来,若是方才她和楚玥私自跑出去了,运气好或许逃脱了,可万一没有逃脱......不知这人口中的“解决”是什么意思。   “别怕。”楚玥抓住她的手,在她手心写字,“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他们不会想到咱们在这儿。”   方云蕊深吸了一口气,只能格外谨慎起来。   短短一炷香的时间,书院里已经大不相同,这边的院子里守满了人,想必皇后等人就被关押在院子里的那些厢房中。   很有可能书院没能走成的那些女学生也被关押在里面,便于看守。   他们这些人挟持了皇后,是想做什么呢?方云蕊想,能发生在宫里的,还与皇后有牵扯的,闹到了这么大,总不会是小事。   乃是天大的事,方云蕊心中已暗暗有了猜测,只是眼下也不好说出来。   周边有人巡逻,两队,倘若她们一直躲在花树丛中行进,是有机会接触到皇后、看到里面的情形的,此举冒险,却并非不可行。   楚玥正欲一试,方云蕊猛地拉住了她。   楚玥回头看她,方云蕊摇了摇头,在楚玥手心写道:我们此刻与皇后相见,意义不大,应原路折返,去搬救兵才是。   楚玥想了想,点头答应了,毕竟她们原路折回,难度可比躲躲藏藏进去要小多了。   两人事不宜迟,一个比一个悄无声息,钻着巡逻的空子又一点点往回走,方云蕊在心里想,话是这么说,可找谁去搬救兵呢?此时此刻,她谁也不认识,心中第一个浮现的人,竟然是楚岚。   她瞬间又摇了摇头,楚岚实在帮不上什么忙,还是一会儿出去看楚玥有没有什么办法吧。   两个人正往回走,快要绕出这片院子的时候突然与一个闪现的身影撞上,撞了个结结实实,方云蕊吓得往后一窜,楚玥也是满脸警惕地看向来人。   几目相对,却是一愣。   “是你。”楚玥目光一亮,“你逃出来了?”   此人正是当时皇后下赐玉牌时,站在皇后身后的那个小将军。   小将军见楚玥居然认识自己的样子,看她们两个女孩子在此,犹豫了一瞬终是压低声音道:“你们可知道出去的路?”   书院为了隐蔽,这花树丛修得弯弯绕绕,凌寻绕了半天,也没找到出路。   楚玥点头道:“我们知道,你跟我们走!”   凌寻亦不多言,比了个“多谢”的手势,就跟在了她们身后。   这一趟书院的折返,可谓是心惊胆战,等再次出了书院后,方云蕊只觉得自己浑身被汗水浸透,连呼吸都是颤抖的。   “现在最紧要的是去搬救兵。”方云蕊颤着嗓音道,“怎么搬?”   楚玥看向凌寻,道:“你既然要出来,肯定有法子吧?”   凌寻点了点头,道:“需得去找我舅舅,不过那也先得从这个地方出去,据我所知,他们定然已经将这一片包围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楚玥问,“我知道有一条民巷,平时少有人知,却不十分确定这条路究竟安不安全,但也是除了官道外唯一的一条能出去的路了。”   凌寻沉吟一声,道:“事不宜迟,你先带我去看看。”   见他略过了自己前面的问题,楚玥便知这人并不完全信任自己,她撇了撇嘴,拉着方云蕊先行带路了。   忙活了半天,又踏上了原路,不过这次她们身边多了一个人,还是一个男人,方云蕊稍稍安心了一些,只默默祈求今日千万要平安出去,平安回到国公府。   因着是在民巷里,巷子没有那么整洁干净,随处可见对方的杂物以及摆出来搭在墙上暴晒的竹子,倒是方便了他们一行人行动。   这个节骨眼上,若说那些人没有发现这条路,凌寻是不信的。   此时此刻命悬一线,自然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何况他身边还带着两位姑娘。   凌寻走在前面,三人尽量贴着墙根找掩体往前走,走得极慢,人人都紧张得连呼吸都乱了。   凌寻听着后面的动静,主动搭话道:“你们是今年入女学的学生?都是谁家的?”   方云蕊还在犹疑要不要告诉这个人呢,就听见楚玥已然说了:“我是国公府的三姑娘,楚玥。”   凌寻一愣,怎么也没想到今日跟他误打误撞上的,会是国公府的三姑娘。   “那她呢?”   “她也是我国公府的人,与我情同姐妹,重要得紧。”楚玥道。   凌寻闻言轻笑一声,道:“你这么紧张干什么?我又不会因为她出身如何,就把她丢在这里。”   楚玥察觉自己那点小心思被这人发现了,暗暗抿了下嘴,她方才不是没有想过,这个人会不会急着去搬救兵,遇见危险就把她们两个小姑娘撇下了,独自逃跑。   毕竟今日这事儿太大了,事关皇后,而她和方云蕊这样的小人物,看上去的确是无关紧要的。   偏偏这个时候,凌寻又问她们的出身,更加加深了楚玥这一猜测,于是她毫不犹豫就将国公府的名头搬了出来,以免这人真的生了要抛弃她们的心思。   心思被人一眼看穿,楚玥脸上有点挂不住,强作镇定道:“你问了我们,却没说你是什么人,凭什么不告诉我?”   事已至此,凌寻也没什么好瞒的,只好道:“我叫凌寻,是凌家的三郎。”   “你是凌家的人?”楚玥稍想一瞬就想通了,“这么说,你是皇后娘娘的外甥?”   “嗯。”凌寻应了。   “怪不得方才见你站在皇后身边。”楚玥被打开了话匣子,好像全然忘记了自己现在是在逃命了,竟自顾和凌寻聊了起来,“你是凌三郎啊,看你穿着像个习武之人,如今当的是什么差?位居几品啊?”   凌寻:“......”   方云蕊在后面默默听着,有些无奈,这个节骨眼上,楚玥问这些个干什么,显得未免太不礼貌。   凌寻果然变了脸色,道:“我自己做事,与凌家无关。”   楚玥满腔热情被这么冷冰冰回了一句,也不高兴了。   她不高兴的时候比高兴的时候还要心直口快:“你好端端生气做什么?我问你官阶,只是想只要方不方便与你结亲而已,又不是有什么别的心思。”   方云蕊抬眸,眼睁睁看着走在最前面的凌寻平地摔了个踉跄,她再度垂下眼来,又想笑,又觉得此情此景,实在不应该笑。   这也太直接了,哪儿有人这么问的。   “你说什么?”凌寻更觉得不可思议,“结亲?”   “是啊!”楚玥肯定道,“刚刚在书院的时候,我一看见你就喜欢你了,没想到这会儿遇上,真是老天都在帮我,我觉得你人也不错,我这个人也是很好的,不如这件事就这样定下来,你来我家提亲吧?”   她小嘴叭叭,说起来真是一刻也不带停的,把凌寻都问得说不出话来了。   正此时,却见民巷尽头,正有三人拦路成虎,手持长刀守在巷子口上。   凌寻浑身一紧,后背立刻绷直了起来,转手便自然地将楚玥往身后一护,道:“有人。”   楚玥立刻压低了身量,紧紧拽住方云蕊。   方云蕊因凌寻那两个字,吓得一哆嗦,她余光瞥见凌寻手里握着的匕首,想了想把自己头上的簪子拔了下来,紧紧握在手里。   没事,没事,别怕。她深呼吸着,一遍遍告诉自己。   “必须要杀了他们,不然没法过去。”凌寻道了一声,趁人还未反应过来,他身形如鱼,已经冲了上去,只留下一句,“两位,把眼睛闭紧了。”   他身手矫健,三五步便跃至那三人面前,一刀当胸穿过、一刀割喉快速解决了两人,与最后一人缠斗了两招后,只听一声惨叫,最后那人也被他斩于刃下。   楚玥聚精会神看着,双目雪亮。   “咱们快走吧。”方云蕊站起身来拉起了楚玥。   三个人跑出了那条民巷,谁知凌寻解决的那三人只是冰山一角,很快就有人听见这边的动静,带了一大批人冲了过来。   “跑!”凌寻喝了一声,一时也顾不上许多,转身一手一个将楚玥和方云蕊分别捞上来夹在了腋下,拔腿开跑。   “......”方云蕊只觉得天旋地转、头晕目眩,看着眼前不断向后的路,想她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被一个人提起来跑呢。   武人的力量,果然深不可测。   “站住!”追兵很快袭来。   不过好在凌寻也跑得飞快,带着她们迅速窜了几条巷子,将人甩开后先带她们进一间荒废的铺面里躲藏了起来。   凌寻跑得直喘,方云蕊亦是惊魂未定,此生从未经历过如此惊心动魄的场面,悄悄揉了揉自己被勒疼的腰侧。   楚玥笑了一声,似乎是觉得有趣,又见凌寻实在一副累得够呛的样子,关怀道:“你没事吧?”   凌寻摇了摇头,长舒了一口气道:“先躲躲吧,也不知道这是哪儿。”   楚玥惊讶,“你带我们跑的路,你不知道是哪儿吗?”   “......”凌寻默默看了楚玥一眼,欲言又止。   他要是方向感这么好,方才在书院就不会迷路了。   “那些是什么人?你有头绪吗?”楚玥也找了个地方坐下来歇歇。   凌寻本不愿说的,可看了眼楚玥,又想到她是国公府的人,此事多半瞒不住,只好道:“应当是大殿下的人无疑了。”   宫里的事,寻常人家的闺阁小姐或许并不完全清楚,可到了国公府这样的人家,都时常要进宫去拜见了,这种事自然也知晓得全面。   大殿下,那是先皇后的孩子。   而当今太子,是现在皇后的儿子。   无非是争权夺嫡。   “可是他抓了皇后娘娘有什么用?”楚玥问道。   “太子殿下手上有他谋逆的人证,此人一旦到了圣人面前,大殿下定会被处死。”凌寻叹了口气,“这二人明争暗斗至今,没想到这次大殿下竟胆大包天到连皇后都敢动了。”   什么大殿下,什么太子,这些听在方云蕊耳中,就仿佛是天书一般。   她茫然地望向窗外,只希望自己今日能够平安回去,皇后和书院的那些女孩子们,也能够平安回去。   “那你说去搬救兵,是要找谁呢?”楚玥继续问他。   凌寻道:“找舅舅,舅舅一定会想办法救皇后的,大殿下这不过是胁迫之举,不可能真敢杀人,只要能够拖延时间就好了。”   凌寻如此说着,却愈发觉得希望渺茫。   李诊的人这回既然能做出这么大胆的行径,怕是有十足的把握,拖延时间,这法子他能想到,难道李诊想不到吗?   今日这场博弈,太子那边,恐怕是悬了。   “那我们现在出去吧。”楚玥道,“总躲在这里也不是一回事,你毕竟还有事做。”   凌寻点了点头,率先打头阵出了房间,可显然那些人并未轻易放弃,他们刚出去,就遇上正在搜寻的人了。   三人连忙躲了起来,继续偷偷摸摸向前行进着。   “这边再过去几个!”   “还有那边,屋子里都仔细搜一遍!”   几句命令都清晰落入他们耳中,三个人均是提心吊胆。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他们迟早要发现我们。”凌寻道,“咱们还是先躲起来,不要乱走。”   楚玥和方云蕊都没有什么意见,她们都是闺阁女儿,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一时间主心骨就成了凌寻,只能他说什么便是什么了。   凌寻又再躲藏中找到一间有后门的屋子,抬手示意让两人进去,立马反锁了门。三个人静静躲在屋里,屋子里都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突然,外面慌乱起来,响起一片厮杀声,愈来愈近、愈来愈近,一道血迹飞扬而起,高溅在屋子里的窗户上。   方云蕊吓得一哆嗦,脸都白了,可就在这个时候,外面又静了下来,一丝风吹草动也听不见了。   “...走了?”方云蕊回头,比了个口型询问楚玥。   楚玥也被吓得够呛,摇了摇头表示不知。   而后一阵敲门声响起,吓得两个姑娘顿时抱作一团,满是警惕地望着门口。   凌寻起身作出戒备之态,双目冷冷盯着门口,问了一声:“是谁。”   “是我。”   门外的声音格外熟悉,熟悉得令方云蕊都不敢相信。   “刑部司楚岚,奉命来寻我家妹妹。”   门被人从外面打开,立在门前的男子披星戴月而来,眸底灿若星辉,耀目得令人移不开眼。   方云蕊一时哑然,一边惊讶于楚岚竟然能找到这里,一边又为在此刻见到他而心颤不已。   “长兄!”楚玥惊喜地站起身来,这么说,外面的人都已经被自家人解决了!   楚岚看向她们,最终的视线落在了缩在角落的方云蕊身上,淡淡“嗯”了一声。   “你是来救人的!?”凌寻紧张道,“那皇后......”   “娘娘无虞,已起驾回宫。”楚岚交代了一声,对上凌寻的视线,又道,“韩北已死。”   凌寻期待的双目顿时黯然下来。   果然,还是如了李诊的意啊。   “凌副率就此别过。”楚岚示意身后来人带走楚玥和方云蕊,补充一句,“我今日只为寻回妹妹,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凌寻懂了,默默点了点头。 第81章   回国公府的一路格外安静, 方云蕊不知道外面那些人怎么样了,不知道女学那些女孩子们怎么样了,不敢多问, 只能静悄悄地坐着,大气也不敢喘, 仿佛是她自己做错了事。   楚玥则是因为累了, 上车之后没多久倒头便睡。   马车内静得方云蕊都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她表面上平静下来,可内心却翻江倒海,今日发生的种种, 一幕幕在脑海中回放。   天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黑的, 印象还在黄昏, 她和楚玥藏在花树丛中躲躲藏藏,他们从那条民巷里一点点摸索过来, 她亲眼看见凌寻杀人, 血流了一地......   不知不觉中就过了很久,等门打开,她看见楚岚身上笼罩的月光时, 才突然反应过来,天都已经黑了, 原来都已经这么晚了。   方云蕊今日吓得不轻, 可这段经历,实话说,她并不后悔经历一遭。   今时今日,她才无比清晰地认知到, 自己和楚岚之前有多么大的差别啊,岂止是一个身份的差别而已。   她生如蜉蝣, 楚岚却像是一株参天大树,危难来临之时,她只能被抹杀、只能等着别人来救她,而楚岚却是可以在这场风波中搅弄风云之人。   天差地别,楚家的人就是不一样的,那些宫里的事,上到圣人娘娘,下到皇子夺嫡,凌寻不过提了一句,楚玥便立马反应过来了,唯独她听得云里雾里,连谁是谁都没有对上号。   她之前居然还妄想着,自己能凭借那淡薄如云雾的情爱,和楚岚在一起。   绝无可能的,这样的想法太可笑了。   方云蕊今日才知道当初的自己有多么可笑。   她长长地舒了口气,一直郁结于心口的种种心绪也就此放下了,散了个干干净净。   爱也好,恨也好,她完全不必对楚岚生出多余的感情来,因为他们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楚岚看到的天地,和她看到的天地,那是完全不一样的。   方云蕊释然了,利用她也好,没有利用她也罢,当初楚岚究竟知不知道是冯氏害她也都已经不重要了,她是多么渺小的一只蜉蝣啊,她在这偌大的京城,的的确确蒙受了楚岚的照顾恩泽,不该再肖想其他。   一个时辰的车程而已,方云蕊好像把自己这辈子都想明白了,她终于是放下了,彻彻底底地放下了。   果然,方云蕊还为自己的成长沾沾自喜着,人在经历了大风大浪之后,眼界就是会突然不一样了。   马车终于停了,楚岚让梅雪堂过来接人,接到女儿的时候三夫人柳氏一下子就哭了出来,抱着楚玥呜咽:“儿啊,今日可吓死为娘了!”   楚玥刚刚睡醒,懵然地被母亲紧紧抱在怀里,而后又跳下车来当着柳氏的面转了几圈。   “瞧!我一点儿事也没有!”   柳氏本是哭着,看到她这没心没肺的样子又被气笑了,转过身来又看了方云蕊一眼,道:“不早了,今儿你定也累了,早早去歇着吧,别忘了明儿一早过去给老爷子请安,老爷子也担心了一晚上呢,听见楚岚接着你们了,才睡下。”   说罢,柳氏又看向楚岚,动了动嘴唇。   楚岚知道她要说什么,只道:“三婶不必言谢,接回妹妹们,是晚辈应当做的。”   柳氏点了点头,她与这个子侄从没说过一句话,从前一直觉得他冷冰冰的,又是冯氏的儿子,一直都远远避着,可今日,她突然对楚岚生出些好感来,虽未说出口,但也感激地看了楚岚一眼,领着女儿回去了。   梅雪堂落定了,从梅雪堂穿堂过去,一直走到铃兰阁那边,大约需要两刻多的时间,方云蕊辞别了三夫人,转身看向楚岚。   楚岚因她这道目光微微一颤,他今日一直悬着的心,好像到此刻也没有放下,从马车上一路过来,到现在,找人的时候尚不觉得,坐在马车上时他才发觉,自己的指尖一直在发颤。   一路上他都没有跟她说一句话,便是怕被她发现自己或许连声音都在发颤。   女学死了三个学生,都是企图外逃时被一刀结果了性命,其中一个还被拦腰斩断,死状残忍。   他接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脑子都懵然了一瞬,心思神志都未全然恢复过来,人却已经在召集找人了。   踏进书院的那一刻,他惊觉自己竟是在害怕,怕国公府那个十分活泼跳脱的小妹没了,更怕那个总是低着头、怯懦性子的,被人斩断在刀下。   来的一路上,楚岚心头无数次掠过大年初二那日,街市灯花如昼,小姑娘穿着一身白雪红梅的新衣,乃是笔墨难着的人间绝色,她用自己那双明亮得能说话的眼睛望着他,对他说想和他做夫妻。   楚岚不止一次地开始回想,自己当时为何没有应下她?若应了,她不必再去这无关紧要的女学,不会再遇上这些杂乱的事。   费尽心思得一个那样的玉牌,她就能那样欢喜。   若他当时应了呢?   她会不会更加欢喜。   头顶圆月如盘,清辉落下洒在她如月静美的面庞上,楚岚动了动指尖,想伸出手去牵住她,却见她对着自己福身一拜。   “多谢长兄搭救之恩,云蕊此生没齿难忘。”方云蕊道了声谢,楚岚已是不止一次地救过她了,的确值得一谢的。   这一个举动中,楚岚察觉到了她的疏远。   “你没别的话同我说?”楚岚问她,心底里,他竟有些隐隐期盼着,她能不能再问他一次当日那个问题?   方云蕊不知道楚岚这是什么意思,她仔细想着,突然想起来什么,飞快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摸到那玉牌还在呢,顿时松了口气。   “明日,长兄能请赵大哥过来吗?”方云蕊问。   楚岚听她提到赵怀峥,凉声反问一句:“这般急切?”   “当初说好的,我从书院出来就定下婚约的。”方云蕊道,虽然是有些急切了,但也只是定下婚约而已,并无不可的。   楚岚忽然觉得心口发堵,年初她还想嫁给自己呢,转眼才三个月,她就又想嫁给赵怀峥了?她嘴里可曾有一句真话不曾?   “你是当真想嫁赵怀峥?”楚岚忍不住又问了一句,如此简单的一个问题,他总想确认再确认。   方云蕊觉得楚岚问这个怪没意思的。   “我想与不想,这已是定局了,赵大哥是个好人。”方云蕊不想和他耗费下去了,她有些累了,想早点回去歇着,便道,“长兄若觉得不便,那我明日去请大夫人叫他来。”   说罢,她拉着海林转身就往回走。   按理说,方云蕊和楚岚今夜完全的顺路的,若是搁在从前,他们便会一起走。可今晚方云蕊不想一起走了,她从没有过这么强烈的念头,想要和楚岚划清界限,从此清清白白、一分为二。   乞巧节后的那段往事,她这辈子也不愿再想起了。   然楚岚站在她身后,揣的却是另一番想法——她没说她想嫁,她若真想,想必会说的。   所以她应下这门亲事,不过是因为已成定局,事不过三,她不好再推辞了。   楚岚想,这世上哪儿有什么定局。   方云蕊离开之后,楚岚并未直接回铃兰阁,而是夤夜赶往荣寿堂。   别人都道荣国公已经睡下,唯独楚岚知道,京中发生了这么大的事,祖父怎么可能还睡得着?   他身披兜帽,去得低调,走进内室一看灯还微微亮着,就知道自己没有来错。   “进来吧。”荣国公在里面道,“我就知道你会过来。”   楚岚便进了屋,坐在了祖孙俩惯常手谈的棋盘旁边。   荣国公看向这个多年游历在外的长孙,这么多年,国公府最亏待他,他却早已长成了国公府中最有出息的孩子。   “若我的儿子能有你一半出息,我也不至于到了这把年纪还要为家世操劳。”荣国公真心叹了一句。   眼下这些伤怀的话也是多说无益,楚岚看着面前棋盘上这副残局,轻轻落下一子,道:“正因如此,楚家才能暂避锋芒,若是由父辈接手,当初能不能听孙儿一劝还未可知。”   荣国公露出正是如此的神情来,去岁楚岚初回家中,翌日便借着手谈的由头与荣国公详谈了一遭京中局势,劝荣国公此刻正是顺应圣人自如放权的时机,不可争夺。   这些话荣国公当初听进去几分,不过大半是觉得自己老了,也确实不该多管,能守着今日的荣华安置了子孙,他这一辈子也算落定了。   且楚岚志在科考,只字未提要继承他戎马半生打下的基业,荣国公便了然了,孙儿这是无意于马背上的天下。   当初,荣国公还以为只是这样,选择文道,不过是楚岚自己情愿而已,如今回想起来,何尝不是他深思熟虑之后的考量?   “你是什么时候得知太子与大殿下相争已到了这样水深火热的地步?”荣国公问。   楚岚默声道:“之前益州水患,孙儿曾听闻谣言,说先皇后之死与凌家有关。”   这种皇家秘事,寻常百姓岂会知晓?必然是有心人催之。   可又偏偏是地方这种无迹可寻的传言,传到了人耳朵里,才会变得更加可信,疑心但起,再看什么都会觉得是蛛丝马迹。   荣国公突然明白了,“所以,你今年回家一趟,其实是为了拦着楚家,让我放权?去年你是不是早就到了京城?只是因为听见消息,才决定要回来。”   楚岚默不作声,只当默认。   荣国公只当他当年游历是为志在四方,可今时一看,若不是因为有事,孙儿回京科考都不愿回家一趟,这其中的问题难道还简单吗?   “是不是你爹娘?”荣国公一语中的,自打楚岚回来之后,他就明显感觉到这父母与孩子并不亲近,全然当做外人一般。   之前他为此找老二谈过一次,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可细细想着楚岚离家后这些年,那俩人就跟没事人似的,像是巴不得儿子不要回来。   更甚至还想致力于再生下一个儿子,几年前冯氏那个儿子夭折了,荣国公虽然痛心,可他从未往这上面想过。   可去年冯氏又想方设法怀上一个,他存心私下去打听了,才知道冯氏为了生这个儿子私下没少求神问药,什么法子都试过来了。   荣国公觉得心寒,替楚岚心寒。   所以冯氏临盆当日,他从头到尾没过问一句。   面对祖父的问话,楚岚也只云淡风轻回了一句:“都过去了,不必再提。”   父母亲情罢了,他已不会再抱有任何希望,不会再生出任何向往之心。   孙儿既不愿再提,那荣国公也不会再问,这归根结底是儿孙自己的事,国公府这一大家子,看着繁荣锦绣,可里面的事情若一桩桩一件件细究起来,这表面的祥和也就维持不住了。   而今京城局势变动,一朝一夕,荣国公府还是更加需要内里的和平。   “岚儿,当初你执意要去刑部,也是为此?”荣国公道。   楚岚新科探花,大好前程在手,又立了大功,六部去哪里任职,不都抢着要?户部肥差多,吏部擢升快,偏偏是这刑部总干些吃力不讨好的差事,升迁也慢,堆积的陈年案件如山,一年下来能办出一个案子都是上天庇佑。   楚岚偏自请去了刑部。   如今回想,荣国公尚觉,这六部中哪一部都会受到党.争招揽,唯独刑部不会,一来固步自封无法变通,二来,以楚岚如今在刑部的地位,尚接触不到什么大案要案,亦触动不了任何人的利益,是最最保险安全的一个位置。   楚岚道:“祖父,到了皇权面前,再大的权势地位转瞬也能作齑粉蝼蚁,眼下当更加谨慎才是,既然祖父放权,便改彻底与过去那些断了联系,好让人捉不到把柄。”   荣国公深以为然,点了点头,可又慢慢觉着,孙儿这话好像另含深意。   他看向楚岚,只听楚岚道:“赵怀峥,即将任华州团练。”   荣国公一愣,有些哑然,这种事若在寻常,根本不会有人在意你是不是存心结交,可在眼下这个节骨眼上,一切事都变得可大可小。   这赵怀峥,自是一门好亲事,可他即将任地方长官,又是离京城最近的华州,这华州可是块宝地,难道那两位殿下不会想着在华州留下自己的人手吗?   太子虽是正统,可皇长子也师出有名,圣人坐山观虎斗,大有拿此事历练儿子的意思。   皇室的风波,任谁搅弄进去都会成了游鱼虾米,荣国公并不想趟这个浑水。   “你说得有理。”荣国公叹了一声,“明日,我同云蕊丫头再议议此事。”   楚岚不动声色,惯常收敛的双眸中却有浮光闪动,他慢慢抬眼,举手投足间都是势在必得,起身道:“夜色已深,祖父早些歇息吧,孙儿告退。”   苍幕之中,皎皎白月被荡起的乌云遮蔽,这蒙在整个京城上空中的月色黯然下来,不知何时能见分明了。   翌日清晨,方云蕊便与楚玥去荣寿堂给国公爷请安,她昨夜睡得极为舒适,浑身的骨头像是被碾过一遍似的,此刻只觉得筋骨舒展、神清气爽。   到了之后,荣国公倒是没有再问昨夜她们发生了什么,只是关心了几句,后面又交代说最近外面不太平,让她们没事不要外出,更不要单独出去,见她们没什么事,也就让回去了。   只是走的时候,又让方云蕊单独留了下来。   楚玥心知这怕是要说婚事呢,就没有多问,先行回去了。   方云蕊也猜想国公爷大约是要跟她说婚事的,跟赵大哥拖了这么久,是该提上日子了。   谁知,荣国公开口,便是问她:“云蕊丫头,你今年才及笄,这婚事推迟一年可不可行?”   方云蕊愣了愣,问:“为何?”   荣国公有些无奈起来,他欲言又止,本想道出真话,可看着方云蕊那双懵懂的眼睛,又觉得这毕竟是楚家自己的事,不该让她跟着担惊受怕,京城的天再塌下来,也压不到她一个小姑娘身上去。   于是便道:“实在是今年风水不好,不剩什么好日子了,前日又来了个修士,说......咳,说我今年下半年命里犯红,家中不好再有喜事了。”   荣国公这辈子年轻的时候没少撒谎,可他没想到自己都这把年纪了,还要对着一个小丫头撒谎,不免老脸一红,不自在起来。   好在荣国公素来威严,方云蕊没看出端倪来,对荣国公的话深信不疑。   “原来是这样。”方云蕊抿了下唇,那她确实是不好再坚持了,可那赵家,未必会再等她。   “那先定下婚约吗?”方云蕊试着问了一句。   荣国公沉吟一声,道:“婚约就不定了,你放心,到时候我亲与赵怀峥说清,等时间一过,你们过了三书六礼直接嫁娶便是,不必非要有这道章程。”   这便是婚约也不必定了,只是做一个口头的承诺。   方云蕊不敢多说什么,只能应下了,可心里怎么也觉得没底,出了荣寿堂后,她便觉得这件事怎么也要跟大夫人说一声,毕竟这赵大哥是大夫人带着她去相看的。   江家早年虽在金陵,可江月容怎么也是名门闺秀的,否则也不会在荣国公府盛极的时候,被选中了来做长子的夫人。   很多事情方云蕊不知道,看不透,也没人告诉她,可江月容怎会不知晓公爹的意思?她一听说公爹说了一个那样的借口,就知道什么犯冲都是哄方云蕊的,公爹就是想拖上一拖,等时局定下来再议亲不迟。   江月容虽看重赵怀峥,可她看重是为了让云蕊有个好归宿,现今皇后的事这么一闹,凡事更要三思而后行。   她没什么话好说的,劝慰了方云蕊两句,道:“赵家那边你不必担心,横竖他还没去华州,到了华州也要再历练上一阵,等他在那边站稳了脚跟,一切都安顿周全了,你再嫁过去也不迟,你们啊,的确是......太快了些。”   听大夫人这么一说,方云蕊又觉得确实如此了,推迟到明年再定,的确能更相宜些,她也不用跟着去华州操持新家的落定了。   本来,她对自己做当家主母这件事就没什么底,心中怯怯的,舍不下现今做姑娘的日子。   一句推迟,虽然来得莫名,却也让方云蕊有了喘息之机,她觉得自己也是时候该好好歇一歇,正经学学执掌中馈和管理内宅的本事了。   听到这个消息后,楚岚有些不可思议,又确认了一遍:“祖父当真是用这种理由跟她说的?”   “是。”青墨抓了抓脑袋。   楚岚叹气,这种哄小孩的理由,也就她能深信不疑了,或许是怀疑过,只是不敢深想,也不愿深想。   “你去跟祖父说,赵家那边不能用这种说辞。”楚岚道,“让祖父不必挂心说辞的事,我自有办法。”   青墨应了一声,又退出去了。   于是过了两天,方云蕊正在院子里午睡,便听海林过来叫她,说赵怀峥来找她,正在偏门处等着,说有话要同她说。   方云蕊起身睡了,心里想着是不是国公爷那边跟他说了这件事,又想着要是那边没说,她应不应该自己说?   没想到刚见到人,就见赵怀峥风尘仆仆,看见她便是满怀歉意的一句话:“婚约的事,只怕要推迟了,华州急召,我得先去赴任。”   方云蕊愣了愣,没想到赵怀峥也有事不能如约了,可她竟然觉得理所应当,她这辈子,没有什么事是一帆风顺的,看来即便是国公爷没有要推迟,这定亲之事也不得不推迟了。   “没事的赵大哥。”方云蕊如实道,“其实,我也想同你说这个,国公爷说今年下半年府上办红事犯冲呢,你不必抱歉,这本就是要推迟的。”   少女亭亭玉立站在门中,细碎的阳光透过树叶照在她雪白的面容上,赵怀峥站在外面,难得温柔地对她笑笑。   难为她还找了这么个古怪的理由来宽慰他。   “你多保重。”赵怀峥道,“等我从华州回来,再来找你。”   方云蕊对赵怀峥此言无比信任,她点了点头,挥了挥手,道:“赵大哥也要一路保重才是。”   眼看着人转过身,走远了,方云蕊也合上门扉。   一转过身,却见楚岚站在她身后几步开外的位置,正定定看着她。   “我......是国公爷同意的。”方云蕊急着解释。   话音未落,却听楚岚道:“现今,还是定局吗?” 第82章   “长兄。”方云蕊轻唤了一声, 看见日光在他身上洒下金屑来,身上的冷气都被这些暖意遮掩,就有了几分温润君子的味道了。   “什么定局呀?”方云蕊问。   楚岚眸子静敛着, 前几日她自己才说过的话,转头就忘了。她刚刚站在门前, 与赵怀峥说话的模样那般生动, 不似此刻这般拘谨。   可分明她在自己面前才该是最生动的,她的什么他没有看过?她在拘谨什么?   “若赵怀峥不会再回来呢?”楚岚说了一句,想让她意识到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她本就不该如此轻易地去相信一个男子。   “那也没事。”方云蕊低着头道, “明年他不来, 我也才十六。”   十六本就不晚, 许多心疼女儿的人家都会留着女儿到十六岁、乃至十七才谈婚论嫁的。   婚事只要门当户对就好,相宜就好, 方云蕊如今有了玉牌在手, 比从前更加有了底气,她不怕等。   可纵是她这样答了,楚岚也没有转身要走的意思, 他还是立在原地,颀长的身形挡住了她的去路。   怎么呢?许是有事?   方云蕊有些茫然, 可他有事, 又不自己说,难道还要她猜出来不成?   于是方云蕊只好猜猜,试着道:“嗯......长兄是为着国公爷来吗?我已经同赵大哥说清了缘由,已经没事了。”   “你不学骑马了吗?”楚岚答非所问, 他悠然地掸了下自己的衣袖,连口吻都落寞起来, “可我骑服已经做了,为了给你寻一匹温顺的小马,我费了很多时候。”   有些奇怪,分明楚岚还是那副清冷如玉的样子,分明他的神情都和从前一样,可方云蕊就是莫名生出些许不忍来,有些不忍拒绝他。   她想起自己提出要学骑马之后,是有很长一段时间楚岚都没有来找过她了,难道那么久以来他都在替她寻一匹合适的小马不成?   仔细想想,这件事原本就是她先提出来的,自己又说不去,好像是有些过分了。横竖今年的亲事成不了,她为何不跟楚岚学学呢?既然他肯教。   “那...好吧。”方云蕊答应了。   楚岚于是流露出些许的满意,可又不那么满意,她以前分明,总是会望着自己,期盼地望着自己。   现下却什么也没有了。   不急。他想,少了一个赵怀峥,后面只有他,他可以慢慢来做。   作为国公府一个微不足道的表小姐,方云蕊的生活迎来了一段前所未有的平静生活,殊不知此时此刻的京城,才是腥风血雨的开始。   眼见要入夏了,今年国公府的夏衣却没再发下来,方云蕊往常并不在意每年会不会发新衣的,可是今年她身量长得特别快,几乎已经从一个青涩的小姑娘出落成了标致的女人,风情和妩媚好似与生俱来。   于是,往年她那些夏衣,竟穿不得了,别的地方还好,可肩上和胸脯窄得不成样子,实在是难以勉强。   方云蕊有些难堪,只能捡着稍稍宽大些的春衫穿。   可春衫到底是厚了些,几日下来,楚岚就发现她颈后起了疹子。   生在少女细腻白皙的肌肤上,红疹尤为明显,楚岚看了一眼便问:“怎么来的?”   素日里学骑马时,她都会换了骑服过来,两个人平日也再见不着了,楚岚不知道她没得衣服穿。   方云蕊早就想好了说辞,道:“许是这些日子吃得什么不对,便起了这些,我有在注意着了。”   楚岚没再发问,也不知是信了没信。   余下来的几日,他却留了个心眼,借着地理位置的方便,他暗中注意了几次,自然轻易注意到,她身上穿着的衣服总是太厚了。   那些春衫,有些里面是搀着绒进去的,这个天气怎么还穿得住?   掌管这些的向来是他的母亲,只因今年楚苒嫁了,松英堂笃定楚玥不会计较这个,便直接就没有发新衣下来,存心将她疏漏了。   于此道,楚岚略有些经验,吩咐珊瑚:“去岁给她做了衣服,今年还去那边选料子。”   珊瑚应下,又有些踌躇着道:“公子,表姑娘的尺寸怕是大不相同了。”   楚岚一时有些哑然,现今他可不比当初方便,随手就能丈量了她各处的尺寸,今时今日,教她骑马都要被处处提防,间或不小心碰到了她的腰,她都会冷不丁吓一跳,然后再躲开。   楚岚叹了口气:“走公账吧,顺便把三妹的也问了。”   珊瑚暗笑了笑,转身下去准备了。   她怎么觉得,方才自己问话的时候,公子的表情很是回味呢?   楚岚在回味什么,珊瑚自然知道,她在铃兰阁算得上是贴身丫鬟了,在内宅中,能进男子书房的丫鬟,都算得上是贴身丫鬟,她不是不晓事的小姑娘。   只是珊瑚暂且还分不清,公子究竟是在怀念人,还是在怀念那种感觉呢?毕竟自从表姑娘走了之后,公子房里可没再多出什么人伺候了。   至于外面有没有,珊瑚不清楚,外面大多是青墨跟着,这样的事,她也不会去问。   没几日,国公府便发下一批夏衣来,比往年惯有的还多了几件,方云蕊摸了摸衣服的料子,转念想到什么,又从柜子里翻出去年楚岚送她的那件摸了摸。   衣料的走线是一样的,是同一个地方的,方云蕊便明白这是谁送的了。   她以前把这种细致的体贴当做是偏爱,先入为主地将自己和楚岚划分为男女之情,现今再看着,才觉得想通了。   这分明是恩惠,楚岚可怜她,才给了她这些。   于是她心中便也没了别的触动,只觉得欣喜,接下来的日子里终于不用再穿着闷热的春衫了。   衣服送过去之后,方云蕊再去骑马,楚岚果然看见她后颈上的红疹子消了。   “教了这么久,今日自己试试。”   这日,楚岚将方云蕊的小马牵到了她面前,要她自己上去骑。   方云蕊学骑马有十日了,每日花上一个时辰,时间确实不算短,只是她胆子小,所以每次都学得格外小心,可她心里也明白,这要真遇上什么危险,她这样跑马,可没法逃出去。   “嗯,好。”方云蕊没有拒绝,自己抓紧了缰绳,按照楚岚之前教她的,挺直腰背,夹紧马腹,自己骑着小马绕着校场慢行。   她骑了两圈,胆子也慢慢大了起来,想跑得更快一些了。   不过还是谨慎地问了一句:“我能再快些吗?”   楚岚站在原地看她,他们之间对望,楚岚很少用仰视的角度,从来都是方云蕊来仰视他的。   不过在学骑马的这段时间,这样的仰视变得有些频繁。   “为什么想学骑马?”楚岚第一次问,他之前从来没有问过她。   方云蕊觉得这没什么好隐瞒的,如实道:“楚玥说,她们在京郊遇到了山匪,能逃脱多亏了有马。”   即便如此,孙二娘却未逃脱,想必是骑术不好的缘故。   那桩案子查得怎么样了呢?方云蕊不知,楚玥那边没再有什么音信了,她也不好一而再再而三地去问。   楚岚漆黑的双目显露出几分思索来,孙家的事,他多少有所耳闻,不过这案子不归他管,其中细节并不十分清楚,只知道孙家的女儿找不回来了。   开始的时候,孙尚书一家还会去刑部闹,后来渐渐没了声息,大概是接受了这个结果。   别人家的事,楚岚向来都不去关心的,若不是现在方云蕊提起,他都快要忘了还有这么一件事。   哦,所以她是生怕自己有朝一日,也遇上这样的危险,所以才想要学骑马的。   “抓紧缰绳,可以快些。”楚岚回答了方云蕊最初的问话。   方云蕊点点头,口中轻轻催促了小马一声,小马的步子便愈发轻便起来,小跑着去远了。   看着她的背影,依旧是柔柔弱弱,纤细楚腰不盈一握的样子,楚岚想起她是来自江南。   她身上有着江南女子最鲜明的特色,便是清丽婉约,可她五官并不生得恬静,而是鲜明深刻,让人一眼就再难忘怀。   方氏......楚岚看着她,心中忽然一动,当年方氏的父母,好似也是死于京郊的一场匪患。   那孙家二娘是与楚玥她们一起去外面打马球的时候遇害的,可方云蕊不会打马球,马球是京城少女们才会时兴的玩法,她笃定了要嫁赵怀峥,要跟着赵怀峥去华州,那她根本无需学马球。   自然也不可能在无人看护的情况下前往京郊。   她想学骑马,是因为她心里还在意着自己爹娘的死。   小跑了几圈之后,方云蕊又回到楚岚面前“驭”了一声停了下来,就听楚岚道:“我让青墨去牵我的马来了。”   方云蕊闻言有些紧张,这是要换成马了,不过也是,她总不能一直骑这个高度的小马。   楚岚的马是白色的,方云蕊之前见过,毛色被打理得十分干净漂亮,属于一看便知是富贵人家养的马。   尤其是像楚岚这样讲究的人,连马背上的马鞍都擦得干干净净的。   “上去试试。”楚岚道。   方云蕊小心地从自己的小马上下来,看着楚岚的大马心底发怵,这比小马高了一大截呢,她连踩脚蹬子都有些费劲。   方云蕊抓紧马鞍,踩着脚蹬子骑在了马背上,马儿似乎尚不情愿陌生人骑在它身上,躁动不安地动了动。   方云蕊晃了晃身形,吓得叫出声来,死死抓住缰绳连背都不敢挺起来了。   见状,楚岚一跃而上,稳稳当当坐在了方云蕊身后,双臂将她圈在自己怀中,音色淡淡:“飞白不熟悉你,我先带你走走。”   异姓男女同乘一匹啊,这样有些不大好,可方云蕊现今已是很努力在把楚岚当做自己的长兄看待了,且这校场上又没有人,便很快又镇定下来,点了点头。   心里默默地想,原来这匹马名字叫做飞白。   像是他起的名字,文绉绉的。   走了两圈而已,方云蕊又觉得楚岚身上那股气息近乎要将她包裹缠绕得严严实实,她初识此味和熟悉此味都是在床笫之间,此刻两人又同乘一匹马,实在无法心无旁骛。   她浅浅呼吸着,暗示自己千万要放松,可别让楚岚看出什么端倪来。   殊不知,此刻坐在方云蕊身后的楚岚,亦是同样的不好受。   楚岚也觉得奇怪,分明一切都好好的,他没有朝任何不妙的方向去想,只是教习骑马而已,他今日甚至都没有空去想方云蕊与他从前的那些事。   可随着鼻息间她身上的冷荷香气不断扑来,她乌黑柔软的头发总是搔在他颈侧,她向后一靠整个人都要贴在他怀中,渐渐地,楚岚的气息有些不均起来。   与此同时,他冷峭的眉眼间凝出一股厉色,不满于自己这样的不端。   情.欲二字,应当是轻易能够为人掌控的东西才对,只有不入流的人,才会为情.欲所驱使。   除非他自己想,否则这东西就不该出现。   然而眼下却是楚岚已经三番五次极力想要将那股冲动压下去,却丝毫没有效用。或者是他压下去了,可很快它又卷土重来,顽疾一般。   初夏的日头还不算灼人,只是两人都无端起了闷热,像是被一层什么看不见的薄雾罩在里边似的,连呼吸都渐渐困难起来。   方云蕊只是觉得有些尴尬,她极力看着远方,好似被眼前的风光吸引似的,可这些东西她连日下来早都看过千八百回了,实在没有什么好看的。   楚岚就没有她那么闲适了,他每吸一口气都要缓缓平息,生怕让眼前相隔咫尺的人发现他有什么异样。   走完了第三圈的时候,楚岚终于压不下去了,他怕自己再这样维.稳下去,没平息下来不说,还愈演愈烈了,索性纵马小跑到青墨面前,若无其事道:“我想起刑部还有些事,你先送表小姐回去。”   青墨没觉出什么异样来,答应了,方云蕊也松了一口气。   然而楚岚下一瞬便掌住方云蕊的腰身,几乎是将她丢下了马,没等方云蕊站稳,他就策马头也不回地走了。   方云蕊一脸莫名,看着楚岚的背影只想,什么事这么急?楚岚也会忘事啊。   青墨也被吓了一跳,他惊讶地看着公子离去的方向,暗想,这刑部是着火了不成?公子这么迫不及待就走了。   有些失礼,青墨只好赔着笑脸道:“表姑娘,真是对不住,公子他可能真忘了什么要紧事了。”   方云蕊摇了摇头,“无妨,那咱们回去吧。”   ·   楚岚逃也似的离开了校场,不过他并非是去刑部,而是绕路回了国公府铃兰阁中。   他进屋的脚步很快,珊瑚看见他回来先是一惊,随后道:“公子回来了,用不用......”   “茶”字还没说出口,就听楚岚冷冷道:“备水。”   珊瑚微微一愣,才应了声“是”,转身去备热水了,不过以她多年侍奉公子的经验,总觉得方才公子说话说得有些急。   那不是珊瑚的错觉,而是非常明显。因为平素里楚岚说话的时候,口吻疏懒又冷淡,好像这世上所有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似的。   珊瑚早就已经习惯了他这样说话,冷不丁听见一句加快的语速,就很轻而易举注意到了。   怎么了这是?珊瑚一边备水一边想,不是和表姑娘一块儿骑马去了?这是吵架了?生气了?   等珊瑚再去屋门口时,便道:“公子,水好了。”   屋里安静了好一会儿,久到珊瑚都在想公子是不是睡着了?也不知道身上盖被子了没有?那她是进去看看呢,还是就这么算了?   好在此时,楚岚应了她:“知道了。”   过了一会儿,楚岚开了门,从里面出来了,怀里还抱着一团衣服。   他这是要去沐洗的,珊瑚下意识想,应当是换洗的衣服,不过今儿公子怎么这么不讲究,这要换洗的衣服就这么皱巴巴团着?那一会儿穿上不就皱了么?   看来公子今日是真的生气了。   珊瑚一时不敢再多加上前,只乖乖在旁候着了。   “珊瑚。”楚岚却叫了她一声。   “嗳。”珊瑚连忙应答。   “别告诉别人我回来了。”楚岚道。   珊瑚应下:“是。”   “青墨也别。”楚岚又补充了一句。   “是。”珊瑚又应了,只是这回她觉得真是奇怪,公子不是和青墨一起回来的?怎么这回连青墨也要瞒着了?平日青墨跟着公子比她还多呢。   难道,今日惹公子生气的是青墨?不对啊,这奴才惹了主子生气,挨打就是了,公子是不至于躲着青墨的。   那公子躲着的,是什么?   珊瑚视线交错,一会儿看看房里,一会儿看看公子的背影,突然她发现公子现在穿着的这身衣服,不是他回来时的那件。   思及公子回来时急切的模样,思及他刚刚在房里,思及他现下又急着去沐洗。   啊,珊瑚动了动唇瓣,她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方云蕊回了自己的院子,骑马的事算是进展很快了,她想不出一个月,她就能学会了,只是关于执掌中馈那些事,她应该去哪里学呢?   这件事问大夫人吧,好像不太好,一来大夫人没有学过,二来大夫人现今过的正是清闲日子,她不好总是用自己的事过去打扰了。   可是除了大夫人,她没有别人可以求,举目无亲,时常便是处处掣肘了。   十日前与赵怀峥一面后,方云蕊便再没了他的消息,虽只十日而已,可她向来是一个不会抱着太多希望的人,浅浅地做好了这门亲事黄了的准备。   不过一码归一码,她不管是嫁给谁,总归是要嫁人的,执掌中馈这些东西不知道以后能不能用得上,但是她先学了总没有坏处。   在国公府待着,方云蕊便总能感觉到自己的短视和无知,虽然她和这些姐妹一样去上学,可积年累月下来,就是不一样的。   眼光不一样、见识不一样、高低也就不一样,方云蕊和楚玥玩得越多,她从楚玥那里听说的东西也就越多,便越发觉出自己的不足来。   她想多学一些东西,这个念头始终是很强烈的,将来有没有用的,先不论,她就是想多学学。   正巧此时,楚玥从外面回来,带了京城最好吃的点心,让方云蕊一起过去吃。   “我娘说,今年只给我看看亲事,不会议亲呢。”楚玥一边吃点心一边闲聊,“祖父说他下半年不能见着红事,犯冲。”   这样一个借口,国公府上下所有人都知荣国公只是信口胡诌的,可这两个小姑娘倒是一听就信了。   “你上次见着的那位凌将军呢?”方云蕊问,“你不是看中他了吗?”   楚玥也在想凌寻,可是凌寻不是寻常率卫,他主要是在东宫当职的,上次只因皇后出宫,太子让他跟着,他才出来了。   东宫那种地方,她怎么可能见得到呢?   唉,楚玥只怨自己上回没有抓紧机会把话跟凌寻说清楚,她是让凌寻提亲来着,可没见凌寻答应她啊。   楚玥摇了摇头,“上次的事,我没敢跟我娘说,我娘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方云蕊看出楚玥的失落,劝慰她道:“没事的,我觉得你一定可以得偿所愿,你可是楚玥啊!”   这话是方云蕊发自真心的,楚玥哪里都比她强太多了,若是连楚玥都得不到自己想要的,那她这辈子还有什么盼头呢?所以她更不希望楚玥的愿望落了空。   “不过,既然是婚嫁,你还是要谨慎一些才好,不要仗着一时脑热,就什么也不顾地往上扑呀。”方云蕊补充了一句。   楚玥心直胆大,虽不爱学习,但一点也不蠢笨。然而她对待男女之情是个什么态度,方云蕊真是摸不清。   那日是楚玥和凌寻第一次见面,楚玥就敢让凌寻来提亲了,实在是草率了些。   “你放心吧!”楚玥道,“我心里都明白呢!我娘跟我说,过几日也和宫里的嬷嬷说一说,送我进去学习规矩,我本不想去的,可我阿姐去了宫里一趟,回来后整个人都不一样了,便想着我是该去学一学了。”   方云蕊听着,忽有些羡慕,宫里啊,她这辈子还没有见过皇宫呢。   那边楚玥话音未落,就突然停顿下来,看了方云蕊一会儿,道:“云蕊,不如你和我一起去吧?”   “啊?我?”方云蕊连连摆手,“我不成的。”   至于为什么不成,她说不出,就是自己便觉得这样一定是不成的了。   “去吧。”   没想到此时,三夫人柳氏竟从外面走了进来,仁慈地看着方云蕊道:“玥儿她一个人入宫,我不放心,你性子稳重些,你替我看着她,好吗?” 第83章   “三夫人。”方云蕊从位置上起了身, 略显惶恐。   皇宫那样的地方,她确实不敢去,她连个人都认不出, 万一哪里没注意,冲撞了什么贵人惹下祸事怎么办?   旁听的楚玥倒是一脸欣喜, 高兴地从床上跳起来道:“真的吗娘?你真好啊娘!”   柳氏摸着女儿的脑袋, 也亲切地笑笑,只是余光还在注意方云蕊的脸色。   “怎么,你不愿意?”柳氏问,她有些讶异了, 她以为能往宫里去, 是个女孩子都会高兴得手舞足蹈的。   尤其是像方云蕊这样, 一次也没去过宫里的孩子。   “三夫人,我实在是称不上稳重, 只怕就算去了也没什么用。”方云蕊老老实实道, “万一再犯了错,给家里招来什么祸患就不好了。”   她将自己的顾虑和盘托出,还说怕自己会惹事, 是当真不想去所以拒绝吗?不是的,她不过也是刚及笄的年岁, 哪里会不对皇宫这样天底下最富丽繁华的地方生出向往之心?只是总觉得自己浅薄, 身后也无人依靠罢了。   柳氏何尝没有看透方云蕊这份心思?她道:“既然家里让你去了,便是在宫里也有照应,你们两个再互相照应说,确保万无一失罢了, 宫里的教习嬷嬷会事无巨细提点你们的。”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方云蕊也再没了拒绝的理由, 她眸光微颤,只好道谢:“多谢三夫人了。”   见她答应,楚玥高兴地一把挽过她,笑道:“这是一件好事,你这么苦大仇深地作甚?咱们进宫又见不到圣人,皇后你见过,是个极和善的好娘娘,不会出什么事的。”   想起皇后,方云蕊紧张的心绪稍稍平复了些许,人总是会对遥不可及的东西生出幻想,这是她第一次感觉到一丝寄养在国公府的好处,若她还是那个江南闺秀,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到皇宫中去。   送楚玥和方云蕊入宫的事,就这样定下了,方云蕊那边想来也没什么东西,柳氏便让下人备了双份一样的行李,让她们带着入宫了。   本也只是入宫去学规矩而已,晚上又不是不回来,柳氏本来不打算让楚玥入宫的,因怕她那性子惹事,不过现今有方云蕊看着,她安心得很。   楚玥那个性子,是该送进宫去灭灭她的淘气,一个女孩子,成天想着往外跑,也太淘了些。   方云蕊坐上进宫的马车时,还觉得自己好似在梦中,她一直忍不住挑起一角的窗帘子看着外面,看着外面热闹的人群和百姓,看着渐渐冷清的街道,最后看见一座巍峨宫城,她们接连下了马车,她便只剩下仰望。   真是好大一座宫城,比国公府还要大上不知多少,这长长的宫墙一眼都望不到尽头。   她跟在楚玥身后,看着来引人的宫女姐姐身上的穿着和戴着的头饰,低头看着脚下的地砖上精致的雕花,她想,自己竟然已经身在皇宫之中了。   楚玥说得没错,她们是从西侧门进的宫,一路上都没有机会见什么人,偶尔遇上一队路过做事的宫女都能说是幸运了。   方云蕊忍不住打量了一眼周围,但也不敢多看,立刻收回了眼。   正值夏季,周围郁郁葱葱的,除了一片花园,她其实什么也没看着。   引路的尽头,等待她们的嬷嬷姓常,面相威严,皮肤黑里透红,一双眼睛十分有精神。   “报上你们的姓名来。”常嬷嬷遣走了宫女,只对着她们两人道。   “楚玥。”楚玥率先开口,毫无顾忌地道出了自己的名字。   方云蕊倒是自觉卑微,先是微微一礼,而后才道:“方云蕊。”   “错了!都错!”常嬷嬷便道,她声如洪钟,说错的时候让方云蕊禁不住身子一颤,紧接着又见她慢慢将右手搭在左手上方,标准又精干地做出一礼,“这才是见贵人须用的姿势。”   方云蕊明白了,三夫人让女儿来宫里学规矩,那是为着以后做准备,若有朝一日得幸封了诰命,进宫面见中宫圣人也能举止得宜。   就算用不上,也能矫正女儿仪态,提声女儿谈吐,让女儿今后更会待人处事,所谓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生得七窍玲珑心,正是如此。   说到底,就是只有贵妇人才用得上。   不过方云蕊仍是乐观,她不觉得这是耽误了她自己的时间,白白走这一趟的,三夫人虽不是为她着想才将她一并送入宫中,不过确实是给了方云蕊一个格外珍惜的机会,让她得以看看这世上顶天的繁华锦绣是何等模样。   纵使她这辈子绝无可能做什么诰命夫人,可她见识过了,那也是好的。   常嬷嬷的教习十分严厉,甚至可以说是严苛,就连方云蕊这样最是乖巧懂事的,一天下来也被教训了三四次,更别说是楚玥了。   常嬷嬷那张黝黑的脸,在方云蕊心头蒙下一层阴影。   傍晚出宫的时候,楚玥坐在马车上直哭。   “我为什么要受这种罪!?我觉得我现在这样就挺好的,为什么要受这样的委屈啊。我可是国公府的姑娘,我凭什么不能自由自在?”   这还是方云蕊第一次看见楚玥被人凶哭了,女学的黄先生在她看来就已经很凶了,楚玥都能自如跟黄先生说话,今日却被常嬷嬷训哭了,可见这宫里的嬷嬷本事有多么厉害。   方云蕊看着楚玥哭的样子,忍不住笑出了声。   “你还笑?”楚玥不解地看着她,“这有什么好笑的?”   方云蕊道:“学规矩而已,常嬷嬷也是为了让咱们没有错处,你想想,若是将来你的夫君立下功劳,而你又封了诰命,进宫拜见圣人们,有了今日的规矩,旁人都会高看你们。可若是没有,或许就会闹出笑话来,更或许惹下什么祸事,这多不好啊。”   楚玥静静的,竟也听进去了几分。   她能听进去,一是觉得自己必能嫁给凌寻,二是觉得凌寻身手那般好,这辈子必能立下大功,三是觉得既然前两条都会必然发生了,那她凭什么不能得个诰命呢?   楚玥严肃地点了点头,认可道:“你说得很有道理。”   看得方云蕊又想笑了。   进了趟宫里,没有见着什么人,甚至都没有看见多余的地方,只是进了一个院子,又从一个院子里出来了,饶是如此,方云蕊还是觉得很满足。   她一直很喜欢之前待在书院的日子,一整天的行程都被排得满满当当的,人过得很充实,也渐渐明白了许多道理,根本没有时间想东想西,也就没有时间犯错。   现在又能过得这样充实,她便觉得没什么不好,一日的教习终于结束,她总算可以休息了。   可回了院里,方云蕊看见站在她门前的青墨,才想起这个时候还要去校场跟楚岚学骑马呢!   她真想就此躺倒在自己床上,耍赖不去了。   青墨也看出方云蕊脸上的不情愿来,可是公子让他过来请人,除了请人,他说不出别的话。   “我换身衣服,就来。”方云蕊道。   还是去吧,躲过了今日,明日照旧还是要去的,还不如早些去了,早些学会。   今日等到方云蕊的时辰明显晚了,楚岚尚不知她入宫的事,倒也没有多问。   只是教习了半晌,等到方云蕊下马的时候不慎脚滑了一下,楚岚下意识伸手扶她,却听到她嘶了一声,像是他碰到她什么伤处。   “怎么了?”楚岚问。   他冷冰冰的语气有些像是质问,听得方云蕊微微蹙起眉头,可若这个时候,她能抬起头来看楚岚一眼,就能见到他眼底暗藏的关切。   今日的教习一直都冷冰冰的,方云蕊很明显感觉到楚岚好似是不大高兴,虽然他并没有训斥她,也只是照常和她说话,甚至都没有摆什么脸色,可这种感觉就是有细微的不同的。   楚岚这样,她便只会更加拘谨,垂着眼道:“今日在宫里磕了一下,没事。”   “宫里?”楚岚怀疑自己听错了。   方云蕊才知楚岚并不知道此事,于是解释道:“三夫人让我和楚玥一块儿进宫跟着教习嬷嬷学习。”   楚姒去过,楚岚是知道的,他也知道三夫人原并不打算让楚玥也去。   他还以为今日方氏一直闲居在府里,难怪今日来晚了。   “你倒是繁忙。”他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听不出什么情绪来,然而心里却跟着凝重几分。   这个节骨眼进宫,并非什么好事,本该能避让就避让的。柳氏送她们进宫这件事,他不知情,祖父恐怕也不知情,毕竟宫里那个常嬷嬷是柳氏自己的相识。   方云蕊只觉得楚岚是在责怪她,今日楚岚本就冷冰冰的,虽然她入宫丝毫不碍着他什么事,但不妨碍楚岚今日心情不好,于是拿她发泄一下。   于是方云蕊也淡淡回了句:“那也比不上长兄政事繁忙。”   这样的拌嘴没有什么意义,可方云蕊乐意,她总是很排斥在楚岚面前将自己摆到一个很低的位置。   其他人面前可以,唯独楚岚不行,她会忍不住因这样的差距感到躁郁。   楚岚看了她一眼,却在想,这竟是她十几日来对他说的第一句带有情绪的话语。   他叹了一口气,道:“入宫之后,只跟着教习嬷嬷就好,不要乱跑,知道吗?”   “我不会。”方云蕊道。   “今日就如此吧。”楚岚道,他想今日她既然跟着常嬷嬷学了规矩,那定然是一点儿闲都没有偷得,不必再折腾她了。   然而方云蕊却在想,今日楚岚教她骑马,一直兴致不高,从前不会如此,今日又早早结束,是不是对教她骑马这件事已经有些厌烦了?   可是他厌烦,为什么不直说呢?不教不就好了?方云蕊最讨厌揣摩人心思,尤其讨厌揣摩楚岚的心思,因为她往往猜不透。   “那我回去了。”方云蕊低着头,率先上了马车。   等坐到了马车里,冷清下来,她才发觉自己今日好像又因为楚岚生出了恼火这样的情绪,这原是很不该的,就在她就要平静下来的时候,车帘一掀,楚岚竟坐了进来。   方云蕊一愣,平素里都是她一个人坐马车回去的,楚岚自己有马。   “腿。”楚岚说了一句。   “什么?”方云蕊没听明白。   “不是伤着了?给我看看。”楚岚的神情依旧淡淡,口吻却不容拒绝,语气熟稔得好似他们是夫妻一般。   “不必了,长兄,小伤而已。”方云蕊下意识拉紧了自己衣服的下摆,面上也尽量端得四平八稳,好让楚岚觉得她拒绝得底气十足,实在不必勉强了。   “今日是小伤,明日还是小伤吗?”楚岚问她。   常嬷嬷的规矩每日都要学,今日学过的东西,往后日日都会再熟悉一遍,方云蕊今日伤着了腿,可明日学规矩的时候,伤处依然会被再次碰到,这样一日日拖下来,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会好全了。   见方云蕊没了话说,楚岚已经开始自如动起手来,衣服被掀起的时候,方云蕊倒吸了口凉气,她自然谨记着,如今只把楚岚当做自己的长兄来看待的。   既然这治伤逃不过,那她就要尽可能自然一些,治伤而已,那即便是外人,郎中来了,也是看得的,何况是楚岚呢?   在这样的自我劝说下,方云蕊深吸了一口气,又由着楚岚将她的裤管卷起来。   是膝盖下方,磕了好大一片淤青,透着紫了,当时撞到的时候疼得方云蕊眼泪都要下来了,一日松泛下来,她本觉得没有多疼了,此刻膝盖暴露在空气中,又觉得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尚不及细看,她就见楚岚从座位底下拿出一瓶药油来,倒在掌心,而后贴在了她腿面上。   少女本就生得纤细,她肌肤又白皙,那片青紫看着便愈发刺目惊心。   “嘶。”方云蕊倒吸了一口凉气,这药油火辣辣的,贴上来就觉得痛,她头一次觉得楚岚的手掌心也能有这样热烫的温度,分明从前都是温凉的。   同样的地方,她想起楚岚之前不是没有碰过。   甚至同样的姿势,他双手掌住她的两膝,眉眼永远那么冷淡疏离,不染情.欲,总是让方云蕊觉得,自己对楚岚来说好像只是一个物件,她从未见楚岚那双如夜的眸底染上欲色,从未感受过楚岚吻她,甚至都没有什么亲密的爱抚。   此时此刻,隔着辽远,方云蕊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一幕幕来,也终于开始了然,为什么她总是在楚岚面前那么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因为之前的每一次,每一个夜里,她都不觉得自己起到了丝毫取悦的作用,她觉得楚岚和她,甚至像是在敷衍她一般,她感受不到楚岚任何的热情,更觉得像是她问楚岚讨了一样东西,可她身上又没有其他值得要的。   所以楚岚便象征性地,无可奈何地在她身上取了点东西。   每一次都让她忍不住怀疑,就连这种事,她也是不够格的,像是她赖着楚岚,像是她才是占了便宜的那个。   只要两人肌肤相亲,方云蕊就会不受控制地想起当初的那种感觉来,此刻也是身临其境,她浑身都紧绷着。   若说脑海中的记忆还是可以克制压抑的,然而身体的熟悉更像是一种本能,因为他们之前曾那样亲近熟悉过彼此,且唯一亲近熟悉过彼此,此刻再唤醒过来这份熟悉,就比任何时候都要来势汹汹。   方云蕊沉浸在自己过去的委屈里,倒是放淡了自己膝上的体验。   楚岚却是不同,他在触碰到方云蕊的那一瞬,就不由自主浮想出了再进一步应该是什么样子。   本能地想起,曾经他们是在他书房里的那张书案上,也这样过。   想起了桌子,便又想起中秋宴的那间厢房里,她中了药,通身都透着薄粉,漂亮极了,也像是这样,她小声啜泣着,唤着他“表哥”。   楚岚忽然很想再听她这样叫一叫,他有好久都没听见方云蕊唤他作“表哥”了。   药油不知不觉被按揉进了伤处,方云蕊虽怕疼,但她也能忍痛,今日磕得这么严重,她愣是一声没吭,谁也不知道她伤着了。   于是最初的嘶声之后,她便再也一声不吭,那点念想也随着楚岚掌下为她揉药油的动作愈演愈烈,燃起一股火来。   他想听方云蕊,唤他一声“表哥”,一声就好,哪怕她的口误。   楚岚想着,他自是能引她说出口误来,想要听她唤一声,还不是轻而易举。   于是眼下,楚岚清了清嗓子,开口道:“云蕊,之前......”   话没说几个字,就见方云蕊忽然坐正了身子,她虽伸着腿给楚岚看,上身却坐得极端正,两个人相对的姿势,也变成了方云蕊居高临下。   “长兄还是唤我方氏吧。”方云蕊道。   楚岚愣住了,他手上的动作都暂停了一瞬,头回觉得“方氏”这样的称呼从她口中说出,有多陌生疏离。   方云蕊浑然不觉,她其实觉得方氏这个称呼挺好的,干脆利落,主要是关系不远不近,正正好。   她见楚岚不动了,以为药已经揉好了,便自如收回了腿,将裤管放下来,很快整理好了自己的衣服。   “多谢长兄。”她道,眸中带了一丝客气的笑意。   从前的委屈想起来还是委屈,不过想过也就罢了,至少眼下她没什么委屈的,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但是云蕊这两个字,从楚岚嘴里念出来,实在觉得有些......不中听。   总之方云蕊在心里划分着界限呢,云蕊是楚玥叫得,大夫人叫得,国公爷也叫得,而像外姓男子,要么唤她方姑娘,要么像楚岚一般唤一句方氏,既礼貌又疏离,没什么不好。   楚岚一时被堵得说不出话来,他沉默地坐了下来,残留着药油气味的那只手便也垂着,一时难以与他身上其他部位融为一体。   方云蕊看了一眼,心说他是个有洁癖的,应该擦擦才是。   于是她从怀里掏出自己的帕子,摊开楚岚的掌心给他擦了擦。   她骤然拉近距离,楚岚还沉浸在她那句“方氏”之中,药油的味道盖过了两人身上原有的淡香气息,在她靠近的这一瞬变得愈发浓烈起来,酝酿出一股令人迷醉的酒味。   纵是楚岚双目清冷,也被这样浓烈的气味染上几分水色。   他落目看见方云蕊愈发殷红的唇,愈发清晰的眉眼,然而还没等他一一看过来,方云蕊便又与他拉开了距离。   “好了。”她道,手帕却塞在了楚岚手心里,不要了。   这样的行径太过像是勾引,借着给他擦拭的名义,将自己的手帕留在他手里,让楚岚不由自主联想到最初来校场的时候,她整个身子朝他倾斜过来,双眼饱含暗示地望着他,说她想要什么。   今日她又是这样,先是开口让他唤方氏便可,现下又将她的帕子落在他手里。   难道她换了手段?若即若离的,竟在他毫无察觉的时候变得渐渐高明起来了。   隐隐猜透了她的想法,楚岚反倒安稳起来,他想,虽而今大不一样了,但左右还是当初那个费尽心机的小姑娘,怎么也翻不出他的手掌心去,心情便愈发好了起来,不动声色地将落在自己手中那块柔粉色的丝帕收进了自己袖子里,像是暗通款曲似的。   只是方云蕊轻轻揉了揉鼻子,心想,这药油的味道也太浓烈了,有些冲鼻子呢。   她那手帕素来是清香怡人,沾上药油怕是洗也洗不掉了,索性不要了,留给楚岚他自己再多擦擦吧。   其中一人心潮起伏,另一人却已然觉得困倦了,她靠在马车上,无知无觉地睡了过去。   马车走到一半的时候,楚岚便下了马车。   青墨看见他,不解问:“公子,有什么事吗?”   “我去趟刑部。”楚岚道。   青墨应了一声,便不再问了,这是要他把表姑娘送回去的意思。   不过最近,他怎么觉着公子留在刑部的时间越来越长了? 第84章   刑部的事务虽繁杂冗多, 但也是一直都繁杂冗多,陈年旧案累积不计其数,可上头给的期限也很宽松, 积压着也就积压着了,没有尽快办出来的道理。   就算要办, 也不会交给楚岚这样一个新任的探花郎来办, 何况他还是国公府的长孙,没人愿意拿这种事烦扰他。楚岚在刑部,虽然眼下还看不出什么升迁的希望,不过总体日子还是过得轻松自在, 如鱼得水, 若非他自己找点事做, 刑部只怕都不敢给他分配什么任务。   刑部一年到头都是那么几个人,人员清静, 若非有什么变动, 也没谁会想着往刑部塞人,所以楚岚的到来让刑部尚书很是高兴,对楚岚也颇为器重。   楚岚正要进刑部大门时, 刑部尚书正从里面出来,楚岚便微微颔首行礼:“尚书大人。”   刑部尚书笑着点点头, 看着他道:“这天都快黑了, 你怎么又回来了?”   楚岚面不改色:“上午有几卷卷宗没看完,横竖闲着,想过来看了。”   “不愧是探花郎,在这些细枝末节的地方, 也很是用功啊。”刑部尚书赞赏一句,不再多问, 掸了掸衣摆离去了。   楚岚回过身,看了他的背影一眼,心中暗想——刑部尚书张远是个不会夸人的,分明是在赞赏,却满嘴都是阴阳怪气的味道,他能坐上尚书之位,只怕也是十分不易了。   不过楚岚今日来,却不是为看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卷宗,而是来寻四多年前,发生在京郊的那次匪患。   山匪常有,朝廷不多加理会本是常事,可当年那件事,一来方末华是官身,虽是地方官员,可连同其夫人在皇城脚下被杀害,官府不闻不问,就有些奇怪了;二来,这事多多少少和国公府牵扯上了关系,官府就算再不想管,即便是敷衍也该给个答复,可竟杳无音信。   这算是桩陈年旧案了,事发的时候他不在京城,很多东西都不知道,不提也罢。可今年孙尚书家的那件事,为何又不了了之了呢?   楚岚翻阅卷宗的时候,从留下的痕迹中发现,当初官府其实并非丝毫未查,而是查到了一半就突然断掉了,相关的线索也被一并销毁,而这次孙尚书的女儿失踪,应当留下的卷宗痕迹却销声匿迹,仿佛从来没有过这件事一般。   楚岚觉得,孙家能偃旗息鼓,想必是知道了些什么,不敢深究了。   他在刑部待了两个时辰,把这些年有关匪患的卷宗全部都看了一遍,半夜才离开了刑部。   渐入了五月,京城的天气越来越热了,这样热的天气,方云蕊还要日日和楚玥进宫学规矩,实在是累得全无心思。   方云蕊也就忘了,今年五月初六,应当是她及笄的日子。   别人家的女儿及笄都要办礼的,可方云蕊的日子在五月初六,刚好是端午节的后一天,国公府上下都在准备着过端午节的事宜,一时没人想起来她的生辰。   自从小儿子出生后,冯氏一颗心都扑在小儿子身上,对家事也懒得插手了,府上的下人愈发疏懒起来,做顿家宴的功夫,厨房竟着了火。   着火的时候,方云蕊正在朝晖堂与大夫人说话,大夫人见她身形又细了一圈,不免道:“人家都已经给你定了,你其实很不必这样辛苦,出嫁前的姑娘日子是最难得的,趁着现在理应好好玩玩才是,怎么反倒学起些无用的东西?”   江月容多少知道柳氏的心思,她那个儿子实在是无用得指望不上,便将两个女儿先后都送进了宫,说明面上的是送进宫去学学规矩磨砺性子,私底下可不就是盼着两个女儿将来能争气,挣个诰命出来吗?   楚姒嫁了举人,今后的造化尚未可知,不过而今京城动荡,文人也不是那么好出头的。至于楚玥,至今婚事没着落,也不知道柳氏是怎么想的,总不能再从柳家拉过来一个什么表兄弟的相配吧?   “柳氏让你也去,只是为了她的女儿,你不必对此多抱有真情实感。”江月容道。   方云蕊闻言也只摇摇头,“可楚玥待我真心,我在家中好不容易有了这样一个朋友,心里也是愿意陪她一起入宫的。”   江月容叹了口气,也不再说什么了。   之前皇后被挟持的事,江月容也有所耳闻,她虽知现今京城局势不好,也也只是个深宅妇人,很多信息无法传达到她这里来,便也不曾深想。   甚至当日皇后被挟持的内情究竟如何,她也是不清楚的。这种天家的事,能不问就不问,有时候知道多了对自己也没什么好处。   所以她今日劝方云蕊,也只是为了能让方云蕊多休息休息,眼见着更瘦了才提了一句,而非如楚岚那般,是对将要到来的危险感到不安。   “赵怀峥近日,可有给过你什么消息吗?”江月容问了一句。   方云蕊顿了顿,随后摇了摇头。   已经快一个月了,什么消息也没有,他一个团练使这么大的官职,总不可能是出事了吧?方云蕊总想着,赵怀峥会不会是已经遇上了更合适的女子,不会再来找她了。   哪知大夫人一眼看穿她的心思,道:“你大可放心,赵怀峥不是这样的人,他这样杳无音信,多半是被什么事给绊住了。”   人是大夫人挑的,方云蕊其实也不愿意这样想,听大夫人这样说,她便也顺其自然地接受下来,道:“赵大哥那日走前来看我,的确行色匆匆。”   京城刚出了乱子,距离京城最近的华州就急召赵怀峥回去,且他还是一个团练......这当中能说毫无联系吗?江月容深思着。   然而不及更想一层,就听见外面传来消息:“大夫人!不好了,厨房那边走水了,火烧得可大呢!”   江月容和方云蕊同时心里一惊,连忙出去相看。   今日是端午,荣国公没有请任何人,就想着一家子好好坐在一起吃个饭便罢了,甚至命人去请了被遣去军中的楚江,然而天还未黑,远远就见厨房的方向燃起熊熊大火,几乎要和远方的火烧云融为一体。   江月容吃了一惊:“这么大?快!快去帮忙救火!”   方云蕊远远看着,一边害怕这火灭不下去,一边又在想这里可是国公府,怎么可能连火都灭不了?生平第一次瞧见这种阵仗,看得人都呆了。   “唉,多事之秋。”江月容叹了声气,所幸这厨房的方向离朝晖堂远,离荣寿堂也远,老爷子经历过大风大浪,不至于受到惊吓,可家中走水本就是不吉利的事。   唯有方云蕊隐隐叹息,这样一烧,那一片都要重新翻修了,这得花多少银子啊。   荣国公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什么也没说,甚至都没出去看一眼,吩咐了自己身边的管家去处理此事,自己又吩咐自己这边的厨房做了顿便饭,虽起了风波,可节还是要过的,这么一大家子,若在佳节时候再不团圆团圆,就更加分崩离析。   楚岚从外面回来才知厨房走水了,他什么也没说,垂眸思忖了一瞬,跟青墨吩咐了一句,就去荣寿堂看望祖父了。   荣寿堂难得传来一股饭香,楚岚刚进去的时候,就见荣国公叹了口气,道:“多事之秋啊。”   “孙儿听说祖父将楚江召了回来。”楚岚缓缓坐在荣国公面前说了一句。   “半年多了,想着也该让他回来看看。”荣国公道,毕竟是自己的孙子,当初虽当真生气,可过了这么久气也消了,再说嘉宁郡主都嫁了人,去年中秋和今年过年都没叫他回来,总该回家一次。   “祖父。”楚岚斟酌着道,“为保万全,还是找个由头,别让他回去了吧。”   荣国公微眯起双眼来,“他不过是个杂头兵,总不能麻烦找到他身上罢。”   “可他更是国公府的三公子,楚江一个庶子,难免会有些急功近利。”楚岚道,他说得冷冷淡淡,在祖父面前评论自己的弟弟毫不留情,偏生荣国公就喜欢他这样把话挑明了说的。   “你说得也有道理,可康王府那边,总归是不好交代。”荣国公思索着,当初说好了三年,这都还没满一年呢,那件事毕竟是国公府理亏,且荣国公本就说一不二,他让楚江回来见一面是见一面,可没说让他不回去了。   “等过了眼下这个关卡,祖父再让他回去不迟,就说病了。”楚岚道。   荣国公这才抬眼,看了看自己这个长孙,他一直觉得楚岚是格外周正的,却原来也会事急从权,也会说谎的。   荣国公顿时眯了眯眼,露出深不可测的笑容来,看着楚岚道:“从前未发觉你说谎的时候竟能面色如常,也不知道私下骗过我几次。”   楚岚诧异抬眸,他分明是为国公府的安危着想,祖父却拿这个来打趣他。   然而不止这么一句,荣国公问罢,又接着道:“你这么久都只字不提亲事,是不是早就有了心上人?独独瞒着我这个老头子?”   “孙儿不敢。”面对荣国公的打趣,楚岚也是冷冷淡淡的一副模样,寻常道,“不过是朝中事务繁忙,无暇顾及罢了。”   “那我做主给你指一门婚事?”荣国公存心试探。   这次楚岚倒是答得飞快:“不必。”   说完许是连他也觉得有些不妥,忙起身道:“祖父稍坐,孙儿去看看他们事办得如何。”   说着就头也不回出了屋子。   荣国公看着楚岚的背影,哼笑一声,还在跟他装呢,看他能装到几时! 第85章   国公府的这场大火用了将近一个时辰才得以平息, 出了这么大岔子,厨房那边做事的下人是一定要严惩的,早在各房过来聚在荣寿堂吃饭前, 荣国公便已交代管家发落了下人。   国公府的下人,因之前一直是冯氏在管, 荣国公从不插手, 只会严于规范自己荣寿堂的下人,但这次闹出这样的事情来,实在过分,可见这些下人当差当得是一点都不上心, 便将没人都重重打了一顿板子。   各房坐在饭桌上吃饭的时候, 都不约而同看向冯氏, 因是冯氏管束的下人,今日这事冯氏也有责任, 可冯氏却和没事人似的, 只顾着抱自己怀里的孩子,丝毫未有要就此事请罪的意思。   荣国公看在眼里,眼神渐渐冷了, 还是楚为怀如梦初醒,即刻斥了冯氏一句:“一大家子用饭, 你总把他抱怀里干什么?还不快交给奶娘?”   冯氏抬头看了看众人, 这才转身递交了孩子,面上还有些不情愿的味道。   若是再年轻些,此刻的江氏和柳氏恐怕都要借机踩上冯氏一脚,落定她治家不严的罪名, 再为自己争上一争管家的权力。   可现今,江月容早就逍遥日子过惯了, 她才懒得把这件麻烦事揽过来。柳氏则是早就觉出国公府这些下人藏着猫腻,不肯自己收过来一个烂摊子。   另外两个儿媳都不说话,荣国公也不好强塞,加上冯氏的确是刚分娩过,孩子的百岁宴都没过呢,许是当真忙不过来疏忽了,便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将目光投向今日刚回来的楚江。   “你在军营里,如何?”荣国公道,虽然他早已消气,但当初的事他仍在怪罪楚江,那件事的确是楚江行为不检,此时荣国公出声询问,眼含责备。   方云蕊也看了楚江一眼,这个人,当初可以说是全被她一手送走的,得知他要走三年,方云蕊还觉自己这辈子都见不到了,谁知今年端午,国公爷让他回来了。   她心中轻轻叹气,楚江当初对她恨之入骨,今日也不知会不会对她发难,虽知他明日一早就又要回到军营去了,可方云蕊还是觉得心中不安。   一去长达半年之久,楚江肉眼可见变得黝黑起来,他听了问话,先是恭恭敬敬站起了身,向着荣国公一礼,才道:“军营日子虽苦,孙儿却也得以磨炼心性,已经知晓了自己当初的错误,只盼祖父不要再因旧事生气了。”   这番话说得荣国公心中一暖,直叹自己当初做了个正确的决定,经此一遭,江儿能愈发奋勉向上也是好的。   荣国公点了点头,脑海中不由又浮现出楚岚的话来,当时他还觉得没什么,是楚江犯了错,就当受到应得的惩罚。可现在看楚江如此懂事,也忍不住心软起来。   人一旦老了,不论过去有多雷厉风行,对上自己的子孙便总会心软。   譬如若再往年数载,荣国公是决计不可能插手去管方云蕊的婚事,即便是亡妻姊妹之后的遗孤,顶多也是交给哪个儿媳顺带操办了,绝不可能亲自过问。   沉吟一声,荣国公道:“天气炎热,军中操练实在辛苦,这阵子你便先在府上待着吧。”   此话一出,端叫几人都变了脸色。   柳氏看向公爹目露疑惑,心想公爹这怎么突然想要包庇楚江了?那康王府那边如何交代?   楚为民则是面色微喜,心想自己这个儿子总算是能回来了,可别再去军营耽误下去。   冯氏倒是没什么表情,冷冷淡淡地瞥了楚江一眼,一个庶子罢了,还不值得她投注什么目光。   唯方云蕊面色一白,顷刻间又恢复常色,听国公爷这意思,是不让楚江再走了?   楚江闻言道:“孙儿知道祖父疼我,可当初在康王府许下三年之期,便是三年,孙儿愿意受罚。”   荣国公欣慰地笑了笑,他这个小孙子,真算是长好了。   可他留楚江在府上,主要原因在外不在内,仍是坚持道:“康王府那边,就说你病了,这阵子京城乱,你们做事说话都格外小心些,不要让人捏住了把柄。”   当着众人的面,荣国公竟要搪塞康王府那边,各房先是惊异,听了之后的话又渐渐回过神来。   这是怕楚江在外被有心之人利用了,牵连府上。   于是这件事,没有人敢有异议,只方云蕊低着头,用力咬了几口嘴里的蒸饺。   楚江当真变好了?这种事,她不敢赌,她看着楚江,只觉得他整个人气质阴郁,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楚江重新杀回来了的缘故,她总觉得楚江比之前还要可怕。   于是当宴席散了,方云蕊拉着海林飞快就往自己小院里跑,等跑到了之后,还要紧紧反锁上院门,就怕被什么人追过来报复。   当年的事,所有人都只记得是楚江和康王府嘉宁郡主的恩怨,谁还会记得当日楚江也是和她对峙过的呢?那日楚江看着她的眼神像是要杀了她似的,方云蕊现今想想都觉得后怕。   夜深人静一个人缩在被子里的时候,方云蕊不知道自己该想谁,无端地,她有些想念赵怀峥,心想若一切顺利,她此刻早就成了赵家新妇了,怎会还与楚江有纠缠呢?   想完了赵怀峥,她又忍不住想,如果当年她没有拒乔家的婚事,她是不是也已经嫁过去了?听闻乔家主君主母是很明事理的......   想着想着,她就想起上回乔家被人闯进家门来威胁之事,当初她没回过味来,此时也早就明白了,嘉宁只怕是打听错了消息,误以为与她将要定亲的是乔家,于是想搅黄她的婚事。   真是造化弄人,倘若当时她没有拒了乔家的婚事,那嘉宁派人闹过之后,她这门亲事还会顺利进行吗?乔家的人,乔宁,还会待她如初吗?   无根浮萍,无枝可依,人每当这个时候,就总忍不住想要找个依靠托住自己,说到底无关情爱,只是不安罢了。   想过了赵家、乔家,怎么就不会想起楚岚呢?   这三个外姓男子中,分明楚岚才是与她最最亲密过的人,也是与她相处了最最长久的人,她现在还会想起自己病得神志不清的时候,楚岚来到她的床边,告诉她乔家的事已经解决,让她不必担忧......   唉,不提也罢。   这夜虽然惴惴不安,但还是安稳地过去,到了第二天一早,方云蕊睁眼之时,心情便自觉很好。   她知道自己今年的生辰也多半和往年一样只有海林记得,且今日虽是她名义上的及笄,可是只有她自己知晓,她其实是去年就及笄了的,所以有没有及笄礼,方云蕊其实早就不在意。   只是今日,她当真有些不想入宫,想要自己好好待上一日了。   但是请假的理由不太好找,思来想去又只能去了。   入宫的时候,方云蕊心情还好着,谁知今日常嬷嬷格外严苛,让她和楚玥在日头底下足足站了一个上午,险些站得她晕过去,常嬷嬷还美名其曰这是考验耐力,最是磨人性子。   果不其然,挨到中午休息的时候,楚玥又骂骂咧咧了半晌,听得方云蕊直发笑。   今日是她的生辰,她没有告诉过楚玥,也没有告诉过其他任何人,中午看着楚玥睡了,她莫名有些了无睡意,便想出去走走。   自然,宫里是不能乱走的,这个方云蕊一直记得。但她知道出了这个院子外面就有一片花丛,离得很近,每日傍晚出宫时都会看见,每次都只是路过,楚玥是懒得驻足,而她是不敢驻足。   今日她当真想要去看看。   站在院子门口,停留了半晌,方云蕊才鼓足勇气朝前迈出一步,迈出了第一步,后面就容易很多,她几步便走到院外的花丛中,满目欣喜地看着那些开得娇美的蔷薇花朵。   宫里的花朵,即便是最寻常的也是外面不多见的,这粉色的蔷薇开得精致圆绽,好像是人画出来的一般,每一朵的花瓣都十分齐全舒展。   方云蕊很喜欢看花,但是自己从没亲手养过,也不知这宫里的人是如何将这些花养得这样漂亮的。   看着这些花,她好像自己也收到了生辰礼物似的,心里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满足。原来有的时候,只需自己鼓起勇气,大胆迈出这么一两步来,就能让自己高兴上好一会儿!   方云蕊满目繁华,正待弯下身凑近去嗅嗅,突然被一个小黄门撞上来,紧跟着小黄门手里捧着的东西落下来撒了满地。   方云蕊被撞得踉跄了几步,险些摔倒在地,还没说什么,就见那个小黄门忙不迭道歉起来:“贵人见谅!奴没长眼冲撞了贵人!是奴婢该死!”   一边说,小黄门还一边低头快速捡拾着地上散落的东西。   方云蕊见他年纪也不大,一时不忍心便也蹲下来帮他一起捡,不过几个木头盒子罢了,有一些木头薄片散落出来。   “没事,我没事的。”方云蕊一边帮他捡东西,一边回道。   小黄门一听这声音很是陌生,抬眼看了一眼,顷刻被眼前这咫尺的美貌冲击得愣了愣神,却又不敢再多逗留,很快将自己的东西整理好后匆匆走了。   走出了好几步远,还回过头来又看了方云蕊一眼,才继续往前去了。   这只是一个突如其来的小插曲,方云蕊没有放在心上,甚至心里隐隐为终于和宫里的人说了一句话而感到高兴,她又看了一会儿花,便不再多逗留,转身回去了。 第86章   大概是因为上午太累了, 下午的教习就轻松了许多,常嬷嬷带着她们两个在附近的园子里识花制香。虽然制香方云蕊之前多少也听过一些,不过以前她都是旁听, 是没有机会凑到前面去闻一闻嗅一嗅,也看不到先生所用的究竟是什么原料, 可今日是常嬷嬷专给她和楚玥讲解的, 所授内容还是宫廷用香,方云蕊便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学。   楚玥对此依然兴致缺缺,这些东西,她身边的女使就会, 会的那几种香于她来说很够用了, 便听得东一耳朵西一耳朵的, 大半的时间都用来左顾右盼和盼着下学。   倒是方云蕊问了好些问题请教,在常嬷嬷的教导下, 她总算学会了上次在女学偷窃之事中用到的暗香怎么制了, 也知道了原来这种香的香名叫做十日香。   人在学自己感兴趣的东西时,时间总是流逝得很快,不知不觉就到了傍晚要出宫的时候, 往常方云蕊都是极怕常嬷嬷的,觉得她实在是凶神恶煞, 可今日这样的相处中, 她突然觉出一丝常嬷嬷的和蔼亲切来。   两人走后,常嬷嬷看着方云蕊的背影,暗暗点头,学东西勤快, 人也机敏,基础虽然差了些, 可胜在勤学多问,这样伶俐的好苗子,又是当之无愧的美人,若得了一个好出身今后不知会有多大的出息。   常嬷嬷叹了口气,这天下人,谁人不是被这出身压着呢?倘若今上正值壮年,她倒也可以从中牵线一番,引她去做个贵人娘娘,可当今太子都比她大出好几岁去了,这样的事不做也罢。   方云蕊出了宫,还不知道自己在别人眼中连做贵人娘娘的资质都有了,她今日赏了芳花,又学了自己喜欢的制香,虽然无人知道今日是她生辰,自己也高兴得很。   楚玥早就困得倒头便睡,方云蕊也觉得有些累了,她今儿都没午休呢,便倚靠在软垫子上低头小憩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轻轻摇了摇她的小臂,方云蕊迷迷糊糊睁开眼,问道:“到了?”   入眼的却是一个面相陌生的妇人,方云蕊心神一凛,一把摸向身侧的楚玥。   “姑娘莫怕。”妇人见状笑道,“我是来给姑娘上装更衣的。”   “更衣?”方云蕊借着车帘子掀起往外看了一眼,才发现已经到了国公府了。   “什么?怎么了?”楚玥也醒了过来,看向站在车前的妇人。   妇人微微一礼,道:“是方姑娘的及笄礼,国公府已经准备好了,我来带姑娘去更衣上妆的。”   方云蕊愣住了。   “及笄礼!?”楚玥惊讶了一声,转而看向方云蕊道,“你今日生辰呀!怎么没说呢?我都没来得及备礼。”   “我......”方云蕊一时不知说什么,她原本就没有期望这个及笄礼的,眼下突如其来这么一下子,叫她也有些恍然。   “姑娘快跟我来吧,别叫那边等久了。”妇人道。   “啊,好。”方云蕊如梦初醒,下车后跟着妇人进了自己的那间小院,海林也在,看着她回来便欢喜道:“姑娘!府里送了件好漂亮的衣裳过来,说叫您换上呢!”   方云蕊这才将目光落到仔细铺展在床上的那件裾裙上,是用红色的软锦做的,即便是在屋里光线没有那么好,也能瞧见它表面上波光粼粼,襟口用蓝色的细带穿插过,袖口绣有金色的流云图案,简直是方云蕊见过最华美端庄的衣裳了。   她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自己眼眶发酸。   这是她及笄礼要穿的衣服。   只是外人还在,她并没有让自己失态,而是净过面后便端坐在了妆镜前,让妇人为她梳发上妆。   少女时的垂髫额发被尽数梳上去,妇人手巧,很快便给她梳了一个灵巧而亭亭玉立的发髻盘于颅顶,顷刻间少女的稚嫩青涩仿佛就此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已然带有妩媚之态的温婉明丽。   海林在旁看着,一时胸中涌出无限自家女儿初长成的骄傲来。   梳妆更衣之后,方云蕊带着海林在妇人的引路下来到了朝晖堂。   她走进朝晖堂,看见三位夫人带着楚玥站在左手边,正中站着一位眼生的妇人,生得雍容和蔼,方云蕊之前从未见过。   “过来,孩子。”江月容见她来了,冲她招手,眼底是掩饰不住的惊艳。   等方云蕊走近了,江月容又向她介绍:“这位是族中最有才德名望的夫人,你唤她一声桑夫人便可。”   方云蕊便知这位是她今日及笄礼的正宾,于是垂眸乖顺道:“桑夫人。”   “楚姒和楚苒及笄礼上请的也是桑夫人,一会儿你只需照着她所说的受礼便是。”江月容说完,又站在了一侧,及笄礼便正式开始了。   说不感动是不可能的,今日这中间一条路、这些人,都是在等她过来,今日这场局面,全部都是为了她而设置的,方云蕊之前从未想过,会有人为她精心操持一场及笄礼,而且待遇还和府上其他姑娘们一样。   三加衣冠伴随着三拜,方云蕊挺直脊背跪在中央聆训,桑夫人所言一字一句皆被她记在心中,聆训过后,方云蕊拜谢过了所有人,这及笄礼便算是成了。   “你是个好孩子。”桑夫人道,“记住我今日的教训,今后必定会有光明的前程。”   方云蕊微微颔首称是。   行过及笄礼后,桑夫人便离开了,而后楚玥率先跑上来,塞给了方云蕊一份礼物,用一个宝蓝色的礼盒装着,不知是什么,神神秘秘的。   可这却是方云蕊这些年来第一次收到生辰礼物,她抱着那个礼盒,感动得正不知所措,紧接着大夫人、三夫人,就连冯氏也给她塞了份礼物,都用大大小小的盒子装着。   “多谢三位夫人。”方云蕊声音都有些发颤了,这样的场面,是她从前想都不敢想的,这也是第一次,她对国公府有了种家的感觉。   “行了,哭什么?”江月容看她好笑地道,“人家及笄都是高高兴兴的,瞧你,眼泪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方云蕊忙望了望天,努力把眼泪憋了回去。   “行了行了。”冯氏看了这边一眼,已然有些不耐,道,“钰儿还等着我回去呢,就不多待了,我先走了。”   说罢,她也未曾向江月容行礼,转身便走了。   今日这及笄礼,怎么说也是她来主持,可公爹那边不知是怎么回事,只字没有提她的事,倒是指明让江氏来办,这家中掌家的可是她,如今让别人代办是什么意思?存心膈应她待方云蕊不好不成?   冯氏脸色难看,出了朝晖堂。   自从生了楚钰这个小儿子,冯氏好似给楚家立了大功一般,更加不将柳氏放在眼里,今日当着江月容的面就敢甩脸子了,江月容冷飕飕地瞥了她的背影一眼,先不去理会。   柳氏也厌恶冯氏,见人走了反倒觉得畅快,道:“再过个把月我的玥儿也要办及笄礼了,唉,这婚事还没着落呢。”   “娘你说这个干什么!”楚玥急得去捂她的嘴。   柳氏便笑起来,一把拽住她的手,道:“好了,咱们回去吧,也该到了吃饭的时候。”   说罢看向方云蕊:“你来不来?”   方云蕊怔了怔,忙回:“我换了衣服再来。”   否则穿着这样华丽的衣裙去蹭顿饭,总觉得怪怪的。   柳氏点点头走了,朝晖堂一时只剩下方云蕊和江月容两人。   方云蕊看着自己收到这一大摞的礼物,感激地对江月容道:“多谢大夫人惦记着我的生辰,操持我的及笄礼。”   这当真是场意外之喜,现在叫方云蕊想着还觉得心口发热,其实国公府的这些人,都很好很好。   江月容却道:“是我操持的不错,可若不是老爷子那边知会了我一声,我可不知道你瞒着我生辰的事,你说你,这种事不说出来,又不是什么麻烦事,赶上端午,我也没记得问,一辈子就这么一次的及笄礼,错过了是多么可惜。”   方云蕊笑着,满脸的不好意思。   江月容知道她脸皮薄,也没再说什么,挥挥手让几个女使帮忙抱着礼物送她回去了。   “大夫人真是个好人。”海林再次感叹。   方云蕊点了点头,心中不禁想,原来国公爷是记得她的生辰的吗?这让方云蕊大感意外,从前她只觉得国公爷威严无比,对小辈的事情都是从不过问的,可现今不禁帮她相看婚事,竟然连她的生辰也放在心上,还这么不声不响地让大夫人帮她办了个及笄礼。   简直就像是她的亲祖父一样。   这件事在方云蕊心里轻飘飘的,等回到居所,她让海林分发了一些喜钱给过来帮着送礼物的女使们,自己转身进屋,迫不及待想要拆开一份礼物来看看。   然而走进屋中,她却发现桌子上多了份礼物,与其他几件并不是摆在一起的,倒像是很早就在那儿放着了。   方云蕊心口一阵莫名,然而冥冥之中,她好似有种预感知道这个礼物是谁送来的。   拆开礼物,里面竟没有别的实质东西,而是放着一叠纸。   方云蕊将这些拿出来,一页页看过,面上的神色更加震惊了,这竟是一些房契地契还有铺子和田契,无一不是划到了她的名下。   而把这些转给她的人,签字处落着:楚岚。   楚岚竟然给她送了好些产业铺子和田地!?这生辰礼未免也太严重了些。 第87章   送走了人, 海林从外面进来,见方云蕊拿着一沓子纸发愣,不免问道:“姑娘, 这是什么礼?”   方云蕊连忙收起了这些契据,目光微深, 她忽然明白了, 这些或许不是简单的生辰礼或是及笄礼,这些也算是她的“嫁妆”。   若她没有记错的话,国公爷曾对她说,要给她备一份嫁妆的, 再加上今日国公爷让大夫人办的这场及笄礼, 她就会禁不住怀疑难道这些契据也是国公爷吩咐楚岚转到她名下的不成?   “什么时辰了?”方云蕊问。   海林奇怪道:“这个时候, 应该各房都吃过晚饭了,三夫人那边还在等着咱们过去呢。”   方云蕊想, 这个时辰按理说是不该打扰的, 可她明日一早又要入宫去,若是等明日傍晚回来再去说,未免太过懈怠。   想了想, 方云蕊对海林道:“你帮我去梅雪堂说一声,晚饭我就不去了, 有些事要拜见国公爷。”   “是。”海林转身去了, 临去时还在纳闷,姑娘这是看到什么了?怎么突然改变了主意。   海林走后,方云蕊换了身颜色较为稳重的衣服前往荣寿堂,深吸了口气才进去找人通报。   荣寿堂这边迎合荣国公吃饭的习惯, 散得早,方云蕊过来的时候荣国公已老神在在坐在矮几旁喝茶了, 方云蕊于是很快就被请了进去。   屋里只坐着荣国公,也没有旁的什么小厮伺候,方云蕊于是跪下来谢恩道:“今日的及笄礼,多谢国公爷替我准备,费心让国公爷惦记着了,只是国公爷让长兄给的及笄礼实在贵重,我难以消受。”   “这没什么,要不是......”荣国公听她说了个开口正想摆摆手表示无妨,可听到后面就开始纳闷了。   什么及笄礼?他确实是只让江氏操持了及笄礼,没特别准备什么礼物啊,底下几个姑娘,不论哪个及笄他都从不送礼的,那些小姑娘会喜欢的东西他也不懂,便也懒得费这个心思,只在孙女出嫁的时候会从自己账上划一笔嫁妆过去。   等等,她方才说,是楚岚给的?   荣国公原本懒懒散散,自问从不会过问儿女孙辈的私事,可这会儿却不由自主挺直后背坐了起来,眼中精光顿现,在想明白之前已经将方云蕊认认真真打量了一遍。   这么些年来,他只当方云蕊是自己的晚辈,虽然没说过几次话,但在他眼里与亲孙女无异了,可他头一回想到方云蕊其实是个外姓女子。   已经及笄的外姓女子。   “你是说,楚岚送你及笄礼......”荣国公正待发问,都快问完了才又觉得自己这样问未免太过露馅了,孙子还什么都没说呢,他这个做爷爷的不能先把孙子给卖了。   于是这句话在荣国公嘴里拐了个音,变成了:“这及笄礼,你不满意?”   啊?方云蕊惊讶抬头,国公爷怎么会这么想?她怎么可能不满意呢?   “不是不是。”方云蕊道,“是您给的实在太多了,实在不好。”   她来见荣国公,自然也把那些一应的契据都带了过来,荣国公早就看见,伸手道:“拿来我瞧瞧。”   他倒要看看,他这孙子给云蕊丫头塞了个什么礼物过去,让这丫头这么惶恐不肯要。   盒子一打开,看见里面的一沓纸,荣国公就乐不出来了,他眼神微沉,把那些契据单子一张张仔仔细细地看下来,好家伙,七间铺子,上百亩田产,他这长孙这么有钱他竟然不知?   这些东西,作为私产多吗?其实不多,别说楚岚,就是成天无所事事的楚平,手上的铺子都不止这些。   可奇怪就奇怪在,楚岚把这些都转给了方云蕊。   一般情况下,男子给女人转移名下的财产,无非两种,一是向上孝敬长辈,二是向下宠爱妻妾,那谁来说说楚岚这是哪一种呢?   再看眼前的方云蕊,娇婉明丽,聘聘婷婷,一代佳人。   从前隐隐约约觉得有些不对劲的地方,好像渐渐都有了一个答案,模模糊糊地吊在荣国公心头,亟待确认一下。   比如,当初冯家小子想求娶云蕊丫头的时候,为何最后会是楚岚过来帮她拒了?再比如,乔家的事,来得莫名,走得也莫名,可他知道那乔宁与楚岚本是认识的。再说赵家,赵家本来都要定下了,是楚岚过来跟他提了一句,时节不对,要格外慎重,他这才编了个借口把这事糊弄了过去,可人家竟然还不满意,自己想了个法子把那赵怀峥支开去华州了。   这么三件大事,中间又穿插了几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只因这二人联结得实在太过自然而然,荣国公从未深想过。   他当时没有觉出楚岚对云蕊丫头的上心吗?他觉出来了,正因为觉出,这才让这二人认了兄妹,想让楚岚多照拂照拂,可若一开始,这两人的关系就已经非同寻常呢?   荣国公看了方云蕊一眼,眼神高深莫测,方云蕊被看得直发毛。   啧,云蕊丫头乖巧,是决计做不出来这种祸事的,只怕是他那道貌岸然的长孙见色起意,起了邪念。   此刻荣国公想到什么词用什么词,连道貌岸然、见色起意都用上了,这会儿倒不想着自己的长孙是外人口中那光风霁月的探花郎。   只是,这些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知子莫若父,知孙子莫若祖父,不必去问楚岚,荣国公便知孙子这是对人家有意思,若是没有,这些契据是什么?他兜兜转转给人家弄黄了三门亲事,又是为什么?   屋子里安安静静的,方云蕊心里发毛,一直拿捏不准荣国公的意思。   难不成,她想错了?这些不是荣国公给的?可这么多东西,这么多铺子呢,总不可能是楚岚一个人给的吧?这也太多了。   “啊,原来在这儿啊。”荣国公心里琢磨了半天,终于琢磨出来要如何应对,自然而然道,“这些是家里为你备下的嫁妆,我原本让他们给你备份礼,哪成想后来这些东西就不见了,原来被他们拿错了,不上心的东西们。”   方云蕊闻言顿时安心下来,看来她没有想错,这些就是国公爷准备的,她就说嘛,这么多财产,怎么可能会是楚岚一个人出的。   “咳,不过现在让你看看也好,没什么不好的,这后面还要再添置些东西,先在我这儿放着。”荣国公挠了挠头,渐渐有些语无伦次起来,不过他素来威严,方云蕊并未怀疑什么,也没看出来有什么不对劲。   尤其是看着方云蕊一脸纯然的模样,荣国公心里更内疚了,人家小姑娘还未及笄,楚岚那都多大了,中间差了七八岁呢吧。   “这......天色也不早了,你回去吧,我让他们送你。”荣国公从外面喊进来两人,让他们送方云蕊回去。   方云蕊便不好再说什么了,起身行礼拜别了荣国公,原来是送错了,荣寿堂的下人未免也太粗心了,这样的契据送到别人手中了怎么办?上面明明白白写着楚岚和方云蕊,别人看见,会怎么想?   不过,荣国公为何会让楚岚转给她呢?莫不是那些先转给了楚岚,又转给了她?这些东西方云蕊自己都还搞不清楚,迂回辗转想了半天,不明白这里面是个什么章程,索性什么也不管回去了。   嫁妆的事,以后再说吧。   殊不知,方云蕊前脚刚走,后脚荣国公就让人把楚岚找来了,进去的时候,荣国公正襟危坐,却不是在棋盘旁边,而是在正经谈事的椅子上。   楚岚扫了眼桌子上放着的那个眼熟的礼盒,清声道:“祖父找我何事?”   荣国公本就气,眼下见孙儿明知故问,就更气了,当即跳起来指着楚岚道:“装!你还装,你都看见了你装什么?我问你,你名下还有多少财产?何时置办的?这些都没过国公府的名录,你是想怎么?跟楚家分家不成?要不你索性与楚家断个干净!也不要叫楚岚了,明日改名叫方岚好了!”   “......”楚岚徐徐将双手交叉起来,兀自把玩起拇指上的玉扳指来,只是嘴上还不得不劝一句:“祖父莫气。”   荣国公简直要气笑了,抬眼看着自己这个本事过人的长孙,阴阳怪气道:“转了这些过去给人家,你自己还留着不少吧?”   楚岚面色清正,肃然回道:“没别的了。”   “......”荣国公一噎,看着长孙严肃的神色,傻眼了。   他把自己所有的都给人家转过去了!? 第88章   荣寿堂陷入一片死寂之中, 寂了许久,荣国公才叹了一声,道:“那你是打算如何?”   楚岚对方云蕊是什么态度, 荣国公摸不清楚,究竟是想迎为正妻, 还是想纳为良妾?只无人不知方云蕊这些年是寄养在国公府上的, 若给国公府的人做了妾,传出去恐怕不大好听吧。   “你支开赵怀峥,究竟是为了一己私欲,还是当真在为国公府的安危着想?”   接连两个问题, 问得再鲜明不过, 就是要楚岚给出一个答复, 问他究竟是想对方云蕊如何。荣国公虽不愿插手小辈婚事,但这种事既然已经有了苗头, 发生在自己府里, 就断然没有不管的道理。   楚岚知道今日他势必没法搪塞过去了,双眸微垂,道:“孙儿不知。”   “你!”荣国公气得拍了一把桌子, 目光显出几分厉色,随即道, “你既然心里没个主意, 就不要去招惹人家!我瞧现在云蕊丫头还是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她还以为这些是我给她的,她与赵家的婚事虽暂时耽搁了,可见她也是上心的, 我只忠告你一句,要么就铁血手腕, 要么就敬而远之,别给家里惹出什么乱子来。”   楚岚深吸了口气,道:“孙儿知道了。”   祖父说的这些,他又何尝不明白?只是楚岚心中一直有惑,他被方云蕊牵连出的这些心思,当真是情爱吗?   一开始,虽是祖母要他费心照看,可楚岚一直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他早早就来到了京城,连楚家都没想过要回,莫说再去照看一个素不相识的表小姐了。   倘若没有撞上方云蕊被刘善轻薄的那场意外,倘若没有出手相救,他也不会不得已和楚家的人撞上了面,最后只能回到楚家。   没想到,这个表小姐的胆子竟这么大,敢来主动招惹,讨要他的庇护。   本该拒绝,可或许是那晚的灯光太过昏暗,照得她通身雪玉无暇、美不胜收,或许是想起她发狠气急了去咬刘善的那一幕,自己竟留下了她。   之后种种,便一发不可收拾。   他分明清楚记得,从未将她放在心上,把玩欣赏是一回事,视如夫妻又是另外一回事,答应她的他都做到了,没答应她的他也做了,楚岚自问不欠方云蕊什么。   可现今桩桩件件下来,他的初衷竟然开始模糊,他照看她究竟是为了祖母之托,还是他自己心里也存了别的心思呢?   不知不觉中,好似已处处是她了。   荣寿堂发生了什么,方云蕊并不知情,她回去便睡了,心里还惦记着今日的及笄礼是什么光景,做了个美梦,第二日精神良好地进宫去学规矩了。   今日一入宫,见着常嬷嬷,方云蕊便觉得有些不大对劲。   昨日制香,她虽觉得常嬷嬷的形象可蔼可亲了不少,可那一点点的和蔼可亲,还是敌不过连日来的凶神恶煞,她到底还是敬畏常嬷嬷的。   可今日,常嬷嬷的目光满含笑意,且这笑意是单冲着她来的,与楚玥并无什么干系。方云蕊素来心思敏锐,即便是常嬷嬷表现得并不刻意,可她还是觉察到了不同寻常的滋味。   “两位姑娘,今日的教习内容有异,须得请你们分别去采两种花回来。”   “嬷嬷,今日也学制香吗?”方云蕊问。   “是啊。”常嬷嬷笑着应。   一得到肯定的答复,方云蕊整个人都轻松不少,看来今天上午是不会有什么累人的教习了,下午的事放在下午再去头疼吧。   不管学什么,楚玥都兴致缺缺,直截了当问道:“嬷嬷,我们采什么花啊?”   常嬷嬷便道:“楚姑娘去西边,寻两朵白蔷薇、两朵紫薇花回来。方姑娘去东边,寻两朵粉色的海棠,一枝桂花,现在便去吧。”   方云蕊与楚玥对视一眼,分别道了声“是”,便分道扬镳各自去寻花了。   院子外面就种着粉蔷薇,白蔷薇应当就在不远的地方,桂花香气四溢,此处闻不到,只怕还在很远的地方,方云蕊看了眼楚玥便也往东边去寻了。   只是她越往前走,就越不见花丛了,好几次回头,都不禁要怀疑自己走错了。   就在方云蕊兜了个圈子,迟疑要继续往前找还是折返回去的时候,便看见一个小黄门正巧路过,忍不住上前问了一句:“请问,海棠和桂花开在什么地方呀?”   小黄门低着头,道了声:“跟我来,姑娘走岔了,就在前面不远,但不在这片园子里。”   皇宫是如何设置的,方云蕊当真不知,但常嬷嬷给她的任务她还是得完成了,前后看了看,便道:“那烦请你在前面引路吧,我跟着你,等到了地方,我会好好谢谢你的。”   方云蕊暗示她可以在到达目的地后给这个小黄门一些赏钱,希望这个小黄门听懂了,不要存了别的什么心思。二来她也只是远远跟着,察觉到什么不对回头再跑就是了。   不过这可是在宫里啊,距离天子圣人最近的地方,应该不会如外面似的混乱吧?   小黄门不再说话,只是闷头引路,方云蕊便远远跟在他后面,中间隔了十几步的距离,不敢再靠近了。   走了也没有多久,小黄门在一片茂密阴郁的花丛中站定,指着里面道:“就在里面,姑娘进去便看见了。”   方云蕊站在原地嗅了嗅,果然嗅到一股淡然的桂花香气,便对小黄门点点头道:“多谢你。”   确认之后她才走上前,拿出自己早就准备好的银子交到了小黄门手中。   “姑娘实在是客气了。”小黄门收下,却仍然谨慎地不抬头示人,只是道,“我还要当差,就先走了。”   方云蕊没有阻拦,只是看着那小黄门离去的背影,觉得他的声音有些耳熟。   她在宫里统共也没有很久,期间从未遇见过旁人,轻易便想起之前在花丛里撞到她的那个小黄门了,好像是他,但是他始终不抬头,方云蕊也不敢确定,眼下去将花朵采来才是要紧。   这里的花开得更好,她往里走了二十来步就看见清一色的海棠花齐齐盛开着,她找到粉海棠轻轻摘下两朵,又循着桂花的香气往里面走,不免深吸了口气。   走到花丛深处,她却看到一道人影若隐若现,她立刻止住了脚步转身想要离去,却听闻后面来了一声:“姑娘既然来了,怎么又急着要走?”   方云蕊愣住了。   本就离得不远,藏在花影后的人款款走来,几步便追上了她,方云蕊下意识朝前跑了两步,回头看见是个俊朗的年轻男子,身上穿着明黄色的锦衣,脚步又不禁止住了。   她听常嬷嬷说过,这种颜色,只有皇家的人能穿。   但也不是皇家人人都能穿,而是只有皇上和太子能穿。   “你......”方云蕊正想询问一声,想要确认眼前这个人的身份,目光落在男子腰间印着“宣”字的玉佩上,便知自己是无需确认了。   于是她很快反应过来,照着常嬷嬷教她的,正过身来端正行了一礼:“见过太子殿下。”   李宣方才的神情还冷冷淡淡,见少女竟认出她来,眸中便多了几分兴味,道:“看来国公府教了你不少东西。”   方云蕊眸光轻颤,这人知道她的身份,知道她是从国公府来的,如此说来,今日这一面不是意外撞见,而是刻意而为之的?   方云蕊脑海中登时闪过常嬷嬷当时似笑非笑的神色,还有那个一直低着头的小黄门,多少明白过来了。   可这是太子殿下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怎么会找上她呢?又是如何知道她的?   太子不说是什么事,方云蕊也不敢主动接话,就这么站着,手心却冒出汗来。   李宣垂眸看了她一眼,笑道:“不必紧张,你可知道孤找你是为何事?”   她怎么会知道?方云蕊摇了摇头。   李宣目光微变,方才还一脸笑意顷刻间不见了,只剩下居高临下的骇然。   “你不知?”李宣冷笑一声,“你藏了什么东西,自己都不清楚吗?”   方云蕊更加不明白了,她被太子睨了这一眼,浑身都出汗了,分明是夏日里,浑身却如坠冰窟似的,她忽然知道太子找她的确是有什么事要找她的,而且还不是什么好事,可她当真听不懂太子的话。   “我什么也没藏。”方云蕊只好这样回答,一张脸变得有些紧巴巴的,眸子里也不知不觉噙上警惕。   李宣哼笑一声,显然不信。   “真的!我什么也没藏!”方云蕊心头涌上一股恐慌,难道丢了什么东西?可为什么找上她呢?   顷刻间,方云蕊想明白了,唯一的可能是那天撞上她的那个小黄门,那些东西打翻在地,有什么东西不见了。   可当时地上的东西不是全都捡起来了吗?方云蕊急切地回想着,可她当时也没有怎么在意,对当时的印象也很模糊。   李宣没了耐心,听说是国公府的一个养女,跟谁都不沾亲带故的,却没想到心思这么重,他都找上门了她嘴里还没一句实话。   “既然你不喜欢这个问法,孤就换一个,今日孤是势必要拿回来的,不管你是将东西带回去藏了起来,还是交给了什么人,都要一五一十告诉孤,否则今日,你就别想活着离开宫里。”   他说话的声调平平,可却让方云蕊后背发寒,禁不住轻颤起来,此刻眼中也有了酸意,含混着为自己分辩道:“我真的没拿,我没有拿......”   她眼中波光闪动,霎时李宣才觉出她的姿色来,后知后觉打量了她一眼,同时在心中暗暗盘算着。   虽是养女,可若直接杀了,未免得罪了国公府。   不若收为己用?这个节骨眼上,荣国公府想避世,哪儿有这么便宜的事?   李宣抿了下唇,一把算盘已于心间铺陈开来,他俯瞰着方云蕊,心想这般姿色,倒也不是不能留在东宫,只可惜她心思太重,不是什么良妾。   “还是说,你想留在孤的身边?”李宣道。   方云蕊愣了愣,她还没反应过来太子这是什么意思,还以为这就要留下她不让她回去了,心里既害怕,又怨怪这太子真是莫名其妙,她若现在转身跑了,行不行得通?   紧接着,李宣看她没什么反应,又补充道:“留在孤身边做个良娣,一辈子伺候孤,如何啊?”   威逼不成,利诱未必行不通。   李宣看着这个毫无出身的女子,只觉得自己开口要她,那是势在必得。 第89章   方云蕊再次抬眸看向太子, 她不明白太子这是在做什么,她听着他开口说话,只觉得无比危险。   李宣看她露出怔怔之色, 以为自己的利诱奏了效,暗笑一句此女也不过如此, 以她的身份, 给她良娣之位都是她高攀了,如何会不心动呢?   “他日孤继承大统,你出身潜邸,便可一步登上妃位。”李宣继续诱了一句, 断定她无路可逃, 眼中已浮现出轻蔑之色。   方云蕊低着头不说话, 她不是在迟疑,她是不敢拒, 此人先说要杀她, 现在又要留她,刚刚还信誓旦旦说她拿了他什么东西,现今又对这东西只字不提了, 非要纳她,如此言行不一......多半是别有所图。   若她眼下果断拒了, 才怕此人又翻出什么后招来, 很可能一了百了伤她性命。   这些日子所学的东西,练就的那么一点玲珑心思,竟然在此刻用上了,方云蕊只觉得后背冷汗频频。   “......殿下说的是真的?”方云蕊努力维.稳声线发问, 不让太子听出她声音发颤。   李宣浑不在意地扫了她一眼,已对这个出身低贱的女子失了兴趣, 懒懒道:“自然是真的。”   “那这件事,小女需要回去禀告家人知道才行。”方云蕊浑身紧绷着,心中万分期待太子能就此应下,千万别再有旁的心思了。   “好啊,你去便是,明日孤就去问楚家要你。”李宣甚至都没有怀疑,他给了她一个往上爬的权力,她是蠢还是傻?怎么可能不借着这个机会往上爬呢?   方云蕊真是谢天谢地,快速地拜了一礼几乎逃也似的快步往回走,眼角却越来越湿,泪意止不住地冒上来。   这事能顺利过去吗?她可没跟太子答应说自己要去东宫,这事还有回旋的余地吗?   方云蕊根本不敢深想,只因这人是太子,那天大殿下的人,可是连人都敢杀,她和楚玥若不是幸得那位凌将军相助,说不定就死在了那个巷子里。   眼下怎样都好,她只想回去,只想快些回到国公府,也许、也许有人愿意护着她的,也许她可以不用去东宫......   许是方云蕊实在逃得太快,李宣看了她一眼,忽然觉出不对劲来。   “站住!”李宣喝了一声。   方云蕊却没有站住,撒腿就开始跑了。   “给孤把她抓住了!”李宣大喊一声,即刻从外面冲进来两个人,一把捂住方云蕊的口鼻钳制住了她。   方云蕊睁大双眼,极力挣扎了几下,可禁锢她的人却纹丝未动,她便知道——今日怕是逃不掉了。   “险些被你骗了。”李宣回过味来,看着方云蕊的眼神也多了几分趣味,“把她带去太子妃那儿看好了,就说是客。”   太子究竟要干什么?方云蕊百思不得其解,只能眼泛泪光控诉地看着他。   “你说,孤拿你去威胁荣国公府,有几分胜算?”李宣冷冷笑着,此时看着方云蕊的眼神好似在看一个有趣的物件,“你若识相,就乖乖待着,否则孤可要治国公府一个不敬之罪了。”   ·   楚玥得知方云蕊已经回府去的时候,还是有些生气的。   “这臭丫头,逃课也不知道拉上我,什么意思?”楚玥左右看了看,索性常嬷嬷这会儿不在,她便也偷偷逃出宫去了。   什么劳什子教习,她真是一日也不想多学,也不知道当初她阿姐是怎么忍下来的。   可等回了府,经人一问,楚玥才知道方云蕊根本没有回来过,她突然意识到此事的严重性,即刻去找了荣国公。   楚玥虽怕这个祖父,可大事临头,她也知道找母亲是没有用的,父亲更没用,这府里上上下下能做主大事的,唯有她的祖父,事关方云蕊,她自然知道耽搁不得。   等到了荣寿堂,楚玥将事情一说,荣国公面色也沉郁下来。   “你是说,早上让你们分开去采花,就再也没见过她了?”   “是啊!”楚玥急急道,“算时辰到现在,也有一个多时辰了。”   等她再从宫里回到家中,怕是两个时辰都有了。   楚玥害怕起来,惊慌道:“祖父你快想想办法找找她,人是在宫里丢的,会不会被什么人给带走了?万一像孙琦罗那样消失不见了怎么办?”   “不要慌!”荣国公低斥了一声,也知道眼下事情的严重,可他不便入宫。   于是,荣国公吩咐下人道:“去把楚岚找来。”   找他有什么用?楚玥闻言撇了撇嘴,上回她求长兄去宫里请太医,长兄那边连个音讯都没有,可见是个怕事的。   “主子,楚岚少爷这会儿还在刑部呢。”   连正午都没到,此刻楚岚正在刑部当职。   荣国公自然知道,可事急从权,便道:“你拿了我的手令,去刑部请,一定要他马上回来。”   “是。”下人赶紧去了。   楚玥看着人走了,心跳得飞快,她想不出是何人这么大胆子竟敢在宫里绑人,好好的一个人怎么突然就不见了。   偏偏是在宫里,不是给他们细细找寻的地方,要想在宫里大动干戈找人,那还得问过今上的意思呢,可若实在不行,也只能去请命了,怕就怕到了那个时候,人就出事了。   楚玥一边想着,一边连连叹气,只怪自己不当心,人都丢了还没发现。   她细细回想着,是常嬷嬷告诉她云蕊回家来了的,难道常嬷嬷见过云蕊?常嬷嬷是母亲那边的人,不可能会骗她的。   楚岚是骑马回来的,他闯进荣寿堂的时候,胸口气息尚未平复,楚玥看着这个素日里总是冷冷清清一丝不苟的长兄此刻衣衫竟有几分凌乱,忽然觉得他多出了几分人气。   “怎么回事?”楚岚的眼神越过祖父,落到楚玥身上,直截了当问道。   “云蕊不见了!”楚玥跳起来说了一声,急切道,“长兄能不能找找她,我们一起去找。”   “何时不见的?在何处不见了?”   “今天早上,约莫两个时辰以前,她往东面去了,常嬷嬷好像后来还见过她一面,说她回家来了,可家里人不在。”   “也就是说,人是在宫里丢的还是外面,尚未可知?”楚岚问了一句,他注视着楚玥的眼神太过凌厉,激得楚玥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是。”楚玥完全被吓傻了,都忘了也许人还是在宫外丢的也说不定。   楚岚粗叹了声气,转而对荣国公道:“我先入宫一趟,确认她究竟是在哪儿丢的,祖父稍安勿躁。”   荣国公摇了摇头,他其实很想对楚岚说一句,是你稍安勿躁,可对上长孙那双几乎泛红的双眼,又说不出话来了。   最后,只能提醒一句:“楚岚,多事之秋,你要小心。”   楚岚一怔,对上荣国公深沉的目光,重重点了下头,又折返出去了。   祖父的意思是说,今日的事,也许不是意外,原就是有预谋的。难不成又是什么难缠的人瞧中了她的姿色?   不不,楚岚心神大乱,只能一遍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总之,先入宫吧。   飞白疾驰,跟在楚岚后面骑马的青墨几乎追都追不上,眼睁睁看着自家公子没影了,可他又没法说出一句让公子慢点的话。   宫里自然是不能硬闯的,不过楚家有常嬷嬷那边的手令,这手令一直拿在楚玥身上,现在被楚岚要了过来。   楚家三姑娘走了,常嬷嬷自是知道,她今日心情不错,只觉得自己给贵人办成了一件事,封了很大一笔赏银,实在是好运。   正得意着打算去吃杯酒,一个颀长的阴影便罩了下来,常嬷嬷惊诧抬眼,对上一双古井无波的漆黑双目。   “你奉了何人命令?”楚岚单刀直入,气势威压无比,“方云蕊在哪儿?” 第90章   太子说当她是客的时候, 方云蕊不是没听见,只是没有放在心上,一个光天化日之下就敢支使人绑她进东宫的太子, 怎么可能会以礼待她?   然而令方云蕊没有想到的是,等她真的进了东宫, 与太子妃对面而坐时, 太子妃当真对她客客气气,不光奉上热茶,还备下了果品点心,身边也没有太子的人看着, 唯有太子妃身边的婢女。   东宫装点华美精致, 一眼望不到头的金碧辉煌, 若不是太子妃开口对她说话,方云蕊怕是要愣上好一阵子的神。   “宣郎说, 你身子不适, 要我照看一二,可要我请太医过来吗?”   方云蕊在太子妃这一声询问中恍然回神,对上她温柔白皙宛如皎月的面容, 轻微皱了下眉,暗想再好看的女子又如何, 嫁了太子这样的人, 要么是同流合污,要么是一生命苦。   这殿宇内虽然没有人看着她,可应了太子说的那句,方云蕊还真不敢轻举妄动, 怕因为自己一时沉不住气给国公府带去了麻烦。   “不必了,我休息片刻便好。”方云蕊道, 她方才受了惊吓,这会儿还尚未缓过神来,天气虽热,可她总觉得心口凉丝丝的,便捧着桌上的热茶暖手,也不敢随意动用这里的入口之物,只静静等着。   太子将她绑来,总是要有用处的吧?总不能平白无故将她关在这里。   头回得见与圣人相关的大人物,可这观感却不怎么好,听闻太子是皇后的亲生子,怎么是这种人呢......方云蕊暗暗为皇后觉得不值,那一日,就是因为太子所累,皇后才被大殿下挟制在女学书院中,虽有惊无险,但这背后不知有多少人出力才得以平安,万一有个什么意外,太子岂非害死了自己的生母?   只怕他这样的人,为了争权夺利,根本不在意皇后的生死呢。   几息功夫,方云蕊心里便百转千回,她是被李宣挟持来此,又是威胁又是强硬,眼下对太子十分讨厌不说,还要担惊受怕自己会不会出不去了,国公府会不会因她受到什么影响。   方云蕊缓缓对上与自己一案之隔的太子妃,身侧又没有旁人,若她此刻挟持了太子妃......唉算了算了,太冒险了,太子妃看着年纪就比她长一些,万一偷鸡不成蚀把米,反倒弄巧成拙了。   她心神不定,却未发现太子妃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脸上,心存探视又好奇。   好半晌,太子妃才憋不住心思,忍不住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方云蕊看向太子妃,心说太子都知道她的身份,太子妃却不知道她的名字,再思及太子若无其事将她送来这里,一副并不想让太子妃多问的样子,难道今日这件事太子妃并不知情?   “方云蕊。”她答了,一个名字而已,说与不说又有什么分别,不过回答之余,她也存了试探的心思,问道,“不知太子殿下去了何处,他还会回来吗?”   听她问完,太子妃眸光微闪,不答反问道:“你...很在意宣郎吗?你们是在何处认识的?认识多久了?”   “就是在花园里,我在采花,然后......”方云蕊徐徐说着,然后意识到什么,又戛然而止,再次认真审视向太子妃。   她内心知道太子妃尊贵,她这样的身份,是不该与太子妃平起平坐,口语相称的,可从一开始,太子妃对待她的态度就太过自然了,让方云蕊不知不觉就忽视了两人之间存在的鸿沟。   她突然意识到,太子妃或许以为她喜欢太子,或许当真把她当真了太子从外面带回来的姬妾。   当一个正室,看着丈夫从外面带回来的小妾时,私底下会怎么办?方云蕊轻轻咽了咽口水,立刻后退了身子否认道:“我可不是自愿到这里来的!”   “什么?他强迫你?”太子妃一直维持温婉的面容终于出现了一丝波动,可这波动的方向却愈发让方云蕊看不懂了,似是担忧、似是痛心、似是难过......不像是对她有所怨恨的样子。   不过眼下方云蕊也没有时间去分析太子妃的情绪,只能继续道:“他非要我做他的良娣,如若不然就杀了我,就去威胁我家里人,我没有办法,又逃不掉,是被抓到这里来的!”   太子妃的反应让方云蕊升起一股希望来,她想,也许自己说了实话,太子妃就愿意放她走了!   可是,随着她说的越多,只能眼看着太子妃的神情一点点灰暗下去,难过一重重加深,除此之外,竟没有别的反应了。   方云蕊有些着急,思来想去只好主动询问道:“你能放我走吗?”   太子妃摇了摇头,低声道:“真是抱歉,是宣郎对不住你,可我不能做他的主。”   “即便我要和你共享一个夫君,你也不想将我送走吗?”方云蕊惊讶地追问一句,紧跟着乞求道,“我不喜欢太子,我走了就不会回来的,真的!求求你放了我吧......”   话音未落,只见太子妃又坚定地摇了摇头。   没办法了,方云蕊咬了咬牙,只能道:“我是国公府的人,太子将我关到这里,根本不是真的为了纳我做良娣,他非说我偷了他的东西,可我没有偷!我是被冤枉的,太子妃你能不能好心放了我啊......”   一时情急,方云蕊都有些语无伦次了,可太子妃还是听懂了。   “你是说,宣郎用计将你留在这里?是别有所图?”   “是啊是啊!”方云蕊终于如愿在太子妃面上看到了松动之色,她面上一喜,正要更进一步地求她,还未说出口,就听身后殿门一开,太子李宣迈入殿中,朝她威压睨来。   “小丫头,莫要难为孤的太子妃,孤决定的事,她可左右不了。”   随着李宣一声,太子妃连忙起身,垂眸规规矩矩一礼:“殿下。”   方云蕊有些绝望,她刚刚分明看到了一丝希望的,转眼又落空了。   而此刻,她分明厌恶太子,却又不得不做出恭顺的模样,不能口出狂言,只能僵着脸起身问道:“殿下究竟想要如何,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养女罢了,押着我在这里,什么也改变不了。”   她说了两句,似乎是觉得悲哀,为自己悲哀,又觉得自己的结局大抵也就是如此了,谁会在意她呢?谁会在意她,在意到为了她对抗太子?   国公爷还有一大家子要管,大夫人还有江家要顾及,楚玥虽果断,就算她肯,三夫人也势必不会让她这样做的。   两相比较,她总会是那个被放弃的。   她连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连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都不知道,却要这样不明不白断送了。   方云蕊眼里泛起泪意来,“没有人会为了我改变他们的主意的,你为什么一定要为难我呢?”   太子妃望着她,面色微微动容,不免哀求地看向李宣,然李宣却没有看她,只神色淡淡,势在必得,轻飘飘笑问一句:“你就这么笃定,没有人会为了你孤注一掷?”   方云蕊只觉得太子是在嘲笑她,她背过身去,不欲理会了。   “既然你这么笃定楚家没人在意你,不如留在东宫......”李宣徐徐说着,还未说完,就被快步走进殿中的一个小黄门打断,小黄门在他耳畔低语几句,说了什么方云蕊根本没有听清,然后就见李宣神色一松,道,“行了,孤还有要紧事,太子妃把她看好了,若是人没了,孤拿你问罪。”   太子妃迟疑地应了声:“是。”   来到殿外,李宣去往自己提前安排好的地点,果然在白石阶下看到期望中的身影,满意一笑,道:“孤就知道来的会是你。”   楚岚回过身,清冷的眸子淡如霜雪,饶是他惯于滴水不漏,此刻也被心绪激得露出几分不悦,开口道:“殿下费尽心机要拉国公府下水,楚家也无法独善其身了。”   李宣笑了笑,道:“是吗?倘若今日被孤扣在东宫的不是你这个表妹,而是你的三妹妹,你还会来吗?”   他兜兜转转,楚岚只觉得心烦,连虚与委蛇都懒得做尽,道:“会。”   这个回答倒让李宣有些惊讶:“素闻你与国公府感情不好,看来这些传闻竟是空穴来风。”   楚岚淡然处之,太子李宣能得到的消息,可不能用一句传闻这么简单就遮掩过去,他盯上国公府恐怕很久了,今日的事,并非意外,而是蓄谋已久。   懒得与太子解释自己与楚家的关系究竟是好还是不好,楚岚只问:“她如何?”   李宣笑意渐深,道:“看探花郎如此胸有成竹,怕是将孤的计策一眼看穿,你不妨说来听听,若说对了,孤就告诉你你那表妹究竟如何了。”   楚岚皱了下眉,也不耽搁转而就道:“如殿下所说,常嬷嬷既已投靠了你,便会为你办事,楚玥本不会入宫,后来她母亲改变了主意,定离不开常嬷嬷在旁撺掇,你原本的目标是楚玥,只是阴差阳错,误成了方氏。”   “方氏?”李宣抿唇,“你平日就是这么称呼人家的?怪不得人家方才还哭着跟孤说,国公府不会有人在意她,愿意留在孤身边做个良娣伺候呢。”   “她不会!”楚岚急急驳了一句,却又不知她不会什么,毕竟在自己的想法里,方云蕊最开始攀上他就是为了攀高枝,李宣这个高枝显然要胜过他这个国公府长孙去。   她说她不做妾,可跟天子储君沾上边,妾又怎会是妾?都是贵人。   “你这么肯定不会,是已经与她互通心意了,还是对自己的风采格外自信呢?”李宣轻佻道,“人家从来这儿到现在,可一次都没提过你的名字。”   楚岚抿唇,他知道太子是在故意激他发怒,可还是被弄得有些心烦意乱。   “殿下,我祖父已将兵权交还今上,您何必非要拉国公府下水?”   李宣啧了一声,轻轻道:“有些浑水,不是你们想不趟就能不趟的,荣国公三朝元老,立下战功无数,即便他放权,在朝野中的势力也是根深蒂固,你们想保持中立,哪里有这么好的事?身在朝堂,就必须要做出选择。”   太子与大殿下而今的斗争已是如火如荼,双方见面如仇敌,已是不择手段在为自己身边招揽势力了,而荣国公府树大招风,即便楚岚有先见之明,已让荣国公放手党.争,可还是难逃一劫。   不过幸亏荣国公提早放手,否则今日太子的试探可不仅仅会是绑人这么简单,是定然会让国公府付出不得不插手的代价的。   最大的可能,就是强纳楚玥为侧妃,让荣国公府不得不偏向太子。   为了保全家族,楚岚特地选择了能直接躲避党.争的刑部,埋头于陈年旧案,可太子李宣竟还不愿放过他。   “楚家的态度便是正统,殿下既已是正统,何必如此不择手段?”楚岚尽可能周旋着,一旦踏上这条路,那便是成王败寇,国公府就势必没有周全的退路了。   “这样的站队,未免太过微不足道。”李宣的眸色渐渐深沉下来,“天下人何尝不是这么想的?何为正统?先皇后在时他李诊不也是正统?孤取而代之,你觉得外面是觉得孤为正统的人多,还是觉得他李诊是正统的人多呢?”   一个皇长子,一个太子,说到底两人都可以名副其实,偏偏帝王心术重在权衡,让两个人愈发摸不准心思,只能靠自己去争去抢,不论是哪一方赢了,都不会容另一个人再苟活于世。   “今日孤尚且以礼相待。”李宣轻嗤一声,“你觉得李诊会如何对你们?皇后他尚且都敢杀,难过会容下你们国公府?楚岚,今日你入我东宫,满朝皆知,李诊多疑,你以为你们楚家还有得选吗?”   ......   殿宇之中,方云蕊苦苦哀求,说得口干舌燥:“太子妃,我求您放我走吧,我只是一个小女子而已,我今年才刚及笄,我还不想死,可若太子殿下不放我回去,我便只能一死了之才能不连累国公府,求您可怜可怜我......”   太子虽狠,可她看出这位太子妃是个心软之人,方才见到有机可乘之后,太子前脚一走,方云蕊便在想方设法为自己开脱了。   然而说了半天,方云蕊发现太子妃虽面露不忍,可再没有过如同方才那一瞬的犹豫,像是不论她再如何可怜,也不可能将她放走了。   方云蕊极快地想了想自己方才,似乎是说到自己的身世才让太子妃动容的,难不成这位太子妃的身世,与她有相似之处?   她急于脱身,此刻便是什么也不顾,拿定主意后便跪倒在地低声啜泣起来,一副绝望无门的模样。   “我怎么这样命苦,爹娘为了救我,为了让我好好活着,被山匪所害,可没了他们我又怎可能会安然无恙呢?这么多年的低声下气,我以为自己终于要熬出头了,我日日都盼着我的日子能过好一点,怎么就......”   说着说着,一开始算是演戏,可方云蕊逐渐也真情实感起来,哭得泣不成声,连手指尖都因情绪激动染上透红,看上去实在是可怜极了。   太子妃左右踱步,被一句句的哭声闹得实在于心不忍,于是咬了咬牙,道:“好吧,我放你出宫。”   方云蕊一愣,顿时止住了哭,可她方才哭得太忘情了,这会儿猛然顿住,身上就忍不住打起寒颤来,一会儿就要抖一下身子。   “你走吧!”太子妃道,“你说得对,宣郎要如何,也不能拿一个小女子的性命去赌他的前程,你快些走吧......我寝殿中有一条密道,你跟我来,我让人送你出去。”   一旦决定下来,太子妃的神情便变得格外坚毅,转身就往里面走,方云蕊迫不及待跟了上去。   小园幽径,乌黑树影重重,枝头开着雪白的玉兰,隐有暗香浮动,逐渐散落成四伏的杀机。   四方皆寂,两人的谈判亦更上一层楼。   终于,太子李宣眉心一展,露出得胜者的笑容来,衷心称了一句:“孤必不会让国公府失望。”   话音刚落,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后面传出,花丛深处钻出一个人来,发丝被枝叶剐蹭得有些凌乱,一对乌目俏丽,恰似一只刚刚探头的小狐狸。   楚岚看见她,心口顿时一松,只是面色始终平平,不见波动。   李宣在旁看着,觉得好笑,睨了从密道走出的方云蕊一眼,道:“你可知你这位表哥为了救你,跟孤许下什么?”   方云蕊本是外逃,不想刚出密道就撞上太子李宣,吓得浑身一紧就要后退,听见李宣的话又不禁止住脚步,一脸惶恐地看向楚岚。   “殿下不要吓她。”楚岚轻斥了一句,但终归为人臣子,没有表露出什么怨怪的情绪,只是拧起眉心来。   “过来。”楚岚这才看向方云蕊,轻轻招了招手。   方云蕊知道国公府这是来接她回去了,感动得眼泪都要流出来,毫不犹豫就往楚岚怀里跑。   如此熟稔,看得李宣一愣,他还以为这二人之间恐怕是楚岚的一场单相思呢,可如今看着两人的亲密举止如此娴熟,就不免疑惑起这二人究竟是怎样一种关系了。   躲到了楚岚身后,方云蕊忽然有了底气,抬眼对太子道:“太子妃是可怜我,是我死皮赖脸求她放我出来的。”   李宣微露诧异,没想到这少女竟还不忘向他求情。   楚岚以为是李宣没有听懂,帮着解释道:“还望太子回去后,不要因楚家的事为难太子妃。”   他这话说得漂亮,只说别因为楚家,看似是求了情的,可要不要因为别的,那就与他没什么关系了,要不要为难只在太子一念之间。   李宣怎会听不出其中的言外之意,笑了笑不置可否。   然而方云蕊没听出来,她只知道楚岚也是向着她帮太子妃求情了的,一时又加深了诸多感动。   一趟波折,楚岚终于顺利带着方云蕊离开了东宫。   楚家的马车就在外面,楚岚率先让人回国公府去报信让等着的人都安心,他自己让青墨驾着马车在后面徐行。   “累了吧。”楚岚道,“睡一觉,就到家了。”   方云蕊哪里睡得着,楚岚越这样说,她越是睁大了一双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楚岚,心里始终在意方才太子对她说的那句话。   楚岚许了太子什么?他能为了她向太子许下什么呢?   “我是不是又闯祸了?是不是又连累了你们?”她这样问。   可方云蕊从来没有给国公府惹过麻烦的,从来没有连累过国公府,她会这样想,多半是因为觉得上次自己和楚玥被李诊的人困住,也是她的错。   为何会抱有这样的想法?为何一出什么事,就把过错往自己身上揽呢?   千言万语哽在楚岚心口,最后吐露出来只有寥寥几字:“没有,不怪你。”   这一次,是国公府连累了她,是国公府树大招风,害得她平白担惊受怕。   可楚岚这样的回答,于方云蕊来说无异于敷衍,她看着楚岚清冷的神色,只觉得楚岚已经不耐烦跟她说话了,心中便更觉得内疚,眼泪也吧嗒吧嗒往外流。   原本在太子妃那儿就哭过了,脸上的泪痕还没消呢,虽然是装的,但也有几分真情实感。   这会儿却是实实在在想哭,断线珠子似的掉在她的裙子上。   楚岚最看不得她这样,神色骤然松软下来,无奈又温声道:“不是你,也会是楚玥。是你救了楚玥一命,救了国公府。”   这话并非夸大其词,若是换成楚玥那样的刚烈性子,莫说坐以待毙,就是反手挟持了太子妃伤害当朝储君她都做得出,届时国公府的处境就更加被动了,说不好就已经失去了与太子谈判的资本。   楚岚的音色向来清冷,可若他刻意为之,也是温润包容的,方云蕊鼻尖一酸,只觉得眼前的楚岚不再是那天边无法触及的月,而是近在眼前触手可得。   “表哥......”她哭腔喊了一声,起身扑到楚岚怀里,她吓坏了,在太子妃那儿的个把时辰,她连自己悲哀而短暂的一生会落得怎样一种结局都想好了,心神一直紧绷着,此刻骤然放松下来,就只想大哭一场。   楚岚从善如流揽住她,仿佛做了千百次那样顺其自然,修长的五指抚在她颈后,一下下轻轻顺着。   他想,这样的事,以后绝不会再有了。 第91章   盼了一日, 终于盼得方云蕊平安归来,看见两人安然无恙走入荣寿堂的时候,楚家人都松了口气。   江月容一直提心吊胆, 此刻也禁不住抹了抹湿润的眼角,起身将方云蕊迎到自己身边, 好好看了看她, 来龙去脉已然知悉,也只能道一声:“这京城的天也变得太快了。”   仿若叹息,除此之外,再不能有任何怨言。   就连楚玥此刻也耷拉着脑袋, 什么气愤的话都没说, 看向方云蕊道:“都怪我不好。”   “没关系的, 我实在没被怎么着。”面对两人如此关切的眼神,方云蕊耳畔发烧又无所适从, 只能转了个圈给这两人看自己的确是没有事的。   柳氏则是后怕, 太子此举是冲谁来的,她心知肚明,此刻心怀歉疚也不知道要怎么去跟方云蕊说上一句话, 在旁看了半晌,只好道:“往后这宫里再不可去了, 我去族中请为能人来, 教你们为人当家主母所需的本事。”   京中动荡,可这动荡是大人物的事情,她们这些平凡人,该嫁娶还是要嫁娶, 该学习还是要学习,日子照旧过, 只能祈求往后的日子能一直太平下去,不要再有什么风波了。   方云蕊对上柳氏欲言又止的目光,微笑道:“多谢三夫人。”   得着这句,柳氏终于心头一松,感动地望着方云蕊点了点头。   柳氏的这番话终于叫荣国公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他看了看方云蕊,又悄悄睨了一眼楚岚,心中暗自琢磨这二人之间的关系,重头究竟是在云蕊丫头身上,还是在他这个长孙身上。   他身为祖父,若是不从中推波助澜一把,这件事还不知道要被楚岚耽搁到什么时候去。   想了想,荣国公道:“人既然已经回来了,你们也各自回去歇着吧,天色不早了,云蕊丫头留下,我有话同你说。”   这是要遣散他们对方云蕊讲悄悄话了,家中无人再敢逗留,都纷纷起身离开了荣寿堂。   “楚岚,你去把我那个烟斗拿来。”荣国公又支使楚岚,意在让楚岚不要离去,但要离开一会儿,过后还得回来。   楚岚看了祖父一眼,又看了看屋中那个纤细的身影,应了祖父一声转身去找了。   “国公爷。”方云蕊唤了一声,有些紧张。   “不必紧张。”荣国公道,“我留你,是想问问你的婚事,这些日子,赵怀峥可有什么消息?”   方云蕊微顿,摇了摇头。   “他走了有一个月了吧?”荣国公道,“也不知华州那边是什么情况,与赵家这门亲事,你可还属意?”   荣国公这样问,方云蕊自然觉得荣国公是想赞成这门亲事的,当初她就不明白自己与赵怀峥的成亲会对国公府多少有些影响,此刻也不会凭空平白,她只记得当初国公爷是满意赵怀峥的。   总不可能莫名其妙变了卦。   于是方云蕊垂眸敛目道:“全凭国公爷做主。”   她这幅样子,看在荣国公眼中,却又是——她对这门亲事好似无可无不可,那应当心中也并未多在意赵怀峥吧?   荣国公的确从未管过后辈的婚事,既不知道怎么管,也不擅长,他问到这个程度,自觉已是足够了,点点头又换了个话题。   “之前,我让你和楚岚拜兄妹的事,你就当我没有提过此事。”   方云蕊一愣,“国公爷此话怎讲?”   “之前是我疏忽,本意是让楚岚多帮你相看相看婚事,这才想了那么个法子,不过现在觉得你二人毕竟是外姓,不大妥当,我又怕国公府出什么事连累了你,这件事就这么算了吧,以后楚岚还是楚岚,你还是你。”   荣国公一直记着自己之前让孙儿与云蕊丫头做了兄妹的事,这件事若不解决,他这孙儿实在没办法朝前迈出去一步,云蕊丫头素来乖巧,她是不可能做出离经叛道之事的,所以这层关系,还是得由他亲自解开。   可方云蕊不是这么想的,她面色微变,心想国公爷这是要和她划清界限?难不成楚岚在马车上跟她说的都是假的,今日这件事还是她自己蠢笨连累了国公府不成?   当初荣国公要她与楚岚做兄妹,她不会有什么意见,此刻又不让他们做兄妹了,她也不能有什么意见,只是这拉进去再推出来,方云蕊之前还真切觉得国公府有了几分家的味道,此刻国公府又要与她割裂开了。   “是,我知道了。”方云蕊怏怏的,只能答应。   荣国公哪儿知道方云蕊心里已是百转千回,他只想今日自己是和颜悦色与云蕊丫头说的,这便足够了,哪儿会有什么旁的意思。   其一,云蕊丫头对赵家婚事并不上心;其二,云蕊丫头与孙子的假兄妹关系也解除了。   两件事一办,荣国公心想,他也就只能帮到这儿了,后续的事还得看楚岚自己。   “你今日累了,快回去歇息吧。”荣国公说着摆了摆手,已经在迫不及待一会儿楚岚来了他会怎么说。   “是,国公爷,那我走了。”方云蕊于是起身,在门外领了海林,回自己小院去了。   “怎么了姑娘,脸上怎么这样不好?”海林担忧地看了方云蕊一眼,想刚刚姑娘回来的时候还好好的呢,怎么跟荣国公说了几句话,面上反倒苍白起来了呢?   外面的事,海林同样不懂,自然也觉得荣国公留姑娘肯定是为了今日姑娘去东宫的事,难道真的连累了国公府什么?惹得国公爷生气了不成?训斥姑娘了不成?   方云蕊却摇摇头什么也没说,只是由衷道:“海林,我好想有个家。”   这么些年过去了,她已经都快忘记了自己被人捧在心尖上疼着的感觉是什么样的了,以前在江南方家虽不是大户,可她的爹娘恩爱,对她也格外疼宠。   她失去双亲,一脚踏入国公府讨生活,旁人都说她这是天大的福气,竟然能寄养到国公府这样的人家去,可对方云蕊来说这是从云端跌入尘泥,她再也没有自己的家了。   今日身在东宫,若是家人,她多少都会害怕家里人担心,害怕家里人为了她做出什么傻事来。可她在国公府,她那时满脑子都在想,她方云蕊,一个这样微不足道的人,究竟值不值得国公府来救她。   这么些年过去了,她的心没有一次落在实处,无时不刻都在想着,自己于国公府是个外人,无论如何也融不进去的。   她不想过这样的日子了,她累了,她和海林一起走在回小院去的路上,竟有些想念赵怀峥。   若他明日就回来该多好啊,明日就回来与她商议定亲的事,赵怀峥说他自己有一方小院,她至今还没有去看过呢......   楚岚拿了荣国公的烟斗回来时,荣寿堂中已不见方云蕊的身影,他眼神空了一瞬,缓缓将烟斗放在荣国公手边,问道:“祖父找我何事?”   “何事,还能是何事。”荣国公冷笑一声,“你的婚事!云蕊的事,你预备如何?”   楚岚顿了顿,道:“她与赵家......”   “赵家的事我已经帮你问了,她说她不在意。”荣国公自信道,“还有那兄妹之事,我也同她说了作罢了,我都这般为你铺了路,你最好尽快给我一个交代。”   楚岚愣了愣,意外于祖父居然会在这件事上帮他,心中微微一动,道:“孙儿知道了,可祖父,眼下最要紧的不是这个,今日太子与我商谈,要联合楚家一起对抗大殿下。”   荣国公听他谈及此事,叹了口气,道:“这也是逃不开的,李诊也好,李宣也好,他们儿时都做过我的学生,当初圣上要我教这两人之时,我就该想到今日。”   手心手背都是肉,无论拔刀相向哪一方,荣国公最终心里都不好受。   楚岚垂下眼帘,歉疚道:“今日之事,是孙儿自作主张了。”   “无妨,你做了正确的选择。”荣国公道,皇长子与储君终有一战,荣国公一直没有站队,这已经是偏向太子的选择了。   “李诊他,报复心太重,若这样的人坐上帝位,只怕将来复盘之时,朝中大部分都会被他剿杀,荣国公府,首当其冲。”   荣国公又已递交了兵权,便只能如同羔羊一般任人宰割了。   “回去吧。”荣国公起身,拍了拍长孙的肩,“走一步看一步便是,不要怕。”   楚岚静默着,与祖父并肩立在屋中,在弟弟妹妹们尚且无知时,甚至父辈都只关心自己安危时,楚岚已经足够撑起荣国公府的一片天了。   荣国公看着自己这个素来沉默寡言的长孙,却是自己后辈中最出色的一个,目露欣慰,他道:“朝中之事自有风波,不必太过牵肠挂肚,我还是想说,云蕊的事,你要尽快拿定主意。”   “孙儿已经下定了决心。”楚岚道,“等大局一定,孙儿便求娶方氏为妻。”   “你要她做正室?”荣国公讶然,他还不知这个孙子竟已这般看重方云蕊了。   楚岚敛目,回道:“孙儿不欲纳妾。”   还是唯一的正室。   荣国公没什么意见,只忠告了一句:“你能永远守得此心便好。”   多年夫妻,白头偕老,那日子是一天一天过出来的,难免消磨,就连荣国公也隐约知道,自己虽终身不曾纳妾,可妻子去时,还是带着遗憾的。   他又怀念起从前来,不再多说,挥挥手回里屋去了。   “青墨。”楚岚看着祖父的背影,直至消失在视线中,才轻声吩咐,“你去查查,大姑娘和二姑娘嫁时,都收了哪些聘礼。”   她既是家中姑娘,待遇也该和她们一样才是。 第92章   许是上天眷顾, 这辈子从未有过好运的方云蕊竟心想事成了一回,第二日,阳光正好, 她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身,正坐在妆镜前懒懒让海林为她梳头, 就听荣寿堂那边叫她过去, 说是赵怀峥回来了。   方云蕊听了这话一怔,在镜子中与海林对视了一眼,心头浮上欣喜来。   “他们说,赵大哥回来了, 是吗?”方云蕊不确信地又问了海林一遍。   海林满眼含笑地点头, 道:“是是是, 赵团练回来了。”   与赵家的婚事,方云蕊一度以为怕是没影了, 因为赵怀峥已经去了一个月了, 期间什么音信也无,她总会忍不住以为,赵怀峥不想娶她了, 或者是有了更好的选择......   方云蕊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她想, 自己这次能把婚事定下吗?她能在这乱世纷扰中, 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吗?   寄人篱下的日子,她再也不想过了。   “将上个月新制的那件月色广袖裙拿来吧。”方云蕊斟酌着道,然后她从首饰盒子里取出一只蝴蝶兰的发钗对着镜子比了比,又道, “今日戴这个好了。”   赵怀峥回来了,她当真欣喜, 她再也不用被困在这里,终于能换一番天地了。   此时此刻,方云蕊终于体会到,一段婚姻之事中,情爱才是最最无关紧要的东西,只要那个人能让她安稳、让她放心,其余的什么都是次要的。   荣寿堂中,三人对坐,荣国公已不知是第几次叹气,每回叹气,都要忍不住看一眼自己那冷若冰霜的长孙。   太巧合了,赵怀峥回来的时候,也太巧合了些,他这刚从楚岚嘴里套出求娶方云蕊的意思,昨夜刚刚套出来的,没想到今天一早赵怀峥就回来了。   若他没回来,再过些日子,国公府大可视作他主动毁约,定亲的口头承诺就这么算了。可他人已经回来了,过去做下的承诺,便不能再视而不见。   饶是赵怀峥不知道这国公府发生了什么,此刻也觉得气氛有些微妙,忍不住问道:“可是方姑娘出了什么事吗?”   铱驊 荣国公看了赵怀峥一眼,只能强撑起笑容,道:“无事,只是她昨日受了惊吓,不知道今日好些了没有。”   赵怀峥神色有些内疚,道:“抱歉,因为我的事,耽搁了这么久。”   听他主动提及,荣国公不免要追问一句:“不知团练在华州可是遇到什么要紧事?今日上门,目的又是为何呢?”   赵怀峥出身江家,江家与国公府结亲,没什么好隐瞒的。   “华州谣言四起,天子脚下,闹得人心惶惶。”赵怀峥诚恳道,“摸排谣言源头费了些时间,今日我来,就是想定下之前说好的婚事。”   随着这一声话落,楚岚终于抬眼,看向这个一路风尘仆仆而来的男人。   他显然是连夜赶路回京,虽然能看得出他来国公府前已刻意收拾过自己了,然而面上的疲惫与鞋底沾的泥还是能瞧出一丝不修边幅。   一个粗鲁的武人罢了,她怎么可能会喜欢这样的?楚岚暗暗想着,不免开始垂眸打量起自己,玉冠端正,衣不染尘,来前他还特地焚了香的,不可能比不过。   一会儿闹起来,他大可直接问方云蕊,问她愿意跟谁,她没道理不选自己。   目光逡巡之间,楚岚已信心满满,他正襟危坐,只等着方云蕊到来。   堂外起了阵微风,撩动了屋内淡茶色的纱帘,随着纱帘落下,自外走入一窈窕少女,身姿轻盈曼妙,双眸含水,俏丽惊艳。   她像一只漂亮的蝴蝶飞入门中,眼角眉梢噙着浅而生动的笑意,慢步走来,一双乌俏的眸子落在屋中赵怀峥的身上,笑容便显得灿然。   赵怀峥愣住了,印象中的她分明还是乖巧又怯怯的模样,他何曾见过这样神采飞扬的方云蕊。   莫说赵怀峥,就连楚岚,这一幕光景在很多年之后也依然映在他的脑海里,光是放在心里想一想就要发热发烫起来,无数次庆幸还好当初他未曾退缩。   方云蕊望着赵怀峥莞尔一笑,转而就将视线转向荣国公,她垂下眼来,唤了声:“国公爷,我来了。”   荣国公看着对面自家长孙出神怔然的模样,心中又是暗暗一叹,道:“快坐下吧,叫你来不是为别的,乃是为商谈与赵家的婚事。”   荣国公问得婉转,“这门婚事,你心中可还属意吗?可还心甘情愿吗?只管说出你自己真实的想法来。”   听出荣国公这话中好似变卦的味道,赵怀峥急着想要同她解释自己这些日子究竟是去了何处,可还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就见方云蕊点了点头。   “国公爷,我自然是愿意的。”方云蕊适时露出赧然之色来,“赵大哥让我等他,我一直在等。”   好听的话不见得就是真的,但真真假假本就没有那么要紧,方云蕊一心想要安定下来,她看中了赵怀峥会是个不错的人选。   果然,她余光看见赵怀峥神情为此所动,心中原本还残存的一丝不踏实此刻也踏实下来。   赵怀峥果真是来提定亲之事的,他不曾反悔过,这段时间,想必他是在华州遇到了什么事。   “你、你愿意?”国公府嘶了一声,额头上难得有些冒汗,他不着痕迹看了楚岚一眼,又很快收回目光,再不知要说一句什么了。   两个人都愿意,这门亲事就没有罢免的必要了,他还能说什么呢?   “你愿意?”楚岚却又抬眼问了方云蕊一声。   方云蕊有些莫名,她不刚刚才说了她愿意吗?怎么国公爷和楚岚都是一副她说错了话的表情。   “你当真愿意?”楚岚追问,“你要考虑好你自己的心意,不要碍于任何人的面子,这是你的婚姻大事。”   她怎么可能愿意,不可能的。楚岚双目沉沉,赵怀峥没有一处配得上她。   赵怀峥看向楚岚,终于又想起她的这个表哥,对她的态度总是模糊又不正常。这些日子他在华州,心心念念想的都是她的模样,都快要把她还有个表哥这件事忘记了。   赵怀峥看着楚岚,脸色也微僵,神情更为紧张地转向方云蕊,迫切想知道她的答案。   “我当然愿意呀。”方云蕊道,“我知道这是我的婚姻大事,与赵大哥的婚事,我早早就深思熟虑过了,我很情愿,今日赵大哥来,不是与我定下婚约的吗?”   不知怎的,方云蕊似乎觉得她说完了这句之后,楚岚的脸色苍白了一瞬。   还是因为光线的缘故,她没有看清,只见楚岚一言不发直勾勾注视着她,心头的莫名更甚,只能转而看向荣国公去确认。   荣国公轻咳了一声,他再没话可说,难道要他此刻去问云蕊丫头一句,倘若不嫁赵怀峥,嫁给楚岚可不可以吗?   他问不出这样的话来。   “好,好。”荣国公点了点头,面上不见有多高兴。不过他严肃惯了,也不让人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太好了。”赵怀峥起身,终是松了口气,他瞥了眼方云蕊那个失魂落魄的表哥,只觉得古怪,更想要早些和她确定下来,问道,“婚事定在什么时候?”   方云蕊想了想,道:“今年不行。”   今年荣国公与红事犯冲呢,而且下半年已经没有什么好日子了,不成亲也罢。   “明年吧。”她拿定了主意,“选一个明年最早的良辰吉日,我也好趁这段空余出来的时间,学学如何做人家的正头夫人。”   看着她认真思索的模样,赵怀峥只觉得心口温暖,哪里有不应她的,道:“好,那就依你,那婚约今日能定下吗?我......我把信物和定婚书都带来了。”   赵怀峥说这些话的样子有些笨拙,轻易能叫人瞧出他的紧张来,方云蕊笑了笑,她已经很久没有这种一眼便能看透一个男人心思的感觉了,想必日后嫁给他,日子过得不会太累。   “好呀。”方云蕊点点头,回头看了眼荣国公,问道,“国公爷,我能今日便与赵大哥定下婚约吗?”   “能定下自然是好。”荣国公说完,又叹了声气,赵家除了门第低,赵怀峥是个武人之外,这门亲事无可指摘,对云蕊丫头来说,是一件好事,他没有理由阻拦。   至于他的孙儿,实在是有缘无分了。   总不能越过这些礼制章程去,强夺了人家的好事。   今日真是奇怪,国公爷奇怪,楚岚也奇怪,既然说定下了,那怎么不让人去拿笔墨和金纸过来呢?就这么直愣愣站着。   方云蕊左顾右盼,决定自己来,她走到门口对海林道:“你去要些拟定婚书所需之物吧,再把我收在箱子里的那个玉牌拿来。”   海林一听便知此事成了,笑着应了一声,飞快离去。 第93章   在海林去取东西的这段时间里, 荣寿堂的气氛始终不大对劲,除了方云蕊和赵怀峥脸上都有笑意之外,荣国公照旧严肃, 楚岚周身的气压更是冷若冰霜。   方云蕊看惯了别人眼色,自然觉出这里头的怪异来, 可她想不明白是为什么。难不成这亲事, 国公府不同意?好像没有道理,这是大夫人给她相看的呀,荣国公之前很喜欢赵怀峥的,没道理现在又变卦了。   再说, 他们要是有什么不同意的理由, 怎么不说出来呢?万一这里面有什么蹊跷, 总没有看着她往火坑里跳的道理。   况且,赵怀峥此人, 方云蕊还是信的。   罢了, 也许根本不是为着她的婚事,她记得昨日太子说楚岚为了救她出来,交换了什么条件, 难道就是那个条件让这二人不得展颜吗?   那是个什么条件?很严重吗?   她此番是不是又欠下了楚岚许多?   方云蕊垂下眼帘静静想着,这件事她得寻个机会和楚岚问个明白, 虽然担忧, 可她总觉着楚岚不至于因为她付出什么代价,他对她从来都是顺便施舍几分好处的。   过了一炷香时间,海林把东西都带来了,将方云蕊所说的玉牌亲自交到了她的手中。   “赵大哥。”方云蕊拿着玉牌, 转过身看向赵怀峥,“这是我去女学的时候, 皇后娘娘亲赐给我的,是我身上自己仅有的最珍贵的东西,你也知道我爹娘不在了,奔赴京城的途中,也没能留下什么东西,我把它作为你我二人定下婚约的信物,还请你不要嫌弃。”   玉牌并不是什么太值钱的东西,旨在珍贵难得。   楚岚掀眸看着,看着她就这么把自己辛辛苦苦了三个月换来的东西,这样轻而易举地交到了那个男人手中。   楚岚收紧五指,只觉得心口发闷,他在她身边这么久,怎么没见她给自己送过什么东西?   这赵怀峥才跟她见了几面!?   赵怀峥哪里会嫌弃,只听说是皇后所赐,十分小心地接过拿好。   “不过,这只是暂时存在你那里,等回头来迎我时,你要原封不动将它还给我。”方云蕊又紧巴巴补充了一句,垂着眼角看赵怀峥。   定婚所需的信物,按理是要留在对方手中做纪念的,倘若婚事没成才要交还回去。   这玉牌虽是她给赵怀峥的,可她自己也很舍不得,她要拿着这块玉牌,把它放在自己身边,才觉得安心呢。   要不是别无他物,她原是舍不得把这个给出去的。   实在有些不像话,方云蕊说话的时候底气也不足,眼神有些躲闪着不敢直视赵怀峥。   赵怀峥却道:“你肯把它放在我这儿,就很好了,我会好好收着的,到时候也会好好还给你。”   方云蕊这才笑出声来。   两人相对站立的画面分外和谐,楚岚只看着她展颜一笑胸中便仿佛暗流涌动起来,渐渐激荡得再也难耐一刻了。   “行了。”楚岚突然开口,打断了这二人的对话,他目光刀子似的朝赵怀峥锥去,心中升起一股厌恶,可比厌恶更多的,是他自己心绪的烦躁。   就好比一条路,一直都是那么通畅,一眼就能望到头的,走也好不走也好,横竖总是畅通无阻,实在无需担忧挂念什么。   可突然这路上被压了一块大石头,推也推不开,凿也凿不穿,眼看着这块石头就要在这条路上生了根茎,愈发紧实了,可他只能束手无策地站着,无比烦躁郁闷。   “既然谈好了,就回去。”楚岚睨着赵怀峥,不满的视线同样落在方云蕊身上,暗想她真是令他失望,赵怀峥这样一个人,也能把她骗过去。   “还没有写定婚书呢。”方云蕊道,她真不明白,楚岚这么着急干什么,赵大哥今日来就是为了把事情谈好的,人家来都来了,不谈妥怎么行。   赵怀峥这才从怀中拿出一只翡翠镯子,交给方云蕊。   这翡翠镯子颜色老成,并不适合少女穿戴,但一看就知是上好的翡翠。   “这是我娘当年的陪嫁之物,给你。”赵怀峥道,他看着方云蕊雪白的皓腕,本想伸出手直接替她戴上,还未触及到,又觉得这里还当着人家长辈的面,实在是不妥当,便又将这副心思按捺了下去,只将镯子交给方云蕊拿着了。   “我会好好保管的。”方云蕊小心地把镯子收了起来。   “姑娘,定婚书拟好了。”海林此时出声,“只需您和准姑爷,在这儿写下名字就好。”   赵怀峥因这一句“准姑爷”有些无所适从,不大自然地笑了笑,这不是他第一次成亲了,可他上一回的婚礼,不过是在一间陋室中草草拜了个堂,只是为了让友人的妹妹有个安心落脚的地方。   成亲没几日,他就不得不离开随军去了,再见已是永别,他甚至连女人的模样都快淡忘了,这段婚事无关任何情爱,整个过程都是匆匆而逝的,都没有时间留给赵怀峥让他品味更多。   但是这一次,与他结亲的姑娘看过一眼便再难忘却,赵怀峥控制不住地想要喜欢她,靠近她,真心实意地为自己与她的这场婚事而期待着,海林的一声称呼的转变,才让他觉得自己与方云蕊真正缔结在了一起。   方云蕊恍惚了下神色,心中只觉得这个称呼很亲切,过不了很久了,她就能拥有自己的家,管身边这个男人唤作夫君。   她也开始真心实意地为自己即将要展开的新生活而期待着。   荣国公看着他们,又叹了一声。只这回不再是叹息,而是赞叹了。   他不得不承认,这个赵家小子身上有几分自己年轻时候的模样,同样是经历过沙场的军士,身上或多或少都会带着相似的气息。   再看赵怀峥,一看便是个心肠热的,今后夫妻哪怕出了矛盾,他也会是那个愿意低头的。再瞧瞧自己的孙儿楚岚,连声喜欢人家的话都端着架子不敢说,如何能保证今后他会顺着云蕊丫头呢?   与赵家的这门亲事,着实算是不错。   在一阵阵心潮起伏中,荣国公渐渐偏了心,为着云蕊丫头今后的幸福,他也要积极支持此事才对。   方云蕊便和赵怀峥过去,当着荣国公的面,各自写下自己的名字。   赵怀峥先落笔,他读过的书不算多,字也不见得好,不过自己的名字还是能写得端正,笔画粗硬,宛如他这个人一般。   等赵怀峥写完了,方云蕊便也提笔去写,落笔时她没来由地想起从前楚岚说过她,说她写的字没有气韵,不是她自己的字。   她当时是怎么跟楚岚说的来着?她好像是说,她这样的人,又不去科考,又不是做官,写字清晰能辨认即可了,为什么非要凝出气韵来?   这话说罢之后,她往后便总是刻意避着,不在楚岚面前写字了,不想听他又念叨一遍她的字没有气韵。   她那么说了,心中也当然是那么以为的,便从未在意过什么气韵不气韵的,也没有再着重练过字,可今日看了赵怀峥的字,她却突然心领神会了楚岚所说的气韵究竟是什么意思。   人常说见字如见人,赵怀峥的字不算是好字,可他写下的字却很有他自己的气韵,让人一眼便能看得出来。   可她自己的呢?此刻不用落笔,方云蕊都能想象得出自己的字有多么一板一眼,毫无韵味。   原来,当初楚岚不是在说她的字写得不好看,而是在说她这个人。   说她太过拘泥谨慎,没有自己的性子。   原来从那个时候,那么早,楚岚就在教她做人要有自己的个性了。   而今再想起却是悔之晚矣,她要读的书都读完了,今后嫁去赵家,怕是不会再有什么机会读书练字了。女子练字读书,多是为了赴宴施展才情的,或是和自己的夫君谈情共赏,除此之外没有什么太大的用处。   她去了赵家,既不必赴那些诗会,也不必和夫君谈情共赏,从今以后能与风雅相关的事,至多是看几本闲书,闲时听听戏了。   没什么机会再练字了,不会再有人教她如何把字写得更漂亮。   在这短短的一息之间,方云蕊心中已有百转千回,她深吸了口气,开始落笔在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方、云,蕊字正要落笔,刚写了一个草头,就听楚岚道:“方云蕊,你想好了。”   他的声音幽幽,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听得方云蕊一愣,回过头去看他,然后对上楚岚那双冷寂的眸子。   他看着她,像是在控诉。   像是含着......浅浅的幽怨。   方云蕊用力闭了下眼睛,她觉得自己一定是看错了,楚岚今日真是古怪,太古怪了。   “我、我想好了。”她又一次回答了这个问题,然后转过身去,完成自己名字的最后几笔。   快写完了,就差一个心字了,突然,一只修长的手拂开了她身侧的赵怀峥,横刀直入挤了进来,五指死死按在她将要落笔了地方,手背上的青筋都凸了起来。   又是楚岚,他垂眸看着她,这次的问话近乎咬牙切齿:“方云蕊,你想好了!”   “楚岚!”荣国公见状怒喝了一声,“你这是干什么?快松开!”   这简直太不像话!早干什么去了?人家都到了写婚书这步,名字都写好了,他这是在干什么?还有什么意义?   荣国公气都不大一处来,顺带看向被楚岚一把推开的赵怀峥,也是一脸隐忍的怒色。   他连忙解释:“怀峥,你别介意,他们就是兄妹......”   “我们不是兄妹!”楚岚很快驳了一句,目光却紧锁在她的面容上,她居然敢写,她居然真的敢写......   然而很快,仿佛是在反驳他的话一般,四人之中方云蕊娇糯的声音响起:“长兄,墨花了。”   蕊字下面的墨迹还没有干,被他弄出痕迹来,这份婚书被弄污了,不能再用,要重新拟一份了。   方云蕊看着楚岚修长白皙的手指上沾染到的墨迹,神色微微一冷。   他要干什么?! 第94章   赵怀峥的脸色已是不大好, 一而再再而三,楚家的这个长孙究竟想干什么,他心知肚明。   方云蕊回过身来, 抬眸看了眼赵怀峥,先是对海林道:“再去准备一份新的来。”   说罢, 又对着赵怀峥解释:“赵大哥, 之前我和与楚岚少爷已在国公爷面前拜过兄妹了,他一直不大看好这门亲事,因着他之前也给我相看过一位公子,只是我不大喜欢, 就给推了, 他就是闹脾气, 看不上我自己真正喜欢的,非觉得他给我找的人才好, 你别介意, 他不是冲你来的。”   方云蕊今日笃定了要定下这门亲事,谁也不能拦,她不管今日楚岚发什么疯, 这件事定了就是定了,再不能有任何置喙。   方云蕊给出的说辞堪称天衣无缝, 然而同为男人, 赵怀峥怎能看不出楚家长孙看着方云蕊时的眼神究竟是哥哥看妹妹的眼神,还是男人看女人的眼神?   他又不是不晓事的毛头小子,一眼便能分辨,只是容忍至今罢了。   可怜方云蕊还被此人蒙在鼓里, 当真只将他当做一位兄长!   既然她这样说了,赵怀峥此刻断不会再计较, 他收敛了眼中的怒意与敌意,重新将目光落在眼前的如花美眷身上。   因着这一波折,赵怀峥忽有些想验证一番方云蕊的心意,他是不再计较了,可却开口询问道:“刚才婚书算是签了,我能......改口叫你云蕊吗?”   楚岚眼睁睁看着她答应下来:“好。”   她点了点头,乖巧又顺从,让楚岚顷刻间想起自己也曾用这两个字称呼过她,那时候她是如何应答他的?   她说:‘长兄还是唤我方氏吧。’   长兄,楚岚生平第一次这么厌恶这两个字,他们又不是兄妹,需要这样的称呼吗?   “楚岚。”荣国公皱起眉,生怕他再做出什么过分的举动,开口道,“你去换身衣服,净了手再来。 ”   楚岚站在原地,胸中的烦躁更甚,怎可能?她一开始打算勾引的是他,她来都来了,该做的事也都做了,什么章程没走?她要什么他没给她?现在她却突然变了卦,要把自己许给一个根本没见过几次面的男人?   楚岚想知道自己和赵怀峥有什么分别?为何她突然变了心意?难道赵怀峥身上有什么,是他不曾有的?   “楚岚!”荣国公见他不动,提声又斥了一句。   楚岚终于动了动身形,他将自己的目光一点点从方云蕊脸上移开,按在婚书上的手骤然收紧,褶皱一张卷进他的手里。   “这张应当是用不了了。”他说了一句,攥紧了手心大步离开了。   屋里那股威压的凝重感随楚岚的离去消失,方云蕊松了一口气,心底默默重复了一句:谁也不能阻止她的亲事。   “好了。”荣国公看着海林走过来,再次从海林手中拿过新拟好的定婚书,道,“来写这新的一份。”   这次是方云蕊率先落笔,她写完了她的名字,又看着赵怀峥写完了自己的,两封婚书连同对方的定婚信物都被各自收好。   这亲事算是定下了,荣国公松了口气,却又觉得一股愁绪堵在心口,将散未散,只好对赵怀峥道:“以后可多到国公府来走动,我会吩咐下人,让他们不要拦你。”   “好。”赵怀峥应下,转而看向方云蕊,道,“国公爷,我有些话想单独对云蕊说。”   “好,好。”荣国公点着头,思虑道,“这个时候,府里的荷花开得不错,你们上那儿去散散心吧。”   再在这里待下去,他真怕楚岚过了会儿又回来了,别又再闹出什么不好看的场面来。   方云蕊便为赵怀峥引路,两个人一前一后微错半步前往了府中的莲池。   赵怀峥看着她走在前面,发间那只蝴蝶兰的发钗一闪一闪的,亮得好看,他顿时将方才那些不愉快抛诸脑后,望着自己的未婚妻笑了一声。   “赵大哥笑什么?”方云蕊听见他笑,回过头来匆匆看他一眼。   赵怀峥却答非所问,摸着自己怀中,道:“此去华州,我带了一只簪子给你,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   “是吗?”方云蕊停下脚步,“让我瞧瞧。”   赵怀峥便将簪子取出,那是一只红珊瑚的簪子,做得雅致精巧,一看便知是匠人用心所制。   红色的簪子放进她雪白的手心,相衬起来极美。   “你说你喜欢红珊瑚,我看见就买了下来。”   方云蕊愣了愣,她上回只是随口一提自己喜欢红珊瑚,没想到赵怀峥记在心上了,还想着带给她一只簪子。   “这东西看着贵重。”方云蕊道,按理说收下不太好,可他们现在已经定下婚约了。   “是赔礼!”赵怀峥生怕她不收,忙道,“我一去一个多月没了音信,实在是忙得顾不上,希望你不要介意,这只簪子就当是我的赔礼,你收下吧,收下我就心安了。”   为了迁就她几分,赵怀峥说话的时候一直弯着身子,方云蕊抬眼看他,两个人的距离便近在咫尺,再进一步就可以交替呼吸了,佳人独绝,赵怀峥情不自禁放轻了呼吸,而后又紧张地退了回去。   方云蕊露出一点笑意:“好,那我就收着了,多谢赵大哥。”   “你若不介意......唤我名字也可。”赵怀峥摸了摸后颈,两个人中,分明他压了方云蕊足足一头的身高,可他反倒成了不自在的那个。   方云蕊便从善如流:“怀峥。”   叫声名字罢了,若她还是一开始的她,或许也会因为这一声称呼的改变而害羞赧然,可她早就什么都经历过了,又怎么会只因为叫得亲切了些,就觉得无所适从了呢?   赵怀峥只觉得自己的名字从没这般好听过。   “有件事,我想与你商量。”赵怀峥道,“现今京中不太平,还不知道要闹到什么时候,我想......把京中的那个院子卖了,去华州买个大一点的宅子安顿下来,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方云蕊看向赵怀峥。   这种事按理说不必过问她的意思,即便结为夫妻,她也只有以夫为天,顺着赵怀峥的意思,赵怀峥想迁去华州根本没有过问她的必要。   可赵怀峥就是问了,这样认真谨慎地将她放到他的未来去规划,这样的行为在她看来比什么动听的情话都要感人。   “我听你的。”方云蕊道,“不过国公爷对我恩重如山,我不能一嫁人便一走了之,还需间或回来看看。”   赵怀峥见她答应了,松了口气:“这个你放心,到时候我陪你一起回来。”   能得赵怀峥如此相待,方云蕊心中是很感激的,若是从前,她哪里会想得到自己能有这么好的一桩婚事,分明连同婆家争斗的准备都做好了,可她现在要嫁的却是一个温柔体贴的男子。   若当初的自己知道,恐怕会对赵怀峥感激涕零。   可现在,方云蕊什么也不会说,人一旦表露出那样的一面来,就是在把自己往一个卑微的地位上放,自己看轻自己,旁人就是高看你也难,这是她与楚岚相处的时候悟出来的道理。   所以她始终与赵怀峥平和相待,不会露出半分是多亏了赵怀峥她才能有一个安稳之处的意思,只默默告诉自己,这是嫁娶,她和赵怀峥是平等的,谁也不欠谁的。   只是眼下,还有一件事令方云蕊有些忧心,这婚事是定了下来,那么等到洞房花烛之夜,她没有落红......该如何是好呢?   今日楚岚奇奇怪怪,她隐约猜出了些什么,但是不愿去深想。   她想,等楚岚那股子莫名的气消了,她再去问一问楚岚,问问他从前说的这是有法子解决的,究竟是个什么法子。   眼下赵怀峥虽中意她,可当知道她并非完璧之身后还会中意于她吗?这是一个未知的答案,但方云蕊心里已有定夺,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让第三个人知晓她与楚岚的曾经。 第95章   又多说了几句, 赵怀峥同她讲了些华州的人情风貌之后,他便离去了。人都已经走了半天,方云蕊还沉浸在赵怀峥徐徐讲述的话语之中, 若非海林来唤她,她都没能回过神。   她有些忘乎所以, 华州虽与京城离得不远, 但也是水乡,与江南很像,方云蕊顷刻就开始向往赵怀峥叙述的那种生活了。   嫁了人,也没什么不好, 她也算终于可以走上寻常人的道路了。   “我定下了。”方云蕊喜滋滋的, 她抓紧海林的手, 又说了一遍,“海林, 我定下了!”   “是是是。”海林哭笑不得, 却也由衷为她高兴,海林不懂旁的,只是她看得出, 准姑爷很喜欢她们姑娘呢。   方云蕊拉着海林一起走,两个女孩子掺在一起, 方云蕊道:“你别急, 等咱们一同去了华州,我就给你寻一个不错的夫婿,当然,最要紧的是你要自己喜欢。”   海林听着这话, 也只是笑,没有应和什么。   她不想离开姑娘, 婚姻之事对于海林来说完全是个未知,她有些害怕到那种未知中去,她想要继续过自己一眼就能望到头的日子,一辈子都侍奉在姑娘身侧。   至于愿得一心人,连姑娘都不能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她又谈什么喜欢不喜欢呢?这男女成婚,富足人家总要牵扯上家族的利益,寻常人家不过是为了绵延子嗣,海林没有家族,更不需要绵延子嗣,她身边就只姑娘一个,别的她什么也不想要。   两个人说着话,慢悠悠晃荡回了小院,而荣寿堂中,荣国公看着长孙,满脸的恨铁不成钢。   “我问你,你方才当着赵怀峥的面,究竟是想干什么?是想让人家看出来,你属意方云蕊?还是生怕云蕊丫头的清誉太好?生怕她嫁个好人家?得亏是那赵怀峥明理,没有计较,这若是换个计较些的人,你妹妹这桩婚事都成不了。”   “她不是我妹妹。”楚岚驳了一句,垂眸看着凳子腿,除此之外却再没了别的话可说。   荣国公看着他冷笑一声,“现在你知道不是了,当初我叫你们拜兄妹的时候,你可什么都没说,是不是的又有什么打紧?云蕊已经和人家定下婚约了,你终究是晚了一步!往后赵怀峥或许来府上来得勤些,你给我收敛好了!今日你的嫉妒简直就写在了脸上!”   儿女情长也情短,既然事情已经如此,荣国公也没有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方云蕊这孩子生得漂亮,楚岚身为男子会对她一见倾心也实属正常,想必日子久了之后也就淡忘了。   他们两个人才认识多久?哪里会有什么太深的感情?   赵怀峥来了一趟,竟就让祖父转换了态度,楚岚倒也不是非要让祖父同意自己的事不可,只是祖父的动摇让他生出一丝疑问来——难道真的是他错了?他不该如此吗?   之前他费尽心思给方云蕊挑中了乔家做夫婿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这前后分明也没多久,他的态度怎么就在自己无知无觉的情况下变了呢?   楚岚露出十分困惑的表情来,他若一开始就不是真心想她嫁了,就不会万里挑一选一个乔家出来,在择选乔家的时候,他分明是没有私心的,分明没有。   渐渐地,楚岚回忆起了什么,他突然回想起那日除夕,清清冷冷,她一个人站在女学书院的门口,翘首以盼,孤单伶仃的样子让楚岚忽然有了种想将她拥入怀中的冲动。   没等他消化完这股冲动,他便在初二那日的灯会上,亲眼看着她双眸中盛满万千灯火色,亲耳听到她对自己表明心迹,然后他拒绝了。   便是从那一日开始,每次预想到她要嫁人、她与别的男人在一起,楚岚都会忍不住想,倘若当时他答应了呢?她会是一种怎样的反应?   她当时拒绝了乔宁,有没有几分是为了他呢?若他当时答应了,今日还会有赵怀峥什么事吗?   “祖父,孙儿想起刑部有事,先行离开了。”楚岚忽然道了一句,然后头也不回离开了荣寿堂,荣国公看他不再提方云蕊的事,还以为他是平定下来了。   岂知楚岚嘴上说着要去刑部,脚下却步履不停地来到了方云蕊所在的院子里。   他过来的时候,方云蕊还没有回来,他便也不进去,也不先回铃兰阁,就站在门口等着,也不怕旁人看见。   幸亏这附近一向没什么人,所以也就无人注意到楚岚。   方云蕊正与海林说着笑着回来,心情是无限好的,只在看到门口那道身影后,嘴角扬起的笑就僵了僵,她看着楚岚,忽然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开口叫他什么。   她其实是不愿意叫楚岚长兄的,表哥也就罢了,毕竟他们当真是表兄妹的关系。国公爷不知情,可她要怎么对着一个耳鬓厮磨过的男人唤长兄呢?   本来国公爷说之前拜兄妹的事就此作罢,她是很情愿的,心里也放下了这桩事,若非今日楚岚莫名其妙抢她的定婚书,她都不会在情急之下喊出那声长兄来。   唉,也罢,横竖她在楚岚面前是不用装腔作势的。   “表哥有事找我?”方云蕊走近,她预感到两人后续的对话恐怕不会很愉快,便眼神示意海林先行离去,让她和楚岚单独说话。   海林用余光看了楚岚一眼,满脸担忧地退下了。   分明是他来找人,可此时见着了,楚岚却是问:“你就没有什么话要问我?”   方云蕊只觉得奇怪,不过她真的有话想要问楚岚,且是对她来讲顶重要的一件事,但是今日楚岚的反应,让她有些顾及,觉得自己至少不该今日问他,要如何周全与赵怀峥圆房的事。   于是想了想,方云蕊问出了自己想问的另一个问题:“表哥,昨日太子说......你救我是跟他应下了什么,我想知道你应了太子什么?”   楚岚虽素来面色冷淡疏离,可也不是全然面无表情的,只是很细微,寻常人轻易发现不了罢了。   方云蕊一问完这个,她就注意到楚岚紧绷着的神情似乎松懈了几分。   “你这是在关心我了?”楚岚问,他神色虽淡,可眼神却丝毫不离开她的面容,仔仔细细端详着她的表情,想知道她要怎么回答。   “我自然是关心表哥的。”方云蕊只觉得莫名,关心又如何?好歹也是楚岚将她从东宫救了出来,这一点,方云蕊还是很感激的,她关心一下楚岚,有什么问题吗?   却听楚岚冷笑了一声。   她都要嫁给赵怀峥了,还不忘要来关心他,她究竟想要什么?难道今日与赵怀峥定亲,也是引他上钩的幌子不成?   从前楚岚分外确定,这个表妹的话不可信,她嘴上说着对他没有心思,做出的却是勾引献媚之事,他曾经分外笃定,方云蕊定是极尽想要国公府长孙的正妻之位的。   可是现在他开始恍惚,仿佛从一开始,身在梦里的不是方云蕊,而是他。   楚岚冷笑过后,又不说话了,弄得方云蕊也十分莫名,不知所措地站了一会儿,她又问:“所以表哥应了太子什么呢?”   “你既要嫁给赵怀峥,就不该过问这些。”楚岚别扭地回应着,他一边想要她多关心一些,却不是问他这种事,而是问问他,为什么生气?   可方云蕊不问他为什么生气,他难道生气得还不够明显吗?   “我嫁给赵大哥,和我过问这件事有什么关系?昨日太子的事也与我相关,我为何不能知道呢?”方云蕊追问,她心中思索,楚岚一直不愿意说,难道是因为这件事太大了,怕她担忧所以才不说?   那今日楚岚和国公爷神情不对,是不是也是在担忧这件大事,而和她与赵怀峥的事没有关系呢?   还是说,这件事不能让赵大哥知晓?   方云蕊心头一跳,啊,一定是的,所以才选择不告诉她,怕她告诉了赵大哥。   所以今日在赵大哥面前,他们才会如此反常,看来是国公府有什么事发生,当着赵大哥这个外人的面,不便说出,连同她也不告诉了。   方云蕊露出一丝苦涩,她于国公府来说,不过也是个外人罢了。   “不是什么要紧事,无需你来担心。”楚岚道,他本意是想让方云蕊不需要为此劳费心神,因为不管有没有她,国公府最终都会为太子做事,这是朝政之事,着火了也烧不到她身上,实在不必让她跟着忐忑。   可话一说出口,就变得生硬无比,倒像是懒得与她分辩似的。   方云蕊垂下眼,道:“好吧,我以后不会再问了。”   说罢她看了楚岚一眼,心说既然如此,还是先不要拿自己的事去烦他了,等他心情好些再提也不迟,横竖婚期是在明年呢。   她看过楚岚之后便侧过身,要回自己的小院里去了,刚迈出一脚,楚岚却忽然上前,一把拽住她的腕子。   “方云蕊,明明是你先来招惹我的。”楚岚道,他又露出那种带着控诉的神情,只是这一次再也没有了丝毫收敛,让方云蕊看得更加清楚,连眸光都带着水色。   方云蕊被他拽得不得不转过身来与他对视,一脸的懵懂。   “是你先找上我,是你要我帮你,是你非要对我表明心迹。”楚岚控诉的话中甚至噙着酸味,只是方云蕊被他说得颠三倒四,突然有些不明白楚岚是想表达什么意思。   她眼神纯澈无比,看着这会儿和清正自持半点关系都沾不上楚岚,不懂他这是在看什么。   可若是方云蕊换个角度去看,将她自己比作负心汉,将楚岚看做是被负了心的痴心女子,那么眼下的情景就半点不难理解了。   然而方云蕊看不到这一层,她只是觉得莫名。   这股莫名将楚岚之后的控诉卡在喉咙里,一时说不上话来,憋了半天又只憋出一句:“去年七夕过后,你来我房中那晚,除了想让我帮你推掉侯府的婚事,是不是还有别的算计?”   算计?楚岚用了一个实在算不上好听的词。   方云蕊微微蹙眉,道:“表哥,我求你就只是为了婚事,除此之外,别无所求。”   她自问答得毫无错处,一双眼睛宛如夜里的薄刃一般,又清又亮,直勾勾与楚岚对视着,瞧不见半点心虚,她也压根没什么好心虚的,就是别无所求,真相如此。   难道都到了这个份上,她都已经和赵怀峥定下婚约了,楚岚还觉得她对他有什么肖想不成?   谁知两相对望中,竟是楚岚先败下阵来,他手上的力道徒然收紧,口吻却骤松:“你...当真别无所求吗?” 第96章   “我当真别无所求。”方云蕊道。   她的手腕都被楚岚方才那一下子拽痛了, 眉心紧蹙着想要挣扎,自然也就未曾在意楚岚口中暗噙的那一点委屈。本来就不大明显,若没有用心听那更是发现不了。   不管出于什么缘由, 方云蕊此时都低着头,专心致志想要将自己的手腕从楚岚手中挣扎出来。用了好大的力气, 方云蕊才终于挣了出来, 垂眼看见自己腕上都红了一片,还有些连带的疼。   她胸中陡然恼火起来,扬目剜了楚岚一眼,飞快地道:“我是出身不高!我是对你用了下作手段!可我当初没有办法了!当初害我的人是你的母亲, 害我是为了保全你的妹妹, 侯府的这桩婚事你难道从头到尾就没有半点猜疑吗?猜疑为什么二夫人非要把我塞去给刘善做妾?楚岚, 你别告诉我你丝毫不知情!”   楚岚一顿,这些事她原来早就已经知道了, 可她一直闷在心里, 从来没有问过他,楚岚忽然了然,方云蕊这是怀疑过他的, 怀疑与侯府的这桩婚事里面会不会也有他的手笔。   若非此刻她气恼极了,恐怕永远都不会问他这件事。   所以, 她就是因为这个闹性子, 非要和赵怀峥定下婚约的?   楚岚有些气恼,气恼她竟将他想得这般不堪,可转瞬又觉得毕竟她才是真正吃了亏的人,又不免耐着性子解释:“我确实查到了, 但我没有掺和过。”   方云蕊一愣,没料到楚岚竟会对她解释, 其实这件事当初怨愤过后,她后来就自己想通了,此刻就算是提起,也没有当初那种怨恨在了,只不过是混着自己今日被楚岚莫名其妙了许久的愤然一同发泄出来而已。   楚岚既然解释了,那她就相信,一来楚岚没有骗她的必要,二来这件事她早就已经不放在心上了。   方云蕊深吸了口气,道:“我知道了,表哥请回吧,我要回去歇着了。”   她隐隐有些头痛,不知是由于刚刚在莲池边吹了风的缘故,还是她心中烦闷的缘故。   “那我们算两清了?”楚岚急急追问了一句,双目锁在她的脸上。   既然是因为这个她才非要和赵怀峥定下婚约,那他解释清楚了,婚约的事总能算是不作数了。   方云蕊抬眸看了楚岚一眼,她想,楚岚这是想和她两清?可是他们两个之间,总是她欠了楚岚更多的,要偿还她才是应该偿还的那个,楚岚有什么必要两清呢?   还是说......方云蕊想明白了,楚岚是不是觉得侯府的婚事虽然不是他做的,但跟他的母亲和妹妹脱不了干系,所以觉得欠了她的,之后对她的那些好,是在弥补她吗?   “两清了。”方云蕊思及此处,连神色都松软了许多,她想,楚岚其实还算是个正人君子的,他虽一开始没有拒绝,可那本就是她自己送上去的,怎能一回头又怪人家不拒绝呢?   后来楚岚发现婚事后面的内情与楚苒相关,便觉得此事实在对不住她,所以变着法地弥补她,送衣服是,送她去女学也是,教她读书写字也是,原来到现在,楚岚都还记挂着这些事,觉得他欠了她什么吗?   “我从未怪过表哥。”方云蕊补充道,“以后也不会怪的。”   她想,这样说,楚岚总该明白了,总该知道她已经不怪他了。她虽撒了个小谎,并非真的从未怪过他,可现在也无伤大雅。   方云蕊抬眸看向楚岚,她好像感觉到楚岚在听了这话之后,神色轻松了些许,便打算回屋里去了,谁知还没转过身,就听楚岚又说了一句:“那你和赵家的婚事,总该给我一个交代。”   还要交代?还要什么交代?她为什么要给楚岚交代呢?楚岚是不是生怕她后面又变心了,又想算计他的正妻之位?他何必如此战战兢兢,难道她一个女子,还能把他怎么样吗?   方云蕊哭笑不得,只好又保证了一句:“表哥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在她应下的同时,楚岚觉得自己胸口郁结的地方好像顿时散开了,仿佛一件沉重的心事终于放下,连眼前的天日都明朗了许多。   他想,方氏待他如此,答应了他的所求,他日后也应当加倍待她好些,等她退了与赵怀峥的定亲,就该到了他下聘的时候。   “你放心。”他跟方云蕊保证,“今后我也会好好待你。”   方云蕊真是无话可说,怎么她一保证完,楚岚的脸色明显雨后放晴了呢?他就那么不放心?那么担心她会做他的正妻吗?   “那我回去了。”方云蕊道。   她今日说了好多话,真是不想再多说半个字了。   好在楚岚也同意放了她走,连眼神都瞬间温善柔和了许多,他立在门前,竟是要目送着方云蕊进去。   方云蕊飞快地转身往屋里走,等进了屋,她才一阵无言地摇了摇头,归根结底,还是那一句——莫名其妙。   “姑娘,楚岚少爷同你说了什么?”海林见她回来,迎上来问了一句。   方云蕊浅浅翻了个白眼,道:“让我保证,日后不再骚扰他,不再肖想他正妻的位置。”   “啊?”海林莫名其妙地看了眼门外,一边扶着方云蕊进去,一边轻声嘀咕了一句,“怎么是这种人。”   她家姑娘放着那么好的赵团练不嫁,去嫁他那冰块似的人物?难道真当自己是什么香饽饽不成?   好吧,国公府的长孙,又是探花郎,的确是香饽饽。那又怎么了,她们姑娘也分毫不差,怎么就非要赖上他了?   一时间海林对楚岚的印象降到了谷底,想到自己曾经还那么真情实感地撺掇过姑娘和他在一起,海林默默在心底呸了一声。   糟心事不提也罢,方云蕊往里走了几步,想起一桩喜事来。   “三夫人说,她会亲自找人来教我和楚玥日后执掌内宅的事,海林,到时候你和我一起去听,这种东西,总能用得上的。”   海林抿了抿唇,道:“姑娘是不是就盼着我嫁出去呢?是不是一日也留不得我了,这么想我赶紧成了人家的媳妇?”   “你想什么呢!”方云蕊拍她一巴掌,“这机会难得,让你学学东西还有错了?日后帮得上我也是好的。”   将来的事,一下子变得可以展望起来,与楚岚的事也算就此终结了,刚才回来的时候她感觉楚岚似乎心情不错,想来日后同他提及怎么与赵怀峥圆房的事,他也是会不吝赐教的。   心情一舒朗,整个人的气色都会提升不少,而今国公府只有两位姑娘在了,楚玥的生辰还没有到,性子还如孩子一般跳脱,方云蕊一过了及笄礼,整个人都更加标致得亭亭玉立起来,远远望见就能叫人移不开眼,连府里做事的下人都时而议论到她的美貌,可见实在是好颜色。   这议论声一传十,传着传着就穿去了三房梅雪堂,传到了月姨娘的院子里。   从端午回来到现在,楚江已在国公府待了有十余日了,月姨娘发现这个儿子去了军中历练一遭,别说向好,性子倒是愈发野了,书也读不进去,成天想着往外跑,从前她这个为娘的骂他几句他还晓得闷声听着,现在眼里都揉不得沙子,敢跟她吹胡子瞪眼了!   这日,月姨娘看着楚江风风火火又从外面回来,就知他又没有好好读书,一时气不过又训斥了几句。偏她还没说上几句话,隔壁院儿里就传来一阵银铃似的笑声。   “方云蕊在隔壁?”楚江问道。   月姨娘骂人的话突然被打断,没好气地应了一声:“她跟楚玥学规矩呢,到了嫁人的年纪了。”   是啊,转眼间她就到了嫁人的年纪了。   楚江脸色渐沉,去年找她的时候,她还没及笄呢。 第97章   天气越来越好了, 这个夏天,京城势必不会过得轻松愉快,可那些都是朝政中的事, 只需为官者去操心和殚精竭虑,和她们这些姑娘没什么关系。   方云蕊和楚玥待在一起学规矩, 整日有事可做, 学的内容又比较轻松,她甚至觉得如今的日子比往昔还要好些。   “这么说,你与那赵怀峥明年开春就要成亲啦?”两人闲暇下来时,楚玥和方云蕊坐在一起问她。   “嗯。”方云蕊点了点头, “若是今年日子好, 原该今年就办了的。”   “好啊你, 你就这么急着想要嫁人?”楚玥回过头来瞪方云蕊,她都还没玩够呢, 转眼云蕊竟然都已经定好了亲, 要嫁人了,要嫁去华州那么远的地方,一年也不见得能回来一次。   “我急不急的, 终归是要嫁的,既然遇着了好的, 为何不嫁呢?”方云蕊看她一眼, 又道,“再说,你不也属意那位凌将军,若换成是他, 你只怕比我还急着嫁!”   楚玥被说中了心思,小脸一红, 急着分辩道:“我这事儿还没底呢!即便是真有什么,那我嫁了也是在京城,谁像你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赵怀峥有什么好,你说你当初要是嫁给乔宁,咱们以后还能时常见面,你说你为什么不选乔宁呢?”   为什么不选乔宁,方云蕊觉得这个时候再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着实意义不大,可楚玥是个较真的,在知道她嫁给赵怀峥就要去华州之后,没少问过她这样的问题。   在楚玥看来,反正两个都不是她喜欢的,那为什么不挑一个近一点的嫁了呢?   方云蕊被磨得没有办法,哼了一声道:“难道就只准你喜欢武人,我就不能喜欢了吗?文绉绉的,看着总是差点意思。”   楚玥闻言露出惊异的目光来,她从前未曾听方云蕊提及过自己的喜好,还以为云蕊就是个呆头鹅,连自己喜欢什么样的男子都不知道呢,岂知方云蕊的喜好竟和她是一样的!   她露出赞许的同好目光,拉着方云蕊郑重地点了点头:“我就说吧!我跟那么多人说过我喜欢武人,她们或是配合得笑笑,或是笑我眼光不好,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过她也喜欢!云蕊,你真是我的好姐妹!”   方云蕊一阵无言。   武人在京中地位不高,能有荣国公这样荣光的,那也是几代老臣沉淀出来的,且国公爷年轻的时候纵横沙场,立下了不少功劳,岂能与寻常武人相提并论?这京中能与楚玥玩到一起去的,家世非富即贵,会看得上武人才怪。   在两人的闲话声中,太阳渐渐落山了,方云蕊起身拍了拍裙子上的土正准备走,回头一看院墙上趴着一颗脑袋,吓得差点大叫一声。   楚玥见她脸色不对,便也转过身看去。   “啊!!”楚玥被吓得大叫了一声,二话不说就拿起一块石头精准无误地扔了过去。   “哎哟!啊!!”   那人被石头一击正中面门,惨叫一声跌落了下去。   “我呸!”楚玥破口大骂,“哪儿来的狗杂碎敢往我的院子里偷看!当心我剜了你的眼睛!”   方云蕊被这一眼吓得不轻,拍抚着怦怦乱跳的心口,缓缓吐了口气。   “是什么人啊?”方云蕊问。   “瞧着是个小厮,真的胆大包天了!”楚玥气愤道,“这面墙的对面是块空出来的园子,再往那头里边走,就是月姨娘所在了。”   月姨娘?   方云蕊猛然反应过来,方才那一眼她便觉得有些熟悉,此刻一经楚玥提醒她突然想起来了,这个人可不就是跟在楚江身边的那个小厮么?楚江一走,他倒是安安分分在梅雪堂这边待着,楚江一回来,他便也不安分了。   “楚玥,你是说,寻常小厮不敢偷窥是吗?”方云蕊问了一句。   “那当然,这是规矩,我现在就让他们去抓人,我那一石头打中了他,绝对饶不了他。”楚玥说着就要转身进屋里去。   方云蕊却一把拉住她,“一个小厮,怎么敢天还没黑就趴在墙上偷窥呢?你现在就算是把他抓回来,也不过是抓回一条咬人的狗罢了,他背后定然是有人指使的。”   “有人指使?谁啊?”楚玥问。   方云蕊道:“这里是三房的地界,还能是谁?楚岚吗?还是你哥?”   楚玥豁然懂了:“你是说楚江。”   “有件事,我不怕你知晓。”方云蕊面色肃然下来,压低声音道,“楚江闹出嘉宁郡主之事前,就私底下待着家丁围堵过我几次,都被我侥幸逃脱了。”   “什么?没想到他竟是这样的混账东西。”楚玥冷了冷脸,“你等着!我带人去打他给你出气!”   “慢着!”方云蕊道,“你现在去找他,能要着什么说法?露脸的不过是个小厮,你去找他他矢口否认,说是小厮自己做的,与他无关,你能怎么办?”   楚玥拧眉,“难道就这么放着他不管不成?今日这事不成,还有他堵你的事呢,祖父若是知晓,定然不会轻饶!”   “那些都是他去军中受罚之前的事了!”方云蕊道,“这些拿到国公爷面前去说,楚江也只会分辩他而今的确是改了,国公爷念着他刚回府里,他又已经受过罚了,必然不会再将他怎么样,顶多只是斥责几句便罢,这样一来,楚江对咱们的怨恨只会更深。”   “那我们怎么办呢?”楚玥问道。   “打蛇打七寸,你听我慢慢跟你说。”方云蕊悄声在楚玥耳边叙述着计划,详细盘算着要如何引蛇出洞、守株待兔,等她把计划说完,末了又道,“他身边的小厮被打了,一会儿他肯定要坐不住来探听消息,待会儿我先出去,你按照咱们的计划行事就好。”   楚玥不住点头,竖起一根大拇指来:“云蕊,你真是聪明!”   这边方云蕊刚跟楚玥密谋完,她刚出了梅雪堂,就看见楚江从一侧的花丛中走了出来,两相一对,方云蕊也懒得装了,冷冷瞥了楚江一眼。   楚江看着她笑得不怀好意,道:“原来表妹你喜欢的是武人啊,难怪之前对我百般视而不见。”   方云蕊未料他竟就这样说出来,道:“你这是坐实了是你指使人偷听了?”   楚江不以为意,不答她的话反而更进一步凑了过来,道:“如今我去军中这半年,怎么也算是个武人了,表妹何不就此从了我呢?”   他以前也只是说,而今却会动手了,话音未落一把就朝着方云蕊抓了过来,若非方云蕊警醒一直避着他,就要被他碰到了!   “你真是愈发无法无天,亏得国公爷还以为你改过自新了呢!”方云蕊不欲再同楚江废话,快步朝自己的小院走着,按照她与楚玥合计好的,她前脚一走,楚玥就会带着人跟上来了。   从梅雪堂到她的院子有一条较为隐蔽的小路,之前她算计楚江上钩的时候,已然用过一回。   眼看方云蕊急着躲他,楚江往背后瞥了一眼,浑不在意地抬脚跟上。   他的小厮已经暴露了,方云蕊这小妮子有点小聪明,不可能猜不到是他指使的,肯定在里面的时候就已经和楚玥合计了些什么的。   可那又如何?他而今可不是过去那般不成气候,楚玥的动作再快,能有他快?到时候众目睽睽之下,他不由分说先扯坏她的衣服,最后会是谁坏了名声?   还想定婚,还想嫁给别的男人,她倒是打的一把好算盘!   楚江一步不落地紧紧跟在方云蕊身后,眼神宛如毒蛇一般,他想要的东西就没有得不到的,何况这小贱蹄子曾经耍心眼摆过他一道,这个闷亏楚江怎么可能吃得下?   察觉到楚江跟得这么近,方云蕊心中后怕,脚下的步子愈发快了,极力与楚江拉开距离,万一一会儿楚玥的人还没赶到,她就先被楚江拿住了,那就糟了!   “你跑什么?你也知道怕吗?”楚江笑音追着她,一双眼睛露出痴迷之色来。   短短半年多未见,她竟出落得愈发好看,愈发叫人垂涎欲滴,这样的玩意近在眼前,凭什么不能是他的?凭什么要便宜了别的男人呢?   他现在可是今时不同往日了,就算闹到祖父面前去强讨了她又如何?祖父还能为了一个外家女刻薄自己的亲孙子不成?   不过楚江并不想讨她做妾,这若是一年前,他还可以勉为其难纳了她,给她一些宠爱,让她跟在自己身边侍奉,可现在她不过是一个贱蹄子!他大可当着众人的面强要了她,让她生不如死!   这半年多在军营的历练让楚江这个从小养尊处优的少爷吃了不少苦头,这些苦他原是不必吃的,都是因为方云蕊!都是因为她!   快跑!方云蕊只觉得身后的楚江越来越不对劲,让她感觉到一股杀意,她心里一惊,当下也顾不上跟楚玥合计了什么,拔腿就开始跑。   楚江冷笑一声随后追上,前方已到了那片竹林,不会再有任何人来打扰了,方云蕊要那些人来看她出丑不成?他已完全不必再顾及什么!   方云蕊只觉得后背生出一层冷汗来,未料到楚江会在国公府就这么大胆,不要命了似的,她慌不择路开始疯跑起来,眼下什么计划都已经不重要了。   突然她看见一道身影,影影绰绰在竹林间,那人上半身的外衫褪下系在腰间,身如修竹,眉目好似冷泉一般清冽好看,掌中一把雪剑亮闪闪的,好似正准备将之收入剑鞘。   方云蕊一颗心莫名地一安,脚步也跟着放缓了。   楚岚看到了她,他很自如地招了招手,道:“过来。”   清冷的声线有几分不平稳,带着些微轻喘,是刚刚练剑过后气息还未平顺之故。   “表哥。”方云蕊眼下也只能乖乖叫出这一句,硬着头皮走上前去。   “怎么找到这里来了?”楚岚声音平淡的问她,目光却落在她身上,他想当然地认为,方云蕊是来找他的。   “没有,我就是......随意走走。”方云蕊矢口否认。   楚岚看了她一眼,清润的眸中带了一丝笑,觉得她不过嘴上逞强,然后忽然伸手,轻柔地将她因为奔跑散乱的碎发别在她耳后。   这是一个很寻常的动作,方云蕊根本没有在意,不过是帮她挽了挽碎发罢了,哪怕是哥哥对自己的妹妹,也是做得的。   可是十余步开外,躲在假山背后的楚江却是被这一幕震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方才他这长兄那一眼饱含柔情,那就是一个男人看女人的眼神,楚江根本不可能看错!再看方云蕊,却是一副早就习以为常的模样。   方云蕊......竟和他的长兄......   楚江微微眯紧了眼,满脸都是不可置信。 第98章   再没有看见楚江的身影了, 方云蕊余光一直注意着,等了许久也没见人过来,松了口气, 这人大约是跟丢了,只是楚玥那边不知道怎么样了。   这楚江是怎么了?跟失心疯了一样。方云蕊想起方才的场景只觉得后怕, 一时没有把握若楚岚不在此地出现会有什么后果。   “你在看什么?”楚岚问询, “刚才就见你心不在焉的。”   “没什么,只是在想,楚玥的生辰快到了,而我却不知道要送她什么。”方云蕊脱口而出一句谎话来, 她每次撒谎都撒得十分自然, 连楚岚也看不出她在骗人。   这么快就到了六月了, 楚岚方才想起,楚玥今年及笄, 她的确不好不送一份礼物过去。只是以她的心思, 这应当不会是什么难事才对,却好像难住了她。   是银钱不够,所以送不出什么值钱的东西?楚岚猜测了一番, 对方云蕊道:“你跟我来。”   方云蕊也不多问,就这么跟在了楚岚身后, 等楚岚走在了前面, 她又回头张望了一番,的确没有见着楚江的影子,才放了心回去。   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在竹林中遇见楚岚了,从前她没问过, 今日忍不住问了一句:“表哥经常来这里练剑吗?”   “竹林幽深,我只会在夏日来此。”楚岚应她。   方云蕊有种感觉, 好像今日楚岚跟她说话的时候,格外轻声细语。他的声调还是冷静又淡薄,只不过好似少了几分疏离,这其中的变化比较细微,方云蕊也不能肯定是不是自己感觉错了。   “原来如此。”方云蕊道,她记得上回自己在竹林撞见楚岚,也是被楚江追着走投无路来到这里,也是夏日,去年的夏日,转眼间快有了一年光景。   刚刚楚江居然没有追上来,若是能叫楚岚瞧见就好了,她就多了一个证人,何须再蹲守苦等楚江下次犯错再去同国公爷告状呢?方云蕊心中暗暗可惜。   方云蕊被带着走进了铃兰阁,楚岚是一个人出来的,铃兰阁的青墨和珊瑚看见她跟在楚岚身后进来,一个个都露出了惊异的目光,活像见鬼了似的。   方云蕊一看便知是他们两个误会了,只是眼下她也不好解释,索性权当没看见,直接跟着楚岚进了书房。   等二人走远,珊瑚走到青墨身边,嘀咕道:“怎么回事?怎么又在一起了?”   青墨咕哝:“公子就是喜欢上赶着。”   “啧。”珊瑚叹了一声,说不上自己是个什么心情,只是道,“表姑娘不是已经定亲了吗?公子怎么这会儿又把人给带回来了?”   她还记得上回撞见公子不妥当弄污了衣裳的那回,在那之前珊瑚想,公子是在想表姑娘,还是在想房中能有个晓事的伺候着。可那之后她也不见公子房中有过别人伺候,可见公子原本想的就不是那档子事。   他想的是人。   可早不和好,晚不和好,怎么偏偏等到表姑娘有了婚约这俩人和好了?那婚约怎么办呢?   珊瑚想起去年,表姑娘头回过来的时候,身上也是有婚约的。她和青墨是公子眼前伺候的人,青墨替公子办的外事多,但本着信任和以后方便伺候,一些要紧事青墨也会跟珊瑚说几句。   珊瑚便知道了去年表姑娘来找公子,是为了让公子替她平定了忠勇侯府的那桩婚事,她那个时候觉得荒谬,这种理由,公子怎么会答应呢?   这天下女子婚姻不顺遂的多了去了,难道都要求到公子榻上来吗?转念她又想,如表姑娘这般绝色的美人,那自然是少有的,公子生出了偏疼的心思也不奇怪。   可是两人后来竟然断了,珊瑚不明所以,可这种事终究是女子吃亏的,她嘴上不说,心里却一直暗暗等着表姑娘服软来求和。谁知表姑娘从未来过,反倒是一桩桩婚事的相看起来了,而公子呢?等人家婚约一定,就又把人给带回来了。   珊瑚细细想着,公子不会是独好□□吧?就喜欢人家定了的,然后背着那位未婚夫再与表姑娘私相授受?珊瑚越想越觉得可能。   “你寻思什么呢?”青墨一句话叫醒了珊瑚,“方姑娘来了,你还不去沏茶送水。”   珊瑚浅浅白了青墨一眼,心里暗暗哼了一声,没眼色的,还在这儿叫方姑娘呢,迟早改口喊夫人。   进了书房之后,方云蕊看着楚岚从案上摸出一本书,然后取出一张银票来,递给了她。   方云蕊接过银票,有些茫然道:“这是?”   “不是要给楚玥送礼吗?”楚岚道。   “表哥也要送吗?只送一张银票,会不会有些太过敷衍?”方云蕊试着问,虽然如果是她,收到一张银票自然是会欢天喜地,可楚玥又不是差银子的人,自然只会觉得楚岚敷衍。   就算不是自己的亲妹妹,他这也太不上心了。   楚岚叹气:“是给你买礼物用的。”   方云蕊明白过来,轻轻“啊”了一声,又赶忙将银票送了回去,道:“不用,我自己有。”   “拿着。”楚岚最知道要用什么堵她,“你的嫁妆钱不用攒了?”   方云蕊一愣,果然收了下来。   这张银票面值一百两,虽然在京城这种地界,算不上多,可若是她自己攒,那要攒好久呢。   方云蕊真是好奇:“表哥,当官给的俸禄多吗?”   “不多。”楚岚道,刑部没什么油水,除了朝廷发下来的俸禄什么也不会有,而他新任官阶又不高,自然谈不上数量。   方云蕊惊讶,楚岚是探花郎,给的俸禄竟然都不多,那些人削尖了脑袋要往里面挤,是为的什么呢?许是一做官,地位就不同了。   那武人呢?赵怀峥呢?武人地位不如文臣,是不是得到的俸禄就更少了?赵怀峥之前还说他想在华州买个大一点的宅子,不知道他身上钱够不够用。   这些都关系到她今后的生活,自然也要关心一下。   “国公爷的寿辰也快到了吧?”方云蕊问。   今年是荣国公的九十大寿,想来一定会大肆操办的,不过今年有些奇怪,荣国公的寿辰在六月下旬,往年这个时候,府里已经有了操办的动静了,今年却一点风声都没有听到。   “嗯。”楚岚看她一眼,难为她还记着这个,“今年不宜张扬,祖父说只自家人吃顿团圆饭就好了。”   方云蕊于是想起,而今京中局势很严,大官之间是不能轻易走动的,算起来她也有好一阵子没有出过国公府了。   她就像一只被豢养在金屋中的鸟雀,对外面的变动一概不知,国公府也不会让她知道。唯有像楚岚这样的人,才是能为国公府撑起一片天的人。   还惦记着楚玥那边的动静,方云蕊收好了银票,起身道:“表哥,那我先回去了。”   “嗯。”楚岚于是正过身来送她出门。   方云蕊被楚岚这一举动弄得十分别扭,从前她在这间书房出入了那么多次,从来也没见楚岚送过她呀。   她下意识瞧了眼那扇石门的位置,试着道:“要不我就从那儿......”   “门我已经叫青墨堵了。”楚岚道。   “啊?什么时候的事?”方云蕊丝毫不知情。   “之前厨房烧毁了,府里有人过来翻修,出于谨慎,便堵了。”   原来是这样,方云蕊看着楚岚,觉得格外安心。   她从书房出来,准备往自己院里走的时候,还在想,楚岚当真是一个可靠之人,每次托给他的事,从来就没有掉过链子。   这样的人,是不是哪怕用来偷情,都不必担心会暴露呢?   方云蕊忽地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低下头匆匆走了。 第99章   离开铃兰阁后, 方云蕊本想去找楚玥把事情说清楚,谁知她刚回了小院,就见楚玥已经在等着她了。   “你怎么来了?”方云蕊一惊, 连忙坐下直入正题,“他刚刚追我追得太紧了, 我一时没有办法, 只能去躲进竹林里,他好像跟丢了。”   “我没跟丢。”楚玥道,“我带人一直跟着呢,可是跟到了一半, 就见他站在一处假山后面, 不动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不继续追了,是不是看见有人来了。”   “假山?”方云蕊先是略一思索, 随后面色又微微发白, 那假山,好似与她撞见楚岚的地方不远,难道说楚江是看见楚岚之后才不敢向前一步的?   她赶忙开始思索自己那时候有没有与楚岚做什么不应做的举动, 回忆了一番之后认定并无不妥,才松了口气。   此事没有必要瞒着楚玥, 方云蕊道:“我在竹林里见到了楚岚, 恰遇他在竹林练剑,兴许是楚江看见了,这才没有继续跟,你不知道, 刚刚真是吓坏我了!”   “我看着也觉得惊险。”楚玥想起方才楚江那副癫狂的模样,总觉得不大对劲, 楚江虽不是什么好东西,可她确信此人是个恃强凌弱之人,面对方云蕊一个人的时候,他或许敢胆大包天追上去,可今日他追方云蕊的时候,有两次旁边都有下人路过,他却像是没看见似的,一个劲地盯着方云蕊跟。   “这才半年多罢了,难不成他去了趟军中,胆子就这么大了?”楚玥嘀咕。   方云蕊立刻看过来,道:“你也觉得楚江不对劲是不是?他之前围堵我的时候,都生怕声张出去,带了好几个家丁过来就为了不让我从他手中逃了,光天化日之下他更是不敢上前来跟我说一句话,可今日我刚出了梅雪堂,他竟就上赶着来挑衅,丝毫不怕我们知道了那小厮是他指派过来的。”   “他竟认了?”楚玥咋舌,“瞧他的样子不像是蠢笨,更像是无所畏惧似的。”   “我也这样觉得。”方云蕊敛目,“总之,这些日子还是离他远些,能不招惹就不要招惹了,横竖我明年一开春就要嫁了,也不必非要把他怎么样。”   楚玥深以为然,今日云蕊以身做饵,实在是太危险了。   “我挑两个护卫给你送去,帮你守着院子。”楚玥道,“以后你不管去了哪里,都让他们跟着护你便是,你放心,这两人是我娘备给我的,忠心着呢,你放心用。”   方云蕊点头应下了。   距离上回厨房起火也有个把月过去了,按理说不过是修复,有些地方要重新砌一遍而已,然而迟迟没有完工不说,这刚兴建起来的柴房经历了一个雨夜,竟是塌了!   轰隆一声巨响,方云蕊这边离得近,隐约听到些动静,不过因为外面下了大雨,她便没有多加理会,还是第二天早上听闻荣国公大怒,她才知道是厨房又出了问题。   楚玥来找她说话,跟她讲昨夜发生的事:“昨夜新建的房子又塌了,连管家也被吵醒,咱们府上的管家是从年轻的时候就一直跟着祖父做事的,只听祖父一人的吩咐,冒雨来厨房这边看了一眼就走了。听说负责修建的下人慌得都不知道怎么收拾了,倒塌在雨中的木头都是烂的,可见他们私底下偷工减料,吞了不知多少银子,祖父这才大发雷霆,准备好好拾掇一下这些贱皮子奴才们。”   方云蕊明白了,她其实并不觉得意外,国公府的下人们越来越懒怠,旁人或许没那么鲜明的感觉,可她却是最有感觉的。   她一个表小姐罢了,下人们觉得她不是正经主子,平日里能敷衍的地方就会敷衍。可这敷衍也分个三六九等,国公府里一开始的敷衍,其实于她来说不算是敷衍,左不过是一连三四日的饭菜都是重样的,口味也没有那么精细而已,这些她都不怎么在意。   可是渐渐的,饭菜开始变得清汤寡水,接着又变得难以下咽,最后各房索性无需他们来送了,都在自己院里开起小灶来。那段时间方云蕊是怎么过的呢?东家蹭蹭,西家蹭蹭,也会只领了必要的主食,菜则是自己房里烧,断断续续地也凑合下来了。   再后来便是冬日的碳火,国公府是什么样的人家,便是丫鬟过得也比寻常小门小户的小姐要风光体面,可竟然在冬日里必需的碳火上开始克扣。   这些方云蕊都看在眼里,只是她不知道应当如何去说,她毕竟是一个外人,而执掌中馈内宅的冯氏又素来不喜她,甚至是记恨她,她没办法去说。   这种事,又不会令国公爷重处了冯氏,又不会让冯氏从今以后再也不得与她见面,共同生活在同一个府邸里,方云蕊实在是怕报复。   冯氏管家这么多年,这府上她的心腹耳目有多少?到时候万一出了什么事,能跳出来指责冯氏的人又有几个?   至于为什么不告诉楚岚,则是因为一开始她便相信,母子情分即便再淡薄,那也是母子,楚岚可能做对他母亲不利的事吗?   所以啊,这件事就只能等国公爷自己发现。   这偌大的国公府,是有多经得起消耗?去岁夏天就开始现出端倪来的东西,今年夏天才展露了头角,终于闹到了国公爷的面前。   “原是厨房做事的下人不走心,这才引发了大火吧。”方云蕊打听,“厨房的下人,最后是交由谁管的?”   楚玥道:“那自然是二伯母!厨房那边做饭的多是些丫头婆子,几个打水洒扫的小厮罢了。”   方云蕊抬眸,问道:“那府上管修补建工的,又是归谁管?”   “......那也是二伯母。”楚玥回答,“平日里修修补补的东西,多在内宅,内宅大多都是归二伯母管的。”   说罢,楚玥好似明白了什么,对上方云蕊清明的两眼,恍然大悟道:“你是说,这些个下人之所以会这样不好好做事,甚至私吞钱财,其实根源在二伯母身上?”   方云蕊明明就是这样想的,嘴上却要说:“我可没这么说。”   只是她说罢又看了楚玥一眼,补充道:“我只是忽然想起,去年楚岚中了探花之后,听见府上的下人抱怨,这么大的喜事,连个封赏都没有。”   楚玥是不懂很多东西,可她不懂是因为她不在意、不想学,而不是因为她笨。这些日子,楚玥也在一起学掌管内宅的东西,这种事根本就不必方云蕊说得格外明白,稍微点点她便能想通。   “我知道了。”楚玥紧皱着眉,“这事儿竟让她拖了这么久?这么大一个家,怎么拖得住的?”   方云蕊一愣,道:“这个我就真不知道了。”   或许是冯氏的确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本事在身上的,否则掌管内宅处处都要用钱,一个环节一旦对不上了,后续就会接二连三地出现问题。   可是国公府一直太太平平的,若非这次厨房失火把问题引到了明面上来,还不知道能由她藏匿多久呢!   楚玥道:“管她用的是什么法子,归根结底就是一个字,钱!”   说起钱财,方云蕊心神一动,突然想起一件事来,她忽地起身,看着楚玥道:“是聘礼。”   “什么聘礼?”楚玥下意识询问,但不等方云蕊回答很快便也回过了弯,“你是说,长兴伯爵府给楚苒的聘礼?”   那确实是一大笔银子,足够她周转好久了。   “走!”楚玥一把拉起方云蕊的手,“咱们去荣寿堂看看热闹,看看祖父是怎么管教这些下人的。”   方云蕊跟着去了,还不放心地说了一句:“你到那儿别乱说,我怕招人记恨。”   到了荣寿堂,楚岚也在,不光是他,楚平和楚江都在。   这并不是一件小事,一个大家族能够繁荣起来或许可以单靠一人达到,但是后续的稳固是需要底下层层稳固的。其中下人仆婢就是不可缺少的一个环节,下人要忠心勤恳,家族的繁荣才能持续长久。   国公府的下人大都是签了死契的,一辈子吃住在府里,按理说更应该忠心才是,可现在连签下死契的这一批人都出了问题,可想而知这其中缺漏的严重性。   出事的下人都被带到了荣寿堂,然荣国公只是旁听,自不会亲自过问,真正要审问的是管家。   方云蕊和楚玥远远看着,管家手段凌厉,几句话就切中了要害,采买修补材料的下人很快就招认了,是他昧了银子,可他昧下的银子却并不是给自己私吞了,而是平分给了一起做事的下人。   话交代到这个份上,谁都听出来里面的古怪,方云蕊的神色慢慢淡了,松了口气,照这个情形来看,冯氏今日是跑不脱了。   “你说,为什么要私吞府里的银钱?难道平日给你们的月例和打赏还不够吗?如此贪心不足,我看你们是想被活活打死,如实招来!”管家恩威并济,明揪出一人问话,那人受不住压力,很快也就答了。   “奴等......已经有近五个月不曾领到应得的月例银子了!”那人哭着回道,“家里人就指望着这份银钱过活,我们不是没有问询过,都问了三四回了,最后反倒是人家恼了责怪我们不懂事,说这五个月的钱罚没了,让我们少痴心妄想了。”   一人招了,就有人接着招:“还说,我们平日不过就是做些修修补补的轻松活计,府上白养着我们吃住,反问我们哪里来的脸面要银钱......”   “寿喜的娘从去年冬天就得了病,一直拖着银子拿不到,后面连药也买不起,今年还没入夏的时候,人就没了。”   “国公爷!我们不是没有说过啊!足足一年了,我们连自己的月例银子都拿不到,更别提什么封赏了!”   “自去年过完了年,这应有的封赏就再也没有过了!”   众说纷纭,七嘴八舌,说得荣国公的脸色愈发难看起来。方云蕊在旁静静看着,国公府的这些下人,只要是做得时间久的,家中都有些积蓄,有些人甚至带家人住进了京城,做了富户。   这些其实都无所谓,是很寻常的事。   但大多数人的确是靠着平日的月例银子和打赏过活的,有打赏,日子便过得优渥些,没有,便是寻常之家,比普通百姓吃的穿的要好而已。   一年到头,谁没个病没个灾呢?找大夫要花钱,吃药更要花钱,寻常百姓家那都是吃不起药的,药是金贵之物,只有金贵之人才用得。   断了这么久的银钱,能勉强度日已经是十分不易,家中若还有人病了,那真是雪上加霜,同样是一起做事的,看着同伴连药都买不起了,久而久之自然生出怨念,自然要想方设法把自己应得的那份补上。   “你们说的问过了,是朝谁去问的?”管家问了一句。   其实不必问,在场大家也都心知肚明,这国公府管后宅事务的就只冯氏一个,除了她还能是谁?   只毕竟是府上的二夫人,管家到底是要问一句,才好派人去请。   “是冯二夫人!”   众人答了,荣国公闭了下眼,道:“去请。”   众人只看着管家离去的背影,方云蕊却抬眸看向楚岚,她想认真辨一辨楚岚的神色,想探究一番自己的母亲出了问题,他究竟是怎样一种态度。   然而在她的注视下,楚岚始终神色淡淡,不见有什么不妥,就在方云蕊想要收回目光的时候,楚岚却又抬眼朝她看了过来。   若只是寻常看了过来,方云蕊只管连忙错开也就是了,可是楚岚看着她,还轻轻点了两下头,像是给了一个让她安心的信号似的。   安心什么?方云蕊疑惑,今天的事情里,有她什么事不成?还是说楚岚是在向她保证,今日冯氏的错处势必会在此时落定,让她不要担心?   这似乎是唯一的解释了,可只因楚岚是冯氏的儿子,又让这件事变得有些奇怪。   方云蕊忙垂下眼来,避开了楚岚的视线。   然而这一来一回,却落进了另一个人眼中。   楚江暗中盯着,他看了看方云蕊,又看了看楚岚,亲眼看着这二人在这么多人眼皮子底下眉来眼去、暗通款曲,好啊好啊,什么武人文人的,原来都是那小妮子在骗人!她早就攀附上家里的长兄了,楚江看在眼里,又是气愤、又是顾忌。   气愤的是,这么好的货色,他都没有来得及染指,转眼就被别人抢占了先机。而且他先前从觉得这个表小姐出身卑微,自己赏她个妾室的位置都是抬举她了。没成想人家根本看不上他,要去做这位探花郎的妾室!   顾忌的是,就算他楚江今时不同往日了,可跟楚岚比起来,终究还是......他现下根本不知道长兄对这个丫头究竟看重几分,轻易竟不敢下手了。   过了一会儿,冯氏被请了过来,来的时候怀里竟然还抱着尚未满周岁的楚钰。   荣国公看她一眼,冷冷皱起眉来,直接质问道:“让你过来是要问话,你抱着他来干什么?”   冯氏笑了笑,兀自搂紧了楚钰,道:“小宝现在一刻也离不得我。”   荣国公之前本就因为发现冯氏冷待楚岚而厌恶她,现在看她这副样子更是心烦,直接挥手道:“把孩子接走,冯氏,你站好,我且有话问你。”   管家二话不说从冯氏手中抱走了孩子,冯氏怀里一空,面上拘谨地张望了一下四周,不甚在意地问道:“什么事儿啊?”   她这问话既不正经,也不严肃,听在耳中,总让人觉得好似是晚辈讨巧,跟长辈撒娇的口吻。   莫说冯氏已是为人母许久了,年纪早就不再轻,就算退一步讲她年纪轻,可在场还有不少晚辈,冯氏这么说话,惹得方云蕊和楚玥都十分诧异地朝她看了过去。   “她怎么是这么不稳重的人?”楚玥本就不喜冯氏,寻常时候还会顾忌着礼教尊称一声二伯母,可现在那股子厌恶劲儿一直往上翻腾,她看着冯氏就翻了个白眼。   荣国公简直懒得说话,摆手示意管家来说,管家便上前一步,将今日下人们口中所说一一陈述出来,最后道:“冯二夫人,可有此事?”   这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一句问话,谁曾想冯氏一听,竟是直接哭了起来。   “我、我生了小宝之后,府上的事的确是疏忽了,可这些事,我是不知情的。”   这一哭,便弄得管家手足无措起来,他哑了哑声,只好又道:“冯二夫人只管好好说话便是。”   楚玥都看不懂了,反过来问方云蕊:“她在干什么?”   “我不知道......”方云蕊喃喃着,只觉得大为震撼,就连楚平和楚江,也是互相对视一眼,一脸的古怪。   “冯二夫人的意思是,下人所做的这些,您不知情?”   冯氏这才拭了拭眼泪,道:“自我去年有孕以来,我便一直觉得身子不适,听闻郎中说,我这个年纪有孕很伤身子,一定要好好调养才行,所以府上的人,我都交给我身边的杨妈妈了。”   “找人把她带来。”荣国公果断命令道。   方云蕊在后头看着,心中默默地想,冯氏这是要金蝉脱壳,保全自身啊。可是她有些不明白,冯氏为什么非要这个管家权不可呢?她自己做不好,那就让给别人来做便是了,这是在家里出现问题,荣国公又不会惩处她什么,何必如此费尽心机?   杨妈妈也被带来,看了眼地上跪的那一众下人,她进来也扑通一声跪下了,道:“国公爷,是老奴纵了手底下的人不管是,一切都是老奴的错!实在是与夫人无关啊!”   “你捡重点的说。”荣国公脸色愈发阴沉,他一怒便颇具威严,吓得杨妈妈一时再不敢大喊,只好战战兢兢交代起来。   “国公爷,二夫人去年一直在劳心二姑娘的婚事,其实她去年年初就看中了长兴伯爵府,只是那段时间正好是年关,府里正是用钱的时候,二夫人又紧着给二姑娘攒嫁妆,忙来忙去,这府里的打赏就忘了发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后来时间一长,二夫人就给忘了。”   “可他们说的不是去年过年的赏钱没发,而是年后再不见打赏,连月例银子都没了,你如何解释?”管家问道。   杨妈妈道:“这......其实每年都会出现一阵子这样的问题,府上下人的月例银子要稍微发得迟一些,但是往年都能补上,只是今年形势不大好,京中的铺子租金收少了一半,这才......暂且拖着,可万万没有直接不给的意思。”   一人冲她喊道:“你胡说!你那日带人赶我们出去,说的就是这银钱我们再别想了!”   “哎哟!那是气话!”杨妈妈道,“你们带了那么多人来闹,那毕竟是后宅,二夫人又在午睡,我看你们不懂规矩,才训斥你们一声,吓唬吓唬罢了,这种话怎么能当真呢?”   看这杨妈妈娓娓道来的模样,方云蕊便知这二人必然是有备而来,一件事两件事能解释得清,之后的事那也必定能解释得清了?   冯氏在此时道:“公爹,这后宅一直是儿媳在管,从未出过什么差错,这种一个地方缺了少了,拖一阵子补上是常有的事,毕竟是这么大一家子,又要时而办宴走动,上下打点的,怎么可能会一直顺畅呢......只是今年铺子行情实在不好,儿媳也没有想到,可公爹一定要相信,儿媳真的没有什么私心要吞他们下人的银子,只是租金一时半会儿收不上来而已。”   荣国公并不懂管家,昔年老夫人在的时候,内宅之事由老夫人管,后来老夫人身体不行了,就交给了冯氏,已经有几十年没有经手过这种事了,荣国公听冯氏说话,一时竟没挑出什么漏洞来。   方云蕊微微叹了口气,看这情况,冯氏今日是要蒙混过关了。   谁知她这口气还没出完呢,就见青墨一步上前,在荣国公面前放下一摞厚厚的账册,而后又到一旁退下了。   “祖父,不必多问了。”楚岚开口,“证据在此,您看过就全明白了。”   楚岚目光微冷,落在冯氏脸上,像是看着一个外人。   而冯氏看见那几本账册,也惊恐抬头,看向楚岚的眼神满含怨恨。   两个人,根本就不像是母子,倒像是仇敌。   方云蕊在此刻终于明白,方才楚岚示意要她放心是什么意思,原来他早就有了证据,只怕是早就等着看今日这出戏呢。 第100章   荣寿堂陷入一片死寂之中, 方云蕊虽不知那些账册中记录了些什么,可她眼睁睁瞧着荣国公的脸色愈发难看,最后一把将账册掷在桌上, 砸出一声重响来。   荣国公一向不怒自威,一发起怒来更是让人胆战心惊。   “你自己看看, 你料理的烂账!”荣国公瞪着冯氏怒斥了一声, 也不想再与她分辩,只道,“去把楚为怀给我叫来。”   他于冯氏是公爹,到底不方便直接管束, 今日管教不了这个儿媳, 可他永远有能耐管束自己的儿子, 话音一落,荣国公又追加了一句:“拿家法来。”   听到这四个字, 一直掩面低头的冯氏这才变了脸色, 冲上前两步道:“公爹!这事与他没有关系,家里的这些事一直是儿媳在管束,与夫君无关的!”   楚岚在旁冷眼看着, 觉出一丝好笑。   今日把她叫来,她没有觉出这件事有多严重;当堂对峙, 她没有觉得这件事有多严重, 还妄想哭哭啼啼蒙混过关;他拿出账册来的时候,她甚至还有闲心来仇视他这个儿子......   桩桩件件,都不足叫她乱了分寸,可一旦触及到了父亲, 她便慌了。   仿佛她这一辈子,这个人, 就是为了父亲而活着似的。   楚岚脸上的神情越漠然,袖中的指节就捏得越紧,都箍疼了他自己,凸起了青筋来,此时此刻,堂中无有人能知晓,他究竟在忍着什么。   荣国公已不欲再与冯氏多费口舌,任冯氏如何分辩,翻出花儿来,他也只是沉着脸色,不置一词专门等楚为怀过来。   楚为怀被叫来的时候尚在户部当职,他听管家说老爷有请的时候,还不以为意,道:“再晚些我便也回去了,到时候再说吧。”   直到听见管家说已经拿出了家法候着,楚为怀才陡然变了脸色,灰溜溜地赶回来了。   来到荣寿堂,楚为怀率先看到站在一旁的冯氏,接连又看到跪地一片的下人,虽不知发生了何事,但还是眼皮直跳,走上前来道:“父亲找儿子何事?”   连声音都在发抖。   这是方云蕊第一次瞧见二爷对国公爷怕成这样,往日都是大家一起见面,从未闹过这种场面,那个时候二爷还是谈笑自如的。   可见,二爷真正怕的不是国公爷,而是今日拿出的这什么家法。   寄居在国公府这么些年,方云蕊今日才知,原来还有家法这么一说。   “这东西,连我也是第二次见。”楚玥小声跟她嘀咕,“第一次见它是用在我爹身上,也就是纳了月姨娘那会儿,你不知道,月姨娘原是出身风尘......”   方云蕊侧着耳朵听楚玥说话,说完了又问:“之前便再没有了吗?”   “我阿姐跟我说,当年大伯父要去道观时,也被用过一回,足足打掉了半条命去,国公爷只说从此以后大伯父便再与他不相干了,之后过了这么多年,果然再也没过问过大伯父分毫。”   方云蕊听着,望着荣国公点了点头,国公爷自然是有这样的魄力的。   她与楚玥说了几句话的功夫,管家已经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悉数讲给了楚为怀听,甚至把账册里的那些证据也都交由楚为怀看过了,铁证如山,二房今日辩无可辩。   刚一知晓此事,楚为怀就跳起了身,反手便甩了冯氏一巴掌。   “贱人!枉我素日瞧你安分守己,却不想干出的都是偷鸡摸狗之事!”   楚为怀这一打,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在场的诸位中只有两人对楚为怀这一举动意料之中。   一人是楚岚,他再清楚不过自己在松英堂的这对双亲,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另一人便是方云蕊。   “天啊!我还以为他会为二伯母辩白几句呢!没想到他直接动手打人,下手这么狠,二伯母嘴角都流血了!”   楚玥惊诧地捂住了双眼,讶然一声,她是金枝玉叶,素日里看到的都是光鲜亮丽,还是头一回看见男人打女人的场面。   这种事,便是她那个不争气的讨厌鬼爹爹,也做不出来的。   方云蕊就平静多了,这件事她很早就知道了,且已经渐渐接受,后来几次特地关心发现冯氏时而过厚的妆容时,她便知道这种事不时便会发生。   于是若非必要,她便再也没去过松英堂,甚至路上偶遇二爷,她都会刻意避开。   可是楚玥却吓坏了,在她看来,二伯父和二伯母虽人品欠佳,却是一对璧人,多年来和和睦睦,从未有过妾室,甚至在今年新得了一个孩子,要知道,她的父亲有多少年没去过她母亲房中了?   从楚玥记事起,她的父亲母亲便是分居而过了。   小时候,她还会经常看见父亲去月姨娘房中,但是近年来,则是月姨娘那边也不去了,开始成日地不着家,有时候好几天甚至都见不着一回人。   且看自己的哥哥楚平,楚玥便知道父亲是去了什么地方,所以她对这个父亲素来厌恶,反倒对二伯父有几分敬佩,单因为他对妻子好,不纳妾。   “你动什么手?”荣国公怒喝一声,“叫你来是认罪,你倒是好,在你老子面前耍威风!”   楚为怀将吃人的目光从冯氏身上移开,忙道:“父亲,她做出的这些事儿子实在是不知啊!”   “你不知?”荣国公冷笑一声,却并不信他,“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她还能瞒过了你?这么大一笔数目的缺漏,倘若今日不翻出来,我还不知道你的夫人已经自作主张打死了我府上的两个下人,这种事你也能不知?”   方云蕊心跳漏了半拍,什么时候的事?她竟也没有听到一点风声。   楚为怀更加惶恐:“父亲!我真的不知啊!”   这话也不知荣国公是信了还是没信,方云蕊只见他闭了下眼睛,道:“这是你二房的罪责,理应由你一人承担。”   家中不管出了什么乱子,荣国公是不会怪罪在女人身上的,妻子若是出错,只会全部都由丈夫来承担。   “上家法。”荣国公道,在他命人将家法拿出来的时候,就已经决定要用,任楚为怀如何分辩也不可能改变结果。   “父亲!父亲!”楚为怀大叫了两句,两眼却是直勾勾盯着楚岚,这个时候,他这个儿子都不晓得出来替他求求情吗?   这个孽障来求情都不愿开口,更不用指望他站出来替父受过了!   楚为怀又气又急,怎么也不愿相信他都是四十岁的人了,难不成父亲还要让人动手打他不成?这岂不是去了他半条命吗?   然而荣国公雷厉风行,荣寿堂这边的下人又是只认他一个主子的,任凭楚为怀如何挣扎,也不由分说将二爷摁在了一条长凳上。   这时,方云蕊才看清了那所谓的家法是什么,原来是军棍。   这要打多少军棍,却是不知。   楚为怀一声惨叫,那军棍便狠狠打在了他身上,执掌军棍的两个中年男子一看便知是武夫,身强体壮,打起军棍来连速度都不减轻,一下下打得利落又干脆。   冯氏这会儿反倒不哭了,吓得一脸惊恐,瘫坐在一旁。   “祖父又不会责罚她,今日罚了二伯父便是罚过了,她这么惊惧干什么。”楚玥嘀咕了一句,“真不知道他们缺了多大一个口子,里面有没有我们三房的阴司。”   各房虽各自有各自的开支,不过除去大头,很多餐食这样的小事都是走一个账目的,也省得麻烦。   餐食花费虽不多,但积年累月下来,那也是一个不容小觑的数目。   方云蕊心想,平日里冯氏好好的时候,二爷都要动不动便拳脚相向,今日二爷代替冯氏受过,不管他知不知道这件事,最后都不会轻易放过冯氏。   冯氏恐怕就是在惊惧这个吧。   方云蕊看着这二人,真真是想不明白,那他们夫妻的关系算好还是不好呢?若说不好,二爷这么多年以来未曾纳妾是真,冯氏言语之间对二爷的维护也是真。   可若说是好,若这也能算是男女婚姻之后的好,那方云蕊只会觉得毛骨悚然。   不知打了多久,方云蕊没有留意数,只听见说二爷晕了过去,荣国公竟还不就此罢手,让人用冷水泼醒了二爷之后又继续接着打,仿佛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一般。   方云蕊都看得发怵,早就听闻荣国公年轻的时候在军中军纪严明,她今日才算是见识到了,连自己的儿子都不见丝毫心慈手软,对那些犯了错的将士们大约只会更加严厉了。   荣国公动手,在场无人敢求情,楚平缩着脑袋,半是看热闹,半是害怕这火会不会冷不丁烧到自己身上。楚江则是眼神戏谑,只管看二房的热闹了。   三人之中,唯有楚岚是如荣国公一般地坐着,他坐得端方,眼神淡淡瞥着受罚的二爷,神情未有丝毫的动容。   方云蕊知道,这里若能有一个人劝动国公爷手下留情,那人只会是楚岚。可她也知道,楚岚今日绝对不会开口求这个情的。   楚为怀第二次昏死过去的时候,荣国公终于喊了停,他看向这个儿子的眼神依然冷,只是没了方才的怒气。   方云蕊从荣国公的神情中判断出,就算今日这家法不慎把二爷打残了,甚至是打死了,她想荣国公都不会后悔。   真么些年,据楚玥所说这家法统共就被拿出来过三次,可见若不是罪过太大,太过严重,荣国公都不会想要去动这个家法的。   这样的国公爷,反倒让方云蕊愈发钦佩,想必今日此举,这些下人看在眼里,心中也只会对国公爷更加忠心耿耿。这世上明主不少,可要遇到个毫不偏私、刚正不阿的明主,那还是不容易的。   看着今日的荣国公,方云蕊仿佛依稀看到,昔年在沙场上的荣国公是多么威严风光。   打完了,这件事也就此过去,荣国公已经叫来了二房的下人,道:“把你们的主子抬回去。”   楚为怀已经没有半点知觉,冯氏一脸惨白地跟在身侧。方云蕊想冯氏一开始就打着无论如何国公爷都不会为难她的算盘,一开始就笃定今日自己不会有什么事,过来的时候才会气定神闲地演戏。   可她怎知,荣国公对待这种家宅事绝不心慈手软,二话不说就发落了二爷,儿子是他自己的,他自然想怎么打铱驊就怎么打。   “祖父,此事难道就此终了?”楚岚开口道。   荣国公朝他看过去,眼神里面一半是询问,一半是荒谬。   他处置起人来,旁人只有觉得太过严苛的份,还是头一回有人说他罚得不够,这长孙还想如何?真能狠心到杀了自己亲爹不成?   楚岚道:“祖父绝口不提银钱,只怕是已经在预备着自己出钱把这个窟窿补上了吧?”   “不补怎么办,这些人的月例不发了吗,他们都在等着吃饭呢。”荣国公道。   “下人的银子自然不能缺,只是这账目上的数字之庞大,若是挨了顿打就一笔勾销了,未免太过便宜,从今以后,断了二房的银钱补给,再从他们的积蓄里把给府里缺的银子补上,补不上的,就按月还,按年还,直到还完了为止。”   “你!”冯氏激动地冲了几步上前,那阵势像是要将楚岚生吞活剥了。   “长兄这也太狠了!”楚玥惊道,“这以后二房的日子,和沿街乞讨有什么区别?”   方云蕊远远看着,却暗暗点了点头,心想,就是要这样才对,否则荣国公还要自己给他们善后,最后吃亏的竟只有荣国公一个了。   荣国公没有想到,他这个孙子发起狠来,比起他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么一大笔银子,二房要是能还早就还了,以此类推下去,以楚为怀那点五品俸禄,要还到猴年马月去?   “公爹!不行啊公爹!”冯氏终于忍不住了,“钰儿还小,正是需要锦衣玉食的时候,这样缩减二房用度,钰儿生病了怎么办?”   “他的吃穿用度,走我的账,以后你跟管家商量便是。”荣国公道,这一句便是答应了楚岚的提议了。   “还有。”楚岚再次开口,冷薄的目光对上冯氏怨毒的双眼,“母亲管理后宅无能,还是把权力交出来吧。”   他这一句话落定,跪在地上的那一片下人才算是松了口气,冯氏不再管家,他们今后就再也不必听她的命令了。   对此,荣国公倒是毫无异议,冯氏是不能继续再管下去了,只是任用谁呢?   他抬起头来,疑惑地看向楚岚,心想楚岚既然提出,难不成他有什么人选?   无非是两个儿媳,江氏嘛,荣国公一直觉得楚家亏欠她,听闻她这些年逍遥日子过得很是轻松,实在不好突然麻烦了。   至于柳氏,虽谨慎,却又有些温善不厉害,恐怕管束不好下人。   正此时,楚岚抬眼朝她们这边看了过来。   楚玥吓了一跳,吓得直往方云蕊身后躲:“我天呢!长兄不会想让我管吧?他看我干什么啊?”   方云蕊还安慰她:“你怕什么,应该就是想提议三夫人而已......”   话音未落,就听见楚岚掷地有声道:“孙儿听闻表妹近日学习执掌中馈收益颇丰,又听闻她成绩好,屡屡受到夸奖,不妨让她一试。”   方云蕊直接呆在了原地,楚岚在说什么呢!?让她来管国公府?他是不是失心疯了?   “哈哈!”楚玥没心没肺地跳出来,拍拍自己的胸脯松了口气,“不是我!”   “......”方云蕊都说不出话来了。   荣国公不免掀眸,看了楚岚一眼,而后刻意压低了声音,用只有自己和楚岚听得到的音量道:“我怎么觉得你是在假公济私?”   楚岚垂下眼来,问:“祖父有人可用?”   荣国公说不出话来了,他要是有人可用,还在这里拖拖拉拉?   思来想去,荣国公只好暂时妥协,问了一句:“云蕊啊,你可愿意?”   方云蕊觉得这件事,简直太过荒谬了,从头到尾,她不过是来看热闹的,怎么这把火就突然烧到了她的头上?   “这...我、我不行的。”方云蕊道。   本来她觉得楚岚举荐她已经十分荒谬了,□□国公竟像是答应了,还来询问她愿不愿意,这是她想愿意就能愿意的事吗?这么偌大一个国公府,怎么能交给她来管?这就好像让一个从未打过仗的人上阵前去当将军,荣国公自己也是出入沙场之人,难道连这个道理都会不明白吗?   荣国公自然明白,他自然知道交给方云蕊来管,恐怕不一定管得好,只是他这长孙举荐出来的人,最后归根结底都会由他这个长孙兜底,这件事说到底是由方云蕊来掌管后宅吗?   不,只怕云蕊只是占个名头,真正来操这份心的,是楚岚。   既然是楚岚,那他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可算是从此高枕无忧了。至于楚岚私心里还有没有什么别的谋划,这东西暂且不重要。   “府里的事可大可小,给你历练一番也好。”荣国公道,“那么明日起,便由你来管吧。”   方云蕊傻眼了,她刚刚说的不是她不行吗?怎么转眼国公爷就要她管家了?   “唉。”荣国公长出了口气,如释重负一般,“行了,今日我也乏了,要早早回去歇着,你们也都散了吧,你们这些人,跟着管家去清算月钱,该赏该罚,都要严明。”   管家在侧应了声是。   荣国公不再看众人,转身进了屋里。   楚平一见这事儿算完了,不但自己没怎么着,还白白看了一场好戏,高兴地走了。   倒是楚江,目光暗中在楚岚与方云蕊之间来回逡巡,满心都想的是:果然,长兄是极在意她的,竟这么早就想着给她争管家之权了,真是可笑,看来楚岚也是色令智昏之人,一个妾,怎么能掌家呢?   下人们都纷纷起身,高高兴兴地跟着管家走了,他们都是签了死契的下人,而今主子能不计前嫌继续用他们,下半辈子又有了着落,自然个个开心。   好像所有人都很开心,唯独方云蕊,看着楚岚的眼神从不解疑惑变成了怨怪与嗔视。   “我有几句话同楚岚说。”方云蕊道。   人都散了,她也支走了楚玥,楚玥没有多想,毕竟从明儿开始,那就是云蕊要管家了!她跟长兄问几句是应该的!   楚岚便也起身,看着方云蕊朝他走了过来。   “我尚未出阁,你怎能让我来管国公府?”方云蕊质问道,她从来都没有想过要管国公府,满心都觉得不可思议,又觉得这实在是一个巨大的难题,楚岚把这样大的一个难题抛给她,是不是故意为难她的?   “未出阁又如何?”楚岚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祖母未出阁前,也已经是家中说一不二的当家娘子了。”   “我管不了!”方云蕊只想推掉这门麻烦事,简直没有一日是安宁的!她想在自己嫁人以前,轻松快活地过一阵子也不行吗?楚岚为什么非要来麻烦她。   她对自己没有什么大志向,也没奢望过自己今后能在一个像国公府这么大的内宅里头做当家主母,她只想平安,不想生事!   楚岚问她:“为何管不了?不会的东西,可以一点点慢慢学,自会有人教你。”   “我就是管不了!”方云蕊道,“我是个外人!怎么能管你们国公府的事!”   她从未把自己摘得如此分明过,可是这道界限其实一直存在于方云蕊心里,她没有一刻忘记过,自己于国公府来说就是个外人罢了。   “祖父拿你当亲孙女看待。”楚岚听她这样说话,不免冷了神色,“你这话若让祖父听见,伤不伤他的心?”   方云蕊哑声。   “而且,你怎么就知道你今后不会有机会掌管这样的后宅、这样大的家业?等到时候真的交给你来管,才能井井有条,你也能愈发得心应手。”   楚岚自认为自己说得足够明白了,今后家中这几个姑娘,从楚姒到楚玥皆是外嫁,无法再插手府里的事,唯有她一个,是要嫁到里面来的。   将来国公府的掌家人,当之无愧便是他这个长孙的正妻,她根本没有理由要推托。   这有什么可不知道的?   方云蕊皱眉,她看着楚岚,一字一句道:“可我将来要嫁的人,是赵怀峥啊。”   楚岚一愣,“你说什么?”   “赵大哥,赵怀峥啊。”方云蕊道,“他家中并无兄弟,不会有这么大的宅院给我管的,我们已经定下婚约了,表哥,你忘了吗?”   楚岚僵住了身形,他怎么可能忘?他当然记得她与那赵怀峥是定下了婚约的。   可是几日前,他们不是和好了吗?方氏不是已经答应了他,要和赵怀峥断了吗? 第101章   方氏反悔了?楚岚先是如是想到, 可还没等他想明白过来,就听方云蕊又开口。   “表哥,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方云蕊神色有些古怪, 但这件事除了楚岚她没人可问,又是非问不可的, 于是神情无外乎多了些许郑重。   楚岚垂眸看她, 默默交替了一下呼吸,心想,他是该给方氏郑重做一个承诺的,等时机成熟, 他便会求娶。   在这短短的一瞬, 楚岚已经想好了自己要怎么回答。   然而方云蕊开口, 说的却是:“我与赵怀峥成婚后,那个......新婚之夜该如何是好?”   “...你说什么?”楚岚迟滞了一瞬。   方云蕊蹙了下眉, 这个问题本是难以启齿的, 可她觉着她和楚岚之间什么没有过?何必这样在意一句话呢?楚岚若是知道,明明白白答了她便是,这样一来, 他也能够更加放心自己不会谋他什么了。   “就是新婚之夜......”方云蕊只好详细解释,“届时我恐怕...没有落红。”   方云蕊咬了下唇, 这话一说出来, 她耳根子还是开始发烫了,只是她微微低着头,希望楚岚不要注意到她脸红了。   “你还是要嫁给赵怀峥?”楚岚胸中升起一股怒气,“为何?”   方云蕊被他这个问题问得莫名其妙:“啊?我与赵怀峥定下婚约, 自然是要嫁给他啊,这件事不是一直在谈吗?”   她不禁抬眸, 对上楚岚万分复杂的神色,这一瞬间的对视中,方云蕊觉得自己好像看懂了什么,连后面的问话都慢吞吞下来:“表哥......你怎么了?”   “那我呢?”楚岚简直要发疯,他一把伸出手,陡然钳住方云蕊的手腕,一双黑玉似的眸子盯着她急急问道,“你不是答应了我,要跟他断了吗?”   “什么时候的事?”方云蕊惊讶地脱口而出,这种事,她怎么不知道?   她竟连这个都忘了!   楚岚再不能忍,明明白白扯着她说道:“那日你与赵怀峥定下婚约后,答应了我什么?”   答应了他什么?她能答应他什么!?   方云蕊不得不细细回想着,回想起那天她和海林从莲池回来,楚岚守在她门前,然后问了她一个问题。   那个问题,当时出现在那里,本来古怪又莫名其妙,方云蕊当时老老实实答了,事后想起只觉得楚岚未免太过防她,一来他是个男子,二来他地位远比她高,就这么怕她一不小心成了他的枕边人吗?   可当时那个问题,放在现在这种情状下,再结合她方才一闪而逝的那个念头,方云蕊恍惚间好像明白了什么。   她看着楚岚,终于从他复杂的神色中读出几分真切的委屈与迫切。   原来楚岚,不是在生怕她成了他的枕边人,而是......   “我当时不是说了,我别无所求吗?”方云蕊道。   “什么别无所求,你当时应我的分明是......”   楚岚话还未说完,便被方云蕊开口打断:“我既说我别无所求,硬塞给我的,我也不要。”   楚岚一愣,说:“硬塞给你?今年冬天,是你先说......”   “那又怎么样!”方云蕊心口被勾出火来,她一双眸子宛如尖刀似的看着楚岚,“我那个时候是说我喜欢你,那又怎么样?表哥别忘了,那日是你断然拒绝,今时不同往日了,而今我是赵怀峥的未婚妻,明年开春,我是要嫁赵怀峥的!”   她眸中的抵触太过分明,一时看得楚岚没能说出话来。   “我那日会错了表哥的意,我什么都没有应你,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横竖不堪回首。”方云蕊微垂着眉眼,她不再去看楚岚的表情,可她的神情很坚定。   她就是这样的,认定了是楚岚,她就说出来、告诉他,即便知道自己与他云泥之别,她也无所畏惧地说了,情爱这种东西,有或没有罢了,她一直坚信与身份地位是无关的。   现在她认定了不要楚岚,难道因为楚岚想要她了,她就要因此回心转意吗?她这个人是没有什么大的主见,是没有什么大的魄力,可她认定的事情便很难再改。   她感觉到楚岚握着自己腕子的那手手心温度逐渐转冷,而后无力地垂了下去,她一直低着头,根本不敢去看楚岚的眼睛。   今日过后,她想自己与楚岚算是分道扬镳了吧,以后恐怕再难说一句话,新婚之夜的事,她还是趁现在能和楚岚说上话的时候趁机问了,楚岚若执意不说,她再想别的法子。   “表哥。”她又微微放软了声线,只是依旧将目光落在别处,“今后你便只是我的表哥了,求你告诉我,新婚之夜我该怎么办?”   两人之间陷入沉寂。   楚岚看着她,看她连抬头看自己一眼都不情愿,原来那段过往在她看来,已经是不堪回首了。她是何时变了心的?是他做错了什么吗?因为他拒绝了她,她就变了心吗?   喉间像是被什么堵着,楚岚的视线牢牢系在她身上,仿佛要就此将她盯出个窟窿来。   等再开口时,他已声音喑哑:“可你当初,本就是没有落红的。”   方云蕊一怔,猛然抬眼:“什么?”   “你不记得?”楚岚眸色更沉,“当晚,第一日,你并无落红。”   这怎么可能?凡是女子,都是会有落红的,怎么可能没有?   “你骗我!”方云蕊气急,是不是因为她没有答应他的要求,他就骗她,想让她在赵怀峥面前出了岔子。   “我骗你什么?我何曾骗过你?”楚岚沉下声来,“你自己的身子,你自己都记不清楚?你仔细想想,那晚你正对着我,看得比我还要分明,究竟有没有你自己心里不知吗?”   方云蕊本笃定了是楚岚骗她,可见楚岚如此信誓旦旦,她又怀疑起来,初次那晚,她原来是没有落红的吗?   怎么会没有呢?为什么会没有?方云蕊面色微微发白,那天晚上,她实在太过害怕了,很多细节都不记得了,可她记得自己那晚好像......并没有觉得疼。   甚至第二天,她除了腰上有些发软,行走坐卧都没有什么大的毛病。   女子为何会落红呢?方云蕊第一次认真思索这个问题,所有女人都会有吗?若不是都会有,那怎么会流传下来这样一道婚夜放帕子验落红的步骤呢?   倘若有人生就没有,是不是就被冤枉了?   方云蕊面上变幻莫测,即便如此,那她要怎么跟赵怀峥解释呢?这样解释,赵怀峥会信她的话吗?   “表哥......”方云蕊拉着楚岚的袖子,不解地问,“我为什么没有?”   楚岚只深吸了口气,没有说话。   “那,表哥,你能再帮帮我吗?”方云蕊不死心地问,知道这个秘密的只有她和楚岚,除了楚岚,她不知道要去求谁,这个问题她还能问谁呢?根本无人可问。   “帮你什么?”楚岚忍无可忍,“他若爱重你,自不会计较这个,他若计较,你不妨尽早断了与他的念头,另寻一个不会计较的。”   “怎么可能会有人不计较?”方云蕊也恼了,“你就是不想帮我,你直说便是,何必拐弯抹角!不问你也罢了,我就不信除了你,这世上没有别人知道了!”   她终于松开了拉着楚岚袖子的手,恨恨瞪了楚岚一眼,转身走了。   不说便不说,她总能想方设法自己打听到的,这种东西何至于就成了秘密呢?或许她还能去问问别人,问问别人......   问谁?大夫人吗?若被大夫人猜出她问的人就是她自己,会不会觉得她不好,不让赵怀峥娶她了......方云蕊心里有些乱,又急又气,眼下只一股脑地把这股怨气都撒在楚岚身上。   就是怪他,若不是他,她何至于会战战兢兢这件事?她本可以问心无愧的!   还说什么她本来就没有,谁知道他是不是骗人的......   方云蕊努力回想着那天晚上,她真的没有吗?怎么会没有呢?   刚要回自己的住处,方云蕊就见海林过来道:“大姑娘回来了,三姑娘问你要不要过去说会儿话?”   楚姒回来了!方云蕊面上登时一喜,对啊,这件事她是可以问楚姒的,到时候她含糊一点,懵懂一点,楚姒未必就能猜出来。   “我去!我换身衣服就去!”方云蕊道,方才在外面站得太久了,她身上都出汗了。   该死的楚岚!   方云蕊在心里又骂了一句。   等方云蕊过来的时候,楚玥已经和楚姒说了好一会儿的话了,自然也已经把从明日开始由方云蕊当家的事告诉了楚玥。   楚玥说的时候只管咯咯笑,什么都没有想,楚姒听了,神色却有几分微妙。   “你是说,是长兄举荐,让她管家的?”   “是呀!”楚玥道,“当时一屋子的人都愣住了,你不知道今日二房的脸上有多精彩,你真该来看看!我的天啊,阿姐,我今日看见二伯父打了二伯母一巴掌,真吓人。”   楚姒面色微变,即刻移开了眼。   “大姐姐。”方云蕊这个时候进来,唤了楚姒一声,她看着楚姒,脱口而出就是一句,“大姐姐瞧着似乎憔悴了些。”   “咦?是吗?光顾着说话了,我都没有注意。”楚玥也朝楚姒看了过去,“呀,好像真是如此。”   楚姒抿了下唇,笑道:“是因为我有孕了,这阵子睡得不太好。”   “真的!”方云蕊和楚玥异口同声。   “几个月了?”楚玥连忙起身,摸了摸楚姒的肚子。   楚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刚满两个月。”   方云蕊在旁看着,暗自绞尽脑汁,既然说到了这个话题,那她要再往这个话题上引一引,最好能自然而然问出那个问题来,让楚姒丝毫不起疑心地回答她。   “这么快就添了孩子呀,真是好事。”方云蕊望着楚姒尚且平坦的腹部,露出欢喜之色来。   楚姒看向她,不可避免地想起国公府要交由她掌家这件事。祖父说到底是个粗人,他对谁掌家这件事其实并没有多在意,否则也不会容冯氏这么久。   可冯氏再怎么说,那也是嫁到国公府的正经夫人,是的的确确有这个资格的,方云蕊不一样。   她虽寄养在国公府几年,但到底还是个外人,将来嫁了,嫁的那也是外人。   就连她们楚姓的内家姑娘都没有资格当这个家,方云蕊凭什么呢?更何况这当家的差事,还是那素日从不多言的长兄楚岚举荐的。   楚姒只觉得这件事蹊跷又微妙。   “我听说你也定下了婚约,准备什么时候嫁?”楚姒看向方云蕊,问道。   “明年春天。”方云蕊回道,没提是因为国公爷的事,只道,“今年没有什么好日子。”   “的确,今年日子是不好。”楚姒叹了口气,她今年十七岁,不知是不是因为已成人妇许久的缘故,面上带着一丝少女时期从未见过的沧桑感。   “大姐姐,我有些事,想问问你。”方云蕊斟酌着道,“关于成婚后的事。”   楚姒见她扭捏,就猜出几分她要问什么了,面上闪过一丝难堪,可见楚玥也一脸期待地等着,只好道:“你问吧。”   但愿别是什么太过隐私的问题才好。   然而方云蕊要问的恰恰就是那最最隐私的问题,若是个寻常人都能问起的,她又何必苦恼呢?   “我想问,新婚之夜,是不是......那种事,痛不痛苦?”   她原想直接问是不是女子都有落红的,可话到嘴边又觉得这问出来未免也太过直白,难免引得人遐思,只好又转换了这个话题。   楚姒身子一僵,她看方云蕊这个小丫头,当真是越来越胆大了,这种问题,恐怕换作了是楚玥都不好意思问吧!   恰好楚玥也想知道此事,便也追着问了一句:“什么?竟还会有痛苦?”   “怎么没有?”楚姒没好气地瞪了这二人一眼,“女子新婚之夜,都是不大好过的,毕竟是初次,以后就好了。”   “都会不好过吗?”方云蕊追问,“没有什么例外吗?”   “我、我怎么知道。”楚姒被问得有些脸烧,“至少我有所耳闻的,都是这样。”   方云蕊皱紧了眉,倘若这种事真的无一例外,那她真的要赶紧想法子规避过去,否则到时候往轻了说,赵怀峥心里多少会留下个疙瘩,往重了说,赵怀峥打破砂锅问到底,休弃了她都有可能!   见她面露难色,楚姒忙问:“你问这些做什么?成婚前夕,都是会有人来教的。”   刹那间方云蕊已然想好了应对的理由:“大姐姐,你不知道,我要嫁的是个武夫,生得高大,我有些害怕。”   这真是一个绝佳的理由,听得楚姒神态骤然松软下来,道:“照顾我生产的有个嬷嬷,懂的东西多,明儿我让她过来,你问问她。”   “多谢大姐姐!”方云蕊顿时欢喜起来,多少安了些心。   “行了。”楚姒又把目光转向楚玥,“她是定了,那你呢?你不是个小孩了,已经及笄了,婚事还没影儿呢吧?”   楚玥嘿嘿地笑了起来,但笑不语。   偏偏方云蕊还知道她在笑什么,也嘿嘿地笑了一声。   楚姒疑惑地看着这两个傻姑娘,心里只觉得纳闷,她们两个的关系现在倒是处得愈发的好了。   关于让方云蕊掌家的事,楚姒并没有什么意见,或者说,她其实是无所谓的,横竖比冯氏那个只会跟自己母亲作对的强。   她只是觉得奇怪,楚玥说话的时候不经意,可她听着的人留心了,那就是这件事是那位长兄提的,光这一点,就非常奇怪了。   既然是举人掌家,那必定要对这个人的性子和能力十分了解,她那位长兄是什么时候对方云蕊如此了解的呢?且祖父又同意了,祖父是不是也知道什么?   娘家不好多待,晚上楚姒就须得回去了,跟楚玥和方云蕊说了会儿话,楚姒便起身道:“我去看看母亲,晚上再去陪祖父吃饭,你俩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不必再缠着我了。”   到了三夫人屋里,楚姒显然不必再藏着掖着了,问道:“娘,你近日在府里,有没有觉得什么怪事?”   “怪事?”柳氏问她,“什么怪事?”   “关于方云蕊......和长兄的。”楚姒道。   “好端端怎么提起这两人?”柳氏想了想,道,“没见过他们有什么交集。”   “那这好端端的,长兄怎么就想起来举荐方云蕊掌家了呢?”楚姒总觉得自己捕捉到了些什么,可又觉得自己捕捉到的东西多少有些不可思议,于是急于向母亲求证。   “这事儿是有点怪。”柳氏回道,“不过他们也不是全不相识的,之前楚玥和她险些被大殿下的人杀了,是楚岚把她们带回来的。”   “竟然有这样的事?”楚姒大吃一惊,“怎么没跟我提过?”   “最后都好好的呢,跟你提这个做什么?平白让你操心一场。”柳氏道,“不光这次,上次方云蕊被扣在了东宫,也是楚岚去接的人。”   “两次?”楚姒惊讶,两次,那可都是救命之恩,方云蕊对她长兄,难道就没有产生什么......   不对呀,人家都定了婚约了,要产生了那还定什么婚约呢?   难不成,这是她那个长兄,单相思么?长兄?   楚姒脑海中浮现出楚岚清冷如月的身姿来,可能吗?   母亲这儿没问出什么所以然来,晚上去荣寿堂吃饭的时候,楚姒便又对着祖父旁敲侧击。   楚姒因是荣国公第一个孙女,小时候少不得被偏宠骄纵了些,所以三个姑娘中,楚姒与荣国公的感情最好,祖孙二人向来也是无话不谈的。   “你嫁人之后,就很少回来了。”荣国公道,“可是夫家那边有什么事?”   楚姒眸光闪烁,道:“我哪里有什么事,都好好的呢,倒是有件事问您,我那长兄迟迟没有定下婚事吗?”   “怎么突然说起这个。”荣国公道,兼又想到楚姒刚从柳氏那儿过来,怕是柳氏急着给楚平定婚事,只是碍于楚岚还没消息不好办,托楚姒过来跟他打听呢。   “他不急。”荣国公道,“楚平和楚江倒是可以先考虑了。”   “他是长孙,怎么就不急了?”楚姒觉得祖父话里有话,“还是说,祖父对他已经有主意了?已经看好了是哪家的姑娘了吗?”   荣国公觉得今日楚姒有些缠人,但这问题是实实在在的,他若不答反倒显得奇怪。   于是道:“他似乎有个属意的,跟我提过一嘴,我便没再管了。”   楚姒微微眯了下眼,长兄果然心有所属,所属之人是谁,这还用说吗?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呢。   “方云蕊的嫁妆,得咱们府里替她出吧?”楚姒突然转了方向。   荣国公一愣,道:“是啊,说起这件事,之前......”   他很自然地接了这么一句,话说出了口又觉得这件事告诉楚姒不妥,又住了口。   “之前就跟她说过了。”荣国公补充道。   楚姒岂能没有听出祖父的停顿来,她就知晓这里面果真有事,默默陪祖父吃完了饭后,找祖父身边最亲近的长随,很是一番威逼利诱。   “唉,大姑娘,这件事主子不让说的,您这不是为难老奴吗?”   “邱叔放心,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再没有旁人知晓,我也不会到处说去。”楚姒道,“可您若是不说,您的孙子也该到了入学的年纪,我这便去跟族学说一声......”   “别别别!我说还不成吗,是这样的,之前楚岚少爷,给表姑娘备了一份及笄礼,里面放的都是些田产铺面,一大笔银子,主子知道后很是气愤,还叫了楚岚少爷过来问话,只是这问话的内容,老奴实在不得而知了。”   还用再说吗?这件事已经不能再分明了,她那个光风霁月的探花郎长兄,竟然看上了方云蕊。   这可真是有好戏看了。   楚姒很是守信,第二日果然就送了她身边侍奉的嬷嬷过来,要方云蕊巨细无遗地问她问题。   机会难得,方云蕊不想藏着掖着,她先是问了几个无伤大雅的问题,随后道:“嬷嬷,女子初次必定会落红吗?是不是以此来鉴定女子是否为完璧之身呢?”   嬷嬷看了她一眼,道:“其实,也不是人人都会。”   方云蕊眸中顿时升起些许微光。   “这初次的落红,若是娘子的官人格外温柔、格外照顾,那不见红也是有可能的,只是这份心思不是人人都有,也不是人人都知道,且婚夜见红,原本就是种吉利的象征。”   嬷嬷后面再说什么,方云蕊已经听不进去了,她只听嬷嬷所说的“格外温柔”、“格外照顾”之后,脸就不可抑制地滚烫了起来,烧得她耳鸣。   她怎么不记得?那夜楚岚用手指给她弄了许久,直弄到她都觉得躁了,都没有更进一步。   那个时候,她以为楚岚是在玩弄她,或者是根本不屑于切身碰她,却原来他是在帮她,帮她消弭了那份多数女子都会承受的痛楚。   一股莫名的心绪荡在她的心间,半晌都没说出一句话来。   可是,这种事,楚岚是怎么知道的呢?他是不是私底下已经做过无数次了,所以才会这么懂得,这么得心应手?   “我知道了,嬷嬷。”方云蕊深吸了一口气,“今日多谢您了。” 第102章   楚姒派过来的嬷嬷走了, 海林从外面进来,面上带着笑:“姑娘这回可算问周全了吧?”   身子的事,方云蕊没有跟海林提过, 海林自己恐怕想不到,还以为她只是问些姑娘家的寻常疑问。   只是方云蕊脸色实在难看, 即便是海林进来, 她也没有撑起半点笑意。   “姑娘这是怎么了?”海林面色微变,朝方云蕊走了过来。   不问不要紧,这一问就看见方云蕊一下子湿了眼眶,泪水涟涟在眼眶里打转。   “呀!”海林惊讶, “姑娘,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方云蕊摇了摇头, 用力地闭了下眼睛,把那些盈在她眼里的泪水都逼了出去, 轻声道:“没什么事, 我只是伤心,就是伤心......”   她并非伤心自己对楚岚说了重话,并非伤心自己现在才意识到楚岚对她暗藏的那些好, 而是伤心她这一生中,居然离那份纯然的爱慕那样近过。   方云蕊并不后悔, 毕竟她当初即刻就跟楚岚表明了心意, 她没什么好后悔的。   她只是可惜,可惜自己与楚岚,终将是要这样错过了。   姑娘一脸不欲多言的模样,海林也不好再问, 她悄声退下了,留姑娘一个人在房中发泄。   姑娘既然说没事, 那就是没事。海林想,她家姑娘从不会因为遇上什么事,就哭得这样伤心。   所以她心里隐隐清楚,姑娘的伤心是为了什么。   可是姑娘已经与赵团练定下婚约了,在海林看来,这门婚事没什么不好,甚至要比在国公府好过百倍,以前她总觉得自然是嫁得门第越高越好,可而今她看清楚了,门第越高的人家,是非越多,倒不如赵团练孑然一身,来去清净。   这边方云蕊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今日原是她正式管家的第一天,因不必发月例,又没遇上什么年节,所以国公府照常运作十分平静。   然而松英堂却已经是闹翻了天了。   楚为怀受了家法,当场昏死过去,荣国公竟也没想着给他请位大夫来,全权交给冯氏处理了。   冯氏亲自为丈夫侍疾,即便此刻丈夫还没有清醒过来,冯氏浑身抖得却如筛糠一般。   完了,这次是真的完了,倘若丈夫醒过来,肯定会打死她的!肯定会打死她的!   冯氏做下的那些事,楚为怀当真不知吗?怎么可能?不光知道,还借着冯氏的手敛了不少财。   楚为怀不是个喜好享受之人,对于酒色之欲他的态度一直都是有便行了,并不多求。可是他这个人,是极热衷权力的。   自己并没有多大的本事,靠什么稳固自己在官场的地位呢?一来他确实有个好父亲,给了他很大的便宜;二来,便是借冯氏之手敛财送礼,打点上下。   这些年,楚为怀花出去的银子不在少数,可那又如何?这事东窗事发,就只是冯氏的错,跟他没有什么关系,他定然是会恶狠狠怪冯氏害得他落到如此地步。   光是想想,冯氏就觉得毛骨悚然。   她站在丈夫床前,一遍遍想着丈夫醒来之后可能会发生的场景,神情好似都魔怔了起来。   “都怪他,都怪他......和我可没有关系,没有关系的......”冯氏转过身,“小宝呢?”   庆心道:“刚吃了奶,已经睡下了。”   “快、快把他给我抱过来。”冯氏喃喃着道,自打她生下这个孩子,丈夫对她的态度就好了很多,隐隐重现了她刚嫁过来那会儿的甜蜜时光。   这样的日子,本来是可以一直延续下去的,她明明就要因为这个孩子的到来,和丈夫重归于好了,都是因为楚岚!都是因为他!   孽障!真是孽障!当初就不该生下这个孽障!怎么不去死?他怎么不去死啊?!   庆心看着二夫人渐趋癫狂的模样,默默吞了下口水,试着道:“可夫人,小少爷刚睡下,这会儿抱他,肯定是要醒的。”   “抱来!!”冯氏尖叫了一声。   庆心吓了一跳,再不多话速速去抱孩子了。   冯氏这一声叫喊尖锐,几乎要刺破人的耳膜,躺在床上昏睡的楚为怀突然在此刻蹙了蹙眉,慢慢转醒过来。   冯氏还交集地在房中转来转去,满脸的惶惶之色,谁知一个不经意回头看向床上,正与楚为怀那阴毒的眼神碰撞在一起!   冯氏尖叫了一声,跌坐在地。   “贱人!你这个贱人!”楚为怀看见她便暴怒起来,挣扎着要从床上爬起,恨不能立刻冲过来将自己身上所受之痛楚十倍百倍还在冯氏身上,可他刚撑起半个身子,面色便骤然惨白,突然颓然无力地又重重摔了下去。   楚为怀大叫:“这是怎么回事!?”   冯氏亲眼见他跌倒,也是惊异非常,她站得离楚为怀足有十几步远,颤声对人吩咐道:“快,快去请郎中来看看。”   郎中很快到了,当着外人的面,楚为怀勉强收敛了神色,只是一双眼睛还冷冷瞪着冯氏。   “二爷这是腰椎受损,今后双腿恐怕无法运作如常了。”   郎中一句话宛如一个霹雳震在楚为怀头顶,冯氏也瞪大了双眼。   “什么?你说他......”瘫痪两个字被冯氏噙在嘴里,在丈夫骇人的目光下暂时没能说出口,只好又问,“治不好吗?”   “这......伤了根骨,怕是难治,即便是精心护养难得好了,也久站不能,需拄拐杖了。”郎中一五一十道出了实情。   这一番话算是将楚为怀下半辈子钉死在了方寸之间,楚为怀一时情绪失控,竟悲痛地大喊大叫起来,冯氏呆呆望着丈夫,脚下一软,险些又再次摔倒在地。   谁能想到,荣国公竟能有这么狠的心?对待自己的亲生儿子竟然能下得去这样的狠手,不惜把儿子打到残废了!那军棍的威力有多大荣国公再清楚不过了,他能不知道打多少棍是什么分量吗?   这个时候庆心正抱了孩子过来,孩子在她怀里大哭不止,婴孩一声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啼令人烦躁不已。   “滚!都给我滚!”楚为怀猛然从床上抓起一个玉枕砸了过来,一下子砸在郎中脚边,摔了个粉碎。   郎中暗暗心惊,不知今日的打赏还能不能拿到,唉......真不该来这趟。   “你不准走!”   就在冯氏将要踏出这间屋子的时候,身后的楚为怀突然喝她一声,冯氏吓得差点双膝一软跪在地上。   “夫、夫君,何事?”冯氏哆哆嗦嗦来到床边询问。   “蹲下身来!”楚为怀道。   冯氏不敢不照做,可她刚一蹲下身,就被楚为怀一把扯住了头发往床角上撞。   “贱妇!都是你害我!都是你害我!”楚为怀双目血红,死命抓着冯氏的头发将她往床上撞,不出一会儿冯氏便被撞得头破血流。   庆心站在门外听到了里面的动静,她转过身远远往里面看了一眼,可终归没有进去插手,只再回过身大步离去了,佯装什么都不知道一般。   “不是我!不是我!”冯氏又疼又害怕,吓得大叫,“是楚岚!是那个孽障!”   听到楚岚的名字,楚为怀手上的动作一顿,忙厉声问:“他是不是和父亲说了什么!?”   冯氏抬眼小心看了看他的脸色,忙否认道:“不是,那件事他没说,可缺银子这件事我本来自己全然可以搪塞过去的,是楚岚不知从什么地方交出几本账册来,这才落实了证据!否则何至于此!我怀疑他就是存心要害咱们!”   “竟然是他!竟然是他!”楚为怀气得发抖,“我还指望他能替自己的亲爹求句情,呵,果真是个养不熟的孽障!”   看着自己的双腿,想到自己正在承受的剧痛,楚为怀的眼神只变得愈发阴毒怨恨。   此刻荣寿堂云烟缭绕,荣国公正拿着烟斗吞云吐雾,冷眼瞧着楚岚坐在他屋中瞧国公府的下人名录已有半个时辰。   楚岚坐得住,他这把老骨头已经要坐不住了。   “哎呀,真不知今日是谁当家。”荣国公阴阳怪气了一句。   楚岚闻言,轻轻阖上名册。   他今日实难静心,看本名册也半晌看不进去,来来回回白白消耗了许多时间。   可名册还是要看的,他揽下的事,不能连自己心里都没个底,于是强迫自己看了半天,才勉强记住了。   一个人,如何就能管住自己的心呢?他看着名册,明明眼前只有白纸黑字,耳畔只有祖父砸吧着烟斗的声音,可一幕幕闪过的却是方云蕊瞪着他,对他说的那些话。   我早已说过,我别无所求。   明年开春,我就要嫁给赵怀峥了。   表哥,我与赵怀峥新婚之夜,要怎么过?   每每想着这些,楚岚就几欲发狂,想要将自己手上的名册撕得粉碎,他抓着书册的五指都紧绷着,他浑身都紧绷着。   “你给云蕊揽了这么一档子事,可有想过等她嫁人之后,我这国公府又要交给谁来管呢?”荣国公见他放下书,便道。   楚岚身上的那根弦绷到了极致,他开口:“她不会嫁与旁人。”   这话却不知是说给谁听的。   “你真是痴心妄想!”荣国公又动了薄怒,“她的婚约既定,从今以后便与你再无半分干系了。”   “祖父。”楚岚出声,“除她之外,我再不想要旁人了。”   荣国公惊异于长孙的决心,可还是一口回绝:“那也不行,我楚家一定要言而有信,你不能因为男女之事做出有违良心的事!赵家并不欠我们什么。”   “楚岚,云蕊的事,是你自己不争气,怨不得旁人。” 第103章   马上就是盛夏了, 荣国公的寿宴迫在眉睫,这在国公府是一桩大事,可于各房来说不过是与往年并无不同的一件小事, 只是愁坏了方云蕊。   现今是她倒霉,领了掌家的差事, 虽是家宴, 可她不敢随便对待,至少要事必躬亲的,这就少不得要和各房的仆婢打交道。   从前她是国公府的表小姐,这些下人都并不把她当做正经主子, 而今她是身有掌家大权, 难道这些人就能将她当做正经主子了不成?   高门奴婢, 又是有几分傲气在身上的,方云蕊实在不懂驭下之策, 兼之自己心里还装着心事, 成宿成宿地睡不好。   海林看在眼里,不由道:“姑娘,您也别太发愁了, 今年府里不宴请宾客,只是自己吃顿饭便是了。”   方云蕊轻轻“嗯”了一声, 她躺在床上, 海林就躺在榻上,方云蕊道:“别人可以不请,但今年赵大哥一定是要请的,兴许给国公爷过寿, 这就这么一次机会了。”   今年是荣国公的九十大寿,原本是该大肆兴办的, 怎奈遇上眼下这时局,京中没有人敢随意乱走动,稍有不慎便会被打成谁谁谁的党羽,人人自危。   这样的日子已经持续了好一阵子了,上回方云蕊自东宫出来后也有好一阵子了,她几乎再也没出过门,真不知外面成了副什么样的天地。   “好啊,赵团练是有好久没有来看过姑娘了。”海林回忆道,“之前来送过一次新鲜的荔枝后,便再没来过了。”   “他也有他的差事要忙,男人总是要忙些的。”方云蕊道,楚岚这些日子不也天天不着家吗?   等寿宴的事正式开始忙了,方云蕊却发现并不是自己想的那么一回事,国公府的下人竟是一个赛一个的听话兼热心肠,她吩咐下去的事情即刻就做了,她想不到、周全不到的东西,也有人出声提醒,全然不是她想象中那艰难的模样。   一个上午,她在厨房安排琐事,倒是与大家相处得其乐融融。   方云蕊只觉得怪异,她问海林:“之前咱们见着的都是假的不成?”   她虽见着的下人不多,可从来没有哪次对她这么恭敬的,方云蕊有些受宠若惊。   海林猜测:“许是因为不是二夫人当家了,他们之前是听二夫人的,刻意冷着姑娘呢。”   这也不是没有可能,方云蕊想。既然事情办得如此顺利,她梗在心间的烦心事也就散了,众人拾柴火焰高,荣国公的寿宴办得十分得宜。   寿宴当晚,一家子围坐同乐时,旁人倒都还周全,只是二爷卧病在床,没来,只冯氏抱着楚钰来了。   荣国公也只当看不见,他与自己三个儿子的关系都疏离淡薄得很,既然如此,荣国公也不会刻意去亲近,只顺其自然便好了。   今日的寿宴是方云蕊办的,她是很花了心思的,虽然场面算不上隆重,但是别出心裁,哄得荣国公也很是高兴。   “楚姒没来,又被她的夫家绊住了。”荣国公道,“好在楚苒来了,这是几个月来府里人最齐的一次。”   人一老了,就会格外喜爱孩子,纵是之前他与孙辈们的关系也不算亲近,此刻看在眼里也是觉得欢喜的。   只是人并没有齐,楚苒虽然来了,可二爷没来,人数上还是没有什么变化。   许久不见楚苒了,自她嫁到伯爵府后,就像是断了音信似的,当然大部分是因为方云蕊从不去松英堂,自然也就无法知晓楚苒的消息,倒是楚姒的消息她经常能从三夫人那里听上几句。   方云蕊忍不住打量了楚苒几眼,她而今也算是待嫁之人了,对于已经到夫家生活了一段时间的新妇充满了好奇,楚苒肉眼可见地雍容了几分,像个贵妇人似的,给方云蕊的感觉十分遥远。   加上楚苒又总是冷着脸,看不出她婚后过得如何,人也只是静静坐着,除了与冯氏有几句交谈,并不多话,瞧着矜贵起来。   方云蕊不敢多看,怕被楚苒发现了,也便收回了目光。   今年的寿宴因为人少,所以显得格外冷清,可往年虽然人多,摆了好几大桌子的席面,请了数不清的客人来,也不比今年让方云蕊乐在其中。   酒过三巡,在一声声祝词之中,方云蕊低头掰着指头数日子,她发现过不了多久,就又到乞巧节了,满打满算的一年要过去了。   这一年中,她当真成长了许多许多,也明白了许多道理,而今回望起来,方云蕊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后悔的事。   她只是忍不住想,倘若当初她没有那么勇气踏出往楚岚房中的那一步,那么此时此刻的她正在做什么呢?只怕连是不是还活着都说不清楚。然而转眼间,她就已经跳出了那个境地,有了自己将来的打算。   觥筹交错之中,楚岚的目光落在她乌黑的发顶,纵他目光温绻,也不能多落在她身上,只能匆匆移开,不敢再看第二眼。   正在气氛一片和乐之时,荣国公薄饮了几杯,面色正红润,却有一队人突然闯入国公府,顷刻间将宴席包围在内,连周围侍奉的仆婢都被他们制住了。   方云蕊看向来人,皆穿着佩红缨的铁甲衣,这身装束方云蕊正觉得眼熟,就看见人群之中走入一个更加眼熟的人来。   “荣国公,太子有令,贵府三郎楚江牵涉谋逆一案,还请放他跟我们走一趟。”上前来说话的人,正是凌寻。   谋逆!?楚为民唰地变了脸色,猛然回头看向儿子。   楚江面色铁青,不像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开口道:“凌将军是否查错了人?”   荣国公闻言也向凌寻看来,道:“他成日在府上待着,不可能谋逆啊。”   自己这个孙子有几分本事,荣国公自认为还是了解的。   然而凌寻却道:“国公爷,证据确凿,您是想包庇吗?您这位孙子与罪人李诊的人来往密切,现需扣押送往太子处。”   罪人李诊四个人,已经奠定了这场夺嫡之争的结果,方云蕊呆愣愣看着,她此刻甚至不大清楚,参与谋逆会有怎样的后果。   凌寻英气的面容十分冷然,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荣国公看向楚江,还未说出一句话来,就见楚江突然跪到在地,求道:“祖父!祖父您救我啊祖父!求您救我!”   一看他这样,跟认罪有什么区别,荣国公一瞬间气血上涌,猛地站起身来,指着楚江只说了一个“你”字,就心梗不畅往后倒了下去。   “国公爷!”方云蕊大惊去扶,好在楚岚就站在荣国公身侧,及时扶了一把,他们二人的手在情急之中覆到了一起,方云蕊一愣,又赶忙抽回了手。   “请郎中!快请吴郎中来!”方云蕊恍若不知,回身喊道。   凌寻身边的一个小兵道:“你们国公府涉嫌谋逆,还请什么郎中?太子殿下有令,封锁国公府!所有人不得外出!”   一声令下,已有一左一右两个小兵上前来拿住楚江。   见状,凌寻又瞥向这屋中一人,道:“御史江鸿明牵涉谋逆,证据确凿,斩立决!族人流放,太子仁德,罪责不及外嫁女。”   一句话,江月容面上血色尽失,不可置信道:“父亲、父亲怎可能参与谋逆呢?父亲怎可能......”   这突如其来的俱变让整个国公府都措手不及,荣国公气血上涌昏了过去,江月容满面震惊跌坐在地,堂上无人不乱、无人不惊慌。   混乱之中,一个清冷的音色响起:“凌将军。”   楚岚道:“我随你去,求见太子。”   凌寻侧过身,没有阻拦,就算楚岚没有开口,太子殿下也是要见他的。   楚江被带走问罪,楚岚也跟着去了,楚家像登时没了主心骨似的,人人的眼中皆带着慌乱。   “凌寻!”眼看着人就要走了,楚玥突然开口叫了一声,抬步追了上去。   凌寻脚步微顿,停下来等她。   “我祖父病了!能不能替他请位郎中?我求你,祖父已有九十岁了......”她求得有些语无伦次,慌乱得连声音都在发抖,眼角更是凝出几滴泪光来。   “求你......”楚玥眼巴巴道。   “......好。”凌寻垂眸,应下声来。   听他答应,楚玥神情骤然一松,挤出一个不算太好看的笑来。   凌寻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去,然而走了几步又折回来,看着楚玥低声安抚道:“会没事的,你别担心。” 第104章   国公府突遭巨变, 尚不知外面是怎样的天翻地覆,方云蕊只觉得心惊,这一夕之间, 连王子皇孙都要纷纷下狱,鼎盛的国公府所拥有的繁华锦绣也宛如过眼云烟一般。   一切都不值一提, 府里手忙脚乱, 忙着安置晕厥的荣国公,忙着搀扶悲恸倒地的大夫人,三房兀自消化着楚江何时投靠了大殿下李诊一事,二房的冯氏母女则是冷眼旁观。   方云蕊虽才开始掌家, 可眼下这混乱的局面, 除了她竟也无人能管。   她吩咐管家先带人将国公爷抬进去躺下, 吩咐人先扶大夫人回去冷静冷静,吩咐下人将桌子上的残羹冷炙收拾妥当干净, 吩咐人去迎一迎看郎中回来了没有。   她受国公府庇佑多年, 从来见到的都是繁荣锦簇,今日亲眼见着国公府也被卷入夺嫡之中,头一次发觉自己离了国公府, 其实也什么都不是了。   赵怀峥今夜为何没来?他是不是在外已经听到了国公府出事的消息,所以避嫌去了?   危难当头人人自保, 若真是这样, 方云蕊也不会怪他,她与赵怀峥之间的情分,原本就还没有到了不离不弃的地步。   一番忙活之后,再乱的场面也渐渐归于平静, 郎中终于来了,亲看过了国公爷, 说不过是因为喝多了酒,又心火淤积罢了,国公爷一生身体康健,身子没有什么大毛病,只是因为年纪大了,才会晕厥。   此话一出,堂中人各自都松了口气,仿佛只要有荣国公在,这国公府就不会倒。   看着国公爷吃了药后,方云蕊便夤夜去了朝晖堂看望大夫人,还未踏入里屋就闻得阵阵压抑的低泣,方云蕊默然了半晌,还是抬脚走了进去。   她看见大夫人扑倒在床榻旁,哭得两眼发肿。   “大夫人。”方云蕊轻轻唤了一句,走过去蹲身下来,将手心搭在江月容肩上轻轻抚摸安慰着。   晨时见大夫人时,她还逍遥快活着,跟方云蕊讨论孀居多年丈夫背信弃义的女子,能不能想方设法从外面弄个面首进来悄悄养着,转眼她家中也遭了巨变,尚不知是什么情况。   方云蕊无从宽慰,只能安静在旁默然陪着。   眼前此景突然让她想起自己刚刚失去双亲的时候,满心绝望,看谁人都觉得不善,在这国公府说话做事战战兢兢,好几次起过轻生的念头。   那个时候海林也不说话,就这么安安静静地陪着她,时间久了,她竟也慢慢回过神来,又开始了自己的生活。   江月容哭了一会儿,才起身看向方云蕊,道:“我连家里现在怎么样了都不知道,早知今日,江家当初还不如就留在金陵,不要进京呢。”   方云蕊叹了口气,道:“事已至此,大夫人先要珍重自身才是。”   江月容看着方云蕊,突然想起什么,问她:“赵怀峥今晚是不是没来?”   方云蕊面色微变,点了下头。   “大夫人知道他为何没来?”   江月容忽然泪意一止,细细思忖起来,赵怀峥对江家格外忠心,绝不可能知道江家获罪,他那边都还没有一点反应的,他而今是华州团练使,即便暂在京城,又怎么可能一点风声都听不到?   除非,今夜之前,京城没有丝毫的风声泄露。   那又是什么样的情况下,才会如此呢?首先抄没江家的旨意,就一定不是今上下的。   等等,等等......   江月容扶着额头,电光火石之间,她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什么。   “江家现在还没事!”江月容猛然站起身来。   方云蕊一愣,抬眸看向她:“大夫人,您在说什么?”   “我知道了,这是太子的计谋。”江月容道。   大殿下李诊现在还未伏诛,恐怕他的人与太子的人在京中斗得正凶呢!刚刚来荣寿堂抓人的是凌寻,凌寻是太子亲卫!他刚刚说的什么来着?要押人去见太子!若真是谋逆的罪人,不押入大狱,怎么会送去给太子呢?   是太子假传圣旨,今夜这场巨变的本质面目,还是夺嫡,李诊党现今很可能还未被打压下去。   江家还有救!   那么眼下,时局究竟到了哪一步呢?江月容认真思索着。   既然是今夜突发,太子手中人力有限,必然先会牵制住最易对他不利的人,也就是说手握兵权的人,所以这才是为什么凌寻先带人来拿楚江回去问罪,恐怕是楚江在军中历练的时候,凭借着国公府的名头结交了什么势力。   而父亲只是一个御史文官,抓又不抓,对太子又有什么妨碍呢?   “云蕊。”大夫人突然转过身,对着方云蕊就是一跪。   方云蕊一惊,道:“大夫人,您这是做什么?您要说什么话,直说便是,您平日帮了我那么多,我不会推辞的。”   江月容抿了抿唇,抬眼看着方云蕊含泪道:“云蕊,我细细推测,江家应当暂且无事,你能不能帮帮我......帮我带个信给江家,让父亲赶紧想法子明哲保身?”   方云蕊呆怔了一瞬,道 :“可是大夫人,府里封锁了,我怎么去带信呢?”   江月容望向屋外,道:“外面请来的那个郎中,还在荣寿堂。”   江家过去虽不在京城,但金陵也不是小地方,培养出来的女儿能差劲到什么地步去?何况江月容是家中嫡女,且能在国公府极鼎盛的时候嫁给荣国公的长子,可见江家家世有多显赫,江月容又是如何精心培养出来的女子。   她原是江家送来做将来的国公夫人的,只是怎么也没想到造化弄人,荣国公的长子竟会出家,从此江月容便敛去了自己所有的光华,安安分分在国公府守着自己的活寡。   她过去不问外界事是因为她不想问,可若论及才智心机,恐怕冯氏和柳氏两个加起来都不及她。   江月容决定了此事后,便直接带着方云蕊前往荣寿堂换衣服。   这郎中是凌寻另外找的,不是府上经常来的吴郎中,自然不可能在这样危险的情况下替江月容江家卖这个命。   江月容也深知这一点,她压根连问都没问郎中一声,直接趁人不备敲晕了郎中,又在保险起见给郎中灌了一大蛊的迷药下去,命人扒了郎中的衣服拿给方云蕊换上。   “府上的人都和国公府签了死契,国公府的事,再怎么也不会牵连到你,云蕊,只你能帮我做这件事了。”江月容道,“你只需找到赵怀峥,让他去告知父亲,父亲便能明白了。”   方云蕊匆忙换好了衣服,虽然害怕,但还是坚定地点了点头。   “大夫人,你放心,我一定把消息带给赵大哥。”   她特地里外都换上了男装,将裹胸缠得极紧,连身上的香粉气息都盖了下去,还将皮肤涂得黝黑了些,等打点好了一切,才背上郎中的药箱,强作淡定出了国公府的大门。   过一会儿,就会有人按照族谱的名字来国公府点人,下人也要一一清点清楚,方云蕊不在任何一份名单上,她深吸了一口气,在寂寂的黑夜中离开了国公府。   入夜已深,方云蕊原本以为大街上恐怕是空无一人的,谁知今夜全城戒严,她刚出了国公府的那条长巷往大街上走,远远就瞧见一队军士拿着火把走了过去,像是在巡视。   腰佩红缨,是太子的人。   方云蕊再次深吸了口气,明明是盛夏夜晚,她却手心和后背都是冰凉的,双目紧盯着街上的动静,一边朝赵家那个院子的方向悄悄走着。   她并没有去过赵怀峥在她面前屡次提到的那个小院,只是知道大抵在哪个方位,没想到第一次去竟然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方云蕊一边往赵家走,一边想着大夫人的话,心中反倒松了口气。   原来赵大哥还不知道这件事呢,想来他应该也只是被什么事意外绊住了,所以今夜才没有来国公府,好在他没有来,否则今晚这件事多少也会牵连到他了。   有了上回被楚玥和凌寻带着躲躲藏藏的经验,方云蕊这次一个人也能走出一大半的路了,她小心翼翼地躲着,已经十分谨慎小心了,可她到底没去过赵家,虽然知道大抵在哪个地方,可是路走起来还是不大熟练。   走到一半的时候,还是被一队人发现了!   “什么人!”说时迟那时快,顷刻间就有数人上前来将她围住,用手里的油罩等照了下她的脸。   方云蕊低着头粗声粗气地回:“郎中。”   那人粗看了方云蕊一眼,发现她确实背着个药箱,但还是狐疑地问了一句:“这么晚了,你一个人在这儿溜达什么?”   “又没有宵禁。”方云蕊道,“主家有人病了,来请了我一趟,只好过去。”   “你......医术很好?”那人问道。   方云蕊默默舔了下唇瓣,“嗯”了一声。   本以为这终于要放她走了,不料肩上一紧,她一把被那人按住,厉声道:“既然是郎中那就正好!我们这儿有人受伤,你跟我们走一趟!”   方云蕊急了,她哪儿会真的看病呀?忙道:“我只会抓药!不会治外伤!”   然而不等她多话,那人便将一把刀抵在了她的脖子上,用力捂着她的嘴道:“小点声!赶紧跟我们走!否则杀了你!”   方云蕊惊惶又无助,正这个时候,她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什么事?”有人走来,身量颇高,黑沉沉地压下来,声音也低沉。   “团练,我们抓到一个郎中。”抓着方云蕊的那人回禀着。   是赵怀峥!是赵怀峥!这真是太好了!   可身后这人紧紧钳制着她,还捂着她的嘴,她根本挣扎不开,于是方云蕊连忙抬眸,与赵怀峥视线相接。她拼命努力地眨着眼睛,期盼赵怀峥注意到她,救下她,一双眼睛仿佛要说话似的。   可赵怀峥看了她两眼,只冷淡地将目光移开,道:“带他去,动静小些。”   “是,团练。”   方云蕊睁大双眼,无可奈何被那人挟着走了。赵怀峥竟然没有认出她来!她不就是换了身男装,把脸涂得黑了些吗?赵怀峥竟没有认出她!   赵怀峥皱了皱眉,看着那郎中被手下人带走的背影,想着方才看到的那双眼睛,心头掠过一丝异样——总觉得眼熟,突然让他想起方姑娘来。   不过这人是个男的,她此时应正在国公府,且是闺秀,怎么可能这个时候外出?   赵怀峥收回了目光,收起那丝异样的念头,转身走了。 第105章   完了!完了!方云蕊满脑子里只有这两个字, 万一被这些人发现她根本不是郎中,还是个女儿身,等着她的恐怕只有死路一条!   这不该背这个药箱, 她只说自己是个路人,哪里会有这种麻烦事!   必须想办法赶紧脱身才是!   她被人带着走, 刀就抵在她的脖子上, 她眼下是跑也跑不掉,喊也喊不得,一双眼睛急得都快流出眼泪来了。   正这个时候,钳制着她的那人突然浑身一紧, 带着她就侧身一躲, 躲进了一条暗巷之中。   方云蕊余光只见一队军士走过, 腰间佩着红缨。   她睁大双眼,这些不是太子的人吗?那这个人躲什么?难道......方云蕊瞬间想起这几人方才并不是高举着火把, 而是点着昏暗的油罩灯, 刚刚捂住她的嘴显然也是怕被人发现了,这些人与太子的不是同一拨的!   怪不得!她方才明明看着这个方向没有亮光才过来的,原来这些人也在躲太子的人!   眼下要怎么办才好呢?太子的人她见不得, 这些人又要抓她去给什么人治伤,真倒霉, 她怎么就偏偏装成了个郎中呢。   前面那一队人走了过去, 方云蕊这才被带着从街上穿过,途经城楼下面的一条长街。   而此时此刻,城楼上正站着楚岚与太子李宣,登高望远。   全城戒严, 东宫率卫的火把几乎将整座京城都点燃,李宣极目远眺, 仿佛已经感受到君临天下的磅礴气势。   他欣赏满意了,才回头看向楚岚,站在身侧这人身着墨蓝色深衣,华而不显,轻易将自己隐匿在这片夜色里,神色是一如既往的冷淡疏离。   “这次,多亏你的计策,孤才能借此机会将李诊的人一网打尽。”李宣看着自己新得的近臣,只觉得处处都满意,当初他冒险拉国公府下水,果然做得最值得的事情。   若暗里争锋,他和李诊或许不分伯仲,是楚岚告诉他,他终归是周朝的正统,到底有着李诊所没有的权力,李宣这才细细谋划,连月来安分守己,一边给周庆帝下药使其大病一场无暇顾及朝政,一边又成功顺利讨得了周庆帝的欢心,在缠绵病榻的时候下旨让太子监国。   否则,李宣哪里能如今夜这般在京城挥斥方遒、布局江山?   “殿下此刻虽然得意,可也要记得恩威并济,不要赶尽杀绝。”楚岚俯视城中,轻声道了一句。   “你这是觉得孤残忍?”李宣皱紧了眉,“父皇将我们兄弟两个互相牵制,当做棋子的时候,你怎么不觉得他残忍?是他先不顾及父子亲情!为什么要孤对他仁至义尽?”   楚岚侧目,看着李宣道:“臣并非是在指责殿下,殿下太过感情用事,不太好。”   “你!”李宣自觉发泄了一通,却被这人不冷不热给挡了回来,当即有些气闷。   “臣是说,李诊的人,殿下不能全杀。”楚岚道,“否则这谋逆一事牵连甚广,必会使得朝野动荡,那表面之下的真相就藏不住了。”   李宣倒吸了口气:“你的意思是,孤抓一半,放一半?”   “并非盲抓盲放。”楚岚双目清明,宛如皎月,“能伤殿下根本的,杀;伤不着根本的,放。”   李宣抿唇一笑:“你的意思,无非是让孤将手里有兵权的杀了,没有的则得过且过。”   “这话......是在为江氏求情?”李宣看向他。   楚岚不说话便是默认。   李宣道:“江鸿明本来也没什么大事,明里暗里打压过孤几句,言语罢了,兼之他又是御史,孤可以不放在心上。还有你那个弟弟,虽与李诊的人勾结,可李诊那边显然也不是十分信任他,并未让他参与过什么核心部分,你若答应孤一件事,孤也是可以放过他的。”   不料楚岚道:“楚江的事,全由殿下定夺,他即便是回去,国公府也不会轻饶他。”   李宣讶然,楚岚特地开口为江氏求情,却对这个弟弟不闻不问,看来他与楚江的关系不怎么样。   下意识就道:“孤听闻你与家中关系淡薄,看来你其实是分亲疏远近的,也不是对谁都淡薄,比如你那个表妹......按照你探花郎的风姿,总该已经得手了吧?”   楚岚不答这个,反问道:“殿下,这些话您是从何处听说来的?”   李宣一愣,随后道:“你爹。”   楚岚的家事,李宣不知内情,但多少知道楚为怀很厌恶这个儿子,李宣一直很好奇其中的原因,既然话都聊到这个份上了,李宣也想顺势问问楚岚为何跟自己的亲爹关系这么差劲,尚未问出口,就见楚岚盯着某处,神色微变。   李宣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四五个人影快速从下面这条长街上穿了过去。   “殿下,臣还有要事,先行离去了。”   李宣都未在意,楚岚却只看了一眼,就急匆匆请辞转身毫不犹豫下了城楼,李宣连开口拦一句都没来得及。   “......看见什么了这是?”李宣又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可只是一条空荡荡的大街,再没别的了。   “青墨!速去跟凌将军要一队人。”楚岚一边往城楼下走,一边疾声吩咐,心头又掠过自己方才看到的那个身影。   如此熟悉,很像是她......却又不希望是她,这么晚了,她为何会出现在这大街上?和她一起的那些人,又是谁?   不论是与不是,楚岚都很有必要走这一遭。   脱身实在太难,方云蕊一路都没寻到什么机会逃脱,她一个小女子又挣不脱这些人的桎梏,强跑又怕自己被杀了,只能一路被挟持着走。   很快,她被接到了一个校场,这边十分隐秘,要先穿过一片林子才能到,等她到了,才瞧见这里好似是有一支军队,只是更像是残兵,随处可见伤员。   抓方云蕊过来的那人用力推了她一把,道:“那个帐中,赶紧去救人!”   此时有人走过来,呵斥道:“现在时局这么紧张,你怎么还带人回来!?”   “他是大夫!你看,他有药箱!”   问责的那人见状才又不说了,只是狐疑的目光始终盯着方云蕊的背影。   大夫?这么巧就凭空多了个大夫出来。   他随意瞥了眼带人回来的人,突然问道:“你手怎么了?”   那人一低头,看见自己手心染着一团黄色的颜料,想到自己方才捂过那个人的嘴巴,立即道:“不好!他是乔装的!快抓住她!”   方云蕊刚被推进帐篷里,连药箱里的东西都没来得及拿出来,她还在思考着自己一会儿要如何逃跑,就听见一阵脚步声急促传来,下一瞬她就被带自己过来那几人拉出了帐篷。   “你到底是什么人!?是不是太子那边的奸细?”男人狠狠往她脸上蹭了一把,果然又蹭下一些颜料来,感受到自己被骗后即刻拔刀就要杀了方云蕊。   情急之下,方云蕊都忘了再伪装自己的声音,只道:“是你们非要带我来的,却说我是奸细?!”   “是个女的!”   “竟然是个女的!”   几个男人互相低喃几句,个个脸上都不约而同露出了兴奋的神色。   “小姑娘,这么晚了,你一个跑出来做什么?”边问,还一边摸了把方云蕊的脸颊。   “都这个时候了,难道她还能是什么良家子不成?别跟她废话了,别扒了她的衣裳瞧瞧!”   方云蕊惊恐地挣扎着,不知道她现在搬出国公府的名号来,还有没有用......   这个念头刚起,就看见校场那边乱了,远远瞧见有火光快速靠近。   “不好!有人来了!快撤!”   校场有马,此时此刻,伤员自然被丢下,手脚健全的人能抢到马的骑马跑,不能抢到的则直接四散逃入树林之中,方云蕊腰间一紧,大乱之中已然被不知什么人掳走横放在马背上。   “公子!他们跑了!”青墨道。   “追!”楚岚带着太子亲卫在后面穷追不舍,目光紧锁在那个熟悉的身影上,眼看着她被人掳上了马匹,散下长发来。   果真是她!   楚岚双目赤红,恨不能立刻将她拥入怀中,他寒声道:“青墨,把长弓给我。”   马匹跑得飞快,树林里路又不好走,方云蕊只觉得自己被颠得五脏六腑都要颠出来了,这些人逃命便是,为什么非要带上她这么一个累赘?   嗖——一声穿林打叶,方云蕊还什么都没看清呢,就看见有一人摔下了马。   “不好!他们有弓箭!快撤!”一声粗犷炸在方云蕊耳畔,方云蕊更是吓得缩了缩身子。   弓箭无眼,可别射到她了!   青墨是真的佩服公子的准头,这么漆黑的夜里,还是在马上追人,这道路如此颠簸,公子竟然还能百发百中!   一声声箭响好似夺命之声,只见逃军一个又一个从马上跌落下来。   “再快!”楚岚死死拽紧缰绳,飞白好似知道主人急切,狂奔间竟然都率下了后面的亲卫一大截。   “再快点追上楚大人,他若出事,殿下饶不了我们!”   “将军!当真是追不上啊!”   跟在后面的人也无奈极尽狂追着,真是不明白了,一个文人,骑马怎么能这么厉害?   近了!越来越近!   楚岚眼前仿佛只能看到她和她身下那匹马,他手上没有丝毫停歇,一支支羽箭射出,有人相继倒地,终于他距离驮着方云蕊的马匹仅一臂之遥。   “把手给我!”   耳边骤然传来楚岚的声音,方云蕊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她懵然地抬眸,只见夜色之下,楚岚身后是高悬的明月,月光倾泻在他修长如玉的周身,恍若降世的仙人。   “表哥......”方云蕊几乎要哭出声来了。   摁着方云蕊的大汉回头看了一眼,见是个生脸孔,似乎还是个文人,穿着锦衣华服的文人,狞笑一声拔刀就冲楚岚刺来,同时高喝一声用力拽了一把马颈上的长鬃,马嘶叫一声彻底发狂飞奔起来。   电光火石,方云蕊亲眼看着楚岚连躲都没有躲,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她从马背上提起护进自己怀中,腰侧则是生生受下了那一刀,方云蕊只听见一声闷哼,夏季衣衫单薄,血很快晕深了衣物。   她哑声呆呆地看着这一幕,几乎都说不出话来。   楚岚忍痛勒紧缰绳,飞白亦有所感,渐渐放慢了脚步,周遭的景致也开始清晰下来。   “表哥!”方云蕊一边不可置信看着楚岚被刺的伤处,一边为楚岚竟愿意因救她到这个地步而心惊不已。   她还未来得及再说上一句话,就听见耳畔温凉的声音气息不匀道:“如此...你可知我心意?” 第106章   今天晚上的事发生得实在太过突然, 等太子亲卫赶到,将他们带回了东宫,并且宣了太医来为楚岚救治的时候, 方云蕊甚至都没有缓过神来。   “楚大人这一刀虽不是伤在要害,但也刺得颇深, 险险避开了脏器, 一厘之差就要要他性命了!”太医跟太子回禀。   方云蕊更是手脚冰冷,分明已经度过了最危险的时候,她却反倒慌得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了。   太医围在楚岚身边治伤,她连近前去都不敢, 最后还是太子妃看不下去, 走上前来温和地道:“我备了一些热茶和点心, 你跟我来用一些吧。”   方云蕊就这么被懵懂地引着走了,离开之前还不忘回头往楚岚的方向看了好几眼。   分明几个月前, 她还因为被困在东宫和太子妃哭求, 转眼再看,她们竟已心平气和相对而坐,而太子妃看着她, 笑得温文尔雅。   “你别担心。”太子妃见方云蕊脸色都发白,忍不住宽慰一句, “太医的医术都是最好的, 楚大人都没伤到要害,只要今后精心养着,就一定会没事的。”   “他到现在还没醒呢......”方云蕊悲戚戚地呢喃了一句,楚岚中刀的那一幕还反复在她脑海中重演。   殊不知救治楚岚的大殿里, 方云蕊前脚刚走,李宣就戏谑笑看着楚岚, 道:“你倒是别装了,你的小表妹已经出去了。”   随着这声话落,楚岚才懒懒睁眼,颇是不满地睨了李宣一眼。   李宣当即笑出了声:“哈哈哈,楚岚啊楚岚,孤可从没有见你这般好笑过,他们可都把今晚上发生的事告诉孤了,你说说,那一刀你就真的躲不过吗?”   楚岚默然,自然是可以躲的,只是他去抓她的手时,在看到那道亮色的白刃向他袭来时,突然生出了一个念头——倘若这刀刺中自己了呢?   电光火石,他其实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去细细算计,只迟疑了一瞬便躲不过了,可再如何,那一瞬他的心思也绝对不是纯然的。   见楚岚沉默,李宣笑得更大声了,他满眼兴味,盯着楚岚道:“楚岚啊楚岚,你堂堂探花郎,荣国公之后啊,竟然用这种手段博取你那表妹的芳心?你在她面前,就真有如此不中用吗?今日这件事,她若再也发现不了,也便罢了,她若知道真相,啧啧啧......你这种行为,与孤宫里的那些宠姬何异?”   说着说着,李宣又弯下身来挖苦他:“何况这事你做得并不出色,到底还是明显了些,莫如孤去让人带两个宠姬过来,也好仔细教教你,怎么跟人争宠呢。”   十分聒噪,楚岚面色不豫,开口便刺太子软肋:“臣倒是听闻殿下近日又收了几方大臣送来的美妾,想必太子妃与她们相处得分外和谐。”   “真儿才不会计较这些!”李宣顿时沉下脸来,驳斥了一句,“孤是太子,今后也是周朝的天子,真儿定是早有领悟了。”   “若真是如此,殿下何必同臣费这个口舌呢?”楚岚斜了李宣一眼,“殿下需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的道理。”   “你这种半吊子,凭什么在这儿教训孤?”李宣不耐地摆摆手,随后又得意道,“孤喜欢的女人,孤许了她正妻之位,将来还要她做国母,做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你呢?你的女人都已经和别人定下婚约了!”   “......”楚岚真是半个字也不想多说了。   既然提到此事,李宣顺势道:“那个赵怀峥,是李诊的人吧?他是江家出来的家奴,又是华州团练,孤可不能轻易放了他。”   楚岚眨了下眼睛,道:“他并未参与其中,顶多只是连带之罪而已。”   “听你这意思,是要为他说话?”李宣觉得有趣,“你要为你的情敌说话?他纵自己手下为江家做事,传递消息,京中但凡牵涉此事的武将都被孤一应重罚,赵怀峥不能独善其身。”   两人说完了话,李宣才让人去把方云蕊带来。   宫人来到太子妃殿外,只道:“楚大人醒了。”   方云蕊便连忙起身快步小跑着过去。   两间殿宇离得并不算远,李宣刚让人去请,就眼睁睁看着楚岚从床上坐了起来,甚至还特地整理了一下自己褶皱的衣衫,用水抚平了自己干涩的唇瓣,连头发都一丝不苟地重新挽了一遍。   李宣看得眼睛都有些直了,不可思议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表哥!”方云蕊奔入殿中,而后别别扭扭看了李宣一下,不情不愿地行礼,“太子殿下。”   李宣笑了一声,径自出去了。   太子妃正好也听闻了消息赶到,看见李宣正从外面出来,拦着她道:“不必进去。”   太子妃亦没有多问,垂眸下来,道:“是,殿下。”   她的称呼让李宣有些不满,忽地想起楚岚方才对他说的那些话来,皱眉道:“怎么不如从前那般唤孤?”   太子妃移开了眼,道:“殿下毕竟是储君,臣妾不敢逾越。”   李宣深吸了口气,想纵她一句,可又终究什么都没有说,而是转过身看向庭中开满枝头的一树树玉兰。   楚岚的伤已经被太医包扎好了,一圈圈白色的绢布缠在腰上,他松披着外衣,腰际往上的地方便若隐若现,且楚岚是认真整理过衣服的,虽则看得隐约,但的的确确是全部都能看到的。   方云蕊总觉得这样直接相对着,实在是不太妥当,可她又关心楚岚的伤势,只好微微闪躲着目光道:“表哥身上还疼吗?”   那自然是疼的,没有不疼的道理,他觉得自己此时承认应下,也只会换得她的心疼和内疚。   可李宣跟他说,这样的法子太笨了,连他宫中最蠢笨的宠姬都不会这样直抒胸臆,楚岚张了张口,对上方云蕊那样一双清澈的眼睛,又实在说不出一句更加肉麻的话来,只能冷冷淡淡道:“已经好多了。”   这样说话是因为习惯,然而很快楚岚又想起自己今夜分明刚刚才跟她表明了一次心迹,这会儿太冷淡了,似乎又显得他口是心非。   “你为何会在外面?”楚岚追问道。   方云蕊一直惦记着大夫人交代她的事,忙对楚岚说道:“大夫人让我带信给江家,让江大人明哲保身!表哥,你怎么会和太子在一起?你们现在已经很熟了吗?”   “国公府终究会走到这一步,不能说是熟稔,只是为臣的本分罢了。”楚岚叹了口气,“你不必惦记江家的事,太子殿下不会再追究江家了。”   掀不起风浪的文臣,不如好好留着正正声名,将来还能搏一个贤德仁慈,李宣何乐而不为?   “真的?”方云蕊讶然。   楚岚“嗯”了一声。   得到了楚岚的肯定,方云蕊终于安心下来。   “东宫不可久留,我们回去吧。”楚岚道了一声,主动为自己披衣,他动作大了些,好似是扯到了伤口,不免嘶声忍耐,方云蕊见状连忙用自己的手接替了他的。   “我帮表哥更衣吧。”她垂着眼。   闻言,楚岚眼中于是又多了几分愉悦。   她已有良久没有看过楚岚不穿衣服的模样了,以前,便算是在床上,大多时候楚岚都是穿戴整齐的,她只偶尔才得见那么几次,于是她也一直都知道楚岚衣服底下其实并未表面上看上去那么清瘦无物。   他身形颀长,肤色也如玉,没有丝毫瑕疵,看着只会让人赏心悦目,方云蕊却不敢多看,她一直垂着眼,谨慎地为楚岚穿衣。   江家的事是解决了,那么楚岚今夜对她说的话,便又盘踞在她心头,她还是忍不住会去想——若说从前楚岚待她种种的好,都可以算作举手之劳,都可以算作顺便的事,那今夜的事呢?   连太医都说了,毫厘之差,楚岚就会有丧命的危险,他是国公府的长孙,而她呢?这样救她究竟值不值得?   许是已经没有值得不值得只说了,楚岚喜欢她,的的确确的喜欢。   可是这份喜欢,来得太晚了。   穿好了衣物,楚岚便带着方云蕊去同太子辞别,李宣应答之际还看了方云蕊一眼,见她一双眼睛都长在楚岚身上,抿嘴笑了笑放他们离去了。   想到今夜楚岚受伤很有可能是故意的,李宣便觉得好笑。   折腾了一个晚上,连天都快亮了,楚岚回国公府的时候,太子亲卫还在外把守,不过这些人应该是被凌寻交代过,看见他回来什么也没多问就放他进去了。   “我受伤的事,不想让祖父知晓。”楚岚道,“你莫要告诉旁人。”   “好。”方云蕊应了,若让国公爷知道楚岚是为了救她受的伤,只怕也会怪她的,她欠国公府的东西怎么就越来越多了呢?   楚家的人一夜未眠,楚为民亦担心楚江的事会不会牵连到自己,在梅雪堂的院子里转悠了一个晚上,喂了不少蚊子,偏偏最能看清形势的荣国公又昏睡着,他算是急坏了。   月姨娘知道儿子被抓,则是直接昏了过去。唯有柳氏带着楚玥,坐在自己房中轻声念叨,希望国公府的事不会连累到楚姒。   是以除了江月容,其实无人知道方云蕊出去了,回来的时候方云蕊也藏着掩着十分低调。   “楚岚少爷回来了!”管家看见楚岚就知道是无事了,高兴地迎了上来,“老爷已经醒了,楚岚少爷要不要去说说话?”   “好。”楚岚应道,看向方云蕊,“你先去梳洗,换身衣服,一会儿再过来。”   方云蕊点头去了。 第107章   等方云蕊整理好了再到荣寿堂时, 国公府的人已俱在了,国公爷坐在椅子上,看着精神已经好了许多。   “云蕊!过来坐吧!”楚玥招呼她。   荣国公不知她昨夜出去了, 眼下只以为是楚岚刚从外面回来,道:“你的事情办得如何了?”   楚岚道:“祖父放心, 外面那些人不过做做样子, 国公府无虞。”   听了这话,堂上坐着的诸位才放心,方云蕊看了眼大夫人,方才她已经让海林去给大夫人传过话了, 眼见大夫人虽然神色有些憔悴, 瞧着像是一夜未睡的样子, 可精神却不靡靡,也就放心了。   荣国公叹了口气, 又问道:“那......楚江?”   听到提及儿子, 楚为民也即刻抬眼看向楚岚。   楚岚回话:“他证据确凿,只看太子殿下如何定夺,不过, 不会牵连到国公府。”   楚为民听了这话,只叹了口气, 心中还在盼望太子仁慈, 然而荣国公一听楚岚这么说,就知道楚江怕是凶多吉少了。   他面上露出愧意和悔意,道:“倘若我当初没有罚他去军中......”   “祖父。”楚岚打断了这话,“是楚江咎由自取, 由不得咱们。”   他们正坐着说话,方云蕊一颗心思却全都系在楚岚身上, 她想楚岚身上还有道那么重的刀伤,又是一夜未眠,若是长时间坐着,只怕伤口会裂开,他应该躺下来静养的。   国公府的事多多少少议论完了,荣国公虽知道这次夺嫡之争势必会在京城引起轩然大波,却未想到会牵连到国公府,甚至还折进去了一个孙子。   楚江虽不算出息,可他从来都是乖巧的,只因去年一时昏头冲撞了嘉宁郡主,才招致来了这接二连三的祸事,毕竟是自己的亲孙子,荣国公心中怎能不痛?   这边的事情刚落定,外面就传来赵家的消息,进了荣寿堂来报道:“国公爷,刚听见消息,朝中很多武将都接连被打压,那赵家也在其列。”   “你说什么!?”荣国公拍了下桌子,下意识看向方云蕊,其余人闻言也不由得看向方云蕊。   然而方云蕊神色却很平静,昨夜她遇见赵怀峥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今日这一幕了,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赵怀峥如何了?”方云蕊问。   听她亲自问及,楚岚蹙了蹙眉。   “命倒是保住了,被削了职,从三品团练使降为六品副尉,非封功不得入京。”   降职加外放,当真是云泥之别了。   江月容听着也是变了脸色,这次的事跟赵怀峥全然没有关系的,他就是被江家拖累了,就是被拖累了,唉......   江月容看了方云蕊一眼,道:“这门亲事,我看就作罢了吧。”   没有看着人家不好了,还硬要嫁过去的道理,再说赵怀峥而今也算是戴罪之身,他们也理应避讳。   方云蕊神色怏怏的,问了一句:“外放到哪里去了?”   “地方倒是不错,在蜀州。”   荣国公叹了口气,也觉得很是可惜,赵怀峥是个好孩子,他看向方云蕊,道:“孩子,这门亲事便罢了,等这件事平定下去,我再亲自为你择一门。”   方云蕊低着头迟迟没有应,她犹豫道:“国公爷,我想再考虑考虑,先别拒了。”   荣国公倒是惊讶她还能如此气定神闲,点点头道:“行,你也不必纠结,只要是有丝毫的不情愿,这门亲事便可以作罢。”   方云蕊深吸了口气,她现今心里其实乱得很,短短一个朝夕,她就经历了太多的事情,她这半生怎么就过得这么不安定呢?   出了荣寿堂,方云蕊正慢吞吞往自己的小院走着,到了僻静之处,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她回头一看正是楚岚。   “表哥。”方云蕊目光自然而然落在了楚岚的伤处,“也该到了换药的时辰了吧?”   楚岚抿了下唇,脑海中反复回想着她方才面对赵怀峥那门婚事的迟滞,分明已经是一门不堪的婚事了,可是她却还是不愿放手,难道他这个人在她眼里就这么差劲吗?   “嗯。”楚岚浅声应着,道,“我并不想宣扬,不预备请郎中来。”   “不请郎中吗?”方云蕊一愣,“那由谁来替表哥换药呢?”   楚岚从她眸中品味出几分关切,浅声道:“珊瑚不便,青墨虽粗笨,但也没别的人选了。”   是啊,楚岚房中侍奉的人一直很少。   方云蕊抿了下唇,试问着道:“要不我帮表哥换药吧......”   楚岚收敛的神情微微闪动了一下,眉心一展,道:“如此,那就麻烦表妹了。”   于是,方云蕊从回自己小院,又成了改道去帮楚岚换药,楚岚余光瞥着她暗想,果然这世上想要什么,等是等不来的,还是要争一争,抢一抢才行。   数月前,楚岚抱着的态度还是——方氏虽属意于他,可他并无此意,放任自流便可。   谁曾想数月之后,方云蕊的确放任自流了,没再打过楚岚的主意,反倒是楚岚不肯放手了。   铃兰阁珊瑚早已备下了所需之物,楚岚又让她和青墨下去,屋里就只剩下了方云蕊。   又是一个夏季,方云蕊本来只觉得这个夏天也算清静了,可当她与楚岚相对而望的时候,又莫名觉得外面的蝉鸣声实在聒噪。   楚岚端正坐着,旁边的凳子上放着东西,可他又不自己脱衣服,方云蕊巴巴等着,等了半晌也不见楚岚动作,终于忍不住催促道:“表哥......衣服。”   听她这么一说,楚岚才开始动了起来,他动得慢条斯理,先是一只手搭在自己腰侧的环扣上,而后轻轻将腰带取下,一点点将腰带缠在自己修长的手指上,他缠了一半,然后递给方云蕊。   方云蕊莫名被他这一动作惹得有些脸热,不明所以地问:“为什么给我?”   “搭在架子上。”楚岚道。   “喔!”方云蕊这才发现身后有一个架子是用来放置衣物的,她脸上更热了,耳朵也更烧了,便用力将腰带往自己这边一拽。   一声轻嘶,她看见楚岚皱了下眉。   这腰带还有一半缠在楚岚腰上,偏还是有伤处的那一半,方云蕊听见声音立即道:“我不是有意的!对不起,表哥......”   “无妨。”楚岚道。   他微微弯下身,撩起自己的外衣来,倾身朝方云蕊那边倾斜,更方便了方云蕊将腰带取下来,与此同时,方云蕊鼻息间萦绕的便全部都是楚岚身上那股兰香,层层叠叠。   她脑袋里都在发懵,这股香气好似从无形化为了有形,刮着她的鼻尖,抚弄着她的脸颊,反正将方云蕊弄得怎么都不舒服。   她甚至以为楚岚是故意的,可一抬眸,楚岚的神情又是淡然清正无比,好像多想的那个又是她了......   等把腰带从楚岚身上取下来,方云蕊耳朵都变得透红了,楚岚还非要开这个口,问她:“表妹脸怎么这么红?”   方云蕊支吾着道:“热的,有些热。”   她转身将楚岚的腰带搭好,深吸了一口气才再次回头,却不知什么时候楚岚已经将自己上半身的衣物全然褪了下来,就这么直白鲜明地撞进她眼中。   方云蕊虽知今日她为楚岚换药,势必是会看到这些的,可她没想到会这么突然,突然得方云蕊险些叫出声来。   “怎么了?”楚岚掀眸,他凉薄的凤目此时嵌在上天精琢出的出世面容上,是言语无法形容的好看,微微疑问的模样简直让方云蕊心口骤然收紧。   她嗓子都沙哑了,匆忙地回:“没...没事。”   往日她只知道楚岚好看,可却没有哪一日好看得如同今日这般,简直叫方云蕊都有些移不开眼了。   平心静气,平心静气。方云蕊反复在心里对自己说着。   原来包扎用的白绢被一层层取了下来,自然是渗了血的,伤口根本还没开始愈合,楚岚便只好微微侧着身子以免血迹染污了床铺。   方云蕊便也只能倾身,她动作得十分小心,生怕弄疼了楚岚,可正因为她小心,温凉的气息屡次搔过楚岚的腰窝处,弄得他心猿意马起来。   可今日只依譁能是治伤。楚岚想着,除此之外他什么也不能做,否则日后她就不肯来了。   先是小心清理了一番伤口周围,而后又小心地上了药,楚岚低声教她要怎么做,她便跟着照做,一来一去终于到了最后一步缠上新的白绢的时候。   方云蕊力气小,楚岚说她缠得不够紧,之后就会松散开来。可她用力了好几次,楚岚都说她缠得太松了,她实在达不到楚岚所说的要求。   突然,温热的掌心覆在了她手背上,楚岚握着她的手,带着她往紧了拉扯着那根白绢,方云蕊浑身都紧绷起来,楚岚离得她太近了,她连分神注意白绢缠好了没有都做不到。   然而接下来的步骤,则是楚岚带着她将白绢缠好且打好了结扣,方云蕊脑子里一团乱,她垂眼只看见楚岚终于将他的手从她的手背上收了回去,她就再也一刻也无法待得,红透了脸连头也不敢抬了,快步从这间屋子里逃了出去。   只扔下一句:“今日就到这里,我先走了!”   她的背影落荒而逃的意味太过明显,楚岚看得轻声一笑。   等跑出了那间屋子,看到了外面的天日,又深呼吸了几口,方云蕊才发觉自己背上都被汗浸透了。   她像是大松了口气,心想,这换药的过程也太磨人了。 第108章   京中这一场风波过后, 许多人都在传荣国公府式微,加上之前荣国公上缴了兵权一事不知为何闹得人尽皆知,往昔开设家学的荣国公府人来人往, 然而在这些流言出现后,京中再有宴会反倒不怎么来请国公府了。   楚姒和楚苒是已经出嫁的姑娘, 倒也罢了, 这事唯有楚玥感觉最鲜明,往常时常同她来往玩乐的几个姐妹中有两人便开始避讳着她、不见她了。   楚玥气得不轻。   “这何尝不是一件好事?日久见人心。”方云蕊开解她,“在这个时候还愿意同你玩的,那才是真正的好姐妹呢。”   “这道理我也知道, 就是她们往昔也拿了国公府不少好处, 现在却是这副嘴脸, 我实在生气!”楚玥摇摇头,“不提了, 话说你这几日都在做什么?也没个声音了。”   方云蕊登时想起这两日她都在给楚岚换药, 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了,楚岚那道伤那样深,少说也得养上十天半个月的才能见好。   “与赵家的婚事, 你还是拒了吧。”楚玥劝她,“哪里有明知道他将来仕途不顺, 你还非要嫁他的道理?”   “其实我也明白, 但我真不觉得六品副尉有什么不好,我爹以前就是六品。”方云蕊道,她其实并不看重官衔,若她还是从前那个方家闺秀, 若她的父母也俱在,那这门婚事她顶多算是平嫁, 是正经的门当户对,只是今日她在国公府寄养着,才显得赵家格外高攀罢了。   “嗯……要不这样吧,过两日工部侍郎家中有个宴会,我带你去,说不定到时候会遇见什么令你心动之人。”楚玥跟她出主意。   “啊?这样是不是不太好?我分明已经有了婚约了。”方云蕊道。   “看看怕什么!这女人嫁人那是一辈子的事,怎么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呢!”楚玥拍拍她,“到时候我来接你,你穿得好看些。”   “…好吧。”方云蕊应下了声。   隔日,方云蕊便换上了今夏新制的一件粉裳,准备赴楚玥的约,她向来都穿得清丽,甚少穿偏红色的衣服,这身粉裳浅淡,衬得她格外温婉美貌。   眼下距离楚玥说定的时间还有一个时辰,方云蕊想着今日楚岚的药还没有换呢,便先去了铃兰阁见楚岚。   平常她都是下午才过去换,今儿还早,刚吃过了早饭她便来了。   铃兰阁通常都不会有什么人来,好几次方云蕊进了院子里都安安静静的,她记得珊瑚之前跟她说过,楚岚喜静,不爱吵闹,所以楚岚在书房的时候他们便会走得远远的,只隔一会儿时间会进去换茶。   今日方云蕊走到了书房附近,也没瞧见青墨和珊瑚的身影,她踌躇了一会儿,正想着要不要推门进去,就听见一声压抑的低吟。   隐隐约约的,就一声,听不大真切。方云蕊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然而这样的念头刚起,她就又听见一声类似的,这次听得真切,是楚岚的。   方云蕊忽然僵住了身形,她看了看四周,默默咽了下口水,心说怪不得这周围没有人伺候,原来楚岚是在......   怪不得。   她垂下眼帘,想着楚岚屋里既然有其他女人伺候,那她来得的确不是时候,转身就想回去了。   只是面上冷冷的,心里想着,嘴上说着什么对她有意,说他房中无人伺候,连个给他换药的人都没有,结果呢?转头就自己在房中寻人偷欢,她真是痴了心肝才会把他那些话放在心里苦恼惦记了那么久,真是不值的!   她正欲出去,还没走到外院,就看见珊瑚走了过来。   “呀,表姑娘来了。”珊瑚道,“怎么就出来了?”   方云蕊垂下眼来,暗示道:“不方便。”   既然是楚岚房里的人,没道理珊瑚会不知晓,那她这么一说,珊瑚也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可珊瑚不但没懂,还拉着她往回走。   “今儿这么早就来了,公子若是见你,定然欢喜!”   方云蕊被她带着走了两步,然后猛然甩开她的手。   “不方便的!”方云蕊道。   珊瑚愣住了,“什么不方便?表姑娘在说什么呢?”   这还不明白?方云蕊有些恼了,道:“他房里有人。”   “有人?谁?青墨吗?”珊瑚疑问。   “什么!?是青墨?”方云蕊大吃一惊。   两个人鸡同鸭讲了几句,对望了半晌,珊瑚终于反应过来方云蕊所说的不方便的什么意思了。   “这怎么可能呢表姑娘,公子房里就从来没有外人进过,连我也就去过那么几次,屈指可数的。”珊瑚赶紧澄清道,又想起方才方云蕊听到是青墨时那个震惊的反应,忍不住笑出声来。   “可我…可我方才分明听见里面……”方云蕊有些语无伦次,那几声她听得真真切切的,楚岚在那种时候的声音她还能不清楚吗?   珊瑚脸色变了变,心里直道这怕是公子又在房中情难自抑,被表姑娘给撞上了。   这若是产生了误会,那可真是不好。   于是,珊瑚又解释:“哪儿就是什么声音了,公子受伤,那伤一到晚上就疼得厉害,连公子那样的人都忍不住会沉吟出声呢。”   “是…是这样啊。”方云蕊耳根有些发烫,是因为受伤的缘故?   “是呀!”珊瑚道,“奴婢去给表姑娘通传一声,公子或许还睡着,在说梦话也说不定。”   既是如此,方云蕊也不好再走了,只好跟在珊瑚后面等着消息。   来到门外,珊瑚先是留神听了下里面的动静,确信没有声音后才试探着道:“公子,表姑娘来了。”   这声刚落下,里面就不可遏止地传来一阵叮咣四响,像是在急切地收拾什么东西,但也只是这么一小会儿,很快里面就传来一声:“让她进来。”   珊瑚懂了,这意思是单让表姑娘进去,而她就不必了。   珊瑚回身道:“表姑娘请进吧。”   她有些心虚,怕方云蕊想起方才那一阵怪响后胡思乱想,但好在方云蕊什么也没说就进去了。   刚进了屋里,方云蕊下意识抽了抽鼻子,并未在空气中嗅见什么古怪的气味,她回头见楚岚端正地坐在床边,轻声道:“今儿下午楚玥约我出去,所以便早来了。”   “嗯。”楚岚应了一声,他身上还穿着寝衣,丝带随意系着,松松垮垮好似随便一扯就能扯开。   方云蕊上前问:“那我现在帮表哥换药吗?”   “好。”楚岚于是侧过了身,方便她换药。   直至靠近了楚岚身侧,方云蕊也忍不住闻了闻他的气息,根本没有她想象中的那股怪怪的味道,楚岚身上兰香依旧,只是多了丝血腥味。   方云蕊一边准备药物,一边问:“方才…我听着有声音在响,是出什么事了吗?”   楚岚自如道:“起身的时候碰倒了架子。”   啊,原来是这样,方云蕊闻言不再乱猜了。   她想起前两次每次给楚岚换过药后自己都不知缘由的脸红心跳,心想必定是自己动作太慢了的缘故,今日她换得快些,反正现在流程也算熟悉了,不用楚岚再教她了。   可是刚一解开昨日包扎好的白绢,就见上面晕出血迹来,方云蕊吃了一惊,道:“怎么出血了?按理说这伤口应该要好些了才对。”   昨日都没有出血,怎么反倒今日出血了呢?   楚岚垂眸,道:“许是天气炎热,不太容易长好。”   方云蕊看着只觉得更加内疚,这伤口看着就深,若是她自己中了这刀,还不知道要如何受苦呢,她最怕疼了。   “都是我不好……”方云蕊内疚地道了一声。   楚岚于是心情好了起来,他不经意地问:“楚玥约你出去做什么?”   “去参加工部侍郎的宴会。”方云蕊一边替他清理血迹和伤口,一边回答。   是赴宴?这么说,是去相看了?楚岚眸色微暗,又问:“赵怀峥的婚事,你待如何?祖父那边一直在等你回话。”   方云蕊轻叹了口气,她其实并未觉得赵怀峥被降职为六品有什么不妥,这件事她唯一顾虑的,是之后赵怀峥要去蜀州,蜀州离京城那么远,来回一趟都要花上几个月的时间,她若去了,这辈子恐怕无法再见国公府的人了。   而且,赵怀峥于她到底没有那么熟悉,要跟着一个陌生男子去到一个那么远的地方,她又举目无亲,实在是有些害怕的。   但婚约已经定了,若是因此退婚,她又觉得有些对不起赵怀峥。   “我…我再想想。”方云蕊道。   她的犹豫和迟疑都被楚岚看在眼里,楚岚微微眯眸,心想既然她能如此顾虑,多半心里也是不想嫁的,做一个六品副尉的妻子有什么好,会比做他楚岚的正妻还要好吗?   他只需等待一个恰到好处的时机,彻底断了她的念头,再告诉她自己愿意迎她为正妻,一切不都就顺理成章了?   前景可期,楚岚呼吸都通畅了不少。   只他刚出了一会儿神,就发现今日方云蕊手脚特别麻利,这就已经帮他上好药在包扎了,他的指尖微动,想再找点什么借口触碰她,但是看着她已经把结扣都打好了,到了嘴边的理由又只能咽了下去。   “那表哥,我走了?”方云蕊连忙起身,粉裳衬得她格外娇俏,她从蹲身的姿势慢慢站起来,短短这一瞬间,楚岚就能够想象得到日后成婚他去上朝,每天早上看见她站在自己床边该是一副怎样美好的光景。   楚岚眼中的笑意多了些,道:“早些回来。”   方云蕊随口应了一声,出门的时候心想——果然只要动作够快,就不会热了。 第109章   方云蕊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地出来玩过了, 上次是她受大夫人之托去找赵怀峥,上上次是她被绑进了东宫,没有哪次的回忆是好的, 且又是夏季,穿着轻盈的衣服, 她也乐意多出来走动走动。   从上了马车到入府, 楚玥一直在跟她将工部侍郎严家的境况,有三个儿子,膝下并无女儿,都到了成婚的年纪, 今日这宴会便是严家夫人为自己三个儿子相看所设。   方云蕊听了, 道:“那你为什么来?你应该无意于他家吧?”   楚玥神秘一笑, 嘿嘿道:“我听说今日凌寻也在。”   “……”方云蕊明白了,原来楚玥是专门有所图的。   入了严府后, 她们便被邀至女席入座, 也是在此时此刻,方云蕊突然发现自己这一年中,虽各方面都成长了不少, 可各家的闺阁小姐她还是一个也不认识。   好在今日,楚玥带着她熟识了几位楚玥自己惯常玩的姐妹, 她们一行统共七八人, 自从孙琦罗失踪后聚得就很少了,年龄本就都差不多,也都一一定了婚事。   上次有两人排挤了楚玥,楚玥便也将她们从自己的好友中踢了出去, 现今交好的也就三位了。   “怎么没见好好来?”楚玥巡视了一眼,问道。   “好好定亲了, 她母亲留她在家中学正经东西,不放她出来。”一人回答道。   她们这些女孩子,不论婚前的性子如何,是沉静还是活泼,一旦这亲事定下来,都要被家里拘着杀杀性子,足以做到温良恭俭让才放心让她们嫁到夫家去,无一例外。   楚玥闻言努了努嘴,道:“我娘最近也甚少允准我出门了。”   顿了顿,楚玥又问:“许的是哪家?在京城吗?”   “在,是乔家的二郎,叫乔宁,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   楚玥一愣,下意识看了方云蕊一眼。   方云蕊垂着眼,没有什么反应。   “怎么?认识?”那少女也向方云蕊看来,道,“你就是方姑娘吧?听说也是定了亲事的,是哪家的呢?”   方云蕊张了张口,还没开始说话,就被楚玥抢先了,道:“原是定了的,可这两天因为上面的事,府里保险起见就先退了。”   几人闻言很是了解地点了点头,也就不再追问了。   等她们走了,只剩下楚玥和方云蕊时,楚玥道:“你看,当初你没选乔家,乔家那样好的条件,便是京中望门也愿意嫁女过去的。”   方云蕊淡笑了笑,道:“实在是有缘无分。”   她不是很想提及往事了,便反问楚玥道:“不是说凌将军在吗?你不去找找他?”   楚玥心想,来都来了,是不该单坐在女席这里,便道:“那我去找他,你是跟我去,还是继续待在这里?”   “我跟你去。”方云蕊起了身,她在这儿一个人也不认识,实在不想干坐着。   严家的宅子不算很大,粗略算也只有国公府的一半不到,所以方位好找得很,男席与女席之间也就隔着几十步的花丛。   楚玥拉着方云蕊悄悄往前走,透过隐秘的花丛和树杈子往男席那边瞧,巡视了一圈也没找到凌寻在哪儿。   “奇怪,消息有误不成?”楚玥不甘心,抬脚就要钻进花丛里去再探半个身子过去。   还没付诸行动呢,两人就听见身后传来笑音:“严家主母极爱她这些花草,每日都要精心侍弄,你这么一脚踩下去怕是不妥。”   楚玥与方云蕊皆是一愣,回头一看正是凌寻笑眼看着她们。   偷看人家,还被人家抓了包,方云蕊觉得这实在是一件值得脸红的事,可她见楚玥若无其事地抖了抖裙子上沾的叶子,惊喜地对凌寻道:“原来你在这儿!我找了你半天!”   “找我有事?”凌寻此时走上前来。   楚玥道:“你什么时候去我家提亲啊?我正等着呢。”   凌寻被呛了一声,方云蕊捂嘴偷笑。   “婚姻大事,岂可儿戏?”凌寻难得神色严肃了几分,“你还是不要再开这种玩笑,小姑娘家家,成什么体统?”   方云蕊轻轻眨了下眼,下意识瞧向楚玥的脸色。   果然看见楚玥面色微变,脸上的笑意也收了几分,问凌寻道:“那你倒是说说,姑娘家的应该如何呢?”   啊,这可真是一个致命的问题,若是答不好,楚玥必然是要生气的,而且说不好以后就再也不喜欢凌寻了。   方云蕊望向凌寻,有些担心他后面说出的答案来。   “自然是要在家等着的。”凌寻道。   完了。方云蕊摇了摇头。   楚玥的脸色果然变了,她翻了个白眼,看着凌寻的眼神都露出十足的嫌弃来,道:“我真是瞎了眼才会喜欢你,也罢,没缘分就是没缘分,云蕊,咱们走!”   方云蕊被楚玥一把拽着往前走,看着凌寻的眼神也颇有几分恨其不争的意味。   凌寻愣了愣,没想到她反应这么大,再看方云蕊的眼神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又赶紧补救了一句,追问楚玥道:“你不知道吗?皇后早就将你指给我了,咱们早就有婚约了。”   楚玥向前走的脚步突然顿住,回头道:“你说什么!?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去年的事了。”凌寻道,“去年我刚去东宫当差的时候,只是听闻当时你的阿姐未嫁,就一直没有提,只在荣国公面前说过一句。”   “祖父已经知道了?”楚玥愣了愣,“你不是在诓我吧?你这么说,上次咱们在女学那里见面的时候,你就已经知道咱们两个有婚约了?”   凌寻露出一丝腼腆的笑意,稍纵即逝,很快地点了下头。   楚玥顿时说不出话来了,怪不得,怪不得娘去了次荣寿堂问她的婚事,回来后就再也没提过要她相看的事,原来她早就被定下了。   方云蕊心头微妙,忽然就想起去年年底在姻缘庙,楚玥所求得的那支签,老和尚说会顺遂心意的事来。   那姻缘庙的签文,竟然这样灵验?接二连三准了楚姒的,又准了楚玥的,那么她的呢?她的签文也准吗?说她势必会历经一番坎坷,暗示的可是赵怀峥被降职外放一事吗?   自己一直想要的婚事,突然被告知是已经定下来的,楚玥反倒高兴不起来了。   她气道:“这么大的事,祖父不跟我说,我娘也不跟我说,就随便指了个男人给我,这场婚事谁都知道,偏我这个要做新妇的不知道,就这样不看重我的感受吗?若是给我指的这个人我不喜欢呢?那也不重要是吗?”   方云蕊一时不知道说什么,道:“可你不是喜欢凌将军的吗?”   “那怎么能一样!自己选的和被硬塞过来的,就算是同一个人,那能一样吗?”楚玥满眼委屈,“凭什么凌寻什么都知道,反而我是被蒙在鼓里的那个?”   这……方云蕊看向凌寻,这确实对楚玥有些不公平,既然是婚约,为什么只告诉凌寻一个人呢?   “你这是什么话?”凌寻挑眉,“非要我去你家提亲,知道咱们有婚约了你又始乱终弃?”   “我就是生气罢了!我还不能生气吗?”楚玥咬牙,“我出嫁前可不会做小伏低留在家中磨性子,你凌家若想后悔可提早吧!”   楚玥撇嘴,一把拉着方云蕊走了。   “别生气了。”方云蕊道,“看凌将军他也不知道你不知道的样子。”   “我不是气他。”楚玥叹了口气,“只是气这件事凭什么是我最后一个知道的,若不是今日凌寻告诉我,我还要被他们蒙在鼓里多久?”   方云蕊也叹气:“可这世上哪里能事事都完美,时不时来一件糟心事也是有的。”   两人正说着话,迎面竟遇上一位熟人,定睛一看正是乔宁。   方云蕊一看见他,就想起上回因为自己嘉宁郡主找了乔家麻烦的事,这件事虽然是被楚岚解决了,可她一直没有机会跟乔宁道一声歉,今日竟然能在此遇上他,真是个好机会。   “乔宁。”方云蕊两步上前,正要开口,“上回……”   谁知,乔宁竟退了几步,道:“我与方姑娘已形同陌路,实在不必说什么话了。”   说完,他便转身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这人怎么这样?”楚玥皱了下眉。   方云蕊愣了愣,抿唇无奈地笑笑:“算了,这样也好。”   傍晚时分,严家的宴会终于结束,方云蕊和楚玥便坐上马车回国公府去了。   这一路上,她都控制不住地在想签文的事,一件两件事都落了定,那签文所说句句是真,那岂非她的签文也是真的?   她的婚事,本来就是要经历坎坷的,与其再择一门亲事,还不知道要遇到怎样的挫折与坎坷,还不如去撞已经看得见的坎坷,早早地过了这道坎,往后的日子也就能顺遂了。   她渐渐坚定了目光。   回到国公府,方云蕊刚要回自己的小院去,谁知楚岚正在等她,她吃了一惊,道:“表哥你怎么起身了,伤口要不好了。”   楚岚不答这话,却道:“与赵怀峥的婚事,你也该有主意了吧?”   大约又是国公爷催问了,方云蕊想着,点了点头道:“是,我有主意了。”   楚岚神情一动,正要再细问她,却见方云蕊继续道:“我决定婚约不变,我继续嫁给赵大哥便是了。”   她灿然一笑,宛如春花一般,眼神里慢慢都是柔和的坚定,字字句句口齿清晰:“多谢表哥这段时日来的照顾,我嫁人去了,从此以后你我山高路远,便再也不要相见了。” 第110章   起风了, 带出沙沙的响声,挽起方云蕊耳畔的一缕碎发,飘摇缠绕着。   一缕碎发, 却好似一簇火苗,短短的两句话瞬间燎起了楚岚心中压抑已久的怒火, 他眸色骤沉, 威逼着朝方云蕊走了一步,声如寒冰。   “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盛夏时节,方云蕊却被楚岚这一声询问激得浑身一抖,她眸光颤颤, 有些无措地看着楚岚, 道:“我、我说与赵怀峥的婚事, 实在是不必推辞……”   “方云蕊!”楚岚含怒的声音再度压下来,他从未这样叫过她的全名, 从来都只是冷漠地唤她方氏, 偶尔称一声表妹,极少数的情况下,才会听见他称一句云蕊。   他动怒了!方云蕊却连原因都不知晓, 她心里生出几分害怕来,转身就想走的, 可小臂上一紧, 接着她整个人就被楚岚给拽了回来。   她整个后背更像是撞在了楚岚胸口,撞得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我呢?”楚岚泛着凉意的询问声在她耳畔低低压了下来。   “我呢?”楚岚紧紧攥着她,两人之间近乎要密不透风了,“我跟你说了那么多遍, 你可曾有一回想过我?”   “楚岚!!”方云蕊吓得大叫,“这是在外面!这是在外面!”   她惊慌失措地用力推搡着楚岚, 可她原本就是后背对着楚岚,根本使不上什么力气。   “你要嫁人是吗?非嫁人不可?”楚岚就像一副冰冷的枷锁,冷静又强硬地禁锢着她,任由她如何挣扎逃窜也没有半点效果。   “你疯了!你疯了吗!”方云蕊大惊,“赵怀峥才是与我定下婚约之人!”   “若非我替赵怀峥向太子求情,他早就死了,一个三品的团练使卷入谋逆案,你以为会有这么轻的处罚?”楚岚幽暗的眸子透出无底的漆黑来,因为方云蕊的挣扎,他的发都散了,玉冠滑落下来,黑发便跟着披散,在余晖照不到的阴影里泛着极致的黑。   楚岚的口吻其实很快就平静下来了,最初的怒色过后,他的话语不再有半点波澜,可每一个字落在方云蕊耳边都宛若惊雷一般震慑心魄。   她知道楚岚大约是不太肯情愿放她走的,可她一直觉得楚岚是端方自持的君子,他就算不愿意又有什么威慑力呢?只要这件事国公爷点了头,楚岚根本干涉不到她!   对于和楚岚的这件事,她难道没有认真考虑过吗?她是有的!可她根本看不到未来的影子。   同样是今年,她开口对楚岚表明心迹的时候楚岚说的是什么,楚岚告诉她此事绝无可能,就差不明摆着让她不要痴心妄想了。   可这才过了多久?时间还半年都没有过去,楚岚又说要回心转意了?她很是畏惧,畏惧楚岚不过是一时兴起,他不过是正在兴头上而已,怎么就知道他今后不会变呢?   而且与楚岚的这件事,不光是她和楚岚两个人的事,楚岚是国公府的长孙,是国公爷最器重的孩子,他的妻子必然是十分风光的家世,国公爷怎么可能允准她来做这个正妻呢?就算允准了,国公府这一大家子,楚玥、大夫人,又会怎么看她?   退一步讲,就算所有人都不反对,那冯氏呢?她以后要对上那样一位婆母,楚岚可以做到对冯氏置之不理,她能吗?单说新妇是要给婆母敬茶的这一项,方云蕊就想象不出来冯氏会如何磋磨她。   这里面的弯弯绕实在是太多了,楚岚又喜欢她什么呢?又能喜欢她多久呢?在这样的磨砺中,是不是很快又流逝殆尽了?   这些都是摆在眼前的东西,而她一个答案都看不到。   方云蕊咬紧了牙,她不想沦为楚岚一时兴起的玩物,赵怀峥原本是个不错的选择,是她看得到将来的选择,她真的不想再动摇了。   “你再这样,我就去告诉国公爷。”方云蕊道,她素来收敛着的神色上竟也露出坚毅与果决来。   “你告诉祖父,是想换得一个怎样的下场呢?”楚岚不松手上的劲道,他似乎是今日才发觉,原来自己回忆中一直很好闻的那股荷香是来自方云蕊身上的,去岁的夏天,他一直以为是府里的荷花开得太好,所以飘过来了一些,才能时常闻到。   可今年他一次也没有闻到,心中惦记,却没有问过。   直至今晨半梦半醒间,他想起那股荷香时身体自然而然有了呼之欲出的欲.望,他才猛然想起这荷香不是自然之物,是她的,是她带来的。   缠连在他的枕上,被子上,床榻上,曾经染得到处都是。   “是想他也赐我一回家法?”楚岚用力捏了捏她的手臂,“还是想他弃我于不顾,将我赶出国公府?”   方云蕊浑身发冷,她道:“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国公爷不可能为了我伤你,但是他应允了我的婚事,你便不能再这样对我!”   “你觉得祖父知道了你与我的关系后,还会允你外嫁吗?”楚岚耐心地与她谈判着,他要让她明明白白地看清楚,嫁给他是最好的选择,虽耗费时间了些,可能得她一个心甘情愿也是好的。   可方云蕊却挣扎得愈发厉害了,她丝毫不顾地扯着身后的人,甚至抓到他披散下来的头发也用力扯了一把,可楚岚连哼都没哼一声。   “你疯了!你要逼死我吗?你是不是想逼死我!楚岚,你高高在上,就要将我的事情碾得一文不值吗?”方云蕊哭出声来,这原是她不堪回首的过往,哪怕是从楚岚嘴里说出来她都觉得太过羞耻,可楚岚竟然拿这件事来威胁她。   她哭着挣扎,许是她的力气的确因为愤怒大了不少,许是楚岚一时失神,总之她终于一把推开了楚岚,从他怀里逃了出来。   方云蕊头也不回地往荣寿堂跑,她想,见到荣国公那就没事了,跑出去不知多远,她没有听到身后追来的脚步声,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血,好多血,从楚岚腰侧那个伤口出漫出来,一股股地往外渗透着,几乎染红了他半边袍子的下摆,在残阳之中看着格外触目惊心。   那个晚上楚岚为救她被尖刀刺进的一幕又在方云蕊心头重演,她面色微白,并不是没有疑问过自己——若楚岚真的是一时兴起,有必要做到这个份上吗?   太医说毫厘之差他就要死了,万一那晚楚岚死了呢?她今日还能心无旁骛地去考虑自己与赵怀峥的婚事吗?   “楚、楚岚……”方云蕊喃喃着,她的双腿像是被固定在原地,开始重新思考自己是不是要因此去向国公爷告状。   楚岚到底是没有伤过她的,他在她身上付出了那么多,一时放不下,也是有的……   楚岚站在原地,他侧着身子,不必去看也知道方云蕊并没有跑远,腰上那一刀被刺得极深,妥帖养着尚且要不知多少日子,何况他还不止一次地将之撕开过。   她那么好骗,骗了一次,为什么不能再骗第二次、第三次呢?   楚岚抬起一手,按在自己的伤处,从方云蕊的角度看来,他像是在捂住自己流血的伤口,可实际上,他的手指按得很用力,死死按着,迫使伤口流出更多的血来。   倘若他因为救她死了,她还能安心嫁人吗?不可能,小丫头心善着呢,倘若他死了,她这辈子都忘不掉他!   因为失血过多,楚岚的身形已经开始摇摇欲坠,方云蕊心惊,终于忍不住往回赶,楚岚的伤口又崩裂开了,是不是她方才不小心碰到了?   这样多的血,让方云蕊感到害怕,她想起自己爹娘死的时候,也是流了好多血,这样多的血……   她从快步更迭为小跑,跑到了楚岚面前,看着他按在伤口处的手指已经被血染红,可好像没有半点止血的效用。   她这下是真的心慌了。   “表哥,你流血了!”她惊慌地催促着楚岚,可楚岚一言不发,只垂目看她。   “你流血了!”方云蕊又叫了一声,这太多了,太多了……楚岚的衣服都红透了。   她怕得双手都在发颤,连忙交叠在一起替楚岚捂住伤口,急急道:“我们先回铃兰阁,再让青墨赶紧找郎中来吧!”   楚岚抿着唇,他们两个就站在她的院子门口,可她宁愿绕那么一段原路也要他回他的铃兰阁去,也不要他去她的院子里歇一歇,真是好薄情的女人啊。   “我死了你不高兴吗?”楚岚凉声问她,“死了,就没人拦在你和赵怀峥中间了。”   他说完,便身形一软,眼前发黑几乎要晕死过去,方云蕊急急抱住他,心口处跳得飞快。   “海、海林……”方云蕊哭腔喊着,“快帮忙找郎中来!” 第111章   铃兰阁是不能去了, 方云蕊喊来了海林,先是将楚岚掺进了自己院中,又赶紧命青墨和珊瑚一个去请外面的郎中, 一个过来帮忙将楚岚扶到床上去,等做完了这一切, 方云蕊心口的怦怦都没有停下来。   这太吓人了, 她以为楚岚都要死了,守在楚岚边儿上人却一个劲地发抖。   “你不能死……你不能死……”方云蕊嘴里喃喃着,神情因为高度的紧张也变得紧巴巴的。   海林去烧热水了,此刻屋里只剩下她和楚岚, 她轻轻碰了碰楚岚的颈侧, 还是温热的, 饶是楚岚眼下唇色十分苍白,可他躺在床上还是精致俊美得宛如一尊玉像。从第一次见到楚岚的时候, 方云蕊便觉得他生得过于好看了, 从那以后再见,她也总是下意识低垂着眉眼不去细看楚岚的长相。   她有些庆幸方才自己是背对着楚岚的,倘若与他四目相对, 方云蕊根本不可能冷静得下来。   好容色总能让人格外丧失底线,赵怀峥生得也是不错的, 可他的不错并不像楚岚这样能叫人色令智昏。   “你要好好的, 一定要好好的。”方云蕊颤声道,情不自禁伸手去摸上楚岚高挺的鼻梁,顺着一点点往下摸到鼻尖。   闭目昏沉了片刻,楚岚倒也不是全无知觉, 他听见了方云蕊说的这句话,感受到了她的指尖在他脸上的触碰, 一股悸动便在他心底绽放一般,努力着睁开了双眼。   他双目如黑玉,一睁开便锁定在了方云蕊面容上,去瞧她担忧不已的神情,他眸中反倒生出笑意。   “你不舍我,是吗?你也担心我死对不对?”楚岚信誓旦旦,当初方云蕊说喜欢他,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变心了?她就是嘴硬,就是气他当初拒绝了她。   方云蕊忙收回了手,像是被烫着了似的。   她连目光也收回,解释道:“倘若表哥重伤不治了,国公爷迟早会查出是因为我的缘故,到时候只怕是要厌恶我了。”   楚岚觉得他眼睛疼。   也知道自己再这样不妥,方云蕊又忙站起身,距离楚岚又远了些,道:“我心意已决,是要和赵怀峥成婚的,表哥实在不必纠缠了。”   “即便我死了,你也不肯改主意?”楚岚头一次见她如此坚定,他半眯的双眸露出危险的气息,可方云蕊没有看他,便也无从去察觉。   “表哥不会死的。”方云蕊固执地驳了一句,“我也不会改。”   好啊,真好……   楚岚一口气没上来,呛得自己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咳得厉害,本就还没有得到救治的伤口又冒出血来,兼连着落在她干净的床铺上。   这张床,他记得,他们曾在这张床上无比亲密过,那个下午的紫藤萝床幔无数次在他心间浮动而过,那时她还很好掌控,还是个对他唯命是从的。   眼下呢?他都咳成这样了,他的伤都再次加重了,她却只知道远远地站在那儿,连看他一眼都不愿。   这样的性子,是怎么养出来的?是他自己,是他自己一手促成了她这般倔强的性子,若换在从前,她哪里敢!   楚岚气得连呼吸都困难起来,胸口急促起伏之间,他突然开始理解为何有些男人喜欢把女子豢养起来,为何要规训她们柔顺听话,因为只有这样,女子才会言听计从,才不会气得他连句话都说不出。   ……他又何尝不想呢?楚岚目光落在她雪白的双腮上,她美丽也动人,若将她比作鸟雀,定然会是最漂亮的凤凰。   他何尝不想将她宛如鸟雀一般关在笼中呢?人总是更喜欢听话的,总是想要喜欢的东西更容易得一些。   若非舍不得,他何尝不想   就在楚岚正要开口说一句什么的时候,郎中来了,来为楚岚治伤。   一番作弄,楚岚这伤口被他折腾得几乎与新创的没什么两样,他静静等着,就是要借郎中之口要她看看,这样的伤,可是他为了救她才受的,这样天大的救命之恩,她也想不了了之?   可郎中一进来,方云蕊就出去了,她走得根本毫无留恋,好像下一刻就是楚岚死了她也不会回头。   楚岚的脸色更冷了。   “公子这伤……”郎中面上有些疑惑,“看着也像是有几日了,为何会突然恶化?”   楚岚平静道:“上过药后,你便可以领赏离开了。”   这是要郎中不要多嘴了,在这样的大户人家做事,郎中多少知道规矩,闻言也识趣地闭上了嘴,只管处理伤口敷好药后也便罢了。   “为防着伤口再发炎,我还是先开几服药,公子记得要按时服下。”   楚玥一言不发,面色也阴沉得厉害,郎中看得心头惴惴,并不敢多留放下药方也就走了。   楚岚的伤处被重新包扎好,疼与不疼他已经全然没有知觉了,只将目光落在门口,等着那个身影再度出现。   然而他等了许久,足足有一刻,也不见人过来,终于响起脚步声的时候,走进来的却是珊瑚。   “她呢?”楚岚发问。   珊瑚道:“表姑娘吗?方才见郎中走了,就去荣寿堂给国公爷请安了。”   楚岚猛地坐直了身子,她竟然都不说一声就走了,他还在这里治着伤呢,她也毫不关心,巴不得去赶着定下与赵怀峥的婚事!?   “叫青墨来。”楚岚用力闭了下双眼,将自己方才准备迎接方云蕊刻意摆出的虚弱之色压了下去,唯剩一眼望不到底的沉郁。   珊瑚敏锐地察觉出公子心情不好,连忙去叫了青墨来替她的差事。   青墨走入,就听楚岚吩咐道:“祖父身边的邱叔素与我亲厚,你立刻去一趟荣寿堂,务必要赶在方氏前面到,让邱叔转告她祖父今日不在。”   青墨愣住了,这人都走了大半天了,让他这会儿赶?   稍微的怔愣,青墨压根不敢延误,转过身就拔足狂奔往荣寿堂的方向去了。   楚岚深吸了口气,强制自己胸中翻涌的情绪平息下来,看来装可怜这条路,对她没什么用了,她方才眼神淡淡,哪里有他初时受伤那晚来的潋滟动人?   同样的计策使用第二次、第三次,果然就不中用了,眼下当务之急是要换别的法子。唯一一点,是不能让她与祖父直接搭上话。   只要事情变得辗转,那么一切就都好办了。   青墨做事努力,紧赶慢赶终于在方云蕊之前赶到了荣寿堂,他从后门进去,一去便找上了邱叔,火急火燎地交代完了事情,就听见外面方云蕊求见。   “邱叔,您什么都别管,只记得千万告诉表姑娘今日国公爷不在府上就成了!”   邱叔一脸莫名地去了。   “不在?”方云蕊有些意外,国公爷常年都在府上,今日偏偏凑巧不在。   “那我明日再来,劳烦您了。”方云蕊微微颔首,只好又带着海林回去了。   回去一路上方云蕊心绪都十分复杂,想不好该如何面对楚岚,她希望楚岚能够懂事一些,已经自己回到铃兰阁去了。   今日说了一句话,她是真心的,她是真的希望今后和楚岚不要再相见了。   倒也不是当真要为婚事避讳别的男人到这个地步,而是看见楚岚,她自己也会心乱,自己也会忍不住左右摇摆起来。   然而,回到小院,方云蕊单看见珊瑚在院子里,她就知道楚岚并未离开。   默默咽了咽,方云蕊只能再度走进房里去。   楚岚的伤口已然再度包扎好了,他染血的衣物被换下,甚至将方云蕊的床铺都换了新的,他正斜倚在床边看书。   他看得很是认真,方云蕊都走进去了,他还未曾察觉,安静又端方的模样仿佛方才发生的那一切成了方云蕊的错觉。   “……表哥。”方云蕊出声轻唤,她站在距离楚岚还有五六步的位置就停下了。   楚岚这才抬眸,放下了手中的书,他浅浅勾起一抹微笑来,堪称温柔。   “你的字有很大进步。”楚岚道。   方云蕊舔了下唇瓣,踯躅着问:“表哥的伤已经包好了吧?”   他该走了,怎么能再留在她这里?   楚岚像是没有听见她的话外之音,更加平静道:“我反复思虑,今日的事终归是我唐突了,祖父那边,我会去说,你的婚事就照旧吧。”   楚岚突然转变的态度让方云蕊惊讶地睁大双眼。   “我虽对年初那日拒绝了表妹的事一直耿耿于怀,可也实在不想太勉强你,若是强留了你,你不开心,我看着也绝不好受。”楚岚声音徐徐。   这是方云蕊第一次听楚岚用这么温柔的声音跟她说话,带着极强的蛊惑性,她双目不由自主被楚岚吸引了去,看着他露出黯然神伤的模样,她心里的内疚又开始泛滥开来。   不管怎么说,楚岚几次救她性命,这是怎么也无法掩盖的事实。   不管怎么说,她的确为楚岚心动过,的的确确喜欢过他。   “你的婚事,府里会一手操办,等过了婚仪你再出府也不迟……只是我终究舍不下你。”楚岚浅吸了口气,“便算是可怜我也好,我伤口未愈的这段日子,你能不能继续每日来给我换药?”   这转变太过突然了,突然得方云蕊什么都来不及去细想,就点了头。   这伤是因她而受,那她照顾着,好像也是理所当然?   楚岚便又笑了笑,他从来都是极好看的,何况是对着人这样温柔地笑?方云蕊退了半步,只觉得自己都要招架不住了。   “大夫说我伤口开裂严重,一个时辰内不要妄动,等过了一个时辰,我就离开。”   “……好,好。”方云蕊一句拒绝的话也说不出了,甚至在想自己方才未免也太过绝情了,楚岚流了那么多血,她却只想着要楚岚走。   她真是不该,这不该是对待救命恩人的法子。   楚岚将她纠结心软的模样纳入眼底,眸中暗流涌动。 第112章   夏日里闷热是常有的, 不过小院这边常年在荫蔽处,冬天冷得厉害,夏天却也凉爽。   本来方云蕊坐在房中是正好的, 可现下又加上一个楚岚,她便觉得身上渐渐开始热得厉害, 怎么都凉快不下来似的, 拿着团扇扇了许久。   她本来避嫌坐在外室厅中,她的房间并不大,外面一间是吃饭的地方,里面一间便是卧房, 中间一扇门直直通着, 里面的情状也算一览无余。   可她刚出来, 就听见里面楚岚道:“我有些口渴,能给我倒杯水吗?”   方云蕊于是又回身踏入屋里, 用桌上的茶壶给他倒了水喝。   她将杯子递过去的时候, 哪儿成想楚岚连手都不抬,就着她的手低头喝水,人已经这样做了, 她又不可能突然把杯子扔了,只好顺着让楚岚喝完了水, 她才撤回身将杯子放了回去。   喝完了水, 方云蕊站了一会儿就又想到外面去,可她刚转身要走,就听楚岚又道:“还是渴。”   方云蕊垂眼看了看自己房里的杯子,是比较小的, 对楚岚惯常用的茶盏来说的确有些不够,于是她二话不说又倒了一杯水递到楚岚面前。   这次看着楚岚又凑过来要就着她的手喝水, 方云蕊便提早先开口了:“表哥要自己拿着喝。”   “好吧。”楚岚于是伸手来接她手中的杯子,不知是凑巧还是无意,他们二人的指尖短暂地接触了一下。   方云蕊蜷起手指,她不想再给楚岚倒水了,于是连茶壶都拿了来放在床边的凳子上,意思再鲜明不过,就是要楚岚自己倒了。   做完了这一切,她转身又想要出去,然而身后楚岚已然放下了茶杯,浅声开口:“我这样靠着,实在是累,你能扶我一把帮我躺下来吗?”   “啊,好。”方云蕊很快转过了身,她其实并不是嫌给楚岚侍疾麻烦,就是觉得自己和楚岚待在一块儿怎么都觉得不自在,两个人只要一接触就不可避免地要碰到这里什么地方、那里什么地方,一次次下来方云蕊心里总也忐忑着。   眼下倒是好了,楚岚要躺下去,他最好能睡上片刻,再也不要让她为他做什么事了。   方云蕊伸手去扶,然而她顾忌着不要离得太近了,没有看清脚下免不了被绊了一跤,整个人朝前一扑后,她去扶楚岚的那只手就按在了楚岚胸口。   他穿得单薄,又因为适才换过药的缘故,衣衫只是虚掩着,被方云蕊这么一碰,他的襟口便散开了,她的手便是直接落在他胸膛上,切实贴着。   方云蕊叫了一声,倒吸了口气连忙收回了手,目光看哪儿也不对劲,连忙道了声抱歉,又毛手毛脚扶着楚岚躺好了。   这屋子里实在潮热得厉害,方云蕊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转身就往外走,走得太急,她都忘了低头瞧上一眼方才究竟是什么东西把自己绊倒的。   方云蕊匆匆出去,连头也不敢回,等终于走到了院子里她才喘息了口气,耳朵根上烧得厉害。   海林看见她,问道:“姑娘怎么了?脸怎么红成这样?”   少顷,海林又问:“是不是楚岚少爷欺负你了?”   “不!不是……”方云蕊心虚地回头看了一眼,“是里面太闷热了,今日、今日真是好热啊……”   海林望了望天,今天很热吗?她觉得跟寻常差不多啊,这都傍晚了,还热吗?   海林没再问,只道:“要到吃饭的时辰了,楚岚少爷那儿怎么办?”   方云蕊想了想,道:“我今儿去严府吃了些,眼下没什么胃口,你让珊瑚去熬煮一些清淡的白粥来,再弄几个清淡的小菜给表哥吃吧。”   方云蕊掌家后,她虽不懂什么,但之前却是很知道各房都有自己的厨房,府里主要那个厨房其实是很不必的,白白留着浪费人手,何况今年早春里炭火的事让方云蕊对厨房那些人很不放心,便将他们遣散添置去了别处,又重新换了一批人负责采买燃物和冬日里的炭火之需。   所以眼下,各家都是自己吃饭了,更自由些。   原就是该如此的,冯氏之前那套白白浪费了许多财力物力人力,方云蕊以前还觉得是冯氏多此一举,如今想来,怕这厨房也是冯氏捞油水的途径之一。   松英堂那边上次受挫之后,楚为怀便只能赋闲在家,对外只说突发恶疾,凭楚为怀那么要面子的人,怎可能让别人知道他被自己的亲爹打断了一双腿,不能自如行走了?   且楚岚又铁腕手段让他们吐出私吞的银钱,府上的下人们又对冯氏早有怨怼,是以现今松英堂那边的日子过得很是艰辛,那夫妇两个连吃顿饭都要精打细算着,有时候馋极了还要从儿子楚钰的吃食里顺一些自己吃。   这话方云蕊不问,也能从下人那里听到,她不是个以德报怨之人,想起从前冯氏对待她的种种,想了想便寻了个由头去拜见荣国公,在国公爷面前不经意提了一句,满脸可惜。   果然,国公爷听见后,之后就让人接了楚钰去荣寿堂吃饭了,那夫妇二人压根不知是方云蕊告的密。   他们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方云蕊默默想着,反正她明年就要嫁人了,也没真想着要把荣国公府的家管成个什么样子,她为什么不挑着这个时候公报私仇呢?   亏得现在是夏日,等到了今年冬天,她便也去给冯氏送那烧上个把时辰就没了热气的炭火,让冯氏好好尝尝她冬日里过的究竟是什么日子。   想着这些,方云蕊就觉得胸中快意。   过了一会儿,珊瑚熬好了清粥送进屋里去,可是进去没一会儿就又出来了,对上方云蕊疑惑的目光回道:“表姑娘,公子睡着了。”   “那你先收去厨房吧,等他醒了再热一热。”方云蕊没有放在心上,垂头又坐在了院子里。   然后一个时辰过去了,都快两个时辰了,可屋里的楚岚一直都没有要醒的意思。   方云蕊站在床边看着熟睡的楚岚,恨不能用一双眼睛把楚岚给看醒过来,可是不论她怎么看,楚岚都没有要醒的迹象。   方云蕊:“……”   “姑娘,这如何是好?”海林道。   方云蕊也有些头疼,她的房间小,这床上的地方也就能容纳两个人睡,且两个人还得挨着睡,没有旁的位置了,寻常时间若是到了冬天,方云蕊就让海林上来和她一起睡,若是夏日里贪凉,就让海林在榻上睡,实在是没有旁的地方能安置了。   两个人站了半晌,方云蕊道:“他这样也挪动不了,唉,实在不行你去把榻搬到外面睡,我在里面打地铺好了。”   她的院子本来就小,多一个楚岚已经是十分勉强了,青墨和珊瑚自然也不能再留,这二人一听闻楚岚睡着还没醒,青墨“啊?”了一声正要说话,就被珊瑚抢先道:“公子这些日子因为伤口疼一直都没有睡好,难得睡得这样踏实。”   “那今晚便先在我这里歇下吧。”方云蕊更是无奈,听了珊瑚的话,她倒是愈发没有道理赶人了。   听了这话,珊瑚就拽着青墨回去了。   回去的路上,青墨皱着眉问珊瑚:“咱们就这么回来了?公子留在那儿成什么体统?这肯定是要回去的啊!”   珊瑚没好气地瞪他一眼:“闭嘴吧你!”   屋里,方云蕊关好了房门,看着躺在自己床上的楚岚,微微叹了口气。   这是多么不合规矩的一件事,可又因为这个人是楚岚而变得万分合理,她无奈地看了楚岚一会儿,见他毫无半分清醒过来的迹象,便又只好回到海林给她打的地铺上坐着。   坐了一会儿,她忽然想起来要看看傍晚那会儿绊倒她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可是她埋头看了半晌,也没找见什么东西。   奇怪,她方才明明记得自己是踩到了什么的。   找了半天什么也没找到,方云蕊也有些累了,楚岚在这儿,她只能不脱外裳、未散发就躺了下来。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偶尔能听见一两声楚岚深入的呼吸声,他的确睡得十分安稳的样子,方云蕊心想。   而她却是了无睡意的,睁着眼睛看了窗边半晌,听着窗外一声声的知了叫着,在这样格外寂静的夜里,她突然觉出分外的祥和与宁静来。   与人成婚,会是什么样子呢?她和赵怀峥,会如自己的爹娘那般恩爱美好吗?赵怀峥后来会变心吗……   “唔,冷……”   就在方云蕊正遐想着时,床上的楚岚忽然轻轻呢喃了一声。 第113章   一开始是很轻的一声呢喃, 仿佛梦中呓语,方云蕊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但是很快又想起了第二声:“冷……”   这次的字音更加清晰了。   方云蕊猛然翻起身来到楚岚身侧观看, 被子倒是好端端盖着,可这盛夏的天气怎么会冷呢?会不会是发烧了?   方云蕊有些怕, 伤口一旦发炎, 那就有可能会发烧的,这眼看着楚岚的伤就越来越严重了。   “表哥!”方云蕊轻声唤了一句,言语间尽是急切,这人要是真烧起来, 烧坏了那可就麻烦了, 当务之急是要赶紧找郎中来。   她见唤了一声不见楚岚清醒, 立刻道:“我去找大夫!”   人还没迈出两步呢,手臂上突然一紧, 她就被楚岚伸手拽住了, 也不知道他一个病人连意识都不清楚,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气,方云蕊挣扎了一下都没有挣扎开。   “别走。”楚岚道了一声, 他的音色素来是很清冷的,有时刻意压着说话也会显得温柔。   可是方云蕊从来没听楚岚用这么可怜兮兮的声音说过话, 仅仅两个字罢了, 就让她心尖漫上一股难言的酸楚来。   她不禁回过身,看向楚岚,手上挣扎的力道也放松了。   “陪陪我。”楚岚并没有醒,还紧蹙着眉头, 看起来像是魇着了,他再度用那样令人心颤的可怜语调说话, 听得方云蕊不由自主就往他那边走了两步。   “要去请大夫……”方云蕊说着。   “不要走。”楚岚这样的回答俨然是听见她在说话的,然而下一句又是,“阿娘,陪陪我吧……”   方云蕊心尖上那股酸涩登时涌了上来,愈演愈烈了,她耷拉下眼角,同情地看着楚岚,情不自禁伸手摸了摸楚岚的脸颊。   “好好好,我不走。”方云蕊道,楚岚与冯氏之间是那样的水火不容,可谁能想到楚岚竟会在半梦半醒间唤着冯氏呢?   他是多清冷的性子,平日在外面一点心绪都不外泄,竟然会在此刻呢喃出这样的话来,可见有多难受了。   方云蕊一时心软。   然而楚岚未尽于此,将她的手臂越抱越紧了。   “冷……”   他还是觉得冷,方云蕊摸了摸楚岚的额头,好像是没有起热的,她也不敢确定,只是又抽了抽自己的手道:“那你放开我,我再去抱一床被子来。”   楚岚纹丝不动。   方云蕊没有办法了,她拿又拿不出来,唤又唤不醒他,僵持了半晌便只能在矮榻上坐了下来。   起初还能好好坐着,渐渐她也觉得累了,便趴伏在楚岚身侧小憩,然而没趴一会儿就睡熟了。   入夜渐深,烛台的那半点残灯快要燃尽了,昏暗朦胧中,楚岚睁开双眼,支撑起半边的身子来。   他垂眸看着趴在他身侧的方云蕊,半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对我究竟还是有几分不舍。”楚岚念叨着,而后将熟睡的方云蕊揽上了床铺,躺在他的身侧。   这样窄的一张小床,他与方云蕊并睡着都有些拥挤,中间很难再空出一点间隙来,然而此时此刻楚岚觉得这张床真是这世上最好的地方,能让他毫不相隔地这样贴着她。   此刻才知,原来他怀念去年夏日那些她陪伴他度过的夜晚,已经有很久了。   方云蕊是在第二日一早醒过来的,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睡在床上,原本躺在她床上的楚岚也不知到了什么地方去,她忙爬起身来问外面的海林道:“他人呢?”   海林竟也是愣了愣,摇了摇头:“奴婢竟不知楚岚少爷是什么时候走的。”   海林睡得轻,一般天刚亮未亮的时候她就差不多要醒了,一有点什么动静都能惊醒她,若是海林都不知道楚岚是什么时候走的,那大约走了有许久了,大概是在后半夜。   方云蕊不再追问,而是开始梳洗和准备吃饭,她想吃过了饭就去荣国公那儿一趟,把话都说清楚了。   而此时此刻,楚岚正在荣寿堂。   荣国公年纪大了,睡得也少,每日都是很早就醒了,然后在自己院子里打拳。   今日长孙天不亮就过来了,他那会儿才刚到院子里,还觉得颇为稀奇。   “找我有事?”荣国公道。   楚岚“嗯”了一声,他垂眸,道:“是关于方云蕊的婚事,她要我代为转达。”   在荣国公这里,他一直以为楚岚对方云蕊只是单方面的意思罢了,云蕊丫头还不知道楚岚的心思呢,之前她的婚事又是楚岚在操心的,那么让楚岚过来代为转达也不是没有道理。   可能是小姑娘家的脸皮薄,不好意思亲自来说。   荣国公领着楚岚进了屋,又让人来上了热茶,才道:“她怎么说?”   楚岚面不改色道:“她思虑再三,还是决定退了亲事。”   荣国公点了点头,并不意外,若是方云蕊还想继续这门亲事,她又何必辗转让楚岚来说呢?知道是让楚岚来说后,荣国公心里就大致确定了,只怕与赵怀峥那孩子的婚事要作罢了。   “行,我让人去跟赵家说。”荣国公道,“只是这件事,咱们国公府也算理亏,届时在银钱上面多补偿补偿人家吧。”   荣国公早就为方云蕊退婚的事做好了准备,他吩咐了邱叔一声,邱叔便按照之前荣国公嘱咐的去做了。   此刻堂中只剩下荣国公与楚岚两人,荣国公半眯着双眼,细细打量着楚岚,道:“我看你这两日脸色不大好,是不是为着她的婚事思虑过多?”   楚岚摇了摇头,道:“不干她的事。”   “你小子。”荣国公为他的嘴硬皱了下眉头,“那么,既然她这门亲事罢了,你现今又是怎么想的呢?”   荣国公问完,又觉得他这个孙子未免太过好命,这都是板上钉钉的婚事了,偏偏太子在今年生事,生生搅黄了这桩婚事,这才有机会轮到了楚岚头上。   楚岚神色一展,从容道:“孙儿会立即向方氏提亲,迎她为妻。”   “立即?你给我个时间。”荣国公道。   “这个月内。”楚岚道,再过几日又是七夕,去年此日可是他们第一次相见的日子,七月实在是很值得纪念的。   婚礼便办在七月,没什么不妥。   “这么快?”荣国公也微微讶异,“你这话当真?倘若当真,我可要让他们去准备了。”   “孙儿想自己准备。”楚岚道,“还请祖父暂且按捺下此事不要同外人提及,孙儿会自己看着办的。”   外人两个字听在荣国公耳中,他面色变了变,又什么话都没有说。   于他这个长孙来说,恐怕除了他这个祖父,其余楚家那些人都是外人。   “那你自己准备吧。”荣国公倒也乐得不插手,“只一点,云蕊丫头的意思你要问清楚了,不要有半分勉强。”   楚岚:“嗯。”   对于今早这件事,荣国公根本没有起什么疑心,一来他觉得自己这个长孙懂得是非轻重,是不可能跟他撒谎的;二来,他觉得依照方云蕊的性子,恐怕也不大会拒绝;三来,他实在是觉得自己这个长孙是的的确确出色的,实在没有让人拒绝的理由。   于是在荣国公心里,这件事便已经算是过去了,他只需派人去知会赵怀峥一声即可,再赔上相应的礼数。至于之后的事,自然有楚岚自己做主。   方云蕊刚在自己院子里吃过了早饭,正准备去和荣国公说婚约的事,珊瑚就过来了,跟卡着点来似的。   “表姑娘,公子找您过去一趟。”   方云蕊只好先跟着珊瑚去了铃兰阁。   待她到了,被引进了书房,见珊瑚关上了门方云蕊正有些紧张,就听见楚岚说了一句:“你的意思,我已经和祖父转达过了,他即刻就会派人去赵家说。”   方云蕊睁大双眼,她还以为楚岚昨晚说会替她去跟荣国公言明不过是随口说说,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已经说完了。   “当真吗?表哥一大早去的?”方云蕊问。   “嗯。”楚岚道,“我怕我再晚几分,自己又会忍不住动摇。”   从昨夜方云蕊回来开始,楚岚就突然转变了态度,他自然而然将自己放到了一个比较低的位置上,左一个他后悔了、舍不得了,右一个忍不住动摇,听得方云蕊心里又开始憋闷起来。   若她全然不在意楚岚了,她大可不必理会楚岚所说的这些话,正因为在意,才会觉得憋闷。   只是她觉得回头无望,她觉得楚岚有些变化无常。   “云蕊。”楚岚忽然叫了她一声。   方云蕊抬头,正对上楚岚那双澈润的眸子,他目光温敛,款款注视着她,眼中糅杂着熹微的晨光。   “你愿意做正妻,对吗?”楚岚道。   这个问题听上去实在是有些古怪的,但是方云蕊也只是心里觉得有些奇怪,并没有往别的地方多想。   她点了点头,道:“是,我愿意的。”   那自然是正妻,至于将来赵怀峥会不会纳妾,她就无从得知了。   在她回答完的一瞬,好似感觉到楚岚的神色瞬间明朗了几分,好似是真切发生的,又好似只是她的错觉,不过是窗外的日光浮动罢了。   转瞬即逝的东西,她没有太在意。   “好。”楚岚抿起微微翘起的嘴角,继续道,“府里的意思是,尽快将婚事办了,就在府里办,毕竟你心里清楚,这事无法拖长久。”   这有些突然,不过方云蕊也不算全无准备,她问:“什么时候?”   “就在七月。”楚岚答她。   这么快!不过赵怀峥被降职,应该是无法留在京中太久了,他们早早办完了婚事去到蜀州也好……   唉,想着这么快就要离开国公府了,方云蕊心里还有些怅然。   “那表哥……”她再度试问着,“我那个……新婚之夜要怎么办呢?”   “你放心。”楚岚眯眸,“此事我会全权解决。” 第114章   松英堂自从楚为怀卧病之后就安静了许多, 因为分不出打赏银子来,很多下人都走了,只几个被冯氏捏在手里伺候, 所以素日里可谓十分清静。   不过近日,冯氏发现外面时不时有些响动, 她并非是被拘在了松英堂, 只是因为丢脸甚少外出,有了这不同寻常的动静后冯氏便出去看了看。   她只瞧见有人拿着一些珠宝玉器往楚岚铃兰阁那边送去了。   再不济,冯氏之前也是做过当家主母的,她一眼便瞧出这些东西与她楚苒出嫁时陪的嫁妆是同一规制的, 便拉住走在最后一人问了一句:“这是楚岚要的?”   下人回头一看是二夫人, 心想着这是楚岚的母亲, 便点了点头。   “他……近日如何了?”冯氏问道,当着下人的面, 她自然不能去问楚岚为什么要这些东西, 反倒显得他们母子有多生分似的,这样表露得太过明显,也难以套出话来, 便用了这样一个含糊其辞的说法。   下人道:“回夫人的话,这些日子都待在府上, 伤也快好了。”   之前那回冯氏虽然被剥夺了掌家之权, 可下人们也只知道是冯氏在财物上犯了错,并不知他们母子不睦,何况楚岚少爷可是很受荣国公器重的长孙,他们虽然甚少去冯氏跟前, 但正面遇上了也不会轻慢,母亲问及儿子近况, 便下意识会想到是在关心儿子的伤势,开口答了。   “你说他受伤了!?”冯氏一顿,“怎么受的伤?可还严重?”   下人暗道不好,只悔自己多嘴,又只能苦哈哈对着冯氏道出实情来:“是之前在外面受的伤,后面又反复发作了几回,少爷行动很是不便,我们这些人也不曾见过,只是听郎中跟珊瑚交代的时候听见了几句,不过夫人不必担心,应该是快见好了。”   反复发作,那必然是重伤了。   冯氏问:“他留在屋里伺候的仍是只有珊瑚和青墨吗?”   “是,夫人。”   “哦,好吧,你下去便是。”冯氏挥挥手让人退下了。   回到松英堂之后,冯氏便将自己的所见所闻告诉了丈夫。   楚为怀这些日子腿脚不灵光,不能像从前那样打她了,甚至在最初的愤怒过后,反倒对她生出几分温柔来,冯氏觉得很是不错,楚钰的到来本来就让他们夫妻的关系缓和了很多,甚至有一如当年的气势,都怪楚岚横插一脚,害丈夫不良于行了不说,连松英堂的日子也大打折扣。   真是孽障!孽障!   “这么说,他竟是要成亲了?”楚为怀问了一句。   冯氏道:“是啊,也确实到了年纪,不愧是个白眼狼,自己要成婚了竟然连父母都不告知。”   楚为怀冷笑一声:“自己的老子在这儿躺着受罪,他倒是逍遥!要不是因为他,我能沦落成这般吗?都是因为这个孽障,都是你生的好儿子!”   冯氏面色一白,忙道:“他连我都害,我哪里知道他是这样狼心狗肺的东西!早知道生了这么个东西,当初不如一把掐死了算好!”   话音刚落,楚为怀便抬眼,一动不动地盯着冯氏。   冯氏被他看得心里发毛,怯怯地问:“怎、怎么了?”   “你说的不错。”楚为怀慢慢道,“他活着就是个累赘,总是要拖累咱们的,不如死了的好。”   冯氏一愣,“啊?怎么说?”   “你不是说他受伤不轻吗?正是动手的好时机。”楚为怀道,“何不就此了结了他?”   “什么?”冯氏看着丈夫眼中的狠毒一惊,“可……可他到底是我亲生的。”   “他是你亲生的,难道钰儿就不是你亲生的吗?”   冯氏还是不明白:“什么意思?”   “眼看父亲对他日益器重,若今后是他掌了这国公府的权,你觉得依照他跟咱们的关系,会让咱们的钰儿有好日子过吗?”   一句话宛若惊雷,让冯氏顿时露出了惶恐之色。   “你是说,他会对钰儿……”冯氏转瞬觉得这怎么不可能?这绝对是有可能的!楚岚连自己的亲爹都下得了狠手,将他们松英堂害成了今日这般惨状,他其实就是想这个弟弟死吧?   没想到荣国公格外开恩让钰儿的一切开销归于荣寿堂,楚岚日后怎么容得下钰儿?怎么可能!   楚为怀看着冯氏的脸色,继续道:“倘若再过几日,他的伤好了,可就再也没这个机会了。”   ……   方云蕊这些日子都在自己的院子里做一些女红,虽说她出嫁的嫁妆国公府里会帮着出了,可枕头被子的绣面,还有手绢团扇,这些都还是自己绣了的好。   毕竟是成婚,一辈子也就这一次了。   她和海林一起绣,一天天的日子过得倒也松快,一副身心都投入到为自己准备嫁妆之事中来。   她的婚事是由楚岚操办的,这件事方云蕊一点也不意外,依照荣国公对楚岚的信任程度,是一定会把这件事交给楚岚来办的。   这个月已经是七月了,明日便是七夕,也不知道她的婚事具体会被安排在七月的哪一天,恐怕具体事宜还是要和赵怀峥细细商议的。   “姑娘,眼看着就要嫁了,咱们不再去见见准姑爷吗?”海林一边绣着一边问她。   方云蕊摇了摇头。   上回见到赵怀峥还是她办成郎中偷跑出国公府的那个晚上,自那一别,她就只从别人口中听到赵怀峥的消息了。   “成婚前夕,听说见面不吉利。”方云蕊道,“左右也不剩这几天,应该就快要嫁了,还是不要见面的好。”   再说,赵怀峥毕竟是被太子罚过的人,虽然没受什么太重的惩罚,可她担心自己私下去见了,被别有用心之人看见,又做出什么文章来。   “今日就到这里吧,我也该去铃兰阁了。”方云蕊起身,她这些日子都会一日不落地去给楚岚换药,但是奇怪的是,楚岚的伤总是不见好,长得十分缓慢。   大夫说这是因为在夏日,伤口易发炎,而且伤口太深,要一点点慢慢长起,的确不易很快好全的。   铃兰阁,卧房里,楚岚正解了外衣,垂眸用手将自己好不容易新长好的伤口一点点撕开,他已是十分熟稔,每次都撕得恰到好处,根本看不出有人为破坏的痕迹。   做完这一切,他额间已生了一层薄汗,又不动声色将白绢按照原样缠好,等着方云蕊过来。   他这样自伤的行径,不论是珊瑚和青墨都不知道,若是知道,定然不会同意他用这样的方式让方云蕊不得不时常过来。   “表哥。”方云蕊过来的时候,先是轻轻唤了一声,得到了楚岚的允准才会进入他屋内。   她进去的时候,楚岚已然脱了外衣,方云蕊瞧见这一幕,虽知她几乎每日都会看到,但也禁不住耳根子发热。   若这事不是她和楚岚,那实在是一件太过逾越的事,太过逾越男女大防了,哪里有这样的?可正是因为是他们两个,方云蕊又不能说出一声不好来。   毕竟之前的的确确是什么都有过了,实在不好偏在这会儿矫情起来。   她小心地解开了白绢,仔细地查看了一番楚岚的伤势,轻叹道:“好像还是没有好一些。”   “有好一些了。”楚岚却道,“晚上疼的时辰短了片刻,我也算能安心歇息一会儿。”   听了他的解释,方云蕊反倒更加内疚了。   “表哥经常睡不好吗?”她一边换着药,一边询问。   楚岚犹豫了一瞬,欲盖弥彰地道:“也还好,之前难得在你那儿熟睡了一晚,勉强还能撑着了。”   方云蕊怎能听不出他话语中的勉强,她想着,这病人最要紧的就是休息了,可楚岚连休息都休息不好,还怎么养伤呢?怪不得他的伤好得这样慢……   方云蕊有些担心,若是等她出嫁去了蜀州,楚岚的伤还是迟迟不好,而他又不肯让别人换药,那可怎么办呢?   上回楚岚在她那儿的确睡得很好,那是因为什么?因为她的床舒服?还是她房里有什么味道让楚岚觉得安逸?   “要不……表哥还是去我那里睡吧?”方云蕊试着问。   楚岚身形微微一颤,几乎是强行压制着才让自己波澜不惊地问了一句:“你竟愿意?”   “我这有什么不愿意的,当然是以表哥的身子要紧,你若觉得在我那儿睡得舒服,就去我床上睡。”方云蕊说得理所当然。   楚岚眸光微动,她这是怎么了?突然转了性子似的,竟然要他过去和她一起……   楚岚心情顿时愉悦起来,假惺惺问道:“我去你那里,你岂非还要打地铺,我看着也是不舍,不如……”   “不呀!我不打地铺,我来表哥这里睡!”方云蕊道,“反正我在哪里都能睡,咱们两个换一下不就好了。”   “……”楚岚重呼了口气,道,“那倒是不必了。”   方云蕊暗暗皱眉,让他过去睡,他又不情愿。   就在此刻,楚岚看着她一点点把白绢系好,徐徐开口道:“府里的意思是,婚事在铃兰阁办,你可有什么异议?”   方云蕊错愕:“为何要在铃兰阁?”   “你那边的院子,毕竟太寒酸了,不好让外人瞧见。”楚岚道,“旁人看了,会看轻你在国公府的地位,日后难免对你不加看重,但是府里一时又腾不出人手收拾一个新的院子出来,便在铃兰阁办了。”   原来是这样。方云蕊自然而然觉得府里的意思那就是国公爷的意思,既然国公爷都说腾不开人手,那一定是腾不开的,反正也只是迎个亲罢了,她又何必在这种事上纠结呢?不必平添麻烦。   “好,都听府里的。”方云蕊道。   楚岚浅勾了勾唇,眸中的神色更加温和了。 第115章   七夕。   去年七夕, 府上的姑娘们都还全着,今年却只剩下方云蕊和楚玥两个了,本来说两个人结伴去游街的, 然而一大早,凌府就送了请帖过来, 邀楚玥去郊外跑马。   “你去吧。”方云蕊道, “我原也是不爱看外面的花灯的,再说,你与凌将军是该好好接触接触,才能知道他到底是不是个良人呢。”   她七月就要嫁了的事, 没告诉楚玥, 等确定具体婚期了再说也不迟, 所以楚玥一直以为她的婚期仍在明年春天,所以也没多坚持就出去了。   方云蕊看着她, 心底忽然生出许多的羡慕来, 楚玥这一辈子真的很顺遂。楚玥先是小女儿,长辈管教她并不严厉,上学的东西她也没下过多少功夫, 在家塾那几年她过得轻轻松松,现今到了身为女子来说最紧要的婚事, 她的意中人竟然是早就与她有了婚约之人, 人生中最难得的东西,好像都被楚玥得到了。   而她……以后和赵怀峥一起在蜀州生活,兴许也是好的。   今儿是七夕,是一个比往年都要冷清太多的七夕, 楚玥一走,府里和平日没有丝毫的变化, 方云蕊上午待在自己的院子里和海林做女红,下午犯困睡了一会儿,等她醒来便已经将近黄昏了。   今日还没有去给表哥换过药呢,方云蕊想起来这件事,略作梳妆之后便去了。   她去铃兰阁换药并不会带上海林,一来不是很有必要,二来现在是她在管家,难保有什么事有下人要找她,留着海林在那儿也是以免他们找不到人。   黄昏时分,差不多快到了饭点的时候,方云蕊去了铃兰阁,她原本是想着自己动作快些,赶紧换完了药,正巧能赶回来吃晚饭。   然而她到了铃兰阁,楚岚并未像之前那样解开了衣服在房中等着她,而是在外间备了饭。   珊瑚引着她来到外间时,她便心中有所预感了,直至看见这一桌子饭和坐在饭桌旁边的楚岚时,她才茫然地后退了一步。   “表哥,不换药吗?”方云蕊问。   珊瑚早就已经退下了,等她反应过来往后看时,珊瑚已经走出去了好远一段。   “先坐下吃饭吧。”楚岚道。   方云蕊深吸了口气,继续道:“吃饭就不必了,海林还在等着我回去呢。”   她有些无所适从,正转过了身想要回去,就听见身后道:“今日是七夕。”   楚岚的声音慢条斯理的,徐徐道来:“表妹连一个七夕都不舍得陪我吗?”   “这、这我怎能……”方云蕊是想拒绝的,她不想再和楚岚有这样暧昧的纠缠,她只想安安分分嫁给赵怀峥,从此安安分分过日子。   “去年此夜,你我分明在一起。”楚岚道。   方云蕊喉间一紧,她回过身对上楚岚双目,去年七夕,她在灯会上被刘善轻薄时是楚岚救了她,她在府里走投无路时是她自己主动跑到了楚岚的面前。   当时还觉得坦然,可现在两个人衣冠端正地在一处回忆往昔时,方云蕊就只觉得脸热了。   若按照她当时的想法走,那么现在她最好的结局就是顺利出家去做了姑子,不可能有女学的经历,不可能有赵家的婚事,什么也不会有。不得不说,这一切都与楚岚有脱离不开的关系,她的这一切若没有楚岚,是的的确确无法得到的。   “……好吧。”方云蕊垂下眼来,只好坐到了桌边,没有法子拒绝了。   反正这也算是最后一次了,与其说是成全楚岚,不如说是成全了她自己。   桌子上的饭菜都是她平日喜欢吃的,方云蕊看着觉得奇怪,她分明在铃兰阁用过饭的次数屈指可数,楚岚怎会将她的喜好知道得如此清楚?   她坐在桌子上,也只是闷头吃饭,余光时不时瞥一下楚岚的伤处,想着今日她来得已经算是晚了,隔了这么久不换药成不成呢?   “嫁妆的事,府里已经为你打点好了。”楚岚见她心不在焉,便主动与她谈起来,“到时候我会让珊瑚送了礼单给你,你瞧瞧还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这实在是不必了。”方云蕊摇了摇头,“能有就已经是不错,我没有任何想要添的。”   “还有一事。”楚岚道,“府里有意让你在国公府成亲,你意下如何?”   “这是什么意思?”方云蕊没太明白,“拜堂也要在国公府吗?”   “嗯,还有洞房。”楚岚道。   方云蕊听见这两个字,眼中闪过一丝尴尬,随后问:“那……赵大哥意下如何呢?我其实怎样都是好的。”   “他自然不会有什么意见。”楚岚道。   “那好吧,就是觉得有些麻烦。”方云蕊总觉得怪怪的,可她对成亲这里面的章程也不算十分了解,一时又说不上哪里奇怪。   楚岚见她如此,道:“你的新婚之夜,因着有些特殊,只能在府里办。”   方云蕊一愣,顿时了然了,恐怕楚岚要帮她在新婚之夜蒙混过关的事,若是到了赵怀峥那边就不好办了,所以才执意要在国公府。   那自然是好的!那她自然没有什么异议了!方云蕊心中那点本就不多的疑虑轻易被楚岚这么一句话打散。   “全听表哥的。”方云蕊道。   楚岚便笑了,伸手亲给她夹了夹菜。   氛围正和谐之时,外面来了青墨,脚步匆匆的,脸色也不大好看。   楚岚扫了青墨一眼,问:“怎么了?”   “公子!二夫人来了!不知是在哪里听见了您受伤的消息,非要来看看!”青墨道。   方云蕊脊背一紧,飞快地放下了手中的筷子,一双眼睛询问地看着楚岚,她这是想走了。   楚岚眸色微冷,道:“她不会久留,你就在这里用饭,我去外面见她。”   说着,楚岚便起身跟着青墨过去了。   没有了楚岚在旁边坐着,方云蕊顿时觉得轻松了许多,可是随着楚岚一走,她心里也跟着有些空落落的,眼前的饭菜好像也有些没滋没味儿了。   她并不关心冯氏为何突然转了性子来看楚岚,只是安安静静吃着菜,稍稍过了一会儿,她正要放下碗筷之时,突然听见前面传来一声巨响。   铃兰阁毕竟是个偏僻的院子,整个也没有多大,方云蕊将声音听得清清楚楚,隐隐觉得这一声响动有些不同寻常,便赶紧起身到前面去看。   饭厅与前面的客室不过也就十几步路罢了,方云蕊匆匆走过去,心中想着无非是他们又吵了起来,摔了什么东西罢了,可当她来到客室,却见到了十分令她震惊的一幕。   只见冯氏手中攥着一柄尖刀,狠狠刺在楚岚左上的肩胛处,她神色偏执阴狠得令人毛骨悚然,方云蕊瞪大双眼,终于不可遏制地发出一声尖叫来。   冯氏竟要杀了楚岚!   青墨听见这声叫唤立即闯入,看见屋里的景象也是大惊,连忙上前来将发疯的冯氏从楚岚身上扯走,珊瑚随后也跑了过来,看见楚岚身上的血和冯氏手中的刀也是吓得叫了一声。   “快!快找郎中!”方云蕊连忙奔向楚岚,她凑近了便也看清楚岚的眸中也有着几分错愕。   兼之更多的神色,是黯然和冰冷。   这样的表情莫名刺得方云蕊心尖一疼,她连忙扯下自己身上的一片裙子按在楚岚左肩上,才将木可思议的目光转向冯氏。   “你竟恨到要杀了他!?”方云蕊早就恨极了冯氏,可她从来都是厌恨,从来没有因为冯氏的所作所为而感到宣泄不出的怒火。   人是不会因为一个与自己毫无相干的人动怒的。   她眸中燃起火来,看着冯氏的双眼满是怒色:“他做错了什么,让你要杀了他!”   为人之母,竟然想要杀了自己亲生的孩子?她纵然不知楚岚与冯氏究竟是有怎样的矛盾在,可她了解楚岚,也了解冯氏,产生这嫌隙的根源定然不是楚岚,定然是冯氏!   冯氏毕竟是一个壮年女子,青墨却是还未长成的少年,冯氏剧烈挣扎了几下,看都没看方云蕊一眼,眸中盯着楚岚满满都是杀意。   而后青墨一个不慎没有拽住她,便让冯氏再度冲向前来,尖刀相向,方云蕊一惊想也没想就张开手挡在了楚岚面前。   “公子!”青墨吓得叫了一声也急着去抓人。   若说开始一击,楚岚全然没有料到,这次他却是早有准备,在冯氏袭来的一瞬他便抬脚踹在冯氏膝上,冯氏吃痛,痛呼了一声后跪在了地上,被随后追来的青墨再度死死按住。   珊瑚不光叫了郎中来,更是让府里的家丁过来,很快铃兰阁便来了更多帮手,左右将冯氏擒住了。 第116章   冯氏诛杀亲子一事很快闹得人尽皆知, 其余两房匆匆赶过来时面上都带着震惊之色,实在想不通冯氏这是想干什么,连楚为民这种甩手掌柜听闻此事也是惊异不止, 荣国公更是气得不轻。   “真不知她在想什么,这样一个儿子若是给我, 我都要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了。”楚为民跟柳氏嘀咕了一句, 柳氏瞥他一眼,没有说话。   冯氏已然被捆了,被人按住,却仍犹如失心疯一般地仇视着楚岚, 目中的怨毒之色令人胆寒。   楚岚亦看向自己的母亲, 方才若非他躲闪及时, 冯氏的那一刀会正中他胸膛,那他现下当真是生死难料了。   伤口被包扎好, 因为失血过多的缘故, 楚岚面色发白。   “冯氏。”荣国公好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来,他是气过头了,眼下竟不知要说什么才是对的, 厉声道,“你给个解释。”   “没有解释!”冯氏冷笑, “他是我生的, 命也是我给的,还不允我夺回去了?”   “你可真是个毒妇!”楚为民指着冯氏骂道,三房与二房素有恩怨,楚为民自然是看不惯这个二嫂很久了, “这要是让二哥知道你要杀他儿子,一定跟你玩命!”   冯氏听着这话, 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她本就不再年轻,这个表情又得意又使人厌恶,显露出十足的市侩感来。   楚岚却知,单冯氏不会有这么大的胆子和计较,这件事多半是楚为怀指使她的,只是楚为怀一个瘸子,若她真不想做,又怎么会受楚为怀的摆布呢?   楚岚本觉得这十几年来他在外,已是足够心寒了,没想到还有远比从前更甚的滋味。   荣国公见楚岚从头到尾一言不发,一副了然的模样,问道:“岚儿,你可是知道什么?”   他们母子之间的关系不好,荣国公一直觉得是小事,而他也不好胡乱掺和,便一直没有说什么,可今日竟然沦落到冯氏杀子的地步,这中间究竟是怎样的深仇大恨?   “祖父……”楚岚垂眸应声,还未多说一个字,就被冯氏尖厉的声音打断。   “楚岚!你敢!你敢说!你今日敢说,我明日就敢吊死在你们刑部大门前!我就敢将你们荣国公府的丑闻一件件都揭发出来,你们楚家从此休想在京城立足!”   “你这贱妇!”荣国公厉声斥骂一句,“给我堵上她的嘴!”   家中接连有事,荣国公已然年迈,不免显得心力交瘁起来,楚岚轻轻吐息道:“其中缘由,祖父还是不要过问了。”   “岚儿!你又何必再包庇她?”荣国公怒道。   楚岚摇了摇头,紧咬着牙道:“祖父,此事不要再提了。”   见他这样,荣国公神色微微松动,目光复杂地看了看楚岚,只好阖目道:“冯氏杀子,送交官府处置,你们都散了便是。”   这件事背后的真相究竟如何,人人都十分好奇,人人都想窥探,□□国公这样一发话,一时也没有人再敢问了。   “祖父。”楚岚站起身来,他面色很不好,饶是如此也强撑着起身说话,“此事不宜外扬,不能送交官府。”   周朝律法,父母杀子若成,受鼻刑,未成,也要挨二十板子。   依照冯氏的身板,二十板子够她受的了。   荣国公绝不容私,道:“此事你放心,我自有分寸,不会走漏了风声。”   二十板子,他自然也可以让府里动刑,但是楚家的家法只针对男丁而设,不会责打外家女。   “祖父!”楚岚跪了下来,“孙儿求你,算了吧。”   方云蕊将楚岚的样子看在眼中,颇是动容,纵然冯氏对待他这般,他心中对这个母亲终究是不忍的。   身为儿子,即便母亲再如何不堪,怎么能做到眼睁睁看着母亲去死呢?   上次二爷被打成那样,楚岚都没吭一声,今日却肯出声为冯氏求情,可见他无情的是自己的父亲,对于母亲,他始终是不忍的。   松英堂而今处境艰难,冯氏身边已经没有可以驱动的下人了,人为财死,她没有银钱发放给下人,人又刻薄,谁还会为她卖命呢?   所以杀楚岚,她亲自来了,就算今日楚岚被杀了,她也活不了,侥幸活了也绝对是生不如死。   今日杀子,冯氏应该并非全然是为着仇恨而来,否则她早就动手了,何必等到现在?   唯一的引子,是之前二爷因为楚岚搜出的罪证,被打得半身不遂,前程仕途一并毁了,现在被困在府里,连门都出不去。   冯氏素来对二爷言听计从,可想而知,要杀楚岚的始作俑者,是楚为怀。   方云蕊在旁看着,于心间细细推敲出来,真正要杀子的人,是楚为怀,而今他这个人倒是深藏不露了。   “二夫人。”方云蕊忽然开口,“您素日也是疼爱表哥的,毕竟表哥是您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怎么能狠得下心动手杀人呢?”   “明明去年的时候,您还巴巴地为表哥操心婚事呢,这些云蕊都看在眼里,怎么二爷被责了家法之后,您就变了个人似的?”   方云蕊说话的语调虽软,眼神却冷冷淡淡的,事情既然翻出来了,国公爷盛怒,若非表哥求情,冯氏不可能善终。   既然冯氏要善终,那就讨债讨到该讨的人身上吧。   她这话一出,堂中几人都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荣国公的神色更有深意,云蕊丫头是什么性子的人,他能不知?从来都不会多事的乖巧性子。   她今日这话,于她自己不过是一番感慨,可却让荣国公想起给楚为怀家法那日,楚为怀是如何怨恨地盯着楚岚。   女子出嫁从夫,若无自己的丈夫发话,冯氏真的敢这么大胆来杀楚岚吗?   想不到啊,而今要杀他亲孙子的人,会是自己的儿子,荣国公府,怎么会有这样藏污纳垢的东西在?   荣国公阴沉着脸色,道:“去将族谱拿来。”   邱叔一震,看向荣国公,没敢多话低头去拿了。   楚为民父子闻言亦是浑身一震,一个个如鹌鹑般缩着脖子都不敢说话了。   邱叔一走,荣国公又看向荣为民,道:“你去将楚家宗族中的几位长老请来。”   “爹……”楚为民小声道,“这天都快黑了……”   “去请!今日事今日毕,便是深更半夜,你也得去。”荣国公的口吻不容拒绝。   楚为民便也只好去了。   其余的人,便只是等。   等天色全黑了,荣寿堂内点上灯盏,族中几位长老纷纷赶到,他们几位的年纪都还没长过荣国公去,在族中的荣光也比荣国公相去甚远,来了便是率先给荣国公行礼。   “几位。”荣国公道,“辛苦你们来一趟,是有要事。”   “国公爷请讲!”   “楚为怀,纵妻杀子,自今日起逐出楚家族谱,驱逐出京外放,还请诸位做个见证。”   这话真是惊着了几位长老,纷纷开始劝荣国公三思,□□国公说一不二,已下定决心,他们几位也无法撼动,也没人敢硬劝。   这位荣国公年轻的时候是何等威严,楚家谁人不知?   长老抬笔,亲自将楚为怀的名字从族谱上抹去,荣国公这一脉下,长子被抹、次子被抹,留下的就只有一个楚为民了。   楚为民暗自摸了把汗,战战兢兢。   “楚岚的名字不必动。”荣国公道,“等他成亲,再开一脉出来便是。”   长老们点了点头,饶是荣国公现在寻常说话,他们也能听出是在压抑着怒火,荣国公府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们个个都觉得惊讶。   这谁家不希望自己这一脉越来越壮大?楚岳忠却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划掉自己儿子的名字,这样的铁血手腕,着实令人佩服。   方云蕊见此,才轻轻垂下眼来。   楚为怀现今已是庶民,比她这个外家女还不如。   除名之后,夜色已深,荣国公便让所有人散了都回去歇息,楚岚和方云蕊留在了最后。   他看着长孙,心中还想着再过不久长孙还要大婚,真不知这身上的伤会不会延误,更不知今日之伤,会不会影响楚岚今后拉弓射箭骑马。   他看了看方云蕊,又看了看楚岚,此刻也没有什么心情再说别的,只道:“云蕊,你送楚岚回去吧。”   方云蕊应了一声,和楚岚一起离开了荣寿堂。   众人皆散,荣国公一个人坐在堂中,坐了良久,沉重地叹息了一声。   “主子。”邱叔上前问了一句,“今夜就要将…二爷赶出府吗?”   “他的腿如何?”荣国公问道。   “上回虽是打坏了,但郎中说,只要调养得宜,不是没有康复的可能。”   荣国公眯了眯眼,“出府的事先不急,你去找人做,他那双腿以后都不必中用了。”   邱叔闻言微怔,点头道:“是。” 第117章   回去的路上十分安静, 知了在叫,却并不入耳。   楚岚分明受伤,郎中来治的时候方云蕊没有上前, 就也不知道冯氏那一刀究竟刺得有多深,方云蕊心虚地低着头。   若不是因为她, 楚岚之前那次的伤, 原本是不必受的,现在旧伤未好又要添新伤,也不知道要养到什么时候去。   “怎么这么安静?”楚岚开口问她。   方云蕊动了动耳尖,轻声回:“有些好奇, 表哥究竟是因为什么, 与他们不睦。”   身侧的楚岚显然沉默下来。   方云蕊便补充道:“表哥不愿说也无妨, 我不过是随口一问。”   “也……不是什么大事。”楚岚道,“若你想知道, 我便告诉你。”   方云蕊便即刻抬头, 等着楚岚诉说。   楚岚的声音不疾不徐:“我六岁那年,亲眼看见我母亲同别的男人……”   他的声音哽了哽,就在方云蕊以为难道是冯氏红杏出墙, 二爷才要这般责打她时,她又听见了楚岚之后的声音。   “之后, 我看见那个男人往他手里塞了一些钱, 我看见他们一同宴饮,我听见他在那个男人面前,自称‘下官’。”   方云蕊面色一白,是楚为怀为了钱财仕途将自己的妻子送给别的男人, 竟还被楚岚看见了!   “所以,他们知道……知道你看见了。”方云蕊颤声问道。   楚岚“嗯”了一声, 道:“原来是不知道的,我私下找到母亲,问她为何愿意做这种事,为何不与那个人和离,她很是恼怒地责打了我,然后他便也知我看见了。”   六岁之前,父亲虽不与他亲近,但冯氏对他也算是疼爱的,除了经常没完没了地念叨要他用功读书以外,也没有什么别的不好。   六岁之后,双亲看他的眼神不再温善,他们知道这个秘密实在是太过肮脏羞耻,日日都怕他会跟祖父高密,他那时才六岁,就已经感受到了父亲的杀意。   后来,他们极力想要再生下一个儿子,这样就能取代他,这样就能毫无顾忌地杀了他,将这个秘密永远封藏起来。   这些年他在外面,自然知道他们又生了一个儿子,也知道那个儿子后来又夭折了。   方云蕊明白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们的关系便是在一日日猜忌和嫌隙中才有了如今的隔阂,本来这件事中,楚岚自然是向着冯氏的,可冯氏却拎不清,还要向着自己的丈夫,就见她平日对楚为怀的维护程度便可以知晓了。   回去的途中,楚岚在松英堂外止住了脚步,他极少来松英堂,回国公府这一年的时间里,来松英堂的时间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你先回去。”楚岚道,“我有事要进去。”   方云蕊一惊:“可……”   “回去吧。”楚岚道,“时候不早了。”   方云蕊便只好站住了脚,应了声。可她到底不放心,看着楚岚带着青墨进去,她也远远地跟在了后头,悄无声息的。   今夜的松英堂很是安静,冯氏暂且被关押着,没有被放回来,因为无人通禀,楚为怀连发生了什么事都不知道,早就熄了灯无知无觉地躺在床上安睡。   楚岚亲自点燃了屋里的长灯,让房间里一点点亮起来,灯火通明。   他做得很是安静,青墨也只是在旁站着,并不出声,许是屋里的亮光太足,把楚为怀晃醒了。   楚为怀先是睁眼,突然看见房里的楚岚后吓得叫了一声,随后视线又汇聚到楚岚肩上包扎的地方,讥讽似的笑道:“看来她去杀你了,还没有得逞?你娘人呢?不会是已经死了吧?”   楚为怀脸上的表情很是事不关己,甚至还幸灾乐祸,一张脸极度的扭曲,极度的令人憎恶。   楚岚只平静地看着他,平静地道:“我来教训你。”   楚为怀眯起眼来,问:“你说什么?”   “我来教训你。”楚岚又道。   他垂下眼,吩咐身后的青墨:“阉了他。”   “是。”青墨应得没有丝毫的犹豫,可楚为怀却惊得险些从床上跳起来,只是他双腿已然不便行动,这一下子也没弄出什么动静来。   青墨的动作却很快,他长得素净,人也看着小,可办起事来总是利落。   手起刀落,方云蕊只在门外听见一声惨绝人寰的叫声,是楚为怀发出来的。   “孽障!孽障!你怎么没死!你怎么没死啊!”楚为怀下.身鲜血淋漓,青墨又撒了把止血药在上面。   楚岚看着,想着他日后的境遇,心想就该如此,怎能让他白白死了?就是要吃尽苦头才对。   再次从松英堂出来的时候,楚岚往旁边瞥了一眼,口吻难得有些无奈:“不是让你回去吗?”   方云蕊怯怯出来,偷偷看着楚岚,问:“表哥气消了吗?”   楚岚看着她,想起来她今晚在祖父面前阴阳怪气出的那一句话来,眸中染了几分笑意。   “聪明总不用在正道上。”楚岚置评一句,朝前走着,方云蕊也从花丛中出来跟上。   上次见她这么聪明,还是对付楚江,成功把楚江送去军营那回,长的尽是歪心思,正经心思倒不见她有了。   方云蕊只当楚岚是在夸她聪明,笑眯眯的。   走到了自己院子门口,方云蕊正要回去了,就听见楚岚巴巴说了一句:“表妹还没有给我换药,这就要走了吗?”   方云蕊一愣,她都忘了,楚岚腰侧的伤还没换过药呢!经过这么一番折腾,也不知道伤势恶化了没有。   可是天色已经很晚了。   方云蕊抬头看了看天,月亮孤零零地挂着。   “也罢。”楚岚继续道,“横竖身上也没什么无瑕的地方,倒也不必精细养着。”   他这话说得可怜,方云蕊想起他今日被自己的亲生母亲……一时又舍不得拒绝了。   “好吧好吧!”方云蕊无奈,“我现在过去跟表哥换药便是!”   楚岚这才满意,抬脚继续往前走了,方云蕊努了努嘴,只好跟在楚岚身后。   眼前的这道身形修长,步履优雅,在这样糟糕的暗光里看着也很是赏心悦目,他本是矜贵无比的公子,合该是一点伤都不必受的,今日这伤也是险些就要了楚岚的性命。   当时方云蕊不在,她没有看见那是怎样惊险震撼的一幕,她只知道自己看见的就足够刺目了。   就算如此,楚岚也还是不舍罪责冯氏,楚岚他其实是一个很好的人。   他其实,是很值得托付的,对吗?   这一步一行之间,方云蕊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心境已然发生了变化,不管是出于同情还是怜悯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她脑袋里当下竟然没办法立即找出,自己拒绝楚岚的理由是什么。   她原是不想生波折,不想走回头路,不想被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可她此刻又觉得,或许楚岚不是那样的人,若与他在一起,他应当是会待她好的吧……   可方云蕊又不敢想,自己若留在楚岚身边,怎能做正妻呢?人人都要说她德不配位的。   唉。叹息之间,方云蕊又按捺下了自己的心思,跟着楚岚走入了铃兰阁。   珊瑚已经回来烧好了热水,她将热水送来之后就退下了,还十分贴心地关上了门。炎炎夏日,方云蕊倒希望她别这么贴心,这深更半夜的,孤男寡女同处一室,总让人觉得不自在。   楚岚倒是无知无觉,方云蕊一个转身的功夫,他便已然将自己的上衣解了。   饶是身负两处重伤,却丝毫不影响楚岚的俊雅,尤其是在夜色里看他时,总觉得要有什么呼之欲出,方云蕊总会不受控制地想起自己曾经在这样的夜里是如何揽紧了他的后颈、他的背,他的腰。   偏偏又是夏日,她脸红心跳得格外明显,只分外庆幸是在夜里,楚岚应该看不清楚。   她心中默默想着快快换完便是了,可当她正要伸手去解开楚岚腰间的结扣时,她的腕子上突然一紧,是楚岚抓着她的手,然后将她的手贴在了他的腰腹处。   方云蕊浑身一颤像是被烫着了似的正要抽回,就听头顶传来楚岚的询问:“是不是不好看了?”   “什、什么?”方云蕊轻声问。   “我。”楚岚细细询问她,“是不是不如以前好看?是不是没有那么漂亮了?”   “这里,也就算了。”楚岚抓着她的手抚在了他腰侧的伤处,那里的温度要比其他地方高些。   “但是这儿,或许会留疤。”楚岚说着,又抓着她的手抚在了左肩的伤口处,只是那处还在渗血,怕弄污了她的手指,位置便下移了些,就在他的心口上方,方云蕊都能感觉到他心口的跳动。   方云蕊脸上火一样烧了起来,猛地把自己的手抽了回去,含混不清道:“表哥是男子,留疤又没什么。”   “是吗。”楚岚的声音像是安心下来,“我还以为你会不喜欢。”   方云蕊觉得自己都快被烧化了,一刻也待不下去了,可她又还没有换完药,这个时候走了算是怎么回事?   “换吧。”在这个时候,楚岚又出声对她说了一句,更像是在安抚,只是他的口吻其实一直很淡然,被撩得心烦意乱的,只有方云蕊而已。 第118章   本以为这件事已经算是平息了, 没想到楚为怀被族谱除名的消息传到了康王府那边,康王妃知道了此事,第二日, 康王妃便带着女儿拜访国公府。   这算是两位不速之客,荣国公本不想见她们, 便让柳氏去招待, 没想到这母女二人非要见他,不得已,才请进了荣寿堂。   康王妃进门,先是客客气气慰问了两句, 随后问:“国公爷, 不知冯氏可在?”   荣国公皱了下眉, 道:“她不宜见客。”   昨夜荣国公府发生了什么,康王妃与嘉宁打听得有七七八八, 此刻指出冯氏自然不是真的为了见她。   康王妃笑了笑, 道:“我实在是有要事找她,不怕国公爷笑话,冯氏之前从我们康王府借了好些银子, 我们都是有账目的,不知道她准备什么时候还呢?”   荣国公脸色变了变, “还有这事?把账本给我看看。”   康王妃便眼神示意身边的女使, 将带来的账册尽数交给了荣国公。   不看还好,一看竟是一笔天文数字,冯氏贪得无厌,前前后后从康王府拿了不知凡几, 积少成多,看得荣国公沉沉吐了口气。   然家丑不可外扬, 荣国公自然不可能真的将冯氏喊来与她们对峙,而是道:“辛苦王妃走着一趟,冯氏的欠款,随后我会叫人送去康王府。”   “听您这样说,我就放心了,这左右也不是一笔小数目。”康王妃笑了笑,“那我就先带嘉宁回去了。”   让人送走了康王妃与嘉宁郡主,荣国公又是长叹了一口气,想了想,道:“楚岚今日如何?”   邱叔在侧道:“在府上歇息,甚少外出。”   “也罢。”荣国公起身,“你随我去寻一趟他吧。”   晌午未至,荣国公便来到了楚岚院中,他素来不喜到各房走动,荣国公府这么多年,荣国公去其他各房的次数屈指可数,上次去三房还是打楚为民家法那回,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祖父忽至,楚岚也有些莫名,直截了当问道:“祖父找我何事?”   荣国公知他伤势未好,摆摆手让他坐下,道:“有件事,是关于你娘的,我想跟你商量商量。”   说着,荣国公便将康王妃母女二人方才来访的事转告给了楚岚。   “祖父的意思是?”楚岚问。   “你母亲前后杀子、偷盗,已然犯下七出之罪,我想……”   不必荣国公说完,楚岚也明白了,这是要休了冯氏,连国公府也不准她待了,要她回冯家去。   对于女眷,荣国公的态度一向十分宽和,就比如大夫人江氏,她虽嫁过来没多久,丈夫就跑了,丈夫的名字也从族谱上被划去,□□国公府不会要求让江氏回去,而是会一直养着。   比如冯氏,她虽犯下了那样大的过错,甚至于她的丈夫所做之事让荣国公深恶痛绝,可她只要没被休,就还是荣国公府的儿媳,还是会在府里待着。   但荣国公今日举动,是当真想休了冯氏永不与她来往了。   “祖父拿主意便是。”楚岚道,对于这个母亲,他自认已仁至义尽了,当牵涉到这种糜烂不堪的亲情中时,最好的处理方式便是一刀切断,再也不要有来往,否则生生世世都要被折磨。   且方氏要嫁过来,楚岚想给她一个清静之地。   得到楚岚的肯定,荣国公便知长孙对这件事没有什么意见,便着手去准备了,临走前,他想起来问了楚岚一句:“你确定了云蕊会嫁你?”   楚岚道:“是,她亲口答应的。”   “既如此,婚期可定了?”   “十一和十三,都是好日子。”楚岚道。   荣国公啧了一声,道:“你要尽快,否则再过两日,可就是中元节了。”   楚岚默然想了想,确定下来,道:“那就十一吧。”   婚期定了,铃兰阁那边的人也告诉了方云蕊准信,成亲这件事头一回离方云蕊离得这么近,她听到这话时,头一个反应既不是欣喜,也不是难过,反而是一股茫然。   好像是自己这辈子唯一的一个盼头终于落定下来,说不上结果是好还是不好,日后种种皆要按部就班地过了。   “海林,你说蜀州好吗?”方云蕊问。   海林想了想,道:“总归比不上京城,姑娘还是早做准备的好。”   确实如此,方云蕊点点头,蜀州名气不如江南,想来人情风貌比之江南也是不如的,不过既然嫁了,不如就安心些便是。   “姑娘,奴婢方才出去拿东西的时候,听说了一件事。”海林斟酌着开口,“冯氏,拿了康王府天价的银子,国公爷大怒,已经下令要休了冯氏了。”   方云蕊一愣,从前的种种怀疑,好像都对上了号,她就觉得冯氏掌家,银钱之数奇怪得很,原来冯氏不光是缺了口子,还有外债呢。   只怕那些银子,是嘉宁郡主满心以为自己会做国公府孙媳的时候贴补冯氏的,如今面皮撕破了,自然都要讨回来。   “如此,我也算出了口气了。”方云蕊道。   海林笑了,说:“眼下冯氏怕是正在收拾东西滚回冯家呢,不知道脸面难堪成什么样子,咱们要不要去看看热闹?”   方云蕊的的确确犹豫了一瞬,而后道:“还是算了,知道她这样就够了,过两天我就要嫁了,何必再去招惹平白的是非。”   莫说休妻,就算是和离,这种事对女子也只有面上无光,冯氏被休,早先她又已与冯家主母不睦,现在被遣送回冯家去,今后日子必定不会好过。   听见方云蕊说这话,海林才突然有了一股时过境迁之感,感叹道:“姑娘在这国公府待了有五个年头了,终于熬出了头。”   可话是这么说,海林却并没有那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甚至还在担忧方云蕊嫁到蜀州去,今后的日子会不会吃苦。   毕竟在国公府,原先的日子是难过,是不好,可现在已经肉眼可见地十分好了——姑娘跟大房和三房的关系都不错,最讨厌的二房也被直接剔除了去,可不是什么都好吗?   唉,要是赵团练没有被降职就好了,那华州至少还是个富庶之地,蜀州,还是个副尉,谁知道具体是在蜀州哪里当差呢?若是落到什么穷乡僻壤,那这日子可真是大打折扣。   海林一颗心思都在方云蕊身上,她一边同方云蕊说着话,一边清点了下两人这数日来做出的绣品,道:“眼下只剩盖头没有绣了,不过这东西由别人来绣的也有。”   “既然都自己动手了,就都绣完吧。”方云蕊道,“还有三日就要大婚,在此之前,我总想着送楚岚一份自己做的东西聊表心意,你觉得我送什么好呢?”   海林想了想,道:“荷包?还是扇坠子?”   荷包这种东西,还是太过暧昧了。方云蕊摇了摇头,且楚岚不用扇子,扇坠子送了也是无用。   他使剑的,按理说,剑穗应该可以,可方云蕊又觉得,剑这种东西,本来就是要干净利落才好看,非要坠个穗子算是怎么回事?剑穗也是很无用的。   那她送什么呢?   她忽然想起,以前那数个黄昏,楚岚曾带着飞白,教她骑马。这些分明就是今年才发生的事,可现在回想起来却总觉得过了很久。   给他做副护腕吧,这总是要常用的东西。   方云蕊拿定了主意,便采买了最好的材料过来,开始动手做了。   婚日前夕,方云蕊去给楚岚换药的时候,顺便就将自己做好的护腕带上了,她熬了两个晚上,终于将其缝好。   “表哥,明日一过,我就要走了。”方云蕊垂目将一对护腕放在楚岚手边,“这是我亲自绣的,还望表哥收下。”   楚岚注视着她,眼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他伸手摸了摸方云蕊放下来的护腕,轻声开口:“多谢表妹,寅时末会有妆娘来为你描妆和更衣,婚仪虽办得仓促,但仪程不会少,你要记得,盖头一旦落在你头上,就万不可自己取下,否则是坏了规矩。”   这个道理,方云蕊还是懂的,她觉得楚岚实在是太多心了,她自己摘盖头做什么,便点点头应下了。   见她乖巧懂事,楚岚眸中的笑意更深了几分,伸出手来细细抚了下她的鬓边,道:“那就早些回去歇着吧,天不亮就要起来忙了,你早早歇了明日才能有精神。”   “我知道了。”方云蕊有些奇怪,她总觉得楚岚今日的话似乎格外多,连根本不必的东西都要嘱咐一遍,她自然是会好好休息的。   “嗯。”楚岚目光赞许,目送她出了门。 第119章   回到小院, 方云蕊看见海林朝她走过来,道:“姑娘,前日咱们出去买东西时看中的那种皮子到了, 咱们还要吗?”   方云蕊想了想,道:“要吧, 去拿一趟, 京城轻易能得的东西,蜀州是无法轻易得的,拿了皮子,我也给赵大哥做一副护腕吧。”   于是两人便结伴出了门。   京城现在太平不少, 周庆帝病危, 太子李宣监国, 将京城的防卫管得很是严明,旁的不说, 像她们姑娘家出门就放心了不少, 就说这一点,方云蕊对这位太子还是多出了几分好感的。   她们刚从那家皮货铺子里拿了东西出来,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进了金店。   海林“咦”了一声, 道:“那不是赵团练吗?”   那的确是赵怀峥,方云蕊站在原地, 有些犹豫, 按理说都遇上了,她怎么也该上前打声招呼才是,可是明日就是他们大婚,虽然这婚礼办得仓促, 可该守的规矩却不能不守,成婚前夕, 男女双方怎能私下相见呢?这是不吉利的!   不过海林俨然没有那么多想法,她只看着赵怀峥进了金店,便高兴道:“赵团练这是在为姑娘准备东西吧?”   方云蕊不知,她只是记得,赵怀峥曾说成婚所用的金器首饰他会亲自打给她,可是到现在她也没见着影,也不知是不是在楚岚那儿被收起来了,要在明日穿婚服的时候才给她看。   “等等!不对!”海林眯了眯眼,突然道,“我瞧他的样子,怎么是在典卖东西?那些金项圈之类的,难道不是给姑娘的吗?”   “什么?”方云蕊愣了愣。   两个人就站在金店对面,一来一去间,金店内的赵怀峥正好往这边看来,正好对上了方云蕊的目光,两人目光汇聚,方云蕊正想笑笑,却见赵怀峥很是漠然地移开了眼。   方云蕊一怔,这里面,有什么东西不对。   即便是看见了她,赵怀峥也没有上前来说句话的意思,而是转身就走了。   “等等!赵怀峥!”方云蕊喊了一声。   所幸赵怀峥没有不搭理她,好歹也是停住了脚步。   “你为何不理我?”方云蕊问,“你刚刚在金店典卖了什么?我怎么瞧着,像是……像是成亲所用之物?”   赵怀峥看了她一眼,深吸了口气,道:“你既然已经退婚,还要管我在金店典当什么吗?”   “我!?退婚?”方云蕊愣住了,“咱们不是明日就要成婚了吗?”   赵怀峥眉心紧了紧,他看着方云蕊一脸的茫然和惊讶,像是全然不知此事。   “你说什么?”赵怀峥咬了咬牙,“明日成婚?”   “是啊。”方云蕊应着,心里也开始觉得不对劲了,“国公府还说,顾及着你马上就要去蜀州了,婚事就在这个月办了,你怎么好似一副……全然不知情的样子?”   赵怀峥抿着唇,看了方云蕊好半晌,才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月初的时候,你们不是派人来说,决定退婚了吗?还送了我两箱黄金作为歉礼。”   “我没有!”方云蕊睁大了双眼,“我说的分明就是婚事照旧,怎么会变成这样?”   方云蕊不知为何,可赵怀峥在她一言一行之间,已经将事实猜出了七七八八。如此说来,明日国公府势必会举行一场婚礼,是她和谁的?能举全府上下骗着她、瞒着她的,还能有谁?是那个长孙。   赵怀峥深吸了口气,也只是长叹,他胸中自有心潮起伏,可当知道事实真相的这一刻,他反而愈发觉得,事情已成定局。   不是她要退婚的,那又如何?已经什么也改变不了了。   “方姑娘不必再说。”赵怀峥道,“你回去吧。”   见他竟是要走,方云蕊禁不住上前一把拉住他的手臂,道:“你不信我?我真的没有……我真的不知情,我们……”   “昨日我已与江家四小姐成婚。”赵怀峥十分平静地道出一声。   方云蕊张了张口,脚下一时没有站稳,后退了半步,险些跌坐在地上。赵怀峥看见了,他下意识伸手要去扶住她,只是在还未碰到之际,又停住了手。   已经过去了,无可挽回。   若他还是华州团练使,或许还能为她争上一争,可现今的他拿什么来争呢?   “这才……这才几日啊。”方云蕊道,“纵是、纵是我在月初退了婚,可还没有六七日,你就另娶了?”   她的脸上好似写满了难过,可赵怀峥其实看得很清楚,一个人真正难过不是她这个样子的,他从方云蕊眼中看到的,其实是失望。   惊讶,和不那么深刻的失望,还有几分茫然。   赵怀峥紧紧阖目,解释道:“江家获罪,虽死罪可免,但少不了被贬为庶民。”   过去的江家也许看不上他这样的人,可是现在江家姑娘嫁给他这样的郎君,成了高嫁,时移世易,就是这么可笑。   江家对赵怀峥有恩,江家的要求,赵怀峥不能拒绝。   于是婚礼也办得仓促、简单,和他人生中第一次成婚的场面几本没有什么分别,拜堂之后便已经算礼成了。   他已不再和她有关,而是一个有妇之夫。   方云蕊站在原地,反应了很久,才缓缓接受这个事实,她看出赵怀峥面上的淡色来,忍不住问:“所以,这件婚事,你也是不情愿的对吗?”   她并不知道自己问一个这样毫无意义的答案是为了什么,她只是觉得满心茫然,既然如此,那府里的那场婚事是准备给谁的呢?给谁?   “方姑娘,此事已无需再论。”赵怀峥抚开她的手欲走。   方云蕊又不死心地问了一句:“倘若我没有退婚,你是不是就不必这样了?”   她当时怎么就没亲自跟国公爷说这件事呢?是楚岚骗了她,楚岚骗她,楚岚竟然骗她……   赵怀峥抿紧了唇,老实说,这个答案他不清楚,就算不退婚,可他与方云蕊的婚期在明年,江家还是会求他娶了四姑娘,那个时候,他难道能理直气壮地拒绝了吗?   赵怀峥不知道自己会如何抉择。   但他还是开口道:“倘若你没有,我也还是会娶她。”   本就是有缘无分的一段事,而今也确实挽回不了,赵怀峥没有再多说什么,没有做任何的纠缠,留下这句话后便大步离开了。   “姑、姑娘……”海林震惊半晌,才反应过来,看向方云蕊。   方云蕊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她眨了两下眼睛,这件事虚幻得让她觉得眼前都开始模糊起来。   “那我现在该怎么办呢?”方云蕊愣住了。   海林搀着她,道:“姑娘,咱们先回去吧。”   是楚岚,楚岚在骗她。   明日婚宴,她嫁的人是谁,难道还不清楚吗?这件突如其来的事,让方云蕊惊怒不已。惊的是她与赵怀峥之间原来早就在她不知情的时候结束了,是楚岚亲手让它结束的;怒的是楚岚竟然在婚姻大事上骗她……   她突然开始感同身受,那日楚玥得知自己的婚事自己却是最后一个知道的时,为何会那样生气。   因为定下婚事的人,都没有将她们当成过真正有思想活着的女子,而是将她们当做物件,只是被这样安置了,只要没有坏处,那就是好的。   “海林,今日咱们出来的时候,府里没有丝毫喜庆的样子,红绸也没有,囍字也没有,一切都和平常一样,是吗?”   海林道:“是的,姑娘。”   难怪了,方云蕊虽不知事,可今年楚姒和楚苒成婚的时候,府里可是前两天就开始准备,准备得明目张胆,明眼人看了都知道府里要办喜事。   可楚岚呢?他其实什么都没有准备吧?   因为他不是要娶妻,而是要纳妾。   好啊,楚岚,他真是好得很……   方云蕊用力捏紧自己两手,对海林道:“咱们速速回府,然后收拾好银钱细软,越快越好。”   海林一愣,“姑娘,您这是?”   “别问那么多了。”方云蕊道,“你去小院收拾东西,别被别人瞧见,什么要拿什么不必拿我想你心里都有数,拿周全之后,你立刻来梅雪堂找我。”   见方云蕊一脸肃色,海林也不敢再问了,应了一声和方云蕊匆匆回了府。   而方云蕊则是去了梅雪堂找楚玥。   “哟,你今日怎么得空来了?”楚玥笑嘻嘻的,“明日不是要成婚吗?”   方云蕊神色复杂地看着楚玥,突然眼眶一酸,哭出声来。   “楚玥,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怎、怎么了?”楚玥一惊,她还是第一次见方云蕊上来就哭呢,连忙起身去接她,“你慢慢说,慢慢说!”   “我……我不知道要怎么跟你说。”方云蕊自己脑子里也是一团乱麻,可她心中坚定,她不能做妾,尤其是不能做楚岚的妾,绝对不能!   “楚玥,我求你,你能不能帮帮我,送我去别的地方,藏起来?”方云蕊急切切地问着。   “你要逃婚?”楚玥惊讶,“为什么?”   “我实在不好跟你解释,已经没有时间了,明日的婚我真的不能成,你能不能将我秘密送走?我想离开国公府,我求求你了……”说话间,方云蕊几乎要给楚玥跪下了。   “唉别别别!你这是干什么!好好好我不问了,我送你出去就是!”楚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她见方云蕊这样求她,一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的。   “谢谢你!谢谢!这件事我求你不要告诉任何人!任何人都不行!”方云蕊紧张道。   “好,我谁也不告诉!”楚玥坚定道,“你放心,我连我娘都不说!”   得了楚玥的保证,方云蕊这才松了口气。   半个时辰后,海林收拾好了所有的金银细软来到楚玥房中,楚玥一看她们这个架势,就知道这件事不简单,她暂且也不多问了,道:“京中有一处女娲庙,里面住着的都是尼姑,我送你们去那里避一避,你放心,我会帮你打点好的,你们就算是去了,也花不了几个钱。”   这可真是太好了!方云蕊松了口气,坐上了楚玥安排的马车,再次对楚玥道谢道:“多谢你,多谢你了!”   楚玥摇摇头,“你安心去那儿住着,我过几天就去看你!到时候你再跟我说是怎么回事!”   方云蕊点点头,放下了车帘,马车徐徐走远了。   马车内,海林问她:“姑娘,这件事,咱们非走不可吗?您为何不问问楚岚少爷呢?”   “问他?他连成亲这种事都敢骗我,我问了又能得着一个什么结果呢?我现在什么也不想想了,就想藏起来。”方云蕊抿着唇回道。   问了楚岚,他再把她关起来呢?他现在还有什么做不出的?   马车驶向山林,而铃兰阁内,楚岚修长身形站在堂中,正在细细摩挲着桌上的珠翠华冠,满堂屋中摆放的都是他亲自打造的首饰宝器。   赵怀峥会打那十三件首饰又如何?他只会做得更加精致华美,连她的嫁衣都是他亲手绘制的图样,她的凤冠是他亲手所制,既是给她的,那他自然只会给最好的。   过了今夜,明日她便是他的妻。 第120章   天还黑着, 就有一排人手拿凤冠霞帔和所需各式各样的盒子,站在方云蕊的小院门前请示进去,然而请示了半天, 里面愣是一声回应都没有。   负责梳妆的全福娘子疑惑道:“这难道是还没起?”   “就算是主子没起,难道下人也没起不成?这成什么样子, 咱们还是直接进去看看吧。”   全福娘子想了想, 道:“还是去问过岚少爷一声,他看中方姑娘,我等还是不要随意僭越。”   不过耽搁了一会儿,珊瑚也过来了, 见她们一行人还站在门口, 疑惑道:“你们怎么还不进去, 这耽误了吉时要如何是好?”   “珊瑚姑娘!”全福娘子叹道,“我们倒是想进去, 可里面的人怎么也不应声, 正迟疑着要不要直接进去呢!”   珊瑚蹙眉,推了推门是反锁的,她又高声唤道:“表姑娘?表姑娘!?”   里面依旧是毫无回应。   珊瑚深吸了一口气, 吩咐几人道:“把门撞开。”   啪嗒一声,院门被撞开, 珊瑚让其余人守在外面, 自己则快步去往房中一看,屋中的东西好似少了一半,还有被翻动过的痕迹,珊瑚暗道不妙, 心头涌上一个猜测——这表姑娘不会是逃婚了吧?   可今日与她成婚的,是她们公子啊!   珊瑚连忙折返去了楚岚院里, 楚岚正在更衣,他的婚服与方云蕊那身的图样是一对的,旁人一眼便能看得出。   他已广发请帖,连赵怀峥都请了,就是要赵怀峥亲眼看着今日与她成婚之人到底是谁。   “公子!公子!不好了!”珊瑚匆匆而来,一看楚岚已然身穿婚服,神情更加不安了。   楚岚道:“怎么了?”   “表姑娘……不见了。”   天还没亮,楚玥是被外面嘈杂的动静给吵醒的,她烦躁地起身,问了一句:“外面这是怎么了?”   橘子在外面回:“是楚岚少爷带人在找表姑娘呢。”   啊!楚玥猛地坐起,睡意顿时少了大半,连忙开始更衣梳洗,想着对啊,今日是方云蕊大婚,他们肯定一早就发现没人了,长兄是负责婚仪的人,自然要到处找人的。   她昨儿就想好串词了,此刻不慌不忙,就等着别人来问。   没一会儿,橘子道:“姑娘,楚岚少爷找您。”   “长兄进来吧。”楚玥声音恹恹的,做足了戏份。   楚岚一进门,看到的便是楚玥一脸睡眼惺忪的样子,他紧了下眉头,问道:“你可知方云蕊去了何处?”   “云蕊?不就是在她的小院吗?”楚玥装傻。   对于楚玥,楚岚其实并不十分了解,一时竟有些分不清她是不是在撒谎。   “你确定?”楚岚逼问。   楚玥本就觉得他很凶,被这么一问,身子都抖了一下,但还是坚持道:“长兄这是什么意思?今日她大婚,不在自己院子里待着,还能来我这里不成?”   “我听说,她昨天来了你这里。”楚岚道。   楚玥也认:“是啊,是来了我这里,坐了一会儿也就走了。”   “去了何处?”楚岚道。   “好像是去外面买什么东西了吧,我听她说要做什么东西来着。”楚玥道。   她神情自然,看着实在不像是撒谎,楚玥捏紧双手,见问不出什么结果来,只好又带着人走了。   楚玥微微松了口气,她这长兄的气势可真是吓人,简直天生就是当刑官的料。   等楚岚把各个院子都翻了一遍找过来,天都亮了,可就是没人看见她到底去了哪儿。   她能去哪儿呢?楚岚急得火都要烧眉毛了。   国公府这么多人,不可能有人在全然未知的情况下将她带走,肯定是她自己走的,她这是悔婚了?不想嫁赵怀峥,所以跑了!?   楚岚心头跳动,一时不知该喜还是怒,她不想嫁告诉他便是,自己乱跑出去若生了危险怎么办!?   他在房中来回踱步,心急火燎,突然目光落在自己案上放着的那对护腕上。   楚岚想到什么一般,拿起护腕细细摸了摸,联想到了什么,便即刻带人出了国公府。   “昨日,可有一个身穿青衣的女子来过吗?”楚岚踏进了一间皮货店,将自己那副护腕出示给店家看。   因着是前不久才发生的事,店家印象十分清晰,了然道:“您是荣国公府的人吧?她昨日刚来过,有什么事吗?”   “离开这里后,她去了何处?”楚岚听她果真来了这里,眼神也跟着一亮。   “这我就不知道了。”店家摇了摇头,抬眼瞥见对面的金店,又道,“不过她昨日在金店门口遇着一个人,拉着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呢。”   金店门口,遇着了人!?楚岚回头,看了对面的金店一眼。   “遇到了一个什么样的人?”   “嗯……高高大大的,像是位军爷。”店家回答道,夏季皮货铺子少有人至,他一空闲下来便盯着街道上的人看,昨日这二人拉拉扯扯说了好一会儿的话,他都看着呢。   是赵怀峥!楚岚升起一股强烈的预感,那人肯定是赵怀峥!她都知道了!所以她才会逃婚……   楚岚僵着身子,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他还以为是她不想嫁赵怀峥了,原来是不想嫁他,原来还是他……   楚岚咬了咬牙,给皮货铺子的店家放下一锭银子后便离开了,店家得了银子,高高兴兴送走了楚岚。   回到当街,楚岚看着左右,心头涌上无数茫然。   即便是知道她来过这里,楚岚也不知道她去了什么地方,她一个人带着海林,能去哪儿呢?京中眼下虽说太平,可她们两个到底是弱女子。   楚岚闹出的动静不小,很快就连荣国公也知晓了方云蕊不见了一事,转眼已是半日过去,今日这大婚是无论如何也办不成了。   于是发出去的请帖,又命人去一个个做了解释,说婚期改了。   这眼前的婚事,也能改?得着消息的人只觉得此事未免太过稀奇。   事情渐渐闹大了……看着从祖父开始,到大夫人,到长兄,无人不急着找方云蕊的,楚玥越看越觉得心虚,这回头若是捅出来发现有她的事在里面,她会不会被祖父打死?   楚玥眼皮直跳,可她在旁瞧着,隐隐觉得她这位长兄,未免太着急了些,连祖父和大夫人都是派人出去寻找,可长兄却是亲力亲为,一定要自己去找。   每次楚岚想起要去什么地方,楚玥都心慌不已,生怕最后长兄猜到了尼姑庵那个地方,最后找到方云蕊,她可不就露馅儿了吗?   从天不亮开始找,一直找到了黑夜,还是没有消息,楚玥默默待在自己房里,都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她想去看看方云蕊,可是她一出远门,动静太大了,便只能在自己屋子里干着急。   晚上吃过了饭,都快要歇了,楚玥听母亲说楚岚还在四处找人,半个京城都要被他翻过来了,还没有丝毫要停歇的意思,楚玥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忍不住趁着楚岚回府的时候,去回禀了祖父。   “祖父,云蕊她不是不懂事的性子,您也是知道的,她会这样,说不定就是因为什么缘由,实在是不想嫁给那个赵怀峥了,婚姻本就是女子一生中的大事……”   “你且等等。”荣国公皱了下眉,“云蕊丫头跟赵家的婚事,早就退了。”   “什、什么?”楚玥一怔,“她今日不是嫁给赵怀峥吗?”   “赵怀峥早就另娶她人了,他们的婚事,在月初的时候就已经退了。”荣国公说着,突然察觉到一丝不对劲,瞬间沉下了脸,对邱叔道,“你马上去把楚岚给我叫来!就说我有事与他谈,是关于云蕊丫头的。”   那小子现在疯了似的到处找人,若是寻常去请,他肯定不来。   邱叔应声去了,楚玥则是一脸茫然,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前几日方云蕊还亲口对她说,自己为嫁去蜀州的事苦恼呢,可若不是赵怀峥,今日她要嫁的人本该是谁?   “行了。”荣国公却是不欲留她,看着楚玥道,“你先行回去,我与你长兄有事私谈。”   楚玥心中微动,却是留了个心眼,她暗觉一会儿祖父和长兄要谈的事肯定跟这件事有关,便佯装起身离开了,实则藏在了某处探听里面的动静。   过了一会儿,楚岚匆匆来了,进来便是一句:“可是有了她的消息?”   荣国公深吸了一口气,没好气地看了一眼自己这个长孙言行无状的模样,沉声问道:“你要娶云蕊的事,你是不是根本没跟她讲?”   藏在某处偷听的楚玥听闻这话,眼睛瞬间睁大,险些一个没站稳坐在了地上。   什么?云蕊今日要嫁的人,是表哥!? 第121章   荣寿堂内静得可怕, 荣国公盯着楚岚,楚玥震惊的目光游离在祖父与长兄之间,一时都不知道自己现在是该走还是该留。   “我确实没有同她说明。”楚岚深吸了一口气, 吐露了真相。   今日婚仪的真相方云蕊已然知晓了,他没有了再瞒任何人的必要。   “你!你果然……”荣国公一时都不知道该说楚岚什么好, “看来云蕊已经知道了, 今日她会走全然是你一手造成,若她出个什么好歹,我看你会如何!”   “我也不与你多说!现在当务之急是赶紧把人找回来!”荣国公摆了摆手,“我今日再同你说一遍, 你们的婚事, 事成与否全在云蕊身上, 她若不想,你便休想勉强!”   一阵风自耳边带过, 楚玥余光之间楚岚的身形又火急火燎离开了荣寿堂, 她深吸了口气,震惊于自己所知道的一切,然后慢吞吞从自己藏匿的角落里出来回去了。   她现在该怎么办?楚玥心中一团乱麻, 她突然开始明白,怪不得昨日云蕊来找她时是那个样子, 原来她知道的真相是这样的, 如此说来,是长兄要一厢情愿此事,云蕊是半点不知情的了?   刚回到自己院里,就有下人来报说凌寻来找她了, 楚玥便去了侧门。   见到凌寻之后,他第一句话便是问楚玥:“你们家那个表姑娘丢了, 你长兄都快把京城翻过来了,再找不到人还不知道要发什么疯,不过我总觉这事你应该是知道的,你是不是清楚方云蕊去哪儿了?”   楚玥神色一紧,问:“你为什么这么问?我藏她干什么?”   凌寻笑道:“我虽不熟悉那个方云蕊,但也知道她对京城这片地方并不熟悉,上次看她跟着我们逃跑就知道了,不至于找个地方躲起来被楚岚翻遍了都找不到人的,但是你就不同了,你从小生活在京城,对这里应该比楚岚还要熟悉吧?”   听着凌寻笃定的话语,楚玥就知道他今日不是真的来询问是不是她做的,而是已经确定了。   楚玥看着凌寻的目光也不善起来,道:“是又如何?她不想嫁给长兄,我也不会说她在哪儿。”   “瞧你,我又不是来逼问你。”凌寻道,“你不愿意说也便罢了,上次七夕,咱们跑马都没尽兴,还想不想去?”   楚玥听见跑马二字,一脸兴奋地道:“好啊好啊!反正待在府里也是提心吊胆,你等着,我去牵我的小马来。”   说着,楚玥和凌寻说说笑笑地出了门。   又过去半日,人还是没有半点踪迹,连路人那里都打探不到半点消息,没有人知道方云蕊去了什么地方,她好似人间蒸发了一般。   楚岚再度回到国公府的时候,双眼已然布满血丝,已经是第二天了,他一夜未睡把京城找了个遍,她一个人,难道还敢跑到郊外去?她还能去江南吗?   宛如大海捞针,一股绝望感吞噬着他,楚岚感受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恐惧,他不禁想,倘若就此见不到她了呢?   濒临崩溃之际,楚岚突然想要来再问问楚玥,那日最后一个见到方云蕊的人就只有楚玥,那个时候,方云蕊应该已经下定决心想要逃走了,怎么可能没有跟楚玥透露过半点消息?   就这么一声不吭地走了,谁也不说,她敢吗?   来到梅雪堂的时候,楚岚听下人说,楚玥去与凌寻跑马了,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楚岚瞬间笃定,楚玥一定是知道什么的。   否则,她不可能明知方云蕊失踪了,还会有心情去和凌寻跑马。   深夜楚玥归来时,就被站在自己院中的长兄吓了一跳。   “啊!!”楚玥吓得甚至往后跳了一下,“长兄!?你在我这里干什么?”   楚岚只垂眸向她看来,问道:“方云蕊在哪儿?”   糟了!楚玥对上楚岚那宛如寒冰的眼神,只觉得毛骨悚然,转身就想跑的,可还没跑出去就被楚岚一把拎小鸡似的揪住了后颈的衣服。   “放开我!放开我!”楚玥拼命挣扎着,“云蕊她根本就不喜欢你,你勉强又有什么用!想不到你竟然是这种人,我从前真是看错了你!”   见即便如此,楚玥也还是不说,楚岚就知道这样的法子对楚玥没有用,她吃软不吃硬的。   于是楚岚轻叹了口气,放下楚玥道:“我是真心想要娶她为妻的,她从前也分明心悦于我,今年初二那日,她就同我表明了心迹,可我那时尚不知自己心意,拒绝了她,中间又夹杂了许多误会,我只想挽回,并不想对她怎么样。”   楚玥听了半晌,惊讶竟然是云蕊先对长兄表明心迹的,真的假的?长兄不会是在骗她吧?   她细细观察着楚岚的表情,方才还觉得冷若冰霜一般,现下竟可见到十分的诚恳了。   “即便如此,她不想嫁你,你也不能骗她嫁你。”楚玥道。   楚岚紧紧闭了下眼,道:“我知道了,此事是我有错在先,我跟你保证这种事再也不会发生,你现在可能告诉我她在哪儿了?把她接回来,我才能安心。”   楚玥垂着眼,道:“现在时候已经晚了,明天早上,我带你去找她吧。”   楚玥也是个性子倔的,她说什么便是什么,再也没有别的商量的余地,楚岚见状,再是迫不及待想要见到她,此刻也只能退一步离开梅雪堂。   第二日清晨,方云蕊被庙中的钟声唤醒,山上总是亮得早,她睁开眼的时候外面已经大亮了。   “海林。”方云蕊唤了一声,“今日是不是已经是第三日了?”   海林睁开眼,点了点头。   方云蕊望着窗外,道:“我忽然觉得其实在庙里的日子也很清静,每天都安安静静的,什么都不用想。”   海林听着笑了笑:“去年姑娘原本的打算,不就是来山上做姑子吗?如今也不知算不算实现了。”   方云蕊心里却有些闷闷的,她总是忍不住牵挂国公府现今如何了,楚岚如何了,荣国公知道她不见了后会不会太过着急呢?   楚岚……会不会正在找她?   她心底总有些畏惧,很怕楚岚掌控她,很怕自己被左右着左右着就什么也不剩了,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一直坚持着自己究竟有什么意义。   坐着发了一会儿的呆,洗漱过后,方云蕊正预备带着海林去吃斋饭,刚走到外面,就听见一位姑子对她们说:“有两位施主来找你们,现下就在半山腰的那个亭子里。”   应该是楚玥来了,方云蕊谢过了姑子,暂且不急着去吃饭,率先去找楚玥了。   可当方云蕊来到半山腰,走近看清了凉亭中的人时,却发现除了楚玥之外,还站着楚岚。   她往前走的脚步,就不由自主顿住了。   “云蕊!”楚玥张了张口,生怕方云蕊转身就跑了,赶紧道,“我带长兄来,是为了把话说开的,你愿意把话说开吗?”   方云蕊迟疑着,又慢吞吞走上前去,她的目光越过楚玥看向楚岚,问道:“婚事你是不是骗我?”   楚岚抿了下唇,说了声是。   “那你可有想过,我情不情愿吗?”方云蕊问他。   楚岚没有避开她质问的目光,只是回视着沉默了良久,道:“是我的错,我不会再做这样的事,你可否跟我回去?”   “我要搬出去。”方云蕊道,“我要去和楚玥一起住,我不想再留在那个小院了。”   那里距离楚岚太近,似乎总是很容易被楚岚所掌控。   “好。”楚岚应着,“今日回去,我就让人给你收拾出一间屋子。”   “我不嫁你!”方云蕊又道。   楚岚身形微颤,还是回她:“好。”   “我不嫁你!”方云蕊又说了一遍。   “好。”楚岚再应。   双方都沉默下来,楚玥左右看着,再度震惊于这两个人居然好像真的有一段什么样的过往在。   “那我们回去吗?”楚玥问,“你是不是愿意跟我们回去了?”   自然是要回去的,她总不能真的一直留在这个尼姑庵里,她倒是可以任性一走了之,可就这么走了,既对不起国公爷,也对不起大夫人,方云蕊得到了楚岚的保证,便道:“我回去收拾东西。”   楚玥松了口气,她真怕今日自己待着长兄过来,云蕊会跟她生气呢……只是楚玥心中又禁不住想着,云蕊和长兄这样的相处模式,看着不像是见面三分礼的陌生男女啊,倒像是已经相处过了许久,十分熟稔似的,而她那个清冷性子的长兄,竟也由着云蕊这般问责他?   这可真是太稀奇了。   当知道方云蕊不必嫁去蜀州,与她异地分别时,楚玥是十分高兴的,可眼下她也禁不住想,倘若云蕊嫁给长兄,永远就留在了国公府呢?她只要每次一回娘家,就能和云蕊一起玩,这要是到了以后再一起怀个孩子,给肚子里的孩子牵个娃娃亲……   啊不对,长兄的孩子怎么能跟她的孩子成亲呢?楚玥一并跟着方云蕊去收拾东西,脑袋里的思想却已然跑到九霄云外去了。   一经波折,方云蕊终于又回了国公府,令她意外的是,荣国公竟然对她没有半分责怪之意,听她要换院子,问都没多问一声就让她换了,还吩咐人好好给她做一顿饭,嘱咐她好好休息。   走出荣寿堂的时候,方云蕊问楚岚:“国公爷知道你我的事?”   楚岚:“嗯。”   “……”方云蕊竟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剜了楚岚一眼正要离去,却远远瞧见青墨快步走来。   “公子!京郊的案子有进展了!”   随着青墨话落,方云蕊明显从楚岚眼中看到一丝慌乱,她突然停下了自己向前的步子,回身问了句:“什么案子?” 第122章   楚岚迟滞了瞬, 青墨嘴快,立刻道:“那自然是四年前发生在京郊的……”   “青墨!”楚岚沉下眸色。   四年前,京郊, 这个时间,这个地点, 对于方云蕊来说都是再熟悉不过的, 她的双亲就是四年前在京郊被山匪杀害,如今仔细算来,都快要五年了。   “是我的事,对吗?”方云蕊一把抓住楚岚的袖子, “当年那场意外, 你抓到那些凶手了?这些人和杀害孙家二小姐的是同一批吗?”   楚岚敛目, 实在觉得头疼。   这件事已经过去了这么久,让她慢慢放下也是好的, 他查探的进度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 眼下也不知道青墨查到了什么,不跟她讲,是怕她失望。   可现在她既然已经知晓了, 就没有再瞒着的必要了。   “青墨,你说吧。”楚岚道。   青墨小心看了眼楚岚的脸色, 这才一一道来:“我们的人在一处山脚下发现一具尸骨, 看身上的穿着和周围散落的东西,应当是孙家二小姐无疑。”   方云蕊倒吸了一口凉气。   “继续。”楚岚道。   “我们的人还发现,京郊有个山头,极易藏身, 按照这些人抛尸的地点算,很可能就藏身在这片山中。”   方云蕊眸光闪烁, 立即看向楚岚,既然如此,那是不是就可以抓到人了?   楚岚知道她的意思,他回道:“你放心,此事我一定会给你答复。”   方云蕊深吸了口气,感动得几乎要落下泪来,一口气悬在她的心口,她望着楚岚,半晌都说不出话来,只得点了点头。   太子李宣最近都在大肆清理李诊密党,毕竟李诊长他数岁,又是皇长子,且德行上没有出错,从前的呼声一直是很高的。   李诊未死,李宣一直担心是有什么人秘密将他藏了起来,借着扫除逆党的罪名大肆搜寻。   楚岚离开荣国公府后,便去跟凌寻要了趟人,然后带人包抄了过去,过程并不算顺利,但楚岚在遥遥一望中突然觉得有几个身形十分熟悉。   “怎么,你看出什么来了?”凌寻问道。   “你看那两人。”楚岚远望了一眼,“觉不觉得有些眼熟?”   凌寻循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双目骤然紧眯,道:“那不是李诊的……”   “嗯。”楚岚应声,“看来,咱们有更加正当的理由清扫这片山头了。”   “我守在这里,你去禀报殿下,顺便带足够的援兵回来。”楚岚道。   凌寻不放心地看了他一眼,“你带人留在这儿,行不行啊?你身上还有伤呢。”   “你快去快回,我就出不了事。”楚岚侧目斜睨他一眼。   于是凌寻也不再多话,立马折返回京请命。   然而,凌寻走后没有多久,就有底下的副率道:“大人,他们好像蠢蠢欲动,准备冲过来打了。”   楚岚眉目一凛,道:“准备迎战,各找掩体,拖着人别让他们跑了。”   方云蕊正在刺绣,她心里装着别的事,便心不在焉的,一日下来也没有绣出一个帕子,总觉得心神不宁的,像是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   “姑娘!”海林从外面进来,神色紧PanPan张。   方云蕊被海林这声音一吓,身形一颤指尖便被针尖刺破了。   “哎呀!”海林见状连忙捂住她的手指,“奴婢真该死,一惊一乍的,吓着姑娘了。”   “没事,你找我什么事?”方云蕊问。   海林深吸了口气,道:“我方才听三房那边的人说,楚岚少爷在京郊和山匪缠斗,人不见了。”   “你、你说什么?”方云蕊面色一白,站起身来唇都失了血色,京郊山匪,楚岚是为了她的事才去的,这若是真出了什么事,她如何对得起国公爷?!   “是、是真的……”海林嗫嚅着,“人已经失踪了好一会儿了,现在都下落不明呢。”   “谁跟你说的?这事国公爷知道吗?”   海林道:“是那位凌将军,来找三姑娘急急说了此事,人他们还在找,却说只怕是凶多吉少。”   方云蕊听着海林说话,险些一个不稳昏死过去,她捏紧了手中的帕子,道:“我去找楚玥。”   楚玥正打算与凌寻出去一块儿找,凌寻不同意,说他只是来报个消息,让楚玥先帮着圆一圆,这事儿先别让荣国公知道罢了,没想到楚玥非要跟着去,凌寻着急又上火。   “我也想去。”方云蕊站在院中,眼巴巴地看着凌寻,“我能不能去?我若是等在这里,实在是寝食难安。”   楚玥也眼巴巴看着凌寻。   凌寻咬了咬牙,被这二人气个半死,狠声道:“行吧,你可会骑马?”   “她不会,我跟我同乘……”   楚玥话都还没有说完,就被方云蕊打断了:“我会。”   “你什么时候会的骑马?”楚玥惊异,“我分明记得你以前是不会的。”   “眼下不是解释的时候,先找到人再说吧。”方云蕊道。   三人这便各自上了马,轻喝一声朝着京郊奔去。凌寻和楚玥顾及着方云蕊或是嘴硬逞强,或是新手,还特地放慢了速度看顾着她,谁知方云蕊上马上得轻车熟路,驾喝一声骑得丝毫未有逊色。   凌寻见状惊讶道:“你们家这位表姑娘,看着柔柔弱弱的样子,却是不容小觑呢。”   “那当然!”楚玥虽还不知方云蕊是什么时候学会的马,不过听凌寻称赞方云蕊便也一并夸了,“我们楚家出来的姑娘,哪里有差的!”   三人前往京郊,凌寻带着她们到了楚岚失踪的地方,方云蕊看着现场一片狼藉,甚至还有没来得及清理干净的尸首,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言的腐味,面色微变险些吐出来,可是她想着楚岚还没有找着,便强撑着什么话都没有说。   “可有人看到他在什么方向失踪的吗?”方云蕊强撑着问了一句。   凌寻指了个方向道:“那边,不过我们已经带人去找过了,那边是个断崖,不高,底下也没有人。”   方云蕊面色微深,稍想片刻后,她又问凌寻:“楚岚今日骑的,是飞白吗?”   “倒是一匹白马,不过我不知道他的马叫什么名字。”   那应该就是了。   方云蕊想了想,道:“如果是飞白,凌将军不妨试试用树叶烤几颗山芋,也许能找到楚岚的马也说不定。”   找了整整一个晚上也没有什么进展,凌寻闻言便毫不犹豫让人去照做了,以树叶为燃料,架在树枝上,再将气味扇动起来使之更易流传,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本来都以为没有什么进展,就听见远处林间传来马蹄声。   众人皆是心神一紧,朝着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去,只见片刻之后,林中奔出一匹白马来,俊美矫健,方云蕊眼神一亮,唤道:“飞白!”   楚玥不禁看向方云蕊,想她似乎对长兄的马很熟悉的样子。   听见她的声音,飞白快速奔来,到方云蕊面前停下了脚步,然后亲昵地蹭了蹭方云蕊的肩膀。   楚玥看在眼里,心道不止是云蕊对长兄的马熟悉,这马对云蕊也很熟悉啊,再联想到方云蕊突然会骑马了,难道就是长兄教她的?什么时候的事情?   “飞白,楚岚人呢?”方云蕊焦急地问着,把烤好的山芋塞给了飞白一块,也不知道飞白能不能听懂她的意思。   好在飞白颇具灵性,对着方云蕊咴咴两声,便转身朝着来时的方向奔了去。   “快跟上它!”方云蕊道。   等找到楚岚的时候,他人已经昏迷了,许是听见了士兵大喊找到了的动静,楚岚慢慢转醒过来,才看清了来人。   “你怎么在这儿?”楚岚看见方云蕊先是紧张地一动,随后便疼得脸都白了一瞬,凌寻忙上前查看,松了口气。   “只是脱臼了。”凌寻道。   楚玥也松了口气,见长兄没事,笑着道:“长兄,你猜猜是谁找着你的?”   她实在是个很不会卖关子的丫头,一边问楚岚,一边还神色揶揄地瞧着方云蕊,再明显不过了。   楚岚抿着唇,浅浅笑了笑,他望向方云蕊,眸中第一次没了素日的清冷,反而笑意流淌。   他明明什么都没有说,可方云蕊却觉得自己已然懂得了他想要表达的意思。   楚岚在说,他已经替她报了仇了。   楚岚这样子是不可能骑马回去了,凌寻让人将楚岚抬上了马车,他的脱臼有些严重,没个手法专业的人还不敢轻易接回去。   楚玥十分知事地拉着凌寻去骑马了,让方云蕊进去照顾楚岚。   这马车到底比不上国公府的,狭窄逼仄,又黑黢黢的,只能借着一点微薄的月色,方云蕊才能看见楚岚。   “表哥……多谢你。”方云蕊道,这件事,她自己都没想着要再去努力,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这辈子还能有机会报仇。   楚岚道:“这些人是李诊豢养在此的私军,蛰伏了有些年头,听说强抢民女之事不时发生,愈发无法无天了。”   李诊准备这些人,应该就是在为逼宫早做准备,可他没想到李宣会比他更快,更没想到皇帝会突然病危。   “他们都死了吗?”方云蕊问。   “是。”楚岚肯定地回复她,“没有放过一个。”   这真是一件喜事,方云蕊听着,神情却变得极为难过起来,原来当年的那场意外,也是人为促成,倘若没有夺嫡之争,她的爹娘是不是就不会死?   分明是大仇得报,方云蕊心头却涌上一股悲恸,在她哭出声来之前,楚岚便伸手将她揽进了怀中,她便伏在楚岚怀里,痛痛快快地大哭了起来。   楚岚的襟口湿了,他看着窗外的月色只字不说,只是抱着她。   哭过之后,方云蕊低着头小声道:“我总是对不起你,连累你因我受了两次伤。”   楚岚抿着唇,却问她:“之前的事,你可都原谅我了?”   方云蕊点了点头。   她总是亏欠了他的。   “当真?”楚岚再问,“你抬起头来,让我瞧瞧你的眼睛。”   这车里这么黑,楚岚还能看清她的眼睛?   方云蕊这样想着,但还是抬了头,她发现车里的月光不知什么时候多了许多,将楚岚半张脸都照得清晰起来,即便是在这样的状态下,也丝毫不减轻他的好看。   楚岚真的凑近,仔仔细细看着她的眼睛,方云蕊刚觉得有些奇怪,刚觉得楚岚这实在是靠得她太近了,紧跟着唇上便是一软,楚岚俯身亲了下来。   她睁大双眼,诧异于楚岚这放肆的举动,她想将他一把推开,却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绪,手指一点点蜷缩起来。   他吻得不深,像是一个浅尝辄止的试探,在试探到她没有反抗的举动之后,楚岚又加重了几分力道,重新吻了下去。   这似乎是楚岚第一次亲她,他好像从没有吻过她,明明只是一个吻,丝毫不及过往他们床笫之间的耳鬓厮磨,可偏偏是这样浅薄的吻能够触动她的心弦。   她听见楚岚在她耳边道:“我想娶你做我的正妻,以后这一辈子,也只你一个正妻。”   好似有风声流动,但方云蕊满心也只剩下这一句,她听见了,下意识反驳:“国公爷不会同意的!”   头顶却传来一声轻笑:“那是不是说你同意了?”   方云蕊一噎,说不出话来了,正在她觉得尴尬极了的时候,国公府终于到了,楚玥咋咋呼呼的声音在外面响起:“饿死我了饿死我了!我今日都还没吃过晚饭呢!”   车内的两人才如梦初醒,方云蕊立即下了马车,由着旁人去扶楚岚出来。   楚玥看见她下来,笑嘻嘻地问:“哎呀,脸怎么是红的呀?”   方云蕊更是欲盖弥彰地捂住了自己的双颊,就见楚玥笑得更开心了。   今日这事,荣国公丝毫不知情,他们也没有往上报的准备,只将大夫叫去了铃兰阁看过,又悄悄送走了。   没什么大事,接好了脱臼之后养伤便可,方云蕊想着这些日子楚岚可真是多灾多难,这种事就没有停过,认真道:“你最近就别出门了,好全了再说别的事吧。”   楚岚不应,只是看着她,问:“嫁我为妻的事,你答应了吗?”   “你这是逼我!”方云蕊急急退了两步,目光却低垂着,比之先前已然不再有那样鲜明的抵触。   “我不是逼你!”楚岚怕她又躲着自己,忙起身回复了一句,饶是这下扯到了伤口,他也生生忍了没有沉吟出声,“这件事,我之前就已经跟祖父提过了,他不会不同意,我只想知道你的意思。”   继续待在这国公府,做楚岚的妻子?方云蕊觉得有些不真实,而今她已不再会轻易觉得自己高攀,她会觉得不真实,不是因为她这样的身份竟然能做楚岚的正妻。   而是因为兜兜转转,她的这一份恋慕之情,本是十分无妄的,却又有了下文。   她这一生中喜欢过的第一个男子,竟想与她顺理成章。   可是楚岚,又分明是这样一个可靠的人,荣国公府,这家里的一切,她都那么熟悉,甚至能和自己最好的伙伴楚玥一辈子都在一起。   这似乎是一桩毫无坏处的婚事,因着习惯,方云蕊已经开始慢慢审视起与楚岚成婚的好坏来。   “是做正妻吗?”方云蕊又忍不住问了。   楚岚想笑,又控制着自己不笑出来,他很端正地回:“是,是正妻。”   方云蕊深吸了口气,道:“好,倘若是正妻,我可以嫁你。”   眼下她没有比楚岚更好的选择,而且同楚岚在一起,她根本不必去担心新婚之夜露馅儿的事,好像一切的一切都没有什么麻烦。   “你、你说什么?”楚岚一怔,他没想到她会答应得这么干脆。   “你反悔了?”方云蕊蹙起眉来,她不知道为什么,这分明是她自己斟酌过利弊后做出的决定,可此刻心跳却如此之快,像是一时冲动应下了什么大事似的。   “没有!”楚岚坐正了身子,“那我们明日就去向祖父回禀这件事,我们一起去,可好?”   方云蕊点了点头,她看着楚岚眸中那样鲜明的喜悦,好像自己也沾染上了隐隐约约的喜气。   这是今年,她几乎要定下的第三桩婚事了,事不过三,却不知道能不能成。   “那我出去了。”方云蕊说罢转身就走,她走得很快,楚岚都没来得及留她就见人已经没了影。   方云蕊匆匆出去,回到梅雪堂,却不想楚玥还没有睡,正兴冲冲地等着她,一见她回来便问道:“怎么样?你们可是和好了吗?云蕊,你这小丫头真是深藏不露,究竟是什么时候将我长兄的心给勾了去?”   她问得兴致勃勃,正想着要方云蕊为她讲述一番她与楚岚之间的事,却不想方云蕊十分冷静地来了一句:“我们可能要成亲了。”   “啊……啊?”楚玥张了张嘴,都有些没有反应过来。   “他说愿意娶我为正妻,我就答应了。”方云蕊道,“我想着,今后咱们俩或许能一直一块儿玩了。”   “你是为了我才嫁给长兄的吗?”楚玥问得有些惊讶,毕竟在她看来,方云蕊对楚岚并没有什么心思的,否则那日婚宴,她顺理成章便可,还大费周折逃婚干什么呢?   方云蕊听着楚玥的疑问,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   她当时什么都想了一遍,想今后得了探花郎这般的夫君,十分体面;想今后背靠国公府这棵大树,十分稳妥;想国公爷是一个从不会为难女眷的人,十分可靠;想从此不必再和楚玥分开,她很喜欢楚玥,不想轻易离了她去。   她想了这么多东西,直到应下了楚岚,她都没有再想,事到如今,她还喜欢楚岚吗?是真心想要嫁给楚岚的吗?   这段感情从她意识到的那一瞬起就十分浓烈,而今中间隔了这么久,已经渐渐趋于平淡了,她一时真有些感觉不出来自己内心深处是如何作想的。   “这是婚姻大事!你要好好想想呀!”楚玥道。   “可我已经答应他了,明日一早,我们就要去跟国公爷说明了。”方云蕊道。   楚玥抿着唇,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可是要她说出一句嫁给楚岚的缺点来,好似又没有什么缺点,好似处处都是优点,她亦舍不下方云蕊,因为她要嫁给赵怀峥去往蜀州的事,她私底下难过了好久的。   “没事。”楚玥想了想,最终道,“就算是你不喜欢他,咱们以后也能长长久久地待在一起,不亏。”   方云蕊像是被她这一句安慰到了,笑着点头。   两个小姑娘又说了一会儿话,一起躺在床上睡去了。   果然,第二日一早楚岚就来梅雪堂外守着她,眼神有些巴望着,像是生怕方云蕊反悔了一般。   方云蕊还是听到下人禀报,才知道楚岚已经在等着她了,梳洗过后便也出去了。   “走吧。”她道,今日去与荣国公说完,他们便算是已经过了明路了。   楚岚应了一声,伸手来握住她的手,紧紧攥在手里,两个人便是这样牵着手去的荣寿堂,就算一路上有下人频频侧目,楚岚也不曾将她松开。   荣国公这会儿都已经用过早饭了,听邱叔来报说楚岚和方云蕊一起来了,他心头便有几分微妙,道:“让他们进来。”   两人进来,在快要踏入内室的时候,方云蕊见楚岚还是没有一丝要将她的手放开的意思,才慌忙急急甩开了。   楚岚看在眼里,眸中终于多了几分笑意。   “你们来做什么?”荣国公问着他们,眼神却是停留在楚岚身上。   楚岚正色道:“想请祖父做主孙儿与云蕊的婚事。”   荣国公一怔,又有些意料之中,他看向方云蕊,问:“此事,你是当真自己情愿的?”   方云蕊点点头,“是,国公爷。”   竟真的成了!荣国公觉得高兴,可他摆了多年肃正的模样,笑起来也不那么明显。   “好,好,那么婚期定在何时?可要从长计议,择一个明年的好日子?”   楚岚哪里等得,马上开口道:“还是定在七月,七月十九。”   他一刻也不愿再多等了。 第123章   一锤定音, 荣国公开始大张旗鼓准备起婚事来,江月容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和柳氏是一般的震惊, 怎么也没想到方云蕊怎么就突然要嫁了楚岚了。   楚玥蹲在地上逗着凌寻给她送的小狗,回道:“是长兄非要娶, 拉都拉不住。”   两位夫人眼中的震惊便更深了。   楚岚原先住的铃兰阁到底是太小了, 他一个人住着倒也勉强凑合,但是成婚就不大相宜。   原先的松英堂实在是处晦气之所,楚岚说了一句,荣国公索性将松英堂更名为原先的四方院重新修整一番用来待客, 将四方院改了个春竹堂的名字, 用以楚岚和方云蕊今后居住生活。   往前数年里, 方云蕊很少来这边,唯二不多的几次都是用在了计谋上, 她其实很喜欢这边的桂花林, 很喜欢桂花远远飘来若有若无的香气。   距离婚期明明还有几日,可她最近已经在被楚岚抓着不放扣在春竹堂读书识字了。   看她最重的,还是她的字, 这一次,楚岚又道:“你的字比之前好些, 可还是没有气韵, 须得勤加练习。”   天知道方云蕊被说这话时,已经被抓着练了三天的字,而今正是好时候,楚玥叫她出去跑马玩她都没去成, 眼下再听见楚岚的置评已是十分恼火了。   “气韵!气韵!我学这些劳什子的东西干什么!”方云蕊摔了笔,“我又不可能做官!”   楚岚重新将她的笔拾起, 好好放进她手里,握着她的手道:“可你能做官夫人。”   方云蕊沉下双眸来,还是有些不情愿,她真的很想出去玩啊,以后嫁为人妇,她还怎么出去跑马?那都是不行的。   正怨怼着,她就感觉到背上一暖,是楚岚轻轻拥住了她,落在她耳边的声音分明与他寻常的音色没有什么区别,可方云蕊就是听出一丝可怜巴巴的味道来。   “不是说,在我伤好之前会一直陪着我吗?”   可恶,方云蕊垂下眼角,又被他拿捏到了。   “好吧好吧,气韵,我继续练就是了。”方云蕊夺过了笔。   然而这回楚岚没有再让她自己写,而是将手覆在她的手上,仔仔细细带着她一起写,温热的呼吸拂在她耳畔,让方云蕊莫名有些耳朵烧。   “下月月初,宫中秋狩,许多大臣也能跟去,你想不想去?”   方云蕊愣了愣,“宫中?狩猎吗?我不曾见过。”   “楚玥也去。”楚岚又补充一句。   “那我也去。”方云蕊立马应了。   楚岚只揉了揉眉心,而今他怎么连自己的三妹都不如,只能以身上的伤势拖着她陪自己也便罢了,如今连外出也要看楚玥去不去。   留给楚岚准备婚仪的时间本来也没有多久,府里齐齐整整忙活了五日,几乎都要脚不沾地了,才把该有的一切都准备好,喜帖也都广发出去,正式准备办大婚了。   十九日天不亮,就有无数个女使婆子进屋为方云蕊梳洗打扮,方云蕊虽早知新娘子辛苦,却不知这才四更天,她就要被拉着起床了,昨夜跟楚玥说话本就睡得晚了,眼下她被拉起来,都没有什么精神,提线木偶一般被人拿捏着摆弄。   方云蕊娘家那边无人,顶多是将她祖母萧家那边一些无关痛痒的亲戚请来赴宴,梳头还是得全福娘子给她梳,梳起新妇的发髻,露出光洁的额头来,钗环首饰一一戴在头上,脑袋好似顶了个坛子那样重。   可一照镜子,方云蕊看着自己头顶那珠翠华丽的凤冠,还是忍不住赞叹了一声:“真好看!”   年初楚姒嫁人,她就什么也没有瞧见,现在这副凤冠霞帔可比楚苒出嫁那日还要好看呢,金闪闪的,都叫人移不开目光去。   珊瑚在旁忍不住多嘴一句:“这可是公子亲自绘制了图样命人去做的,足见公子对夫人有多上心呢!”   她从善如流改了称呼,方云蕊却听得有些别扭,害臊地说:“这还没有拜堂呢!”   “哎哟!”楚玥跌跌撞撞从外面挤进来,嘴里喊着,“挤死我了!挤死我了!这么多人都围在这儿,脚下连个沾地的地方都没有!”   方云蕊听着她咋咋呼呼抱怨就笑出声来,楚玥这才凑近来看了方云蕊一眼,眼中顿时放光似的。   “啊!真好看!这么好看!”   楚玥喊着,她只觉得寻常的方云蕊已是绝色,眼前的更是换了个人一般,熠熠夺目的,都叫她有些不敢认了。   “别太夸张了!”方云蕊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   “吉时应是要到了,你们可好了吗?”楚玥问。   “好了好了,都好了。”珊瑚回,“可是公子来迎亲了?”   “已经在外面等着了,他急着呢!”楚玥道了一声,便去扶方云蕊起身,海林扶在她另一侧,盖头一落下,方云蕊便只能看见自己的脚尖和别人的脚尖。   “慢点走。”她有些担心。   “你就放心走吧!我和海林搀着你呢!”   推开了那扇门,外面的喜乐声才渐渐明晰起来,有些吵,可又不觉得吵,她内心自然而然被一股无法言喻的欢喜填满,从前都是梦中幻想着这一幕,此刻却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又宛如在梦中一般。   方云蕊满心只剩下喜悦,她都想不出自己嫁过去会有什么烦心事,畅想将来时,只剩下一堆欢喜事。   “迎新娘!”外面高呼一声,方云蕊被颤颤巍巍地扶进一顶花轿,她都看不见花轿到底长什么模样,只看见一片红光,极为欢庆。   她刚在轿子里坐稳,就感觉高升,被人抬了起来,方云蕊心跳漏了半拍,却觉得这花轿走得很稳很稳。   她听人说,女子一生中最好看的时候便是在出嫁这日,那当真是如花美眷。可她也听说,男子最好看的样子也是在迎亲之时,红衣白马而来,意气风发,可她都看不见楚岚的样子。   她好像掀起自己的盖头,去看一眼。   好想看一眼啊……   方云蕊捏紧了手心,一点点掀起自己的盖头,而后又一点点挑起花轿的一角往外探看,这场景一辈子也就这么一回,不让她看,她得一辈子都想着这件事。   前面是迎亲的队伍,从梅雪堂迎入春竹堂,本来就没有很远,她拿定主意了要看便远远望去,好在前面的人都忙着奏乐送亲,无人回头来看她一眼。   她便看见那修长如竹的身影穿着红衣,连身上的图样花纹都是与她身上这些相衬的,他骑着飞白,单一个背身就真是好看。   倘若他能再回回头呢?方云蕊暗叹一声,正想着要坐回去。   前面,青墨眼尖,对着楚岚道:“公子,表姑娘好似在看您呢。”   这是一件多么不合规矩的事,还不吉利,可楚岚下意识的反应是又坐得端正了一些,几乎毫不犹豫地回头去看了一眼。   他望过来,正与方云蕊四目相对,他都还没来得及看仔细,就看见她已经惊慌失措地钻回轿子里去了。   楚岚眸中多了几分笑意,回过身来时已是正色,提点了青墨一句:“今后,你该唤她夫人。”   青墨咋舌:“是。”   看见他了!方云蕊一颗心跳得奇快,简直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了似的,她慌乱地捂住自己心口,好似这一生从未心跳得这样快过。   她方才那一眼,分明看的是与她成婚的楚岚,高高遥坐在马上,俊逸端方。可楚岚回头看她的那一瞬间,她竟好似幻视了初二灯会的那个晚上,他也是这样回头,这样注视着她,眼神近乎如出一辙。   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这一刻突然有了答案,方云蕊深吸了一口气,渐渐平息下来,都未发觉此刻自己眼中亦是噙满了笑意的。   忽然花轿落地,方云蕊自己都还没准备好呢,就有一只手率先伸进帘子里来扶她,她认出了这是楚岚,待她搭上了楚岚的手后,花轿帘子才被掀起,她扶着楚岚慢慢走出,便听见周围一片喝彩。   隐约听到了楚玥的声音,海林的声音,被混杂在人群中,实在不怎么真切。   她只知道自己全副身心都在专注脚下的路,迈过了一个又一个门槛,被带着来到堂中拜天地。   堂上坐着的定然是荣国公,他是他们共同的长辈,方云蕊听着傧相唱词,她便也跟着下拜,拜过天地、拜过高堂、夫妻对拜之后听得一声“礼成”,方云蕊才终于有种真实的感觉。   她当真嫁给了楚岚做正妻的。 第124章   “送入洞房咯!”楚玥喊了一声, 拍着手,走上前来继续扶方云蕊进去。   进了新房,还有另外一套章程在等着, 可至少不是大庭广众之下了,方云蕊多多少少也松了一口气。   她先进了婚房, 坐好之后楚岚也进来了, 下人递给他一柄玉如意,要他挑起喜帕。   然而楚岚没有去接,他走近两步,用手撩起她的盖头, 方云蕊盈盈抬眸, 对上他目光温润如玉。   这一幕好似极不真实, 又好似早该如此,看得方云蕊一时失神, 然而入神的岂止她一个, 直到有妇人前来为他们梳头结发,两个人才恍然初醒,一一别开了眼。   结发同心, 同饮合卺酒,婚房中所有的下人便都要贺喜一声, 再由珊瑚给他们各分了赏钱, 这些人才关上门退了出去。   这一日的成婚,从早上成到晚上,此刻坐在房中,方云蕊又觉得时间怎么过得如此之快, 她的婚礼就这样过去了,眸底隐隐露出几分失望来。   “你似乎不大期待后面的事?”楚岚问她。   方云蕊没有多想, 一时嘴快地回:“那后面的事从前都不知有过多少回了,有什么好期待的。”   她一说完,就感觉到屋中一片寂静,她后知后觉对上楚岚双目,暗沉如波。   “是吗?”楚岚缓缓凑近她,他今日身上的兰香比往日更甚几分,伸手揽在她的后颈,自然而然形成一股压迫感。   方云蕊惊惧地想往后退,可她已经无路可退,周身都被他束缚住了,后颈处被他抚按着的地方也滚烫起来。   好像有些不一样!方云蕊猛然想起,从前都是关了灯的,或是灯光昏暗,楚岚也甚少主动,可今日屋中灯火通明,她被楚岚按得无法动弹,全无退路地被占据着。   还全无意识呢,楚岚就来解她的衣服,方云蕊下意识伸手去护着,可是她忘了,这件嫁衣是楚岚亲自设计的,他自然知晓其中的关窍所在,她什么也没护住,顷刻间就露出底下穿的小衣来。   “为什么不熄灯?”慌乱中她问了一句,声线都有些不平。   “想看着你。”楚岚回她,声音莫名地温柔起来,带着一丝乱人神智的蛊惑,好似顷刻间四周都安静下来,什么也不剩,唯剩下眼前此情此景,以及披散着衫发的楚岚。   夜色凉如水,连蝉鸣声也远了,这个夏季在不知不觉中悄悄过去,渐渐走入秋的首端,虽不十分顺利,却好在已有前车之鉴,徐徐前行便也算得安逸了。   方云蕊小声地呼吸着,她素来不喜发出什么声音,折腾得狠了也不过就呢喃一声,眸光水色涟涟的,自以为轻车熟路。   可一直到了后半夜,她才知道以前的楚岚是有多么隐忍克制的,她才知道原来他并非当真无欲无求,原来当他真正索求起来是这般无度,令人无从适应。   夜太长了,长得方云蕊昏昏沉沉,最后都不知到了几更,只是再醒,已是日上三竿了。   “呀!”方云蕊猛然起身,因为动作太大的缘故,撞到了身侧的楚岚。   “醒了?”楚岚问她一句,方云蕊又迟滞地转过身来,看见楚岚还衣衫不整地躺在她身侧,才后知后觉想起——她虽是新妇,可实在没有婆母等着她去敬茶的。   那所谓的婆母,已远在冯家呢。   呼——方云蕊松了口气,彻底放松下来,她的发散着,而后十分缓慢地转身,看向身后的楚岚。   “你今日不必上朝?”方云蕊恍惚间好似又回到去年,可她不习惯早上醒过来看见床上楚岚还在她身边躺着。   楚岚微叹一声:“太子监国理政,准我十日的婚假。”   “这么久?”方云蕊听着这话,脑子里都飞速地过了一遍会被楚岚抓着写多少字帖,看着楚岚的眼神一时也惊恐起来。   “你那是什么眼神?”楚岚蹙眉,“虽说你不必早起敬茶,但晚上还是会去荣寿堂一起用饭,你若是觉得乏,大可再休息一会儿。”   若说乏,方云蕊真没有觉得乏,相反还觉得神清气爽的,再说了楚岚躺在这里,她还怎么继续睡觉?   于是方云蕊侧过身子更衣,准备起了。   楚岚见状便也只好跟着起,还未坐正身子,就听她问了一句:“你帮我洗过?”   “嗯。”楚岚应了一声,看着她穿衣时露出的雪白的后颈,眸色暗了暗道,“你若不放心,可以再洗一遍。”   方云蕊却很快穿好了衣服,她像是做了千百次那样熟稔,不大复往日的娇羞了。   “没什么不放心的,我去找楚玥玩!”她说着就随意踏好了鞋子,眼看着就要冲出门外去,被震惊的楚岚及时一把拉住。   楚岚带了一丝愠色:“新婚第一日,你竟不留在家中陪我,要去找楚玥?”   方云蕊回过身无辜地看着他:“我已经陪你很久了,成婚前我一直都在陪你,一日都没有落过,今儿真的想见点新鲜的。”   方云蕊在很认真的解释,可惜楚岚只听到她最后那几个字——嫌他不新鲜了?   这就嫌他是旧人?   楚岚欲言又止,却说不出一句话来。为什么都是二人成亲,对彼此来说都不是新人,可偏是他正在兴头上,还蠢蠢欲动着想要与她再度温存一番,可她却毫无半点留恋的样子?   楚岚狠拽了她一把,将她重新拉进自己怀里,这一番动作太大,弄得他本就没有系好的寝衣也松散开来,露出紧实的腰侧和胸膛。   而后,方云蕊的目光就落在了他身上,端详起来。   以色侍人,也是好的。楚岚咬了咬牙,眸色更是暗沉了几分,一边又不经意靠她更近些,宛如猎食一般将她渐渐回拢入怀中。   眼看就要功成,就听她惊讶地说了一句:“真是好难看一个疤!”   她盯着楚岚的腰侧和肩膀,目光中充满了可惜,末了又补充一句:“唉,以前还没有。”   “……”楚岚像是一口气没有上来,哽在了喉咙口。   再醒过神来时,她已经跑了出去,不知所踪了。   楚岚呆怔了半晌,开始肃色更衣,思来想去,又是一脸严肃地入了东宫,找到了太子李宣跟前。   “祛疤用的药?”李宣想了想,“太医院或许会有,宫里的娘娘偶尔需要,孤让人去帮你问问。怎么?可是你的小表妹伤着了哪里?”   楚岚抿紧了唇,一时没有应声。   李宣从奏折中抽离视线,抬眸看了他一眼,突然回过味来:“楚岚啊楚岚,你该不会……是自己要用吧?”   楚岚的脸色更不好了几分。   “我的天呢!”李宣眼见随口的猜测成真,一下子就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楚岚,你是真是假,男人身上留疤怎么了?孤不是记得,这伤还是你为了救她受的?”   楚岚深吸了口气,道:“她也未说什么……”   解释了一句又觉得自己多余跟太子解释,有些躁郁地反问:“你究竟给不给药?”   李宣大笑起来,唤人去太医院拿药。   “女人,你总不能太惯着了,要懂得制衡之术,孤早就说过,再给你房里添两个……”   “太子!”楚岚蹙起了眉。   他素日都是称殿下的,李宣便知这人是真恼了,也就不多说了,他自然知道荣国公一生就娶了一个,楚岚的爹也是,他们楚家的家风可能就是如此,他也不好多说什么。   过了半晌,药送来了,李宣看着他收了,又道:“父皇病危,今年的秋狩怕是去不成了,过几日我在东宫设宴,你带着夫人过来。”   楚岚知道他眼下正是揽权的时候,很是需要这种宴会场面,应了。   他紧紧捏着药瓶,谨记着方才小黄门嘱咐过他的用法,一回到春竹堂,进了屋便开始宽衣涂药。   他涂药涂得十分仔细认真,都没有注意到外面方云蕊回来了,她小跑着回来,进屋先是喊了一声:“表哥!!”   楚岚一惊,下意识就上床拉上了帘子。   可方云蕊已经看见他了,疑惑地问:“这是干什么?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不能给我看不成?”   方云蕊说着来拉床幔,却在里面被楚岚死死按住了。   “为什么不给我看?”方云蕊不解,“你这就已经有新宠藏着了?”   “自然不是。”楚岚解释了一句,暗叹一声也罢,就由着方云蕊将帘子拉开了。   楚岚上半身未曾穿衣,方云蕊奇怪道:“这有什么好躲藏的……”   然而渐渐的,她目光便下移,落在了楚岚手中的药膏瓶子上,屋子里确实有一股药味,她细细寻着,便看见楚岚将药膏涂在他的伤处。   “这是治伤的新药吗?”她蹲身下来,自然而然从楚岚手中拿过药瓶去看,又说,“可是郎中说你这里已经可以自如恢复,不必擦药了。”   楚岚垂眸:“这药,是祛疤的。”   方云蕊睁大了眼睛。   楚岚自然以为她定然是会嘲笑他的,如李宣一般,可面上一软,竟是面前的人将他一把抱住了,还抬手细细抚摸着他。   “是不是我早上无心的话,让你在意了?我没有嫌弃你的疤。”   楚岚眉心微动,问的却是:“你是不是已然不喜欢我了?”   “怎么会!”方云蕊歪着脑袋弯下身来看他,“我们是夫妻。”   去年此时,方云蕊还在小心翼翼讨着楚岚的喜欢,可一年时间过去,患得患失的人成了楚岚,方云蕊总觉得楚岚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怀疑自己的魅力呢?   然她今日发现的的确确是会的,她即刻心软下来,目光落在楚岚肩上那处伤疤,然后缓缓低头亲了一下。   还没来得及起身呢,她整个人就被拦腰抱住,翻天覆地便压在了床榻之间,床幔落下,遮挡住这一室动容的春色。   —正文完— 第125章 番外一   太子在东宫办了一场秋日宴, 宴请百官幕僚,来往走动者络绎不绝。前后分明也只一月不曾相见,再见时方云蕊已然是一身新妇打扮。   她为少女时就有一股莫名的风情韵味, 而今换了装束便与这股风情浑然天成在一起,愈是容光焕发, 远远看去都叫人挪不开眼。   “那位是谁?怎么好似觉得有些眼熟, 但好像又不曾见过?”   “荣国公府的那位表姑娘。”   “啊?竟然是她!?”   京中去岁还在盛传着纳她为妾的美梦,转眼间她竟已是人妇了,且看着,还是正妻。   荣国公府长孙楚岚娶妻, 虽宴请的人不在少数, 但还是有许多低阶官员与往来不善的并未被邀请, 并不知此事,有人还伸着脖子问:“她嫁了谁啊?”   “这你都不知?”一个问题便叫人知晓荣国公府不与他们相交, 答话的人看人的眼色也带了几分疏离, “嫁的自然是楚岚。”   竟嫁了荣国公的长孙,去年的探花郎楚岚?得到答案之后,一时间许多人的视线都不敢肆意在方云蕊身上逡巡了。   方云蕊自然能感受到旁人的间或投来的目光, 她从前便不乏心思细腻,此刻自然不会感觉不到旁人对她的打量, 只是从前她会下意识躲避, 而今知道这些是无论如何也躲不了的,便愈发昂首挺胸起来。   “这庭园中,好多玉兰花啊。”方云蕊感叹一句,她记得自己第一次被太子胁迫来东宫的时候, 就是看到满园的玉兰,本是低调的花朵, 却如此夺目地一簇簇开起来,远胜过其他花朵的芬芳。   楚玥道:“是太子妃喜玉兰,京城土地酸涩,玉兰花本不好开,这些都是太子殿下特意命人培植栽在这园中的。”   “是吗?”方云蕊有些讶异,“我还以为太子与太子妃是奉旨成婚,夫妻感情不过尔尔呢。”   毕竟她第一次去东宫时,看见太子妃在太子面前并不十分随意,甚至有些拘谨。可又想到,太子妃即便是在她的面前,也是称太子为“宣郎”而非殿下,一时又觉得他们感情当真是不错了。   “这样说的人更多。”楚玥道,“外面人人都说,太子殿下当初求娶太子妃,是看中了太子妃母家的势力呢,我虽未关心过,但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后来还是凌寻告诉我,太子待太子妃其实很好,不过他的好都暗藏在很多细枝末节里,并不宣扬。”   方云蕊听着这话,却抿了下唇,可她觉得上回看见太子对太子妃态度并不算温和,十分公事公办的模样,当真是个会如此细腻之人吗?   若连亲眼见过之人都这样觉得,那究竟又好在哪里呢?只是种几株太子妃喜欢的花么?   正想着,楚玥又在她耳边道了声:“今日嘉宁郡主也在,你小心着些,别和她撞上。”   啊,嘉宁,方云蕊都有些忘了这个人了。   “我知道了。你和凌寻的婚期定了吗?”方云蕊问。   楚玥摇了摇头:“不过应该也快了,明年吧?”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期间提到嫁人,方云蕊便问了一句:“大姐姐似乎很少回家来了,上回一别,竟再也没有见过,也不知是不是怀着身子不方便的缘故。”   “唉,应当是的,虽然她人不常来,但家书常写,总说她过得不错,我和阿娘也就放心了。”   “总说吗?”方云蕊问了一句。   楚玥点了点头,又开始期盼起来:“大姐夫看着儒雅,他们的夫妻生活应当很是和睦,只我不同,从前还只盼着给我一个武夫做郎君,可真遇上凌寻这样的,又觉得他真是讨厌!哪里就比那些文人好了?”   方云蕊尚来不及深想,就被楚玥这一句话带了过去,好奇地追问:“什么地方叫你觉得讨厌?”   “每次叫我出去,不是去打马球,就是去跑马,上次还非要带我去山里抓野孔雀,天晓得我上回身上不大方便,可被他给害惨了!”楚玥越说越气,恨恨打了栏杆一把,“我发现,我与他相处时,他对我似乎毫无男女之情,只知道带着我瞎玩,现今看见他我就烦!上回我问好好,问她的夫婿带她出去都做些什么,不是吃茶果子就是听戏,羡慕死我了。”   方云蕊微微露出沉思,她和楚岚似乎很少有过这样的约会,不,不是很少,是几乎没有过了。   “那你为何不直接告诉凌寻你的想法呢?”方云蕊问。   “那岂不是让他看扁了我。”楚玥努努嘴,“我怎能输他!”   说曹操曹操到,楚玥话音刚落,远远就见凌寻朝这边过来,目光探看逡巡像是在找人。   “看他那样子怕是在找我,我先溜了!你就跟他说没见过我!”楚玥转身就要跑。   “何必躲着?有这么严重?”方云蕊问。   “不想见他!”楚玥恨恨回了一句。   楚玥前脚走了,后脚凌寻果然找了过来,看见她便是眼前一亮,问道:“可看见楚玥吗?”   方云蕊一时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只好反问了一句:“楚岚去哪儿了?”   “就在水塘那边,他正被人绊住说话呢。”凌寻答她。   “多谢,那我去寻他了。”方云蕊略一低头,连忙走了,决计不掺和这两人的事。   凌寻看着她走出好一段路去,才想起来——哎!?不是他在问吗?怎么没告诉他楚玥在哪儿啊?   看方云蕊的样子,是一定知道了!什么意思?楚玥躲着他!?凌寻嘶了一声,再度跟了上去。   方云蕊脚步匆匆,就生怕凌寻再追上来问呢,她鲜少有别的认识的人,便只好去寻楚岚,兜兜转转绕着找到水塘边上,找了一圈也没看见楚岚的身影,倒是遇见一位不速之客。   方云蕊面色平平,垂下眼来。   “哟,是你啊。”嘉宁郡主凉凉睨着她,一双眸子越瞧越恨,“听说你嫁给了楚岚?”   而今大家平起平坐,嘉宁郡主不过是个式微侯府的三夫人,可她的夫君却是太子身边的心腹重臣,说不得谁比谁高上一头,方云蕊自不会再怕她。   “不错。”方云蕊道,“毕竟,他也是我表哥。”   她那双狐狸眼在少女时就分外招人,看得嘉宁嫉恨,而今有了几分□□风韵便更加妩媚婉转,看得嘉宁伸手就要扇她一巴掌,被身边的女使匆匆拦下了。   “夫人,这是在东宫,咱们不能闹事啊!”   嘉宁郡主紧咬着牙,一双眸子好似能将方云蕊剜出血来,满是讥讽:“我就说你是个狐媚子,我就说你定然是想方设法想着勾引楚岚呢,竟真被你得手了!还不知你用了什么下作手段呢!”   “要说下作手段,郡主当年也用尽了,可见效吗?”方云蕊浑然不觉生气,悠然自得地瞥了嘉宁郡主一眼,而今嘉宁嫁的人是她当初不要的,她嫁的是嘉宁求之不得的,自然占尽上风。   她虽不喜与人做这些无谓之争,可放在眼前的口舌之快怎么能不要呢?   “你!你!”嘉宁郡主指着方云蕊,被气得浑身颤抖,可就是再讥讽不出一句话来。   “郡主若无别的话可说,我就先走了。”方云蕊与她错身而过,相对时得意,走过嘉宁郡主之后又觉得不过如此,当初若非她破釜沉舟去求到了楚岚面前,而今在忠勇侯府的是她自己,是不是还好好活着都尚未可知。   果真是些无谓之争。   那么楚岚去哪儿了呢?方云蕊又仔仔细细寻找着。   “贱人!贱人!”方云蕊走后,嘉宁郡主气得几乎抓狂,她嫁人之后肚子一直没有消息,被婆母几番催促,眼色已是十分不善了,最近又遇刘善的一房妾室有了身孕,她在婆母面前更是抬不起头来。   本来她都找好了药,只等那妾室身孕满五月后用下去,让其胎死腹中,死胎还能拖死母亲,可谓一举两得!可那妾室偏偏又是有些心机的,揭穿了她的手段不说,而今连刘善那个蠢货都对她冷言冷语十分不敬。   她看着方云蕊得意,自然是气得肺都要炸了。   “该死的贱人,她可真是得意,我倒是要看看,你若是在你夫君面前出了丑,他还能对你如一不能!”嘉宁郡主顷刻间想出一条毒计,对身边的人道,“去,给我拿合欢来。”   “夫人,这……”女使面露犹豫。   “去!”嘉宁厉声,“怎么还轮到你做主了不成?”   女使无可奈何,只能去了,心中不住叹气,这楚大人而今可是太子身边的红人,眼见太子登基指日可待,侯府本就因为夺嫡之争流入了下风,三少夫人为何非要去跟他的夫人过不去呢!这若是牵连到侯府可如何是好!?   方云蕊遍寻楚岚不得,只得放弃,一个人坐在桌旁出神,只愿这宴会过得再快些,真是无聊死了。   只是她如从前那样一般坐着,想当然觉得旁人定也不会注意到她,可她刚坐下一会儿,就接连来了两三位夫人,年纪看着比她大些,可神态却很是恭敬,看着她微笑道:“请问,可是国公府那位少夫人吗?”   方云蕊有些紧张地站起身来,回:“是我。”   她还以为这些人找她是有什么事,可说了几句话,她们言语之间满是恭维,夸她这个、夸她那个的,实在不像是有什么正经事,倒像是来结交的。   方云蕊倒也没有躲避,只是一一以礼相待了,她在闺中读过的书不算少,入女学懂得的东西也多,与这些夫人相谈起来并不会觉得吃力,一些时兴的东西她不知道的,旁人也一一为她悉心解释了,一番往来过后她也渐渐得心应手起来。   然而等她们走了,方云蕊还是微微松了口气,她就是喜静的性子,不大习惯跟人闲谈的。   不过与几位夫人谈了一会儿天后,时间也消磨得很快,马上就到了开晚宴的时候,楚玥她没见着,索性自己去赴宴了。   晚宴还是男席与女席分开,不过并未有寻常官家内院那么严谨,只是在大殿内分坐两端而已。   方云蕊的席位被安排得很是靠前,头顶的宫灯明晃晃的,弄得她十分不习惯,倒羡慕别人在后排暗处自得其乐了。   只是这样一安排,对坐的男席中便有许多人都得见了这位探花郎夫人,即便她曾有艳名,可她的身后现今是楚岚,便再无人敢狎昵看她,惊人的美貌落在各人眼中,尽是赞叹。   晚宴开始,方云蕊素是不善饮酒的,可周围有人向她敬酒,她也不好不受,只饮了两杯下去脸上便有些烧了,她今日失态可不好。   过了片刻,有位宫娥走到她的身边,细声细气道:“主子见您不胜酒力,特地给您换了味甜的果子酒来。”   方云蕊看了一眼杯中深红色的酒酿,很是感激地道了声谢,她下意识以为这是太子妃送的,便朝着太子妃的方向看去,正巧太子妃此时也看向她,更坐实了她心中的想法。   接下来有人来敬酒时,方云蕊便只饮那果子酒了。   嘉宁眸色暗暗,只盯着方云蕊的一举一动,见她将那些果子酒尽数饮下,便得意得冷哼一声,只等着看方云蕊出丑。   然而过了许久,她都不见方云蕊有什么异样,一时有些不耐烦了,低声呵斥身边的女使:“你究竟有没有在里面放合欢!”   “放了的!奴婢自然放了!奴婢怎么敢欺瞒夫人呢!”   “那她为什么到现在还安然无恙!?”嘉宁即刻反问。   “奴婢也不知道,许是……和别的什么药性冲了,一时没有发挥出来也说不准。”女使连忙解释着。   嘉宁郡主一时说不上什么来,恶狠狠地瞪了女使一眼便只得又坐端正了。   这果子酒酸甜可口,十分好喝,方云蕊喝完了一蛊还有些意犹未尽,只是她也晓得不能贪杯的道理,便没有再饮了。   终于等到晚宴散了,众人起身要回去的时候,一人急急走上前来,握住了她的手。   方云蕊已是微醺,有些迟滞地抬眸看了一眼,见是楚岚又安心地笑笑:“你倒是叫我好找。”   “怎么喝了这么多?”楚岚担忧地瞥她一眼,只是眼下还有许多人在,不可失了分寸,他便只能先搀着她贴着自己往外走。   “果子酒味道不错。”方云蕊道。   楚岚有些无奈,揽着她上了回府的马车。   果子酒虽然喝时不觉什么,味道也比寻常酒酿要好,可是后劲很大,方云蕊刚出来的时候还是清醒的,然而越走头脑便愈发昏沉,腿脚也渐渐使不上力了。   嘉宁郡主不死心地一直追在后头想瞧着她出丑,然而方云蕊始终不见有什么失格的举动,她身边的女使一直拉着她不让前行,一个劲地说:“夫人,该回去了!夫人!”   直到嘉宁郡主亲眼看见楚岚将方云蕊打横抱起而后上了马车,嘉宁郡主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道:“他竟待她这样好……这样好……”   女使不解地道:“不就是抱了他的夫人上马车吗?这是寻常夫妻都会做的事。”   嘉宁郡主却摇了摇头,愈发咬牙切齿了:“你懂什么!”   那可是楚岚啊!是她追逐了十几年的表哥,她追逐了十几年,不过也只是求他能多跟她说几句话罢了,机关算尽要嫁给他,可是方云蕊,她竟这样轻易就得了她想要的一切,她竟这样轻易就得了……   等到春竹堂时,方云蕊已然睡得不省人事了,楚岚没有法子,只得先将她抱回了屋放在床上,又让海林去打了热水来给她擦拭,便率先去后间沐浴了。   等楚岚再回来的时候,夜色已深,方云蕊睡熟了,身上还隐约可以嗅见果子酒的甜香,整个人大字型躺着,一看就是海林给她盖了被子,她自己嫌热又踢掉了。   楚岚无奈地给她拉好,吹熄了灯便睡去了。   夜半时分,方云蕊突然感觉到一阵燥热,从身.下某个不可言喻的地方袭来,徐徐渐进,把她都折腾醒了。   方云蕊醒来的时候,觉得自己有些口干,可比起口渴,她浑身像是被□□燎了一遍似的,哪里都不舒服,哪里都不得劲。   她一坐起身,就看到了身侧的楚岚,深吸了口气后想想还是算了,楚岚素来磨人,总是喜欢吊着她,也不肯给个痛快,此刻叫醒了楚岚谁知道是得了畅快还是更加磨人?她索性自己动起手来。   虽是初次,但她起码也是经历过几次人事的了,自然晓得应该如何去解自己那股钻心的痒意,一张床上,一张被子,方云蕊已然没有更多的理智去考量什么,伸手自给自足起来。   夜色凉如水,她起初还没觉得什么,后来竟渐渐入了神,都没发现自己把被子弄得一颤一颤,窸窸窣窣响动起来。   正得趣时,正觉得要好了,耳边忽然凉声传来一句:“你当我是死的不成?”   这一句问话把方云蕊吓得后背一凉,差点从床上跳起来。   而后不等她反应,她后背就被一股热气拥住,耳后贴着的触感弄得她不禁缩了缩脖子。   她伸手抓了抓楚岚,眼眸中尽是暗示与渴求,然而就与她所想的那样,楚岚并不配合。   “你自己玩得不是挺好的?”楚岚气定神闲置评一句,“继续。”   方云蕊简直要翻个白眼去了,可她身上又实在是难受,一时也顾不得了,竟就当着楚岚的面继续起方才的举动。   她这样大胆的行径看得楚岚也是微怔,随后又立马拨开她的手,换成自己的,言语之间有些不满:“你当真是无法无天了。”   楚岚刚开始替她的时候,方云蕊还有些隐隐的嫌弃,心说还不如她自己来,可渐渐地她就十分受不住了,死死扯住楚岚的衣襟,都忍不住支吾出来。   合欢的效用本是很猛烈的,然加入葡萄酒后又会变得绵长,药性在里面挥发至如此。   嘉宁身边的女使顾忌着荣国公府的势力,根本没敢多放,只搁了少许进去,所以在此刻才慢慢显出药性来。   所以,根本不够。   还远远不够。   楚岚瞧出她似是有些不对,眸色一凛又暂未发作,缓缓将她换到自己身.下来,他掌着她,直到了后半夜天快亮时,才吩咐外面备水。   一觉天亮,方云蕊睁开双眼时外面已阳光正盛,若非有纱帘遮蔽,这晴光怕是会晃眼睛。   不过身侧是空的,楚岚已不在了,她自然而然以为楚岚是去上朝,才要起身穿衣的时候却见楚岚从外面进来了。   楚岚看着她,一夜放纵,她眼角眉梢都含着藏不住的春情,即便不做神色,只寻常向他看来时都有些使人招架不住。   方云蕊正想问他一大早去哪儿了,就听楚岚道:“你可知,你昨日饮的果子酒中,被人下了东西?”   方云蕊自然记得昨夜的异样,问:“是催情的药?”   楚岚默认,那是合欢,药性猛烈,然而不知因为什么缘故,下药的人只放了些微进去,才致使她没有被夺了神志。   否则昨夜那场宫宴上,怕是要不好。   顷刻之间,楚岚已有了猜想。   不过他仍是考校方云蕊:“你可知是什么人做的?”   方云蕊稍想一瞬,道:“大约是嘉宁吧,昨日唯独与她起了争执。”   好,看来还不算是个傻子。   楚岚道:“嘉宁郡主已嫁为人妇,却还如此恶毒行事,实在不可再留。”   “你要杀她!?”方云蕊闻言有些惊讶。   楚岚掀眸看她一眼,暗想难道在她心里自己就是个这样的人不成?   懒声答道:“她的丈夫到了任职的时候,一句话的事。”   噢,方云蕊明白了,这是要将刘善外放了。太好了!看来以后不会再在京中看到他们了!   “对了,有件事,我想求你。”方云蕊道。   难得她开口,昨夜又是过得不错,楚岚心情很好地问:“什么事?”   “海林的婚事,你可能帮我瞧瞧?”方云蕊道,“不是很想她去什么农家,也不想给她草草寻个小厮配了,想找个稍微不错些的。”   楚岚道:“届时找凌寻问问,许是宫中侍卫有不错的。”   “侍卫好!”方云蕊对楚岚这个提议很是满意,侍卫收入稳定,也体面,是能好好过日子的。   只是她眼下还乏得很,同楚岚说了几句话又倒了头:“我要再睡一会儿!你别扰我。”   “楚玥的婚期定了。”楚岚忽道了一句。   “真的!”方云蕊很是欣喜,“太好了!什么时候?”   “明年,明年一月。”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c)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